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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问，在美国学税，回国之后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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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问问，在美国学税，回国之后用吗？# Accounting - 会计审计
s*a
1 楼
Dr. Shouyi Wang in the Department of Industrial & Manufacturing Systems
Engineering (IMSE) at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rlington is actively looking
for qualified Ph.D. students who will start in spring 2014 (preferred) or
fall 2014. Graduate students or undergraduate with background in data mining
, machine learning, mathematical modeling, statistics/bioinformatics,
computer science, systems and control engineering, electrical engineering
are encouraged to apply.
If you are interested, please send your CV, transcripts, and TOEFL/GRE
scores to
s*****[email protected] Especially for those who hope to start in spring 2014 are
encouraged to send your CV to Dr. Wang as soon as possible. Dr. Wang will
make a quick offer decision for Spring 2014. Two offers will be preferably
given to qualified students. Accepted Ph.D. students will be provided with
full financial support for the entire PhD study (mostly 4 years). His
professional website is: http://www.uta.edu/ie/faculty.staff/wang.html
Background Information: Dr. Wang is conducting world-leading research in Big
Data Analytics, Data Fusion, Pattern Recognition, Complex Systems Modeling;
Intelligent Decision Making Systems, and Medical
Diagnosis and Prognostics. His research has strong connections to industry
and business. He also works on Operations Research and Management
Information Systems with collaborations in Business school.
Dr. Wang's research is supported by US NSF (National Science Foundation) and
Industry Companies. PhD graduates in the research topics are popular and
highly demanded/highly paid in the US job market. Recent Ph.D. graduates in
related areas from IMSE Department at UT-Arlington got jobs in United
Airlines, American Airlines, Bank of America, JPMorgan Chase, Amazon,
General Motors, Expedia, 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 (Business School
Faculty), etc. Dr. Wang is also active in high-tech start-up companies in
both US and China.
Located at the heart of the US fourth largest metropolitan areas (Dallas/
Fort Worth Area), the IMSE Department at UT Arlington is very strong in both
world-leading research activities and industry support and collaborations.
With great resources and Texas state support, the department has a strategic
plan to be among the US top 30 Industrial & Systems Engineering Program in
the next three years. Currently, if industrial support and fundings
accounted, the IMSE program at UT Arlington is one of the best that located
in big ci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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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
2 楼
国内闺蜜让我请大家帮忙看看她六个月儿子的情况：
“宝宝出了点问题，看起来一切都好，智力体能都无问题，但内分泌有问题.
宝宝男孩，出生4.3公斤，刚出生市妇幼的新生儿筛查说是促甲状腺素有点偏高（大
于9），12天去复查8.5，说是正常了。
3个月体检验血促甲状腺素TSH是9.35,不过FT3、FT4都是正常的，6个月体检促甲状
腺素TSH10.88,FT3、FT4正常，看过省妇幼和儿童医院的好几个专家了，诊断为临床亚甲减
，医生说要吃优甲乐（左甲状腺素钠片，每日一次，每次1/4片即12.5微克）而且要一直吃，每月抽
血复查，到一岁以后再看情况怎么样。
我心里很不想给他吃药，就想问问现在这个指标是否一定要吃药了。我自己并没有甲
亢或甲减，但因为这件事也去抽血化验甲状腺素，报告还没出来，请问假如我有问题的话母乳是否也会
有问题，是否只要我吃药宝宝就不用吃药了？谢谢啦！”
