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齐放 (上)

2011-12-22 00:12

我虽然生为四川人, 但是从小在北方长大.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所居住过的地方, 鲜花似乎一直是一种奢侈品, 以至于我在书上读到 "花团锦簇" 这四个字时, 完全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子.

尚不记事的年纪, 就随父母亲到了辽宁的鞍山. 它虽然地处富饶的东北平原, 但是在那个年代鲜花并不多见. 市里绿化虽然不错, 树种却比较单调, 以杨柳为主, 此外还有些松树榆树之类的. 印象最深的却是槐树, 我家住二楼, 窗外就有一棵. 夏初时分, 洁白的槐花一串接一串地开出来, 甜香四溢. 打开窗户, 一伸手就能揽过几把来. 摘几朵吃, 微微的甜, 中间夹着一点儿涩, 感觉却是极好. 除此之外, 街上就很难看到更多的花了. 只有在春夏两季, 到"二一九公园"去玩, 才能多看到一些鲜花, 那也只是数得出来的几种, 色香形均属一般, 印象并不深刻. 一到冬天, 冰雪覆盖, 放眼望去, 除了灰色就是白色, 再加上铁西的鞍钢厂区永远冒不完的浓烟, 搞得人们鼻子两侧的脸都是黑黢黢的, 不注意时一抹, 整个儿一个大花脸. 而在小时觉得最好玩儿的, 就是和伙伴们一起, 走出去好远, 到铁架山去采榛子和山楂, 吃个肚儿圆. 回家时还可以顺路去一个大水泡子里捞鱼虫, 那是家里养的热带鱼最好的饲料. 遗憾的是, 仍然看不到多少花. 至于鞍山市郊有名的风景区和道教胜地千山 (又名千朵莲花山), 去过几次, 山景很美, 野趣十足, 可是作为孩子, 我最喜欢的却是千山所出的特产 - 南果梨, 圆圆的, 个儿不太大. 可那颜色, 嫩黄中渗出些胭脂红, 散发着它所特有的浓郁香气, 咬一口, 绵软细腻多汁, 真的能甜掉牙! 我敢说, 世界上没有任何别的梨能够和千山的南果梨相提并论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 即使在千山, 也只能看到漫山遍野的林木野草, 没鲜花什么事儿!

后来父亲被调去建设酒钢, 我们全家就搬到了祁连山北麓, 戈壁滩上的嘉峪关 (那时属酒泉市嘉峪关区, 多年以后才升级为嘉峪关市), 住了将近两年. 这回可好, 不用说鲜花了, 连棵青草都难得见到, 放眼一望, 遍地全是被大太阳晒得黑油油的鹅卵石, 还有远处, 祁连山顶那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最糟糕的是, 我们全家, 和全酒钢几万名建设大军一起, 在这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上, 劈头遭遇了 1960 年的特大饥荒. 那戈壁滩, 几十里不见人烟, 更不用说种粮食了. 偶尔可见一小片绿洲, 那是祁连山的冰川融水, 流入地下, 在合适的地方露出头来, 才滋润了那一点点巴掌大的土地, 顶多能种一点蔬菜而已. 我能记得的, 是一种小小的红皮白心的罗卜, 圆圆的, 当地老乡给它起了个挺漂亮的名字, 叫 "天鹅蛋". 其实它最多只能长到小核桃般大小, 再长就躿心了. 我家到了嘉峪关半年多之后, 酒钢就被迫下马了. 那里当时十几万人的吃穿用, 全是靠两根铁轨运进来的. 甘肃本来就是缺粮省, 可是当时的省委书记张仲良, 却一心只投上之所好, 昧着良心报 "大丰收". 这一下百姓遭殃了, 我们城镇居民的粮食定量被降到了每月十八斤, 真正买到手里, 怕只有十五六斤. 至于其它, 肉, 蛋, 菜, 油, 供应全无, 甚至于连 "天鹅蛋" 也见不到了! 我们兄妹几个, 当时正是读书长身体的时候, 每天还没上完第二堂课, 就饿得心慌, 完全没心思听讲了, 只想回家去吃那个不到二两重的小饼子. 幸运的是, 我们还有国家的供应粮可吃, 可是当地的农民就惨了, 真是没人管, 自生自灭. 离我们的小学几百米之外, 有一座烽火台, 有一次我和同学们跑进去玩, 却意想不到, 亲眼看见几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当地老乡被放在那里等死, 而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到那儿去了! (至于鲜花嘛, 此时此地自然是连做梦都不会梦到的了! )

