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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一章肖家湾 第十二节 林琴甫

香涧湖 第一章肖家湾 第十二节 林琴甫

博客

寒假前夕,建筑系著名教授林琴甫教授要去美国,终南信前去蓝家庄看望老师。林琴甫是终南信学业上的领路人,亦是循循善诱的长者,终南信始终以父辈待之。

林琴甫教授是利用美国减少庚子赔款为资助去美国留学的学生。他是福建漳州人,幼年便以神童闻名乡里,一九零九年,十八岁的他,参加清政府选拔赴美留学生的考试,成绩优异,被选派到耶鲁大学学习建筑。一九一六年获博士学位,后任教于康奈尔大学,参与过许多建筑设计,在国际建筑领域享有一定的声誉。

一九三四年,国立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聘请他回国,担任了中央大学教授。一九三七年抗战后随中央大学西迁,历尽辛苦。林教授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十二年时间,为国家培养出很多杰出的建筑工程师,为一代宗师。

终南信来到蓝家庄林教授的住宅,开门的是林师母。师母多才多艺,针线女红、烹饪调味无不精晓。但这对她来说都只是点缀,相夫教子才是第一要务。相夫需要知识和才气,不仅是诗书琴画,更需要独到的见解,不然怎么辅助?阳刚的男子其实最脆弱,这脆弱的一面却被裹得紧紧的,只有其亲近的女子才能察觉,才能以女性的温柔化脆弱为坚韧。成功的男人曲高和寡、高处不胜寒,他们的孤独苦闷只有在红颜的温存中消融,遭遇挫折的灰暗心情只有在红颜的体贴与鼓励中才能快速重铸自信。一首唐诗、一阙宋词,一副宋元山水,不单是风雅的象征更是情致的梳理。这一切没有才气能行吗?所以林教授说:“我离不开高菁,离开她,我的生命之帆无法张扬。”

而教子呢?则更使高菁倍感自豪。他们有两男两女,两个女儿都是康奈尔的学子,已落户美利坚,和夫婿一起打理自己的事业。长子林波现就读于中央大学化学系,次子林涛在金陵中学读高中。按孩子们的说法:父亲是他们的灯塔,指明了事业的航向;母亲是他们的人生老师,传授的是品位和心理。

四个孩子中,她最喜爱的是小儿子林涛,林涛的成长时期,是她见解成熟阅历丰富的时期。育子方法自然是风行水流极尽自然,毫无砍斫的痕迹。她深知父母的言行对子女有潜移默化作用,因此,在言谈举止、衣食住行上格外小心。

一次,林涛放学回来,左边的颧骨青了一块。她问及缘由,林涛说是弯腰捡笔时不小心碰到桌拐。孩子很爱容貌,因此在家休息一个星期,待到脸上的淤血基本褪去才去上课。谁知上课的第一天傍晚回来,额头上又青了一块,引起了她的不安。她再三追问,孩子却怎么也不说缘由,只是说我已十七岁,可以自己处理事情,请母亲不必操心。

母子谈话间,外面传来嘈杂声。高菁放眼望去,只见一位官太太模样的人带着两个大汉闯进院子,吵嚷着要林教授救人偿命。高菁惊慌出屋,林涛也跟出来。官太太见了林涛,向那两个大汉说:“还不给我打!”两个汉子肆意直奔林涛。只听到高菁大喝一声:“放肆!”那一声吼叫居然把打手震慑住,不知这怒目圆睁的女流是何等人物,迟疑地愣在那里。趁这当儿,高菁一个箭步跳到官太太面前厉声斥责:“你是何人!竟敢闯入民宅寻衅闹事。”官太太见高菁的威严气势,内心早已胆怯,却色厉内荏地叫道:“你家林涛将我儿子打伤,已送医院抢救,我儿子若有三长两短,没有你家的好果子吃!”

