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系列：在Morimoto吃晚饭【转贴】

      
      北海道。       
      窗外一望无际的薰衣草在六月的阳光下似燃烧的紫色火焰。
      安藤，一个长途卡车司机，已经24小时没有合眼了。他揉着疲倦的眼睛，仰头喝完杯子里最后的咖啡。
      远处出现一个庙宇的剪影。

      我站在14米宽的门口，面前是一排鲜红耀眼的门帘，在纽约冬日铁灰色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面古战场上飘扬的旌旗。
      我穿过门帘，门自动打开。我走进在切尔西市场边上的Morimoto饭店。

      Masaharu Morimoto（森本正治）是个生于广岛、擅长传统怀石料理的日本厨师。1985年来到纽约，在罗伯特。德尼罗的著名纽约日本餐馆Nobu担任主厨。但他成为明星是在1999年风靡日本的电视节目《料理铁人》中担任铁厨师，接受不同烹饪高手的挑战。在节目中，傲慢、不羁的Morimoto把世界各地的烹饪方法融入传统日本料理，以刁钻古怪的烹调技艺，出乎常规而又色味俱佳的菜肴而傲视群雄。目前，他在美国版本的《料理铁人》继续担任日本料理铁厨师。Morimoto是他在纽约的第一个饭店。

      门在我身后徐徐关上。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堵二层楼高的、晶莹剔透的水墙前面愕然无语。
      17,400个水平悬置的水瓶和中间镶嵌的灯形成温暖和冷艳相间、几何对称的蓝色图案，就像一个巨大的、波光粼粼的垂直吊灯，照亮了这个前身是做出世界上第一块奥利奥(Oreo）夹心饼干的美国饼干公司（Nabisco）的生产车间。

      先生你在等人吗？柜台小姐在我身后柔声的问。
      沿着水泥楼梯走到楼下的酒吧，我看到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的朋友：她一个人坐在巨大吧台的一端，面前放着一杯没有碰过的酒。她正趴在吧台上，专心地研究着什么。
      我在她身边坐下，问酒保要了一瓶啤酒。她抬头向我微微一笑，让我看她面前的桌面：在厚重、半透明的吧台台面中间镶嵌着无数纤毫毕现、完整的树叶经脉，随意地散落、更迭、交错。
      你知道它们象什么吗？
      我摇摇头。
      象人们隐藏的梦想。
      朋友有这样的能力：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和丰富的想象力。

      安藤坐在庙宇的台阶上，一边吃着冰冷的午餐，一边在一本已经磨得破旧的速写本上仔细地画着庙宇的一个不起眼的门把。画完后，他看看表，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靠在巨大的石头台阶上，专心看了起来。

      离晚饭时间还早，整个餐厅几乎是空的。
      我们被领班带着，沿着一堵起伏着柔和曲线的墙，走到由印刻着细密花纹玻璃隔开的座位。
      我微笑着环顾四周：宽敞、明亮、安静。刚要谢谢领班，就听朋友红着脸问领班有没有可能把我们换到对面比较拥挤、黑暗的地方。

      在有些局促的位子坐下，我耐心等着朋友解释换座位的原因。但她什么也没说。
      看着灯下安静地看着菜单的朋友，上次见面已经是两年以前了。她在一个制药公司的实验室做生物化学技术员，刚失去了她的工作。下班后，我们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餐馆见面。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像我想象的那么沮丧，只是一言不发地进餐。我坐在她对面，沉默地喝着啤酒。
      两人在路边等计程车的时候，她突然打破沉默：我不想找工作了。
      我点点头，知道那是刚才的酒精在说话。
      但是，她后来的确没有找工作。。。

      我们吃什么？朋友抬头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请客，你随便点。除了让Morimoto到我们桌子来和我们见面，那个要$5000，超过我信用卡的限额。。。
      侍者微笑地走到桌边，翘着兰花指，开始介绍今天的特色菜。

      安藤出生在大阪，从小由祖母带大。祖母的房子是在一个著名的木匠和手工艺人的街区。小安藤常常逃学，在工场一呆就是一整天，看着工匠们把木头和石头变成一个个漂亮、栩栩如生的艺术品。小安藤在学校里一直是个中下的学生。他祖母似乎并不在乎他的学习成绩，但是对他做人守信非常严格。
      高二的那一年，学校组织去东京游玩。这次旅行彻底改变了安藤的一生。