先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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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
3 楼
幸福来源于比较，别人生得好自然是赢在起跑线之前，难道生的好也有罪？
能找一个好老公也是能力，同样的为啥你不行？找好老公也是需要眼光、经验、技术（
各种技术.....)//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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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u
4 楼
还是我的ppstream坏了，每次打开都抱错，然后重新run，依然抱错，
重装ppstream也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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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5 楼
【自序】
此自序是给《女人心》一个交待，给多年来一直跟读的朋友们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个交
待。如果您想跳过不读，我是没有丝毫意见的。
《女人心》是一部写几代女人的生活、情感与思想的书，是一部写给男人的书，也是一
部伴随我经历了顺逆成败、悲欢离合以及迷茫和回归的书。
此书初稿于2003年。在那之前，我先是从一场骇人的骨病中起死回生，继而做起了小买
卖且顺理成章地成了微型暴发户，然后我在花天酒地中对我的人生感到了陌生，对所
有的人生产生了怀疑。在我身陷迷茫与痛苦当中时，自身的种种迹象让我觉得自 己得
了心理疾病或精神分裂症。为了自救，我夜以继日再日以继夜地啃读心理学和精神分裂
学方面的书籍。直到我确认我的心理和精神完全健康，我的痛苦与迷茫只 源于我对人
生意义的困惑，我的躁狂只起于我对现实生活的不解后，我决定写一部女性心理小说，
与所有的女性朋友分享我的自救心得，也为男性朋友搭建一座通往 女性心灵的桥梁。
大概是2005年，我开始在网络上更新本书的初始稿和修改稿。2006年 秋季，北京一家
出版公司把我请到了他们那里，和我谈出版事宜。当他们对我说，简单修改一下，增添
一些激情戏就可以运作出版时，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们，并 将这部小说搁置起来。
我之所以拒绝与那家公司合作，不仅仅因为他们不能了解和理解我的创作初衷，更重要
的原因是他们让我知道了我的不足，让我知道了我还没 有能力如实地表达心中所想，
也让我知道了我对人生的思考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深刻。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我开始
了漫长的跋涉。
过去的若干年间，我一边做义工，为有需要的朋友进行心理援助，一边归纳、总结和思
考，为重写《女人心》做准备。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们 和男人
们。我聆听他们的故事，倾听他们的心声，帮助他们解析心灵的密码，分担他们无望的
痛苦，分享他们的幸福和快乐。由此，我积累了大量的与“女人”和 “男人”相关的
素材，为《女人心》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0年年中，我的第一本文集《醒园深处》出版后，我以为条件已经成熟，遂开始了《
女人心》的再创作。无奈，当我写到一半的时候，不得不再一次搁笔。这一次搁笔，我
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已完成的文字味道不足，劲道不够，就像烹饪时差
了一点火候。2012年元旦，我的风湿性心脏病恶性发作，使得整个2012年成了我的“病
危年”。2012年年底，我终于又一次挣脱了死神的挟持，抱着病体回到了久别的家乡，
一边休养身体、修养心灵，一边着手重写《女人心》。
从2012年年底到2013年年底，虽然我的身体依然很弱并多次发病，但精神状态尚好，所
以还是完成了50多万字（估计是整部《女人心》一半的量）。遗憾的是，时间进入2013
年12月份以后，我对完成的文字越来越不满意，总觉得还是没能如实地写出我的心中所
想。经过慎重的思考，我终于于12月27日那一天做出了暂停创作的决定，让自己进入修
整乃至休眠的状态。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在这十天的时间里，我不但思量了应该如何去写《女人心》，还
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历程。然后我发现，我不满意《女人心》的根本原因在于我对自己生
命状态的不满。这个发现让我豁然开朗！
其实，自从去年风心病恶性发作以来，我曾多次自我反省并给自己以忠告。生命的的确
确太无常了！我们必须积极、快乐、向上、分秒必争地活着，以免不知不觉地 在生命
中囤积太多遗憾。我把道理想得很明白，也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可我还是担心自己
这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和特立独行的做事方法令他人感到不适甚至是不 悦，结果就造
成了我被世俗杂事缠身，在不适与不悦中消磨自己的惨状。
2012年 年底，在老李同学的支持下，我终于下定决心，宁可背负无情无义的骂名，也
放手了大大小小的或麻烦或不麻烦的事，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小城。最初回来的时候我就
想彻底地回归，做真正的自己，可惜，还是没能做到。由此我深刻地体会到了，用真
实的心面对真实的自己、用真实的自己直面世人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不能痛痛快 快地
做真正的自己又是多么令人痛苦和悲伤的事情。
2013 年最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经历了一些事，遇到了一些人，送别了一些人，舍弃了
一些外物，找回了一些原本就属于我的瑰宝——我认为是瑰宝的瑰宝。2014年， 我要
知难而进，我要化身本真的自己，以真实的姿态游走十方，用真实的心触碰和感知尘世
中的一切，用真实的笔触刻画我心底世界的模样，畅快地汲取由我心底涌出的文字。
从当年开始构思到现在，《女人心》经历了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的时间，于别人而言
可谓漫 长、可谓弹指，于我而言却是走过生死、走过心灵的炼狱、走过自己的几生几
世。在这十年当中，我多次全身心地投入创作，在我心目中的这方圣地辛勤地耕耘，又
多次义无反顾地放下锄把，坐在田间地头仰望流云。似乎可以这样说，过去那些与《
女人心》相伴的日子，大多的时候我是孤单的，也是忧伤的。我孤单是因为我在 一颗
颗女人心间游走，读她们的悲喜、她们的苦乐、她们的爱恨情仇，我体悟得到她们所有
的情感，却触摸不到她们的内心，她们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忧伤是因 为我渴望自
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的女人，可我偏偏长了一颗男人的心，一颗流浪的心，一
颗有温度却没有热度的男流浪者的心。
