香涧湖 第五章 善与恶 第三节 发军难财
由于华东人民解放军呈“或跃在渊”之势,政府当局误认为山东大局已定,便从山东抽分兵力支援大别山战场。数月前,刘伯承邓小平率领大军强渡黄河挺进大别山,直接威胁江南。EW军就这样被调出山东战场,从海上运到上海,然后从那奔赴大别山前线。
运兵船在烟波浩淼的大海上航行。施芳觉站在甲板上远望,只见低矮的云朵团团簇簇连绵不断,一直飘到天涯的尽头。青碧色的海水被轮桨搅翻成浪花,像一条长长的汉白玉镶嵌在碧海中间,鲜明而壮观。
在蓬莱阁,他第一次见到海并被海的阔大而征服,而现在又置身于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激动可想而知。他依恋地站在栏杆旁,久久不肯离去。海天景象极具魅力,他看着诡谲变幻的云、碎玉般的浪花和迎风翱翔的海燕,接受海风清凉地抚摸,一切都觉得新鲜奇特。
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他的身旁。他下意识的觉得后面有人,回头看看,立刻就扭回头,装着没看见一样。从那天一团的军官会开始,他对这个脸色苍白的家伙就没好感。
“我说大记者,你可真有通天的本领,在芝罘楼我们只不过说说,那承想你动了真格的,惹得团长信誓旦旦,搞得我和营长不好意思。”吴副团长边说边靠,也和他并排伏在栏杆上。他没好气地问:“不是又有什么事吧?”吴副营长连声说没有。他不想和这种人待在一起,说了句没有就好后随即走开。
他来到酒吧,找一个靠甲板走道的位置坐下,要了一杯加冰的芝华士。从窄小的窗口和从甲板看到的海面大不一样,甲板上看到的是宽阔的汪洋,在这儿看到的却是跳跃的波澜,如同流动的音符,演奏着里姆斯基的《天方夜谭》第一乐章的第二主题。
威士忌的醇香麻醉了他的心绪,思念也似天上的浮云,飞过阔水长山,飘到千里之外的肖家湾,仿佛看到一脸愁云的肖鸾在小轩窗下怅然凝视。想到这,他不由得掏出绣着《长干行》诗句的湖蓝色手帕,轻轻地抚弄,心情渐渐热起来。
轮船响起了汽笛,沉重的声音不仅震得桌面上的酒杯晃动,他的心也为之颤栗。看着酒吧内和甲板上清一色的军人,他想起了唐诗中的边塞,想起了王昌龄,想起了“黄昏独坐海风秋”的诗篇。这个佳句所写的是军旅生涯,只不过那是青海这是黄海,可是,这粗犷的汽笛远比孤凉的羌笛更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他心底泛起一阵惆怅,这感觉比威士忌还要浓烈。他呷了一口酒,觉得醇香之外,别有一番苦涩滋味,而刚才思绪中的肖鸾,不再是“无那金闺万里愁”的愁容,而变成了饱含无端的恐惧神色。
啊,原来金闺的愁思是怀有恐惧的,过去怎么就没有想过?父母的“意恐迟迟归”原来是一种被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啊!想到此,他痛苦地自责:自己匆忙的入伍,征求过父母的意见了吗?理解过妻子那些日子苦苦挽留的心情了吗?自己毅然而轻率地一别,丢给家人的却是无尽地担心和恐惧。这是一个儿子和丈夫应有举止吗?
他端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大步迈出酒吧,径直走向船尾。在这儿,被轮浆激活的水重复地翻滚,雪白的浪花有规律地奔腾,波涛的喧嚣淹没了一切声音。他趴在船舷上,想借助这不断重复的音响画面忘却一切烦恼。波涛的喧嚣和酒后的醉迷参合在一起向他袭来,他觉得有些昏昏然。
一阵海风猛地吹来,将溅起的浪花吹洒在他的头脸和身上,海水顺着脸颊流淌,最终浸到了嘴里,咸滋滋的,也带着令人恶心的苦涩。他猛然将咸水吐出来,神情也清醒了许多,用手抹抹头发,抖抖身上的海水,转身沿着右侧的船舷向前头走去。
当他走到船舷的中央,只听到一阵乱哄哄的声音,他不由得侧头送目,只见中央过道空无一人,他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走进底层大舱,一阵闷热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看到大舱里有好几处玩帕斯牌的人堆,有人面色紧张,有人东张西望,显然是在赌博。那些人对他的到来神色不一,有的漠然,有的惊讶于他来到这长官从不落脚的臭哄哄地方。他没有理会这些,皱皱眉头,巡视了一下大舱后准备离去。
这时,从大舱的拐角处隐隐传来声声“放我们出去!”的呐喊,接着又是咚咚地撞击声,他循声而去,发现声音从拐角处的一扇铁门里传出,铁门上着锁,旁边空无一人。他询问士兵,希望知道里面关的是什么人。士兵见他来了,低头的、侧头的、顾左右而言它的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他气冲冲地走上甲板。
他找到刘副官,说明缘由,刘副官淡然一笑,说:“管那些闲事做什么?那还能有什么好事,关禁闭呗。”他说:“不像,能告诉我那是哪个团的吗?”刘副官叹了口气说:“咳,真拿你没办法,是一团的。”
他找到徐团长。徐团长听了猛然一惊,随即带着警卫随他来到那扇铁门前。附近的士兵见长官到来,哧溜一下跑到远远的地方,徐团长怒目横眉,阴沉沉地喊了句:“把你们营长给我喊来!”