      寿司师傅一般会用金枪鱼的边角料剁成糜状，配上芥末和酱油。只有疯狂的Morimoto才会把金枪鱼中最好的部分（Toro）剁成Toro Tartare，均匀地涂在一块木板上，配上晶莹剔透的鱼子酱。 

Toro Tartare 

      酱油碗边是个同样质地的木盒，整齐地排列着6种蘸酱：芥末，酸奶油，海苔酱，香葱，奶油果，和米果。
      侍者详尽地示范着抹，舀，轻沾，略沾，入口。让我觉得我应该当即掏出笔记本写下各个步骤才对得起他。朋友则耐心地听着。
      我最喜欢的是海苔酱，浓郁的海的味道给了细腻、多脂的鱼肉层次感；硬脆的米果有点让人分心；当然最有意思的是朋友允许我最后把所有的蘸酱混在一起，不好看，但是很有意思。。。

      一个月后，朋友给我打电话，说她不想当生化技术员了，准备做一个珠宝设计师。
      我拿着电话，努力回忆那天晚上究竟喝了什么。。。
      我小时候就想做一个设计师。。。朋友在电话那边说：只是后来为了找工作方便，学了生化。然后每天上班、下班。慢慢就忘掉了自己喜欢的事了。你觉得我能成为一个设计师吗？
      我沉默。
      我已经在纽约的珠宝设计学校报了名，明天开始上课。朋友挂了电话。

      第二个开胃菜是石虾天妇罗（Rock Shrimp Tempura）。石虾是因为它的壳硬如岩石而得名，虾肉有弹性而带甜味儿。
      石虾分成两种风味：芥末蒜蓉和韩国甜辣酱。一颗一颗地吃着炸得酥脆的面粉包裹的鲜嫩虾球，让我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坐在清凉、昏暗的酒吧台前，喝着冰镇的啤酒，吃着酒吧小吃，和刚认识的朋友闲聊的下午。。。
      我微笑地看着朋友拿走了最后一个虾球。
      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我问。
      她想了想：还有7个月就12年了。
      我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在东京旅行的时候，安藤参观了建于1923年的东京帝国酒店。酒店由弗兰克·劳埃德·赖特（Frank Lloyd Wright）设计。宏伟的金字塔形的外观，古代玛雅装饰纹样的细节，这位美国建筑大师的顶峰之作对这个高中生的视觉冲击和心灵震撼无法用语言描述。
      那天起，安藤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建筑师。
      高中毕业后，成绩平平、家境贫寒的安藤没能上大学念建筑，而成为了一个长途卡车司机。

      朋友微笑，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说。
      正餐上来了。
      朋友睁大眼睛，端详着面前的Morimoto刺身：五种不同颜色，花纹的生鱼片（灼Toro，星鳗，三文鱼，金枪鱼，和黄尾鰤鱼）整齐地叠接而起，形成6个整齐的正方形。排在一张宽阔的竹叶上。竹叶的碧绿掩映着在灯光中近乎半透明的刺身。每个刺身上有精致的小叶片点缀。5根小管排在边上，里面5种不同的蘸酱。
      太有质感了。。。朋友赞叹道。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几乎没有听到朋友消息。只知道她一边上学，一边自己设计珠宝。有时一晚上只睡几个小时。半年后，她从设计学校毕业，邀请我参加她的毕业设计展。我因为有事没去。
      一天，收到了她的一个短邮件:。。。还是没有找到设计工作，连实习生位置都没有。。。但是我却不再做那个做了很多年的挤在一个狭小空间、动弹不了的噩梦了。再努力！
      不知不觉，春夏秋冬一转就换了年。秋天的一天，从地铁出来，看到手机上朋友的一个留言：她参加了蒂芙尼（Tiffany)的一个创意竞赛，作品进入决赛。他们给她一个面试机会。

      安藤开着卡车运货，走遍几乎全日本各个城市。每到一个地方，他就参观、研究当地的庙宇和著名建筑。同时通过函授学大学建筑课程，开车休息时，挤出时间阅读大量的建筑书籍和著作。四年后，他看完所有能找到的建筑书籍和资料。他卖掉了他的卡车，去了欧洲和美国，到各个世界著名大师的建筑作品观察、研究。
      28岁时，安藤开了自己的建筑事务所。但是没有人会雇佣一个连建筑学校都没有上过的前卡车司机。
      安藤拿着自己设计的图纸找到每一个招标的公司和个人，不厌其烦地诉说自己的设计理念和细节，没有人理他，安藤依旧顽固地坚持诉说。当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最后只有他沙哑、低沉的嗓音喋喋不休地描绘着他心目中的设计。。。两年后，终于在他的家乡大阪，有人同意让他设计一个小小的住宅 - 住吉長屋。

