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捷:黄渝,至死不渝
《明捷数学随谈(4):黄渝,至死不渝》
By 明捷
【九.数学怪才黄渝】
张益唐成名后,美国多所大学愿意聘他为终身教授,有的大学还提出聘他为讲座教授。他得到了包括麦克阿瑟天才奖在内的多个奖项。年近花甲的人得到这些,多半会被看成是身外之物,但无论如何,张益唐是幸运的,他多年的努力最终有了结果。相对来说,有些与张经历类似,但努力无果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2004年的一个冬日,中科大校友会群发了一条消息,一个叫黄渝的校友于平安夜在纽约的一条高速公路上因车祸不幸离世,仔细读了黄渝大学同学的怀念文章,不胜唏嘘。
黄渝是中科大数学系81级校友,当年的高考成绩在云南省名列前茅。大学一年级时,黄渝解决了线性代数教科书中的一个悬而未解的问题,令人刮目相看。据他的大学同学回忆,黄渝是一个对数学痴迷的人,很多时间都在思考数学问题,常年熬夜看数学书。当年系里的一些教授很重视对他的培养,著名数学家王元教授到中科大给三名研究生上课,系里安排大学三年级的他也去听课。大学毕业后,黄渝到了北京研究生院读研,院方还曾安排他与数学大师陈省身面谈。他在某些领域的数学知识非常丰富,同学们称他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北京的各大高校出现了出国热。黄渝的英语不好,不能考托福。但他给美国的一些教授写信,介绍自己做的研究工作。约翰霍普金森大学的一个教授看上了他,邀请他前去读博士。这所大学在他感兴趣的几个专业方向上位居世界前列,他踌躇满志,感到前途无限。
到美国后,黄渝仍一如既往地沉迷于他感兴趣的数学问题,常常深夜里在校园内漫步,一面抽烟,一面思考数学问题。但他有一个很大的弱点,英语听力和口语极差。做纯数学研究对于语言交流要求不高,但黄渝对于最起码的口语交流都无法满足。令人不解的是,到美国好几年后,他的口语和听力没有丝毫进步,也许是因为他太沉迷于自身的思考。更糟糕的是,他完全意识不到这件事的严重性。在博士资格考试面试时,两名主考教授问了他三个问题,他一个都没听懂,答非所问。其中一个教授气得要给他不及格,在另一位教授的劝说下,勉强让他通过了。可想而知,他和博士导师之间的交流,也会有多么糟糕,以至于他的导师后来对他不闻不问。导师曾给了他一个博士论文题目,但他觉得没意思,仍做他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终于有一天,在他到美国的第五个年头,导师向系里通报,黄渝不适合于继续读博士。
失去了读博士的资格,黄渝赖以生存的微薄收入没有了。他回国住了三个月,向家人讲明了自己的处境,表示有能力回美国自行解决生活问题,同时继续他的数学研究。黄渝在美国的一些大学同学听说了他的遭遇,都为他感到不平。他们认为,黄渝是他们当中最有资格拿到博士的人。有人建议黄去考一个精算师的资格,然后去保险公司谋一个职业,待遇不薄;还有人说愿意帮他联系国内的研究所。但都被他拒绝了,他请求大家不要让国内同行知道这件事。作为一个当初在国内被学术界看好的人,他感到面子上过不去。
黄渝重新回到美国后,找到一个体力活,晚上到一家仓库做搬运。白天,他到学校里去旁听一些课。那时,约翰霍普金森大学数学系来了一位前苏联的数论专家,在该领域能排进世界前几位,黄渝常去听他的课。就这样过了几年,一位同学帮他在纽约的一家IT公司找到了一个工作,但他工作不到一年,就被辞退了。他到纽约市立大学做一些课外辅导的工作,那位前苏联的数论专家这时也到纽约市立大学任教,黄渝又开始去听他的课,并与他讨论一些问题。与此同时,黄还做着一份送报纸的工作。
