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的故事—30. 痛心疾首
73年二月,我陪“梅”回南京生产, 第二胎。 第一个是女儿, 第二个是儿子,皆大喜欢。“梅”高兴地对我说:“全了! 全了!我就要一个女儿, 一个儿子。不再生了!”
她妈妈也很兴奋, 跟着我们忙前忙后。那个苏北阿姨, 他们家的佣人,买了好多鸡蛋, 给“梅”在月子里补身子。儿子出世比女儿壮些, 胃口也大些, 好像总是吃不饱似的。 我也忙着照顾“梅”, 同时好奇地看着出生的儿子, 扭动的一双小脚。轻轻的戳一下他的脚心,小脚就往上一缩。 女儿才2岁, 更是要我抱着她新奇地看着弟弟。
一个新生儿的降生, 给家庭带来了喜庆。 奇怪的是“梅”的父亲并没有像得个外孙女那样高兴,看上去他闷闷不乐, 很少说话, 常常坐在沙发中沉思, 一坐就是半天。 开始大家都忙着我儿子出世, 没有注意到他。 有一天, 我和岳父一起去南京军区总院洗澡, 走到半路, 他特然站住, 叫我看一下, 是否嘴唇有点紫绀?我当时临床也没用什么经验, 我说好像有一点, 我问岳父是否感到心脏不适。 他说:“是, 最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说:“请杨主任来看看吧。” 杨主任是总院心血管科主任。 下午,丈母娘打了个电话给杨主任, 请他来家看看我岳父的心脏是否有问题。杨主任下班后来做了简单的检查。 他认为心脏没有什么大问题, 要我岳父放心。 希望他思想上不要有什么负担, 在家好好休息。然后, 开了点药给我岳父。
没过几天,“梅” 对我说:“爸爸想找你谈谈。” 我记得那是一个天气阴沉的下午,气氛有点沉闷。 丈人坐在沙发上, 我就坐在他对面。 谈话是在沉闷的气氛中开始,他谈到文革后期, 南京军区后勤部将他从临床调到科研所当付所长不能理解。他对我说:“我是个热带病专家,是个医生,应该在临床第一线, 面对病人, 治疗病人。 我一辈子在临床上做出的贡献, 众所周知的。 从雅司病, 黑热病,虐疟,血吸虫病, 到丝虫病, 在广泛的热带病领域贡献了我的毕生精力,如果离开临床工作, 我将一事无成。 其次, 科研所的经费有限, 科研所没有真正的科研项目, 实际上无所事事。” 在热带病领域忙碌了一辈子, 要他闲着, 最最难受, 他感到不能适应。
当时我不理解他真实的处境,也不了解他是否有病,只能从大道理上给他疏通。
我说:“回顾您的一身,虽然您主要工作面对临床, 但是,不可否认, 在热带病临床的科研中颇有建树。 您在军中几次立功, 包括一次一等功(《丝虫病》著作的发表), 都带有大量的科研成分。可能考虑您是南京军区总院科研的领军人物,才把您调到科研所任付所长的。 再有, 文化大革命中,人人有很多“不理解”, “不适应”,从不理解, 不适应到理解, 适应的过程, 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 您已经在热带病的领域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现在您年事已高(那时他59岁),不能再像年轻时一样战斗在第一线,换个工作也挺好。 另外, 如果您感到有较多的空余时间, 是否可以考虑《丝虫病》的再版工作, 这要花费您好多时间。”
我没有料到这句话却戳到了他的痛处。他异常痛苦地对我说: “你不是外人, 我坦率的告诉你, 现在我连热带病学的文献都看不懂, 如何能再版《丝虫病》?” 这使我大吃一惊, 文献看不懂? 竟出于一位全国顶尖的热带病专家之口。
直到十年之后, 我读完了研究生课程, 我才了解他说的话千真万确! 60, 70年代,当时中国在搞农村四清, 四不清运动, 然后就是整整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使中国的科学仃迟不前;而西方在这段时间内科学却突飞猛进,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 到70年代初期, 分子生物学已在西方世界遍地开花, 深入到各个领域, 包括热带病。大多论文都用分子生物学的观点来解释热带病的发生,发展,预防, 治疗, 尤其是一些基础科研, 更是大量应用分子生物学的知识。 我丈人毕业于上世纪30年代, 没有学过分子生物学,对于什么是DNA结构, 启动子如何调节基因表达等等当然不清楚。读不懂文献, 不是他的错, 是那场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几代人。知识分子被叫作“臭老九”,要打翻在地, 还要踩上一只脚。 学校,图书馆都关闭,知识被扔进了垃圾桶,知识分子只能靠边站, 许多人德高望重的权威知识分子扫厕所, 进牛棚。 我岳父本人也下过乡, 劳动改造过。 当时中国的科学界和世界科学界在知识的领域是脱节的,文革所要付出的代价是让中国的科技倒退二十年。
我很心痛,这次整整一个下午的谈话没有解决他的心病,我缺乏临床经验,没有注意到他患有严重的抑郁症。
当时国内医疗水平低下,医生对于抑郁症本身重视不够, 或理解不深。 虽然丈人多次就医, 医生只是告诉他有轻度精神症状,也没用使用任何药物治疗,最后导致他轻生!
那是惨痛的一天, 我岳父上午10点出去, 他说去科研所。 岳母等他中午吃饭,12点, 1点,他没有回来。 我岳母感觉不对, 到科研所找人,没找到人,岳母就向科研所领导反映情况。 科研所领导十分重视, 派出许多军人到各处寻找。 最后, 下午3点, 在总院原来他专用的实验室里找到, 他躺在地上,昏迷,身上盖着白大衣, 傍边一只DDVP(敌敌畏)空瓶。。。。。。
敌敌畏是一种强力的杀虫剂, 可杀多种昆虫, 包括蚊虫。 他研究敌敌畏几十年,因为蚊虫是传播虐疟和丝虫病的媒介。 他对敌敌畏的杀虫效果和它的毒性了解十分清楚。 此药对人畜有毒,口服中毒者潜伏期短,发病快,病情严重,常见有昏迷,口服者消化道刺激症状明显, 严重者致死。发现之后, 被急急送往急症病房, 立即洗胃。总院领导做出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抢救。 可是,他服用量过大, 耽误时间太长,抢救一天一夜终于没有成功。
一代英才,与世长辞!
来美国之后, 接触到多个抑郁症患者。 后来“梅”也患有抑郁症, 我清楚, 当时如果诊断明确,正确使用药物治疗, 可以避免惨痛的后果。
那时正处于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自杀,那时的中国不会去追究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常常套上一顶帽子叫“畏罪自杀”。 一个没有法制的社会到哪里去申冤?尽管我丈人没有反对党的政策, 也没有任何不满文革的言论,何罪之有?但是南京军区总院对他的处理是不公的,不开追悼会, 摘下了他的领章, 帽徽, 等于开除军籍。
那是文革的后期,天上仍然是乌云密布,见不到一丝阳光,无处伸冤, 全家只能默默忍受。
五年后, 由“梅”主动提出申请为她父亲平反,结果恢复了他的军籍、恢复了他的荣誉, 确定他在部队的功绩,重新开追悼会。 现在, 他的相片贴在总院的走廊上,作为少数有功绩的军人, 让人纪念和瞻望。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