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涧湖 第二章 各奔东西 第六节 义女若英
乡村的四月初,是农家的淡季,麦子抽穗灌浆,栽秧雨还未下,不是养蚕的人家大都消闲得很,人们走东串西无所事事。
这天,刘若英早早地起来,稍加梳理,让两个伙计抬着一把太师椅放到楚家大宅门前的街心。她端坐其上,指着大宅门大声说道:“楚荣亭,有种的你出来听着!”她停顿了片刻,又高声重复了一遍,见大门仍然没开,环视左右,已经围满了人,于是就说:“行啊,躲在门后听也行。你听好了!我们保和堂本是本分人家,从不惹事生非,对乡邻总是善心善意,毫无害人之心。于你楚家非但无冤无仇,还视为乡邻好友,楚光宗临危之际,终思平日夜守候于床前,视同自己的爷爷,你楚荣亭重病,终思安随叫随到,尽心尽意地为你治病,几次把你从阎王殿拽回来,这些事足以说明我们终家对得起你们楚家。”
她越说声音越高,围观的乡亲越来越多,人们侧耳静听。她转头看看长街上黑压压的人群,继续高声说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我家思平被你家瘸子害死了,至今连尸骨都找不到。我和思平如同鸳鸯鸟,一只惨死,余下可活?三个孩子成为孤儿,凄苦可知。我家灾祸不是天降而是你家的孽种为了贪财造成的。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给毁了。这孽只有你楚家大宅才能造得出。楚荣亭,你听到了吗?”
这时,紧闭的大宅门突然打开,楚荣亭病恹恹地坐在门中央的椅子上。
刘若英面不改色、神情自若地继续说:
“好,你能出来听听,也算你有种!楚荣亭你听着,回想二十六年前,你家老大楚松亭奸淫妇女杀人毁尸,惨遭报应。你家不思悔改,又有孽种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家这次的报应比上次更惨,瘸子被冲,你妈恼死,你自己恼羞成病。这叫苍天有眼现世现报。”
说到这里,刘若英看看楚荣亭,见他神色和开门时一样,似乎触动不大,又继续说:“你想过没有,你家为何屡出孽种、祸害他人?一个屡出孽种的家庭,有何脸面面对故土乡人,还不捂着脸埋名隐姓远走他乡。”
她严词责骂以后,稍微停顿一会,再看看那楚荣亭,只见他疲惫的眼睛稍微睁大了,她觉得意犹未尽,用舌尖湿润嘴唇后,侧身左右对众人说:
“乡亲们!也许你们以为我的话语太过,一人做事一人担当,不应殃及他人。且看楚荣亭是如何做的:新四军枪冲楚瘸子,他明白根源,以我们两家情谊,理应通知于我,他做了吗?害得我一个妇道人家苦苦寻找几十天。德顺、德彰两家人围困保和堂,他出面了吗?也许你们会说他病重,起不来,那可以捎个信呀,人怕当面,树怕剥皮,他楚荣亭如若做了上面两件事,说一句宽慰我刘若英的话,我刘若英天大仇恨也可化解。”说到这,她又面对楚荣亭,“可是你偏偏想遮掩。又如同是铁公鸡,一毛不拔。”她回过头来,高声说:“我现在想问一问德顺、德彰兄弟的家人,他楚荣亭给过你们那怕是一丁点的钱财吗?”