确定自己是女人，也深知自己不够女人——这是最为令我惆怅的事情。我想，这也是许
多“女强人”共有的惆怅吧？谁知道呢？我希望，《女人心》能给我、给我亲爱的读者
们一个答案。
回想起来，我是在开启了流浪之旅几年后开始构思《女人 心》的。那一年，已经过了
而立之年的我为了探求人生的真谛，背着行囊作别了家人，只身一人开始了流浪之旅。
最初想写一部有关“女人”的小说时，我给这部小 说的命名是《如酒女人》。当年，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应该是个如酒一般的女人。令我感到惊异和喜悦的是，随着岁月的
逶迤，我越来越明晰，我在如酒的同时，也 可以如茶、如咖啡，如一切我爱的饮品，
如一切我爱的事物。然后，我终于明白了，一颗真正的女人心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女
人心可以包容一切，可以孕育一切， 可以造就一切。当然，如果她自身的“味觉”被
破坏了，她也会具有毁灭一切的能力。于是，我明白了，我想写的是那些个圆满的世界
，和那些个世界在走向圆满的过程中所经历的一次次蜕变。
必须得说，在构思和创作《女人心》的过程中，我是非常投入、非常幸福、非常痛苦的
，因为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时时刻刻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古往今来，女人一向是男人的导师。女人幼稚了，男人就会愚蠢；女人不幸了，男人就
会更不幸。女人智慧了，男人才会成熟；女人幸福了，男人才会更幸福。
我要写的这些女人和男人生活在这座位于中原地区的城市。这里有悠久的历史，有古老
的文明，有日新月异的现在。放眼望去，小城的怀抱中每天都有高楼拔地而 起，每天
都有平房或旧楼轰然倒塌。如果静下心来去倾听，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
笑、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哀嚎。小城里，每时每刻都有崭新的或陈旧 的故事上演，包
括悲剧、喜剧、悲喜剧、闹剧……如果更用心一些，我们会发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
故事都与女人相关，虽然她们未必是主角。这就好似史上每一 个朝代的兴衰都与女人
相关一样。事实上，有史以来，古今中外，有女人的地方肯定有男人，女人的故事里肯
定有男人的故事。这座城市也不例外。
说起来，哪一座城市或哪一个乡村能够例外呢？有人的地方就有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没
有人的地方，也可能有着男人和女人的传说。这样一说，这座城市地处哪里、 有着怎
样的历史、有着怎样的文明、有着怎样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里有着这
样一些女人，还有一些和这些女人相关的男人。他们就像一滴海水，虽 然只是小小的
一滴，却有着整个海洋的味道。
每一颗心灵都是一片海洋，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池。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或如茶、或如酒、或如花，每一颗女人心都可以孕育悲欢、爱恨、美丑，每一个女人
都可以成为天使或者是恶魔。
写到这里，我突发奇想，就把我要写的这座城叫做心城、把城边那条浩荡而过的河叫做
心河、把远郊那座不大不小的群山叫做心山吧。没准儿，心城中的人和事儿与 您我心
中的人和事儿会有所交叉或重叠，心河的河水与您我心中的河水会相互交汇再同归大海
，心山上的秘密也正像您我心中不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
现如今（2014年1月7日），重生后的我只身一人蛰居在小城里，重新拾起《女人心》，
百分百地投入情感，满怀感恩地书写每一个字。记得，我曾在一篇花絮里说过，我希望
当我完成《女人心》，自己也修炼成了一颗真正的女人心——有爱的、温暖的、温柔的
、智慧的、慈悲的女人心。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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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
6 楼
刚买了联想Y580，结果拿到手发现一共两个盘：系统盘C盘800多G，D盘25G。C盘装的正
版英文系统。D盘是联想自己存的驱动程序。
我想用这个正版系统，并且需要分区，因为我总不能把资料都存C盘吧，系统要坏了，
重装就都会都没了。
我的做法是把C盘的系统GHOST出来，然后把C盘重新分区，然后再把GHOST出来的系统还
原回去，但是用了好几个GHOST软件都不成功，不知道是为什么。GHOST刚重启电脑后就
系统就出问题了，什么都进不去了。根本进不到GHOST的还原界面。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各位高手给指点一下吧。谢谢了
大家说说我上面这个做法是否可行？是不是因为我的GHOST是中文的，所以电脑不支持
？还是因为联想用什么技术把GHOST给阻止了？
我到底怎么操作才能达到我想要的目的：
第一，继续用联想这个正版操作系统。
第二，将硬盘分成多个区。
第三，将系统备份出来，以后万一中毒什么的，直接还原回去，也是只还原到被自己划
分后的C盘，而不是原始的800G的C盘。(已经给联想打电话了，如果用它自己的一键还
原，就把C盘一起还原到800G了，那不是和没分区一样么。)
谢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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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g
7 楼
我现在读的是MSA，但是觉得自已对会计没什么感觉。
这学期选了一门federal income taxe，觉得上着感觉挺好。所以在打算要不要转学税
这个专业。我理想的是在美国工作2、3年，有了工作经验就回国。但是国内和美国的税法体制相差太多了，所以想问问各位，学美国的税回国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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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
8 楼
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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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j
9 楼
The treatment for subclinical hypothyroidism is not as clear cut as
hypothyroidism. The decision will be either close follow up or treat right
away. Thyroid hormone is critical for growth, and you definitely don't want
to ignore the problem in a baby.