这时,门外停下一辆小汽车。从车内走出一位穿中山服的中年人,后面跟着一个随从。中年人走进院门之后问:“哪个是林涛?”林涛向前应声答道:“是我。”那人的目光在林涛身上扫了一遍:“将你的同学撞成那样,为什么?”林涛平静地说:“和这位太太相比,叔叔,我欣赏你的理性。”他瞥了官太太和两个打手一眼,然后继续说:“我说给你听,如果是我的错,我跟你走,任你处罚。事情是这样:一个星期前,你家公子带了三个同学,把我拦在北平路口一个巷子内,不分青红皂白打我一顿,我没还手,问他们为什么打我?你家公子说‘你不是成绩好吗?老师尽表扬你,我就是要打你这成绩好的。’我的脸被打伤,在家休息一星期,今天上学将此事向老师汇报,老师批评了他。谁知今天放学它又带那几个人在老地方拦住我就打,我无力反抗,给打急了,就用头向你家公子胸部撞去。我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梁山是被逼的。”那中年人听后,想了一会儿说:“此事果如你言,本人不再追究,如不是这样,那你就去警察局自首。”说罢他一挥手,一伙人便退走了。

林涛告诉母亲说:“来人是国民党中央党部的一个副部长,是有名的接收大员。”高菁说:“管他是什么人,总得讲理。”

第二天,林琴甫教授携高菁去医院看望,那位副部长居然十分客气,说了些歉意的话,并且说他儿子断了两根肋骨是自找的。高菁非常惊奇,由此觉得此人并不像报上揭露的那样丑陋,不由得心生歉意。               

高菁告诉说教授在洗澡,沏了一杯福建的乌龙茶递给终南信,简单地询问他家的状况之后说:“先生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希望你毕业后去美国继续深造。”终南信说:“先生过奖了,我的一切都是靠先生的教诲。”他说着,巡视了一下屋内的陈设,觉得简陋至极,客厅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和四把与之相配的椅子,另外还有一把旧藤椅,上面放了一个拼花的布垫,看来是先生的专用。中堂是一帧轴卷山水国画,两边的对联写的是: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秋红。画很古拙,微微泛黄,画面上是平缓的山林旁,依卧着一个平静的胡,湖畔稀疏的长着几片水草。一艘孤舟上有一个带斗笠的渔人,渔人很小很模糊,几乎看不清楚,确切的讲只是几个芝麻大的小墨点的拼合物,但却有完整逼人的神态,可见画家的功力。画面上近处的山有几个突兀的岩石,很有气势。中远景的山只是几笔勾勒,可就那几笔勾勒,蕴藏着丰富的内涵,仿佛那里是层层叠嶂,溪流淙淙,碧树云烟。他很佩服先生的品味,近乎于家徒壁立,但就这帧山水图却一洗寒酸之气,使陋室呈现出古朴的高雅。

终南信笑着说:“师母,真不敢想象这是堂堂的国立中央大学教授的家,在美国不会这样简陋吧!”高菁说:“在美国不是这样,有一个单门独户的私家小院,虽是矮矮的栅栏,却是神圣不可侵犯,优雅安全。两个女儿就因为环境好而不愿回来。”终南信问:“先生为什么回来了呢?”

高菁说:“为什么?思念祖国呗。走的时候,清朝已经腐朽透了,像一个推推就倒的棚子。甲午海战、八国联军、庚子赔款,把国人的自尊心摧垮了。出去留学,学习工程技术报效祖国,是大多数莘莘学子的心愿。等学好了,国内还是那么乱,军阀混战兵祸连年,没有一个具有威信的政府,只有等下去等待时机。后来民国政府定都南京,国家渐渐趋于稳定,大有百废待兴之势。罗家伦校长写了几封信恳请先生回来,先生动了心。”