人群中几个人齐声说:“没有!”刘若英轻蔑地看看楚荣亭,继续说:“楚荣亭!你听着,那怕是一丁点钱财,也可买回你的良心,也可以证明你尚有羞耻之心。你非但如此,你还作了令人更气愤的事,我兄弟终思安为你看病哪一点不尽心,数次救你于危险,你却舍近求远,从六十里外的固镇桥请人为你看病,这分明是害怕我们加害于你,这是小人之心,瞧扁了我保和堂。”说到这,刘若英的嗓门提高了:“保和堂自开业以来,治病救人不分远近、无论亲仇,这是有目共睹的。你这样做,这说明你依然是心怀鬼胎,说不定哪一天,楚家大宅又要造孽,又要有善良人家如同我家现在,被害成儿孤母寡。”
“楚荣亭,你听好了!你家大宅已是祸害之源。我一弱小女子无力为夫报仇,也不愿以仇相报,祸害子孙。以你家的不仁不义,使我们三家陷入绝顶的悲痛,为此,我诅咒为非作歹的楚家大宅,日后必然是五代有强盗,三代出婊子!”那最后几句话,说得咬牙切齿愤然有力。
刘若英骂完之后,看看楚荣亭已是面如土灰,头都歪在一边。于是便呼唤两个伙计抬着椅子扬长而去。围观的人啧啧称奇,没想到平日寡言少语的刘若英,竟如此刚烈火爆,他们细细地品味,觉得她的话句句在理。有的人觉得那诅咒太轻了,不如咒他死,省得再害人;也有的人说,再毒的咒也不过如此,人死了,一了百了,活在世上好几代出强盗出婊子,这不是讲脸面的人受得了的,果真是那样,还不如全都死光,省得丢人现眼。
刘若英回来,终思安见面就说:“我听伙计们说,你骂得痛快,也算出了一口恶气。嫂子,你行啊!”她淡淡地说:“什么行不行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莫说我们被害得家破人亡。”终思安试探着说:“嫂子,通知南信回来吧!他是长子,学问又大,他回来了,也省得你样样都要操心劳累。”她说:“还没到时候,到时候自然让他回来。思安,下午帮我写个信。”思安问:“写什么信?”她说:“吃完晌午饭再讲。”
吃完午饭,他们来到堂屋,刘若英向前堂呼喊一声,其中一个伙计立刻就把写药方的砚台拿来。终思安取出一叠信纸放在桌子上,刘若英却说:“拿张大纸来。”终思安取出张大纸铺好,抬头看看她,她说:“我说你写,说得不通顺,你就改。”
终思安不解地说:“什么信用这么大的纸?”她说:“给新四军写封信,写好把它贴到阁子上。”终思安问:“这么做合适吗?那些人不好惹。”她说:“有什么不合适,要不我们到哪去找他们。你写吧!新四军的先生老爷们……”
就这样,由她口述,终思安加工润色的一封信很快写完,信是这样的:
新四军老爷们台鉴:
由于不知道你们在哪,只好用如此方法和你们联系,相信你们看得见。
终思平是你们的人,因此我相信你们应当都是好人,不然他就是死一百次,
也不会有人怀念他。可是我总觉得你们做事让人看不清,与我们百姓的人
情世故格格不入。
先说思平之死,他是为你们做事而死,死得惨烈,天地也会为之心痛。
你们也气愤难平,很快找到凶手,为民除了害。这件事我有两点不明白:
一是除掉凶手后为什么不张贴告示,以扬军威,使人不敢继续加害于你们。
二是思平遇难后难道都不能通知家人一声?乡里人丢失一只猫狗也会于心
不忍地找上几天,动物尚且如此,人何以堪?一个大活人丢了,一个主梁柱
倒了,他的家人能不急吗?惩罚凶手、昭示罪恶是义不容辞的事,同样的,
通知亲属、体恤孤寡,更是本分中的本分。在你们的眼里,人命即便微
贱。也不至于不如猫狗吧!
两个船工搭上性命,同样也令人痛惜,何况他们是无辜的,更应受
到体恤同情,为此,保和堂拿出巨资抚慰遗属,加上此次货物的垫支,保
和堂已难以为继。一个乡村妇女知道自己的责任,也知道自己的义务,他
们为保和堂运货而死,保和堂理应为此付出代价,可是保和堂在为谁做事
呢?死难家属围困保和堂时,你们在哪?想想实在令人寒心,危难之时,
一个女人都知道应当做什么,难到堂堂的新四军老爷们不知道什么是责任?
什么是道义之所在?