To answer your second question, thyroid hormone is synthesized in the body,
which means your breast milk will not help him. But your thought is on the
right tract, because it is essentially the same as supplement with drug.
The drug for hyp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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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6
10 楼
YEAH,我赞同你的观点，不一定嫁有钱人都是不幸福。
正如你所说，找好老公需要眼光，经验，技术，但是请问一个每天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的
女孩，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想那些?
所以我觉得，嫁得好的女生，都是挺成熟的，从小就知道为自己打算，谁不喜欢钱多啊
？我周围嫁得好的，都是挺“精明”的女生。每一步人生之路都是计划好的，其实倒不
一定她们就怎么特别漂亮了，关键是用心在“嫁人”这个事业上。

【在 b**********t 的大作中提到】
: 幸福来源于比较，别人生得好自然是赢在起跑线之前，难道生的好也有罪？
: 能找一个好老公也是能力，同样的为啥你不行？找好老公也是需要眼光、经验、技术（
: 各种技术.....)//r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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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11 楼
co-
只好换pptv看老片了

【在 n*****u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是我的ppstream坏了，每次打开都抱错，然后重新run，依然抱错，
: 重装ppstream也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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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12 楼
第一章 醉舞红尘
到现在为止，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养父，他给了我“唐
逸飞”这样一个名字；一个是老霍——我至今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他
给了我“醉”的名字。
我想，如果我是男性，我的命运会与现在完全不同。可我，偏偏是女性，还是浓烈如酒
却又定力十足的女性。正如老霍曾经说过的那样，我是一瓶未曾开启的陈年烈 酒。通
常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开启我这瓶烈酒，但是，一旦遇有识器懂酒之人，我便会成为
一个肆意地挥洒酒香的真性情的女子。
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并不认同老霍对我的评说。我觉得，他是因为太爱酒、太懂酒而
希望我能成长为他梦想中那样的如良酒一般高贵、有品、有韵致的女子。我 想，他是
不小心忽略了他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者，他没有想到他在那十来年间给予我的关爱
、培养和教育，已经将我的心酿制成了一坛老酒。我无须谁人来开 启，无须谁人来品
味，更无须为任何人挥洒酒香、挥洒性情。我只想静静地承受命运和时间加给我的一切
，静静地看岁月流转、世事变迁，静静地化解心底那彻骨的 仇恨，静静地还原我本就
应该拥有的简单、快乐的心境。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老霍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小逸飞，你已经
达到了可以无酒而醉的境界。要我说，你就这样醉着吧。这样挺好的。要知道，一旦哪
一天你醒过来了，痛苦、悲伤也就会跟着醒来。”
我要痛苦和悲伤做什么？于是，从那时起，我自称为“醉”，直到现在。
我喜欢“醉”字。“醉”的“酉”表示酒，“卒”表示“极点”、“极端”。“酉”与
“卒”联合起来表示“喝酒喝到极致”。我对“醉”有我自己的理解。有些 事，可以
不做，做就痛痛快快，淋漓尽致；有些人，可以不爱，爱就踏踏实实，万古不移；有些
话，可以不说，说就明明白白，推心置腹；有些梦，可以不做，做就 沉醉其中，梦醒
不悔。
我不认同《菜根谭》里说的“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若即若离，似远不近”。半开花虽
美，落英谁怜惜？微醺自然好，不醉何以归？当然，“落”的是生命，不是容颜；“醉
”的是心，不是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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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B
13 楼
这里应该都是高手，请你们指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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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s
14 楼
面会比较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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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d
15 楼
这个phd方向很好，可惜我已经老了，不能再读一个phd了。。。。
3,4年前，4,5年前怎么不知道有买买提这个网站呢，经常看到好方向的老师招学生，那
时候如果来买买提看看多好，哎

mining

【在 s*****a 的大作中提到】
: Dr. Shouyi Wang in the Department of Industrial & Manufacturing Systems
: Engineering (IMSE) at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rlington is actively looking
: for qualified Ph.D. students who will start in spring 2014 (preferred) or
: fall 2014. Graduate students or undergraduate with background in data mining
: , machine learning, mathematical modeling, statistics/bioinformatics,
: computer science, systems and control engineering, electrical engineering
: are encouraged to apply.
