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
冬天的童话
童年的记忆是在父母讲述的故事里度过的。父亲擅长自编故事,那些故事大多来源于父亲童年的经历,有一些则是父亲胡编乱造用来哄我们的。而母亲的故事就严肃许多,大多是从书中来的。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记忆里父母讲故事的时间大多是在寒冷的晚上。或许夏季炎热的夜晚,大人们都在院子里乘凉,小孩子们忙着捉迷藏的游戏。只有漫长的深秋、整个冬季和初春的乍暖还寒时节,不能外出,只能守在家里的缘故吧!很多个夜晚,我们在母亲的故事中进入梦乡。那时年纪尚小,故事的内容大都没有印象,听故事只是个例行程序而已。记忆里只是一个个寒冷的夜晚,家里只有一盏十五瓦的电灯,我们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母亲一边编织毛线活,一边讲故事。
朦胧记得第一次听到卖火柴小女孩的故事,大概四、五岁吧。或许这个故事母亲已经讲过无数次,都被我忽略。只有那一次,我走了心,记住了。平常的北方寒夜,快过年的时节,雪飘飘,风啸啸。地中央放着一只大铁炉子,父亲把炉火捅的正旺,家里暖洋洋的。母亲早早关闭家门,家门外和玻璃窗上都挂上厚实的棉布帘子。母亲坐在椅子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开始讲故事:大年夜的晚上,天寒地冻,大雪狂舞。一个小女孩没有饭吃,饿极了。赤脚出去卖火柴,结果一根火柴也没有卖出去,冻死在雪地里。故事讲完后,窗外狂风咆哮,我一遍遍地问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呢?不记得母亲是说死了还是病了,触景生情,我想象着小女孩饥寒交迫的悲惨境地,便伤心地哭了。而父亲还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你看你们,生在蜜罐中,还不听话。”于是我哭的更凶了。
从此往后,冬夜、大雪、狂风、饥饿、火柴、小女孩、死亡,定格成一幅画面根深蒂固地烙在我的脑海里,从来未曾散去。每逢冬天,大雪飘落的季节,总是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小女孩,经常把自己代入小女孩的处境之中,感同身受地体验酷寒、饥饿与悲凉的绝望。也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奇迹出现,有一支永远燃烧不尽的火柴,一个买了全部火柴的好心人,或者给小女孩一个馒头一件棉衣的仙女,总之我想过无数的招数想让小女孩活着。一个个飘雪的冬夜,我把自己设想成小女孩,在挣扎、希望中慢慢沉入梦想。在梦中,小女孩总是绝处逢生,最终黑夜散尽,太阳升起。这个梦,我曾经做过很多年、很多次,相同的经历、场景、希望与结局。也记得每一次,清晨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父亲小女孩没有死。父亲总是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心重,那只是一个故事,不是真的!可是父亲不知道,在我年幼的很多年里,这不是一个故事,它就是真实的。火柴是真实的,小女孩也是真实的,而我在梦里让她一遍遍地活着,更是真实的。
后来长大了,读书了,开始把家里的藏书读过一遍,才知道那个小女孩的故事就是安徒生的著名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岁月的河流,缓缓流淌,渐渐知道真实和故事的差别。岁月似乎冲淡了关于小女孩的记忆,我也很多年不曾想起小女孩的故事。以为年龄的长度抵消了童话的魅力,阅历的厚度侵袭了敏感的心扉。故事本身就是虚构的,而童话更属于天方夜谭。我以为那盒卖不出去的火柴盒和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梦里,我也不会在梦里为她编织一个又一个美丽温暖的奇迹。
又过了很多年,我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开始为儿子讲述童话故事,潜意识里刻意饶过安徒生的童话。当初并未意识到什么,此时才明白,火柴和小女孩始终是我心里绕不过去的心结。儿子最喜欢听大灰狼和小山羊的故事,我讲了一遍又一遍,儿子百听不厌。突然有一天,儿子大概四岁多,我们刚刚出国不久。儿子神情严肃地对我说:“妈妈,你再讲一遍大灰狼和小山羊的故事吧。”我说:“好!”当我讲到大灰狼把小山羊吃掉时,儿子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哽咽地反复说:“妈妈,大灰狼为什么要吃掉小山羊,小山羊的妈妈呢?”最初我不解其意,一个劲地对儿子解释故事就是这样写的。后来发现越解释儿子哭的越凶。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了,儿子属羊,我的母亲从小叫他“姥姥的小羊羊”。儿子这是把自己代入了故事里啊!