      我能吃一块你的肉吗？朋友问道。
      我点点头：如果是在盘子里的，当然可以。
      我的主菜是神户牛肉和黄尾鰤鱼（Surf & Turf）。表面灼焦、中心鲜嫩的神户牛肉无可挑剔，但也没有惊喜。倒是切成绸带状的黄尾鰤鱼混合于微酸、碾碎的牛油果的色拉里让味蕾苏醒过来。入口即化的鰤鱼在牛油果和柠檬的混合清香中凸显它鲜嫩、润滑。一小碗五彩的小土豆增加了色彩平衡，平复牛肉残存的白脱油留在舌头上的后味。
      放下刀叉，朋友和我不约而同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朋友是在一个深夜给我打电话的。她囔着鼻子，像是刚哭过。
      他们说他们喜欢我的设计，但不能要我，因为我没有任何珠宝设计的背景和经验。。。
   像很多时候一样，我沉默地听着。
      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你生活有问题吗?我干巴巴地问。
      顿了一下，朋友：没有。
      不知该说什么，我说：这样，如果你找到工作，我请你吃饭。全纽约所有的饭店任你选。。。
      朋友沉默，吸了一下鼻子：一言为定。。。我要去设计了。

      住吉長屋是个两层的混凝土建筑。楼房的表面用清水混凝土的浅灰色凸显长方形、深色的门。自然光从屋顶照射进来，和混凝土形成强烈对比的软木的墙壁和楼梯承接和反射着日光。纵横的线条让狭小的空间变得宽阔和磅礴。。。
      住吉長屋获得巨大的成功，最后得了日本建筑学会的年度奖，也奠定安藤的独特的设计风格：日本传统设计的简约和西方设计的环境理念的巧妙结合，强烈的反差：光与影，轻和重，纵和横，凸显的建筑和自然的背景融为一体。
      除了设计住宅，安藤在世界各地设计了各种大型建筑：博物馆，美术馆，植物园，教堂和庙宇。
      1995年，安藤忠雄获得世界建筑界的最高荣誉：普利兹克奖。

      在等甜点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晚上在心里的问题：
      为什么刚才我们要把位子换到这里？
      朋友微笑：你转过身去。
      我迟疑地慢慢转过身去，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与其说是一个饭店。整个大厅更像一个剧场。于巨大透明的水墙相对的是一个明亮的开放厨房舞台。寿司师傅和其他厨师在忙碌地准备菜肴。顾客分布在大厅的各个不同部位，就像剧院里的坐在包厢里的观众。混凝土浇铸成的巨大石柱，从底楼一直耸立到二层，但在将要到达屋顶时嘎然而止。巧妙隐埋的灯光勾勒出用树脂合成的房顶：如绸缎般的光滑、柔软、飘逸，和粗糙、坚硬、冷峻的石柱形成强烈的反差。。。
      2005年，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应好友Morimoto的邀请，设计了这个饭店。

      我喝着咖啡，看着面前这个不施粉黛的美丽女子专注地吃着柚子酸奶冰淇淋。

      三天前，朋友到纽约的一个世界顶级珠宝公司面试。在面试要结束的时候，公司的创始人，一个银发矍铄老人走进房间。
      不错。。。他翻看着朋友的设计。
      但我没有任何经验。。。朋友说。
      老人看了一眼朋友的简历：能从一个生物化学技术员自学成为珠宝设计师，你还有什么学不会的呢？老人微笑着说。

      谢谢你。我对朋友说。
      朋友抬头，不解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我感谢我的朋友这么多年来，一直提醒我看到庸碌生活中的美丽片段。也让我有机会亲眼见证一个非常罕见的过程：重新发现自己，坚持相信、永不放弃、和最终实现自己的梦想。

      我和朋友在门口等着我们的外衣，突然身后的大厅里一阵骚动。
      我们转头看：原来是Morimoto从里面走出来，走到一个桌子前，和众人握手。。。
      我和朋友相视而笑。
      我给朋友披上大衣。
      我问：你知道Morimoto以前是干嘛的吗？
      她摇头。
      他是个棒球运动员，后来因为肩膀受伤才改行成为厨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