1900年,德国哥廷根学派领袖人物希尔伯特在世界数学家大会上提出了23个著名的数学问题,其中包括大家熟知的哥德巴赫猜想和孪生素数猜想。一个多世纪以来,这23个问题吸引了全世界好几代数学家的关注,目前仍有一半没有解决。在纽约的那段时间里,黄渝开始倾心研究希尔伯特第12问题。经过几年的努力,在2004年的春天,他和一位同学谈起这个问题,说他另辟蹊径,看到了曙光,他要求同学不要将这个想法告诉别人。那位同学虽然有点怀疑他的想法,但相信他在数学方面出色的判断力和创造性,认为假以时日,他有可能会解决这个问题。然而几个月后,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黄渝在那年的平安夜去送报纸,老旧的车在高速公路上抛锚,他下车欲查看情况,后面一辆车高速驶过,将他刮倒,送到医院后就失去了生命。
据黄渝的同学和朋友们回忆,他是一个与人为善的人,数学是他的人生乐趣。他喜欢钓鱼,一边钓鱼一边思考数学问题。他也喜欢做菜,让朋友们品尝他的手艺。曾经有朋友对他说,你可以不必过这种边缘的生活,只要你的思想观念转变一下。他却说,很多人都是生活在边缘的。黄渝去世后,他的同学和朋友捐资在中科大数学系设立了"黄渝奖学金",用以奖励立志于数学研究的学生,这应该是首例以按世俗的观念不成功的人来命名的奖学金。照世人看来,黄渝的生活和事业都是失败的,但他在人生路上不懈的努力和追求,带着上世纪八十年代一部分青年所特有的理想主义气质,或许会以一种独特的时代印记,为后人所铭记。
得到他去世的噩耗之后,他的学弟思欣同学写道: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面对生死总让人多想想生活的意义,生命的本质。黄渝这后半生,漂泊异乡,历尽磨难,到死也没有翻身。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朋友了。我会常常想他的。 有时我想数学这东西也会害人的,象黄渝这样痴迷数学的人,数学就是他的命,一旦离开数学界,他的精神就全垮了,生活上就随波逐流,无所谓了,以至于一路沦落到这个地步。
黄渝常常和我们说起他小时候的一些往事,在上学以前他住在云南的一个小县城里,那里总是阳光明媚,四面是郁郁的青山,山上有无尽的野果和野蘑菇。黄渝说这些时,眼睛里闪着光。我知道他是有些想家了,游子悲故乡,自从94年后,他已是离开故乡十年了。有时见到我们为了照顾小孩而狼狈不堪,黄渝会说起小时候因为父亲在外地工作,他的母亲一个人照顾他们兄妹三个的故事。那时他母亲从事一些农业技术的推广工作,经常需要下乡去。每次下乡都带着他们三个,母亲推着一辆车,他的妹妹坐在车里,他和哥哥在后边跟着走。在乡间的路上,周围是青青的山,天上飘着白云,我想着这幅图画,这是多么温馨快乐的时光。这些童年的点点滴滴,一直深深刻在他的心里。
现在这流落异乡的游子就要回到他梦魂萦绕的故乡,永远地安息了。愿故乡的青山和白云
永远陪伴着他!
最后用黄渝811班的李同学在2004年12月29日写下怀念文章的最后一段作为结尾:
黄渝一生钟情数学,我虽然不知道他解开过多少未解之题,写过多少数学论文,但在我心中,他毫无疑问是个优秀的数学家。虽然他不走运,但正是因为有许多像他这样痴情的数学之梦追寻者,数学的殿堂才仍然显得那么神圣。我自己因为能力所限,毅力不够,不得不在数学之路上半途而废,但对于黄渝这样执着于理想孜孜以求的前数学同行,永远只有一份尊重钦佩之心。
我相信,黄渝去了天国,一定还在继续他的数学研究,那里没有柴米油盐的羁绊,他当能更加专心地搞他的数学。也许,等到我们将来在天国再见的时候,他会给我介绍解开“歌德巴赫猜想”之谜的诀窍吧。黄渝,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