刘若英
一九四七年五月(阳历)
写好信,她带着肖鹇,拿上浆糊,把大纸贴在长街中央的阁子上,马上招来许多人围观。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刘若英这下闯下大祸,两头都不是人,共产党恨她,国民党也恨她。现在肖家湾毕竟是国民党的天下,她是共产党的家属,国民党肯定要把她抓去;有人说人总得讲理,共产党不至于恨她,倘若如此,他们也就无法得天下;有人说国民党才不会抓她呢?刘若英是乡长谢家骏的儿女亲家,谢家骏才不会抓她呢。
议论中,人们七嘴八舌东扯西拉,有一点是共同的;这件事刘若英做得合情合理,天理人心都占上了;新四军只知报仇,不讲情理,究竟是理亏一层;楚荣亭数年心血毁于一旦,如今是重病缠身,羞愧交加,不知还能活上几天。
贴了大纸回家,刘若英看看时间还早,就坐在堂屋门口小憩。肖鹇见婆婆回来,连忙打来热水给她擦面,又沏了一壶茶。刘若英问:“好过一些了吗?”肖鹇说:“叔叔开了一副药,吃过就不想吐了。”她说:“那是保胎药,倒也不难吃。”
这时,一只燕子飞进屋,二檩上燕子窝里的嗷嗷待哺的黄口雏燕一起张开嘴巴,老燕子喂完一只飞出去,另一只老燕子不一会儿又飞进来,一排嫩黄色大嘴巴又一齐张开,嗷嗷直叫。她看着这幼小生灵的本能渴求,又想到在微雨细风中穿行的老燕,眼睛开始湿润。
肖鹇以为她想念公公,想打乱她的情绪,于是就从壶里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她接过茶细细地呷了一口,然后抬头望着儿媳,关切地说:“过几天回家去住。有身孕的人饮食一定要调理好,现在家里这么乱,我也没心思照看你,你婶子制药烧饭洗衣事太多,心思难得放在你身上。”肖鹇说:“过过再说吧。这几天我不想回去。”她说:“还是回去吧。见到你妈,替我问好,也太难为她了,这本应该是我做的。”肖鹇点头,听见婆婆继续说:“家务事要多学学,你以后肯定和南信在外面过,我们家不是富裕的人家,雇不起人,一切都得靠自己。”
肖鹇不停地点头,内心的疑虑更重了。
刘若英走进卧室,坐在红木雕花椅子上,望着那幅双鸂鶒图,不禁潸然泪下。那是他们夫妇的写照,二十几年的风风雨雨,他们心心相印地走过来,经历了陌生、相知、相融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碎小但却感人的故事,就像泡茶,起初是淡淡的,越喝越浓,浓烈之后又是丝丝的甘甜在嘴里经久不去;又像经过花师精心调理过的花园,四季都有风景。
他们的情感是隐闭的,不为外人所知,除去那次在肖鸾和施方觉的订婚宴席上合唱一段《三娘教子》外,其他时间几乎没有携手共进过。他们的情感天地,就是在双鸂鶒图下的卧房,没有风花月夜,没有湖畔倒影,只有灯光映照下的温黁,诗书交流后的欢欣。他们所共同欣赏的是孩子的笑靥、救助困苦的善举以及治病救人后的得意。
如今,刘若英深感人生的脆弱,犹如供桌上的瓷器,被跳跃的家猫碰落而摔成碎片。这日夜晚,刘若英催促肖鹇回屋歇息后,面对着双鸂鶒图她一边流泪一边念叨。
“思平,你在哪里,你冷吗?你饿吗?”她哭诉着,丈夫的音容笑貌不停地在眼前掠过,迷蒙中,她看到丈夫在窗旁向她微笑,她扑过去,想抓住他,结果碰倒了衣架。
暗自在门口伫立的肖鹇闻声进来,肖鹇把尚在幻觉中的婆婆扶在椅子上坐下,又弯下身拾起衣架放好,转身看看婆婆依然是神魂迷离若呆若痴。肖鹇吓得哭起来,拉住婆婆一抽一泣地说:“妈,你怎么啦!你不能这样,你要再这样,我就把南信喊回来。”肖鹇一言未了,刘若英猛地惊醒过来,看着泪眼盈盈的孩子:“你不去睡觉,偷偷地站在门口,是不放心妈妈?”肖鹇点点头。她略感欣慰,尽管现在她浸泡在苦水里,可还是有一点余心感受这份甘甜。