时空穿越,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滚滚而来。那些个冬季的夜晚,狂风大雪中,我把自己代入了那盒卖不出去的火柴和小女孩的故事里,母亲没有为我编造出一个我喜欢和想要的结局,于是我在梦里一遍一遍地编织无数个美丽的奇迹,总是让小女孩活着走进第二天的阳光下。时隔多年,儿子这是如假包换地重现了我儿时的故事和幻境啊!
于是,我对儿子说妈妈给你重新讲一遍。儿子说不喜欢大灰狼吃了小山羊。我说“好,妈妈这次让小山羊打死大灰狼。”
于是我编造了一个故事:小山羊一个人在水里洗澡,大灰狼冲过来要吃小山羊,千钧一发,小山羊的妈妈来了,妈妈抱着小山羊跑回了家。儿子破涕为笑。以后,儿子几乎每天都叫我讲一遍这个故事,我也就越编越全乎圆满。最后变成了这个版本:小山羊的爸爸也来了,打死了大灰狼。小山羊的妈妈在家给小山羊包饺子吃。从此以后,小山羊再也不怕大灰狼了。儿子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百听不厌,而且每次听故事的表情总是一副开心幸福的模样。现在我们还经常一起回忆这个故事,说一次笑一回,暖暖的。
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童话和梦想,而且这些童话和梦想,一直会存留在心里。很多时候,我们以为自己淡忘了,其实它只是蛰伏在记忆的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特定的时空,或者特别的日子,它会苏醒,就如春天雨后的青草,在阳光下再次蓬勃生长。
比如我,其实从来未曾遗忘过小女孩和她的火柴,也从未曾忘记那些冬天寒冷的夜晚,地下烧的通红的大铁炉,紧紧围住窗户的棉窗帘,还有父亲的热汤面和母亲的故事,它们一直深藏在我的心里,融入血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那就是对于家庭婚姻的态度,关于温暖亲情的理解。所以无论是在故国逼仄的寒室,还是德州乡下宽敞的住房,抑或只是旅途中短暂的栖身之处,无论是在南德州飓风肆虐的凌晨,还是芝加哥大雪飘舞的深夜,无论是经济拮据的留学之初,还是渐趋舒适的人到中年,我都会尽心尽意地装饰家居,哪怕是在边角剥落的旧餐桌上,也会在廉价的瓶子里放一支草地的野花,一锅暖暖的热汤,一盘饱满的饺子,几碟小菜,让陋室生辉,为家人添暖。
记得有一次出门旅行,恰逢大雪,飞机晚点,我们滞留在亚特兰大机场。儿子困极而睡,我抱着他,用羽绒服盖在他的身上,先生把儿子的脚放在自己的腿上。儿子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我说,“可怜的宝宝,没有家里舒服吧?”儿子说:“很舒服啊!妈妈,I do not care about the house and the bed, I only care if I am with dad and mom.”“ 哦,妈妈明白了,你不管在哪里睡觉,只是喜欢小山羊和小山羊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说。儿子的小脑袋一扬,理直气壮地说, “Yes!”
原来我们所谓的家,其实无关房子,无关地域,无关时空,更无关一切看得见的物质存在,而是关于爱、关于温暖、关于心里的踏实和平安。儿子的童话世界永远是小山羊和小山羊的爸爸妈妈,而我又何尝不是呢,冬夜、大雪、饥饿、火柴盒和小女孩。当初尚不知晓什么是童话,现在想来,那些个冬夜里的故事,温暖的被窝,灯下的母亲,应该就是属于我的童话,一个冬天的童话。我们都渴望爱和温暖,寻找爱和温暖。爱和温暖,才是我们梦想中的童话世界啊!
(02192020刊登于《世界日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