: If you are interested, please send your CV, transcripts, and TOEFL/GRE
: scores to
: s*****[email protected] Especially for those who hope to start in spring 2014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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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s
16 楼
多谢回复。我会把你的建议转给小孩的妈妈。

right
don't want
body,
on the
drug.
get the

【在 g*****j 的大作中提到】
: The treatment for subclinical hypothyroidism is not as clear cut as
: hypothyroidism. The decision will be either close follow up or treat right
: away. Thyroid hormone is critical for growth, and you definitely don't want
: to ignore the problem in a baby.
: To answer your second question, thyroid hormone is synthesized in the body,
: which means your breast milk will not help him. But your thought is on the
: right tract, because it is essentially the same as supplement with drug.
: The drug for hypo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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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6
17 楼
那不对，你以为有钱男人个个都是傻子么？也要他喜欢的。
我觉得还是有缘吧。

【在 j********6 的大作中提到】
: YEAH,我赞同你的观点，不一定嫁有钱人都是不幸福。
: 正如你所说，找好老公需要眼光，经验，技术，但是请问一个每天把精力放在学习上的
: 女孩，怎么可能有心思去想那些?
: 所以我觉得，嫁得好的女生，都是挺成熟的，从小就知道为自己打算，谁不喜欢钱多啊
: ？我周围嫁得好的，都是挺“精明”的女生。每一步人生之路都是计划好的，其实倒不
: 一定她们就怎么特别漂亮了，关键是用心在“嫁人”这个事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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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n
18 楼
我也是哎，重装了还是不行，还以为是我电脑的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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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19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
我只与老霍对饮，只与老霍同醉。我相信，老霍在他那个世界里和我在我这个世界里一
样孤单。我还相信，我们真地可以隔空对饮，隔空而醉。
（一）
我和老霍是在他的“祖坟”前初见的，也是在他的“祖坟”前相约、相聚并度过了十来
年的快乐时光。那些和老霍在一起的时间，是迄今为止，我生命中最温暖、最幸福的一
段儿。
初见老霍，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暑假里的一天，当母亲又一次抓着我的头发谩骂
我，不等她像以往那样把带有她的经血的脏水扣在我的身上，我先抓起了水盆猛地将其
扣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趁她惊惶失措之际夺路而逃。
在我水晶碎片一般的记忆中，我的恶魔母亲也曾是天使，也曾疼我、爱我，视我为手心
里的宝。自从我们家有了弟弟唐逸斌开始，母亲变得越来越像凶神恶煞，父亲 变得越
来越像受气的羔羊，我则像故事中无依无靠的灰姑娘。开始的时候，幼小的我并不知道
这一切的改变源于什么。后来，在母亲对父亲无休止的吵骂声中我知道 了，我不是他
们的亲生女儿，是他们从医院抱来的弃儿。
母亲第一次把带有经血的血水摆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比较和气的。她强挤出一丝笑意
，貌似好言好语地对我说：“小逸飞，来，用这血水洗下手。洗了手后，妈妈会像从前
一样喜欢你，你也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妈妈。”
我被血水给吓坏了，一边向后退一边抹眼睛，根本就听不进母亲的话，更不肯按照她要
求的那样用血水洗手。
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吼道：“怕什么怕？这是经血，等你长大了
也会有的。我让你用经血洗手，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是不是我生的，我是你的妈妈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命是我给的。”
我更加害怕了，浑身的汗毛都站立起来，死死地瞪着母亲，战战兢兢却又坚决不屈地喊
道：“我不洗！你骗人！”
几经纠缠后，母亲忍无可忍，抓着我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打，尔后像往日一样叫骂道：“
你个小狐狸精，我给你当人的机会你不要，以后可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那之后，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逼我用血水洗手时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我对她的抗拒
也就越来越坚决。那一天，我终于战胜了自己，终于在她发威之前先下手为强，用她对
付我的方法对付了她，这令我在紧张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一丝快慰。
逃出家门后，我一直向西跑。我知道，在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叫做心山的山，那
是最近几年父亲唯一带我去玩过的地方。我喜欢心山，因为这些年以来，只有和父亲在
那山上闻花香、听鸟鸣、扑蝴蝶、捉蜻蜓、看天上的云的时候，我才是无忧无虑、快乐
自在的。
我一直一直地跑。直跑到了山脚下我才发现，没有父亲的心山，虽然花香依旧、鸟鸣依
旧，却不再是我心中的乐土。它的静穆让我感到更加孤单和更加紧张。我想回 家去，
可是我怕妈妈为了报复我而更加狠命地打我。无助的我呆呆地站在山脚下，看看身边的
花花草草，再仰头看看山上密密麻麻的大树，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 来。
大概是时值正午的原因吧，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心山上的花草树木，也炙烤着我。忽然
，我觉得眼前的花花草草失去了颜色，我觉得山上的大树成了模糊的一片，我觉得自己
像一片花瓣一样轻轻地向下飘落，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地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但我还是听懂了几句。
有人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
有人说：“现在的小孩子胆子大着呢。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上天入地，他们也敢的。”
有人说：“这小姑娘长得可真俊。好像电影演员。”
有人说：“这年头，小孩子们个顶个俊俏着，哪里还有丑孩子？”
有人说：“小姑娘自己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大家休息好了就干活去，等她睡
醒了再说。”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胆怯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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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
20 楼
你这个要到hardware版去问。我没有Lenovo的机器，如果我记得
没错，那个D盘应该是系统备份盘，重装系统用的。你应该不需要再
备份C盘。找一找Lenovo的手册，分区后如何从备份盘重装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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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
21 楼
帮顶。我也正在纠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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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
22 楼
Dr. Wang at the Department of Industrial & Manufacturing Systems
Engineering (IMSE) at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rlington is actively looking
for qualified Ph.D. students for Fall 2014. Graduate students
or undergraduate with background in data mining, machine learning,
mathematical modeling, statistics/bioinformatics, computer science, systems
and control engineering, electrical engineering are encouraged to apply.