她继续说:“孩子,不要为妈操心,妈就是难过,过几天就好了。”肖鹇说:“妈,我过来陪着你吧。”她说:“听妈妈的话,你放心去睡吧,我没有别的心思,一门头想把眼下的事处理好,不要再让妈妈分心好吗?”肖鹇思考一会儿,看着婆婆满脸的慈祥和期盼,便点头离去。
刘若英靠坐在床头,把终思平的枕头抱在怀里,眼前仿佛出现丈夫伤痕累累的身影,她小声问:“思平,你在哪,能告诉我吗?我也去和你一道承受灾难,让他们也打我,也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和你一样的疼。”
“思平,你不是经常和我说:积善行德自有天佑么?为什么横祸会落在你我身上,是我们没有吃过苦,或者是苦吃得少,老天爷认为不公平,一下子将灾祸降落在我们头上?”
“思平,你想念孩子吗?孩子现在还不知道你已经走了,我也不敢告诉他们,怕他们伤心,孩子就是你心上的肉,小时候他们有谁摔了一跤,你都会疼得流泪,这样的打击,他们能受得了吗?你要是看到他们伤心落泪不是更难过吗?”
“思平,你知道吗?肖鹇有了身孕,一定是个孙子。南信结婚的那天,你偷偷对我说:‘我们马上就要抱孙子了!’现在真的有孙子了,你却看不见。”
“思平,你知道德顺、德彰他们家人来要钱吗?我按照你的嘱咐把钱给他们了,他们很满意,你放心了吧。我知道你心善,不亏待人,知道你救人不图报,知道你就想做个与社会有用的人。你做到了。”
“思平,施家兄嫂来看过你了,东山兄哭得死去活来,人生难得一知己,有这样的一个朋友就足够了。哪天我死了,会有这样的人来哭我吗?”
“思平,有人为你盛饭吗?有人为你洗衣吗?你能不能回到肖家湾?听别人说客死它乡的人遗体没运来,灵魂也回不来,是这样吗?如果是这样,我可怎么办呢,你不能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面,我会心疼,我会不安,活着会比死还难受。”
“思平,你那儿有书吗?没有书你是没法睡觉的,你说书比妻子亲,比茶香,比糖甜,比酒醉人。我去看你的时候,一定给你带好多好多的书。我原是个粗人,是你教会我识字看书,教会我从书中找消闲。不是嫁给你,我一生只能是个愚笨的村妇。”
“思平,我真的不相信会是这样,为什么?我只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加入组织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样,我就会拦阻你。穷人能翻身得解放吗?那是骗人的话。那些人撺掇穷人闹翻身,目的是流别人的血,为他们少数人打江山。你的命搭上了,都没人通知一声,将来他们坐江山,我却要守寡,你愣呀,你憨呀。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呀!”
她喃喃地叨咕着,泪水不停地淌,有的淌到嘴里,咸咸的,她就和着口水一道咽下。悲伤至极,她想到了死。
刘若英又苦苦支撑了几天,她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义务和责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不舍与牵挂,无奈终思平孤零零的身影始终在脑海挥之不去,她总觉得终思平在冰冷的地方受苦受难,亟需要她的照顾和温存。
她像着了魔一般,满脑子都是幻觉,几乎分不清天上人间。在一个夜晚,也就是她得知丈夫惨遭荼毒的第七天,她饮下一杯乌头汁。痴情着迷的她,要去另一个世界陪伴孤单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