酒钢下马后一年多, 父亲被调到包钢, 我们全家又跟着搬到了内蒙古的包头. 在那光秃秃的大青山南麓, 流淌着一条浅浅的昆都伦河, 一直向南, 汇入黄河. 自从上游修了水库以后, 昆都伦河就干枯了. 只有在一场大雨之后, 才能看见几支窄窄而浑浊的水流. 当年吕远的那首著名的歌曲 "走上这高高的兴安岭", 其中唱到 "清啊清的昆都伦河", 那就是它了. 由于守着这条昆都伦河, 于是包钢所在的市区, 就被命名为包头市的昆都伦区. 河西是包钢的厂区, 从选矿到轨樑, 各主要生产厂, 从上游到下游一字排过去, 中间夹杂着许多辅助厂. 而河东就是生活区, 一条宽阔的钢铁大街贯穿东西, 并且再向东一直通往临近的青山区 (这是吴运铎等人主持建设起来的军工区), 以及二十公里以外的东河区 (这是包头的老市区, 也就是 "乔家大院" 里所写的那个老包头). 刮西风的时候, 还能闻到焦化厂飘过来的臭味儿. 1961 年的包头, 虽然也遭遇着严重的生活物资短缺, 但是最起码我再没有看见饿死的人了. 刚到包头, 父母亲带着全家人去吃了一次馆子, 打打牙祭. 虽然只有几个极其简单的炒菜, 像肉片青椒, 鸡蛋西红柿之类的, 却也很快就被我们几兄妹一扫而光, 那美味真是 "绕樑三日而不绝" 啊! 那么包头有什么鲜花吗? 很少很少, 甚至远远比不上鞍山. 天天看得见的, 就是街道两旁人工种植的杨树柳树, 还需要经常浇水, 免得干死. 每年冬春两季的沙尘暴, 可以刮得天昏地暗. 沙尘暴最厉害的时候, 站在钢铁大街的这一边, 竟然可以望不见那一边! 只有在夏天, 到 "八一公园" 的花圃里, 才能找到一些鲜花的踪影, 却也实在差强人意.

人就是这样, 越是稀少珍缺的东西, 越是向往. 我那时第一羡慕的, 是北京的孩子们可以去北海划船. 只要收音机里响起 "让我们荡起双桨" 的优美歌声, 我的心就立刻远远地飞到北京去了! 第二羡慕的, 就是在电影和杂志中看到的南方人们所享受到的花团锦簇般的生活. 你想想, 即使是北京的秋菊, 洛阳的牡丹, 也足够使我为之心动了. 更不用说岭南的幽兰, 昆明的山茶, 江浙的茉莉, 和成都的桂花, 哪一个都能让我牵肠挂肚, 梦徊缭绕!

后来的那些年里, 我从包头被 "自愿" 插队到乌拉特前旗, 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据说 "很有必要" !!!???) 如今回想起来, 除了两手老茧, 和锄麦子落下的腰肌劳损之外, 真正算得上是再教育 "成果" 的, 恐怕也只有老乡们在地头休息时聊的那些男女之事了. 受够了再教育之后, 终于被招安, 进包钢当上了仪表工, 几年之中把包钢下属大小工厂跑了个遍. 钢花铁花倒是见了不少, 却仍然没鲜花什么事儿! 再后来恢复高考, 搭上了末班车, 居然混入北京, 把北海, 天坛, 陶然亭, 颐和园, 和香山植物园里的花花草草, 看了个够! 毕业后留京, 有机会到西安, 广州, 和汕头出差, 又饱享了些眼福, 见识了不少未曾谋面的奇花异卉, 自觉可以满足了.

谁知道后来又会拉家带口地到美国来洋插队, 还可以到美国各州转悠转悠, 更可以有机会到世界上的其它一些地方去旅游. 就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面对一整个花花世界, 两只眼睛都不够用了, 有点儿抓瞎. 这些年来在各地欣赏到太多太多的鲜花, 极大地满足了我的好奇心, 又兼手上抓到了数码相机, 于是乎不管家花野花, 乱采一气. 闲时翻出来看一看, 自得其乐.

知道很多朋友们也是爱花一党, 现在就选出一百朵花花草草, 做了这辑 "百花齐放", 送给大家. 艺术水平不高, 爱花的心却是实实在在地摆进去了. 当然此 "百花齐放" 非彼 "百花齐放", 绝没有引蛇出洞的阴谋包藏其中. 一百张图太多, 只好分成两集来发. 另外, 也不知道此帖该不该放在风坛, 对不对路, 但我已经把风坛看作了自己的一个家, 希望班主宽宏大量, 笑纳吧.

1.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 陶渊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