 “其实美国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家。也许我那两个女儿能长久地住下去,因为她们生于那、长于那。我们不行,我们生于此、长于此,言谈举止、衣食住行都是中国式的,和那些洋人格格不入,也备受歧视。同样是正教授,工资比白人少三分之一,在有些洋人眼里,我们是劣等民族,遭尽白眼和冷视。对此,先生义愤填膺,但又不能公开发生冲突,只有默默地忍着。海外华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国家富强。你没去过西洋,可能没这种体会,那种感受是刻骨铭心的,为了祖国的强盛可以去做牛做马,可以去死,就像林语堂先生讲的那样,甚至想做一头猪,一头不被打扰的猪。可话也得说过来,人家国家确实管理得好,确实强大,特别是大学教育办得好,美国的强大除去其国民具有保守诚信的品质外,一流的大学教育是很重要的原因,许多杰出的人才都是大学培养出来的。今天先生让你来,就是想听听你关于出国深造的看法。”            

终南信说:“感谢先生和师母对我关心……”他看到林教授从浴间出来,便停止了讲话。林教授说:“继续讲下去,让我听听你的看法。”终南信说:“这事需由父母决定,因我是长子,下面尚有一弟一妹,不能为我耽误弟妹的学业,更何况去美国学习是一笔不小的支出,不知家里能否拿得出?”教授说:“有这种心情是好的,你父母知道你能这样想一定很高兴。回去告诉你父母,在美国读博士是需要一些钱,但也不是承受不起,只要有好的体力兼作一份甚至几份临工,再加上假期挣的钱也就差不多少了,肯定是很辛苦。当然,经济担保是必须的,我可以做你的经济担保人。”      

教授端起茶细细地喝了一口,继续说:“如果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出国深造是必须的,可以使你少走不少弯路。最顺利的学业之路是‘三名’之路。”终南信第一次听到三名之路这词,不解地问道:“那三名?”教授笑笑说:“这是我总结的经验,名门、名校、名师。你现在少了一名,名门,但出身在簪缨之家又有几人,况且名门不是关键,关键是名校、名师。名校和名师相比名师是关键,所以,三名中名师最重要。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第一有可借乘之势,所谓出师名门、名师高徒都是借势之语,左思‘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也是此意;第二是能学习到好的治学方法,名师之所以出名,是因为特殊的治学方法产生了特殊的成果,治学方法是可借鉴的;另一方面,名师的成果是学生励志的图腾,所以,名师的学生是有压力的,拜名师自然希望自己是高徒,哪个愿意是平庸之辈。”

终南信听到此,想起了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破壁无门的痛苦和绝望,看来,先生也曾经历过这一切,不然不会说得如此深切。

“教授,你的成名也不一般吧?能讲一讲吗?使我有所借鉴。”终南信恳切地望着教授。林琴甫又喝了一口茶,沉思一会后说:“在中央大学,我可以算是名师,但在美国根本算不上,只能说是略有声名的学人。你问的是如何成为大师或者名师,那我就谈谈一点陋见。首先,大师都是天资高的人,缺少这个高天资,充其量只能成为‘匠’,所以大师是很少的,简直是凤毛麟角。还是谈点实际的,那就是怎样成名。”

“成名是每个有志之人孜孜追求的,是目标更是过程。大部分人在这个过程中消沉退出,达到目的的毕竟是少数。成名,其实是天资加勤奋加机遇的过程,三者缺一不可,这其中勤奋最重要也最漫长,要耐得住寂寞,寂寞难熬啊!时光一年一年的过去,出成果的希望渺茫得很,有时看到一个亮点,但还未看清是什么便一闪而过,接下来前面又是一团漆黑,寻找光明的出口是很难的,没有人能帮助你。在你寻找光明出口的过程中遇到重重困难的时候,机遇就显得重要了,一些人终生默默无闻,不是没有才学,是没有机遇。”

“我去美国的前几年,日子很好过,博士学位拿到了,政府的资助也就没有了,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起来,这之后的三四年不知是怎么过的,有时几乎感到绝望,想到去死。其实这是成名的思想在作怪,不能成名的压力,衣锦还乡的压力,追求物质生活的压力,这些事不能不想,但想多了就成负担,最好的方法是只顾耕耘不问收获。想不通的事最好不要想它,顺其自然吧!这其实是一个等待机遇的过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来,名誉、地位不期而至,但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成名了,但却少了那份欣喜、少了那份激动,当我被聘为正教授而且是终身教授时,根本没有一点激动,和考上赴美留学时的热血沸腾简直不可相比。这也是当罗家伦校长要求我回中大任教,我轻易辞掉康奈尔终身教授职务的原因,那可是别人非常羡慕的地位,但我辞去它一点也不惋惜。”