The accepted students will work in the Center on Stochastic Modeling,
Optimization, & Statistics (COSMOS- http://www.uta.edu/cosmos ),
and the UTA Research Institute (UTARI- http://www.uta.edu/utari ).
If you are interested, please send your CV, transcripts, and TOEFL/GRE
scores to s*****[email protected] Accepted Ph.D. students will be provided with
full financial support for the entire PhD study (1800/month+tuition). Very
strong candidates will be nominated for prestigious Dean's fellowship (
2500/month+tuition). Dr. Wang's professional website is:
http://www.uta.edu/ie/faculty.staff/wang.html
Background Information: Dr. Wang is conducting world-leading research in Big
Data Analytics, Data Fusion, Pattern Recognition, Complex Systems Modeling;
Intelligent Decision Making Systems, and Medical Diagnosis and Prognostics.
His research has strong connections to industry and business. He also works
on Operations Research and Management Information Systems with
collaborations in Business school. Dr. Wang's research is supported by US
NSF and Industry Companies. PhD graduates in the research topics are popular
and highly demanded/highly paid in the US job market. Recent Ph.D. graduates
in related areas from IMSE Department at UT-Arlington got jobs in United
Airlines, American Airlines, Bank of America, JPMorgan Chase, Amazon,
General Motors, Expedia, Washington University in St. Louis (Business School
Faculty), etc. Dr. Wang is also active in high-tech start-up companies in
both US and China.
Located at the heart of the US fourth largest metropolitan areas (Dallas/
Fort Worth Area), the IMSE Department at UT Arlington is very strong in both
world-leading research activities and industry support and collaborations.
With great resources and Texas state support, the department has a strategic
plan to be among the US top 30 Industrial & Systems Engineering Program in
the next three years. Currently, if industrial support and fundings
accounted,
the IMSE program at UT Arlington is one of the best that located in big
citi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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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6
23 楼
我认为“有缘”是个很虚无的东西，对男人来说，喜不喜欢很大程度是看漂亮不漂亮。
一个每天搞学习的女的，怎么把自己搞漂亮？心思都不在那上面。打扮也是很花时间和
精力的，要多做运动，美白牙齿等。
真正聪明地把“嫁人”当事业的女人，是不会把这些放在嘴巴上说的，可是你只要看她
的行为，就知道了。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不一样的。
而且通常这类女的，后来都生活得很好，嫁人是她们生活各个方面的跳板，也包括事业
。比如我知道的，很多F2来了这里，非常用功，后来凭自己的实力也找到好工作。老公
有工作，帮她们付学费。
那我就会想，那些女F1干嘛要自己考G,T 那么辛苦来美国呢？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找个在
美国工作的老公，还有人给交学费呢？不是女F1丑，是她们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这就
是我认为的问题所在。
最后大家的结果不都是一样么？都是在这边找到工作，结婚。可是如果走第二条路，无
疑女的省很多力气啊。WHY NOT?