住在甲板上层的闻声震匆匆赶来,见团长的脸色,知道一定有大事,礼毕后小声问:“团长,喊属下何事?”徐团长没吱声,看看大铁门,大铁门内又传出‘放我们出去!’的喊叫,同时伴有撞击的声音,徐团长依然阴沉沉地问:“这是怎么回事?”闻声震莫名其妙地看着大铁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这儿是他的地盘,只好高声叫道:“哪个锁的门,赶快来给我打开!”
只见吴副营长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走出,很不情愿地打开大铁门。一股臊臭气冲进大舱,站在门口的人急忙掩鼻后退,只有徐团长纹丝不动,眼睛冒着愤怒的火焰。施芳觉捏着鼻子走过去一看,只见铁门内的小房子里面关着二十几个人,有十几岁的孩子,也有五十几岁的老年人,他们蓬头垢面,个个神色憔悴惊恐不安。
徐团长两眼逼视闻声震,面对冷峻犀利的目光之剑,魁梧的汉子低了头,徐团长又把愤怒的眼光投向吴副营长,吴副营长脸色煞白。场面冷静了几秒钟。片刻,徐团长目视警卫,警卫收缴了吴副营长的枪,徐团长说:“先把他关在这里。”
事情很快查明,原来是吴副营长在上船的前一天,带了一个排的士兵,扫荡了栖霞的一个村庄,老嫩一把捋,抓了二十几个壮丁,准备出卖给缺额的营连,出价是每个壮丁三十块大洋,因对方压价,尚未成交。
施万山立刻知道了此事,他很恼火,但又无可奈何。他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从青岛坐飞机去南京和家人团聚一两天,本想清静二三天,谁承想却遇到这烦心的事。他坐在椅子前,用手拨弄着酒杯,思考着如何处理这棘手的事。其实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但却不能用简单的方法了事,因它有深刻复杂的背景。
过去,他的部队是靠招募的方法招收新兵。穷得走投无路的,因事愤而出走的,游手好闲混不了日子的,见别人当兵发财而心生羡慕的,这些都是政府军的兵源。那时,用钱真能买到愿意送命的,但这也不是全部,也没有全部应验“好铁不打钉,好人不当兵。”的老话,就有一些有胆识的人,仍然把入伍看成是一个平步青云的途径,看成是显示身手的机会。后来战事频繁,仗越打越残酷,靠招募几乎不可能,军队只好另想办法,于是,抓壮丁成了补充兵源的唯一办法,尽管他知道这很残酷,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总不能坐以待毙,把江山拱手送给共产党。
现在怎么办呢?按现在的做法,抓壮丁没有错,因此,抓来的人不能放,问题是不能用来卖钱。天知道手下有多少人卷入此事,但愿不要太多,卷入的人太多就无法处理了,弄不好会引起哗变。当务之急是要把参与买卖壮丁的人查清,才能做出决断。他喊来参谋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他们又商议了一些细节,排查一遍可能卷入的人,之后参谋长就出去调查了。
看到参谋长离去,施芳觉走进叔叔的临时办公室。见侄儿进来,施万山无可奈何地摆摆手:“丑闻哪!把我的老脸丢尽了。”施芳觉说:“最可怜的还是那些被抓的壮丁,顷刻间妻离子散。叔叔,我们为什么要靠抓壮丁?共产党也是这样?”施万山痛苦地摇头:“他们不是这样,穷人都踊跃参加他们的队伍,我们不行,只有靠抓。”施芳觉恍然所悟:“难怪他们一个劲地说要消灭有生力量,原来是这样,我们兵源补充有困难,打死一个少一个,而他们却源源不断,这招真够损的。”
“所以前两天我和你说,输赢是早已定了的事。这场战争实际是两个头儿在打,打政治,打战略,最终是打智慧。委员长不是毛的对手,委员长动辄是忠义节孝,全然不知战争是凶神,是险恶,是诡谲,是狡诈,是不仁不义。不败才是怪事。”
“所以今天的事是一个令人难心的事,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都当了婊子了,还老想着贞洁。允许抓壮丁,却不允许卖,滑稽可笑,你看叔叔我成了什么人了?”施万山十分的凄然,他拿起酒瓶倒了一满杯的威士忌。施芳觉抢先一步端起了酒杯,“侄儿替你喝吧!你是一军之长,全船的人都看着你。”说罢一饮而尽。
他看到叔叔颓废地坐在椅子上,想安慰叔叔几句,但又能说什么?叔叔的才学、经历、见识都在他之上,能安慰得了吗?叔叔是他心目中的英雄,钢铁般的男子汉,他知道如果不是侄儿身份,叔叔的内心是不会外露的。他正想着,施万山坐一下子感慨起来:“唉,从军数年,还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分忧,今天你替叔叔我喝下一杯酒,让人高兴哪!”听了叔叔的话,他只觉得眼睛一热,又怕被叔叔看见,立即扭过身走出了房门。
站在顶层的甲板上,他仍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激动,堂堂的将军,堂堂的副军长,内心竟然装着这么多的苦楚,而且无人分忧,男子汉都是这样苦吗?叔叔从军有十几年,在别人的眼里,那可是风顺的十几年,踌躇满志的十几年,从一个下级军官跳跃为将军,浑身流光溢彩,羡慕的眼光不知收下了几筐几箩。可是,侄儿分忧的一杯酒,竟引起他如此的感慨,说明叔叔的军旅路程是伴随着孤独和忧愁而来,只不过是叔叔把这孤独和忧愁深深地埋在心底。
在他伤情的时候,叔叔来到他的身边,见他眼睛湿润,不了解发生了什么,问道:“想家了?”他没有抬头,低声地问道:“叔叔,你的军旅生涯都是这样孤苦么?”施万山明白了,一个小小的破绽竟然让侄儿看出了心灵轨迹。大概是军旅生涯造成的铁石心肠,施万山没有多愁善感,他笑呵呵地说:“军人是不应当讲述孤苦的。你猜猜,孤苦的孪生兄弟是什么?”他有感于叔叔的乐观,抬起头看着叔叔,“是思念?”