“好了,这事不谈了,和你讲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一点:男人是很苦的,特别是作科学搞研究的男人。”林教授说道这儿,深情地看看在默默静听的妻子,高菁轻轻地叹口气,温柔地注视着丈夫,理解、慰籍的心情通过目光在传递。

终南信认真地听着,内心非常感动,教授的教诲,特别是“三名”的分析和要耐得住寂寞的见解,如醍醐灌顶受益匪浅。此时,他不想简单地说些感谢之类的客套话,他知道老师对学生的期望,是希望看到学生去实践自己的理想,因此他问:“教授,赴美留学还需要什么准备吗?”教授说:“英语,书面语和口语双管齐下,这是最现实也是最迫切的事。美国那边我代为你申请,届时我会通知你需要做哪些事。但愿明年的仗不要打得太激烈,否则你无法毕业也无法走掉。”

终南信问:“教授,时局真的那么令人担心?我们目前不是很好么,战争的阴影逐渐消失,百姓也安居乐业,南京一天比一天繁华,尽管还有战争创伤、还有残垣断壁,我们可以重建呀!”尽管他也知道内战已不可避免,但侥幸的心理再次促使他提出这个问题,特别是在这个时候他极不愿意看到教授离去。

教授沉思一会说:“南信,你还年轻,看事情还不深刻。八年的抗战,我们胜利了,这是一百年来对外战争的首次胜利,可我们胜得侥幸,没有美国人在太平洋上把日本的主力消灭掉,又扔了两颗原子弹产生震慑作用,没有苏联红军消灭一百万关东军,我们还不知道要抗战到那一天?这些显而易见的道理,老百姓都看得出。可是,国家的最高领袖却看不出,整天沉湎在胜利的喜悦之中,不去想一想弹丸大小的日本怎能在阔大的中国作威作福?”

“战争胜利了,首要的事是重建,可哪个提这事。接收大员忙着去敲诈汉奸,去发国难财。战争应当使人变得清醒,变得廉洁,我看民国不是变得清醒,更不是变得廉洁,而是变得更迷糊,变得更腐败。外仗打完,去打内战。你看,七八月间,李默庵和粟裕在苏中打了个把月;八月十六日,国防部公布〈新兵役法草案〉施行全国普遍征兵;九月刚开头,南京成立学生军训处,学生搞军训干什么?准备打仗!征兵征到学生头上,战争不是明显的么?国共两党打打和和搞了几十年,鹿死谁手尚难预料,共产党是野火烧不尽,抗战之风吹又生。毛泽东身上有帝王气象,蒋总统怕不是他的对手,肯定有恶仗要打。生民又要涂炭,闹得不好又要改朝换代。”

“你看那些高官不知廉耻的发财,说明他们心虚,自己对前途都不乐观,捞一把是一把。我这次去美国也是迫不得已,抗战八年那么辛苦,从未想到走,那时心存光明,以为打倒小日本就可扬眉吐气,没想到结局竟是这样。咱中国人真是可怜,国内是战火频频民不聊生,出去是寄人篱下三等公民,可悲,可悲。”教授说到此,一脸的苦相。高菁说:“走都走了,还谈这些有什么用?我们还是幸运的,能走掉,只不过到那儿夹着尾巴做人,我看比颠沛流离好些,不是吗?”教授苦笑着点点头。终南信无言以对,也深深叹口气,眼看着二十几分钟过去,他害怕耽误教授休息,于是就告辞说:“后天我就不来送行了,祝你们旅途顺利!”林教授说:“关于出国的事,你等我的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应当作哪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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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乐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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