【在 m**********6 的大作中提到】
: 那不对，你以为有钱男人个个都是傻子么？也要他喜欢的。
: 我觉得还是有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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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t
24 楼
ppstream这次改版 改烂掉了
搜寻不行 还常当机
解决的办法 如果找的到旧版的话 安装8989以前旧版
找的到破解版 装破解版
如果要重装新版 要先移除所有旧的资料夹
像是vista 在C:\User\AppData\Roaming\PPstream 里面的资料
再重装就可以看
不过什么时候会再出问题 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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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25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二）
那是一群民工模样的人，看样子正在野餐，就像当年父亲带着我来这里野餐时一样。
回想小的时候，虽然我时常要承受母亲毫无缘由的责骂和暴打，但偶尔还是有快乐可享
的。比如父亲会趁母亲带着弟弟回外婆家的时候，偷偷地买上几个面包、几根 火腿肠
、几瓶饮料，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心山脚下来野餐。那样的时候，我会忘记所有的屈辱和
不快乐，我会觉得自己像过去、像其他的女孩子们一样，是快乐、骄傲 的小公主。我
会无忧无虑地唱歌、跳舞，我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闻小花儿的香，我还会对着天空挥舞
手臂，感情饱满地对蓝天和白云说：“蓝天，白云，我是小逸 飞，我是快乐的小鸟，
我爱你们！”
直到现在，若是问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是什么，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想到面包和火腿肠
——在心山脚下和父亲一起吃的面包和火腿肠。
肠胃叽咕的我看着人们手里的面包和火腿肠，偷偷地咽了下口水。然后，我小心翼翼地
逐一打量他们，细细地看他们的眼睛，想通过他们的眼神来判断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见我醒来，他们齐刷刷地停止了咀嚼或说话，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
一个看着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中年男人站起身，静静地对人们说：“没有吃好的慢慢吃
。吃好的、歇好的就干活吧。”然后，他静静地来到了我的跟前，慢慢地蹲下身子，柔
和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爸爸和妈妈呢？你是自己跑来的？
知道家住在哪里吗？”
我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一边拉扯盖在我身上和铺在我身下的衣服，一边
反问：“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当时，我说不清看到那位中年男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他很静。他的眼睛深深的，不
是很亮，但目光沉静，静得让我在和他对视的一刹那就忘了胆怯。他的举止、 言谈不
像我父亲那样畏首畏尾、轻飘飘的，但他就是给我一种很静的感觉，是那种很有力量的
静。他这种有力量的静让我的心里很踏实，还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莫 名其妙的亲近
感。
“没想到，你还是个鬼机灵的小丫头。”见我如此打量他，那中年男人笑着说，“我们
是干活的工人啊，我们来这里就是干活的。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
我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那些工人，觉得他们不像坏人，可也不敢确定他们就是好人
。于是，我长了个心眼儿，慢悠悠地说：“我谁也不是，我就是跑到这里来玩的。不过
，现在，我好像有点饿了，对不对？”
工人们都笑了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招呼我过去，还有人向我举起了面包和火腿肠。
我看了看中年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中年男人对我笑了笑，站起身，走 到大家
的跟前，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面包、一个咸鸭蛋和一瓶矿泉水，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把面包递到我的手里，又拧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将水立在地上，然 后，一边认真
地剥咸鸭蛋的皮，一边温和地说：“吃吧。吃得饱饱的。”
当他把剥好的鸭蛋递给我时，又静静地说了一句：“鸭蛋比火腿肠好。”
我看了看手中的面包和鸭蛋，又看了看中年男人，静静地说：“看来，你是工头儿？好
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
就这样，我和那个中年男人成了朋友。后来，我们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个中年男人知道了我是被父母抱养的私生女，还知道了我的父母几年前生了自己的孩
子——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自从男孩儿出生以后，我的母亲开始虐待我，父亲 性格懦
弱，不敢光明正大地保护我。而我呢？生性倔强，从来不肯向母亲低头，宁可被她打骂
、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对她说献媚的话，更不肯按照她说的那样向她 保证以后永远
听她的话，不顶撞，不忌恨，不和她分心。其结果就是，我在家里越来越没有地位，直
接成了受气的“灰姑娘”。
我知道了那个中年男人叫老霍。我第一次见到老霍时，老霍正带着他从工地找来的工人
帮他修建祖坟。最初的时候，老霍总是对我说，做人应该孝敬父母，哪怕父母 已经过
世，也要经常到坟前拜望。我就不急不缓地问老霍，我的母亲总是虐待我、折磨我，我
也要孝敬她吗？老霍说，不管怎么样，母亲养育了我，就算她是个心狠 的母亲，我也
不应该恨她。听了老霍的话，我就不高兴了，气急败坏地对他说，我的母亲知道我怕血
，还要用血水来吓我，逼我用血水洗手，还把血水扣在我的身 上。
末了，我冷冰冰地对老霍说：“老霍，我告诉你一件事。谁和我的妈妈一样我就恨谁！
永远都恨！再也不理他！”
我的话把老霍给惊呆了。他从小就听老辈人讲过，有一些恶毒的女人，喜欢用经血诅咒
别人。老辈人说，这种女人是妖魔投胎，根本就没有人性，什么恶都做得出 来。于是
，老霍对我说，这样的母亲我是可以不孝敬的，但最好也不要惹她。毕竟我还小，不要
主动去被伤害。老霍的话让我很满意，觉得认定他做朋友果然没有 错。那之后，我更
加信任老霍，老霍也比先前更加同情和爱护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得越来越出众，性情变得越来越独特，和母亲的矛盾也从激战变
成了冷战。老霍的心情则越来越沉重，人越来越沉默，身体越来越不好。