“不对,再猜猜。”
“是期盼?”
“你思考的路子不对。告诉你,孤苦的孪生兄弟是欣慰。确切地说,叔叔是孤而不苦,应当讲是孤独,离开家人的孤独,没有任何人和你缠绵悱恻,没有儿女和你亲昵,孤孤单单地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着。可是他也有安慰呀,为了事业的顺达,为了家人能过上舒适的生活,孤独是一种必须,当你成功了,你就有一种自豪感、欣慰感,觉得自己忍受了孤独是值得的,思念亲人的泪水也是热的。”
“还有一种孤独是事业上的孤独,地位越高孤独越甚,几乎没有可以言语的人。战场瞬息万变残酷无比,几万条性命攥在你手里,来不得半点虚假,刚愎自用和坚毅果断之间只有微妙的差别,但它导致的是失败和成功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在你做出决定的刹那,那真是如履薄冰,没人给你、也没人敢给你分一点责任过去。当你成为别人心目中的依靠时,你就彻底的孤独了,就像顶梁柱,孤零零地支撑起一片屋顶。在EW军,我和王军长是莫逆之交,是信仰和责任把我们联在一起,我们都不贪财,在军队尽可能的做到公平和公正,对于钱财我们并非是那么清廉,只不过是取之有理、取之有节。就这样,我们在军队里已经很受人们尊敬的了,但还是免不了孤独。”
施芳觉的脑海又一次出现了海明威笔下那只在乞力马扎罗雪山顶上被冻僵了的豹子。
参谋长回来了,副师长也一同来了,同时还带来几个团长。他随即告辞,但叔叔示意他留下来,他也就担当了招待的差事,给每人沏上茶后,找个位子坐下。参谋长说没有发现还有买卖壮丁的情况,并且把各位团长都带来了。
施万山逐一询问后沉吟半晌,冷不叮地冒出了几句人们都意想不到的话:“诸位都忘记了我的出身,我可是中央大学经济系毕业的,按照经济学原理,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如果没有市场,那个姓吴的家伙犯得着花力气抓壮丁来卖吗?这说明你们中间有人买过。在家窝里贩卖壮丁,这是我们YB师的耻辱,传出去我的脸上不光彩,你们的脸上难道有光彩?你们还是如实的讲来,让我知道实情为好。”
一个团长说:“我从实说,我们团从那个姓吴的手里买过二十七个壮丁,那是上个月的事,每个二十五块大洋。”在一团长的带领下,其他团长都说出了买壮丁的情况。施万山又追问了一句:“军部并没有阻止你们去抓壮丁,这是迫不得已的事,大家可以做。现在我问你们,你们为什么不自己去抓,而要去买?”另一个团长说:“副军座,说老实话,那没屁眼子的事我不干,只要有卖的,我就买,哪怕把我的薪水都用光。这样做,觉得良心好受一些。”他突然升高了嗓门,“堂堂的国军,竟然靠抓壮丁过日子,真他娘的窝囊。过去只听说过汉奸发国难财,真还没听说过人贩子发军难财的,真稀罕到家了!”他说着用眼瞟了瞟徐团长,徐团长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好了,今天就说到这,你们回去再认真地查一遍,还有没有第二个人干姓吴的这种勾当,明天早晨给我个准信。这件事由副师长负责,各团一定要查清楚,不得有误。” 人们都走后,施芳觉问叔叔,他是不是可以和吴副营长谈一次话。施万山反问一句:“有那个必要吗?”他说:“有,我想知道人心究竟能黑到什么程度。”施万山嘬着嘴,瞅了一下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