到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们又如约来到坟前的时候，老霍极其严肃地对我说：“小
逸飞，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还要明明白白地再告诉你 一遍，
应该怎样说话，怎样站立，怎样行走。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高贵的姑娘，一个让人
尊重、没人敢欺负的姑娘，一个清清白白做人、快快乐乐做事的好姑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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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
26 楼
有个软件好像叫partition magic的可以搞定。Window自带的Disk management可能也能
做，right click and select Shrink Volume。不过我没试验过。

【在 d***a 的大作中提到】
: 你这个要到hardware版去问。我没有Lenovo的机器，如果我记得
: 没错，那个D盘应该是系统备份盘，重装系统用的。你应该不需要再
: 备份C盘。找一找Lenovo的手册，分区后如何从备份盘重装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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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d
27 楼
这个phd方向很好，可惜我已经老了，不能再读一个phd了。。。。
3,4年前，4,5年前怎么不知道有买买提这个网站呢，经常看到好方向的老师招学生，那
时候如果来买买提看看多好，哎

mining

【在 s*****a 的大作中提到】
: Dr. Shouyi Wang in the Department of Industrial & Manufacturing Systems
: Engineering (IMSE) at University of Texas at Arlington is actively looking
: for qualified Ph.D. students who will start in spring 2014 (preferred) or
: fall 2014. Graduate students or undergraduate with background in data mining
: , machine learning, mathematical modeling, statistics/bioinformatics,
: computer science, systems and control engineering, electrical engineering
: are encouraged to apply.
: If you are interested, please send your CV, transcripts, and TOEFL/GRE
: scores to
: s*****[email protected] Especially for those who hope to start in spring 2014 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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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e
28 楼
保持生物多样性。
只要相信耶稣，这两条路都行。

【在 j********6 的大作中提到】
: 我认为“有缘”是个很虚无的东西，对男人来说，喜不喜欢很大程度是看漂亮不漂亮。
: 一个每天搞学习的女的，怎么把自己搞漂亮？心思都不在那上面。打扮也是很花时间和
: 精力的，要多做运动，美白牙齿等。
: 真正聪明地把“嫁人”当事业的女人，是不会把这些放在嘴巴上说的，可是你只要看她
: 的行为，就知道了。女人看女人和男人看女人，不一样的。
: 而且通常这类女的，后来都生活得很好，嫁人是她们生活各个方面的跳板，也包括事业
: 。比如我知道的，很多F2来了这里，非常用功，后来凭自己的实力也找到好工作。老公
: 有工作，帮她们付学费。
: 那我就会想，那些女F1干嘛要自己考G,T 那么辛苦来美国呢？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找个在
: 美国工作的老公，还有人给交学费呢？不是女F1丑，是她们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这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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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29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三）
我发觉老霍的情绪不对，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连连地点头。老霍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
应该怎样为人处世，应该怎样待人接物，应该怎样保护自己，应该怎样提升自 己，应
该怎样使自己越来越高贵。老霍强调说，这个高贵，指的是内心，不是形貌。他对我说
，只有拥有一颗真正高贵的心，才不会受外物的蛊惑，不会为任何欲望 而出卖自己的
灵魂，才能凌驾于那些俗人之上，真正自由自在地做人。他还对我说，正是因为自己不
够高贵，所以才走上了不归路。他说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像 流浪狗一样毫无尊严
地死去，因为他早已抵押了尊严。
老霍最后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对他深信不疑。
应该说，我算是一个机灵又懂事的孩子。老霍对我说过的话，我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并时常把自己弄不懂的话挑拣出来，让老霍给我细细地讲解。老霍不想对我说的话，即
便我猜出了十有八九，也不会主动问上一句。后来，老霍鼓励我并亲自教我练习拳脚，
我依然默默地用心地跟着他学，从不多问一句。
转眼间，又过去三年，我十八岁了。有一天，老霍对我说：“小逸飞，我要告诉你一个
秘密。”
我闭上眼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又慢慢地睁开眼睛，淡淡地问：“您是想告诉我，这
个坟墓里没有您的父母吗？”
老霍静静地看着我，一阵惊喜漫过他失神的眼睛，漫过他苍老的嘴角，估计也漫过了他
苦涩的心灵。他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紧地贴在胸前，惊喜地向我问道：“小逸飞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霍激动时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为他而心痛。用老
霍的话说，和我相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一个奶声奶气、天真可爱的小丫头长 成了亭
亭玉立、睿智沉稳的大姑娘，他则从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变成了满怀希望的行尸走肉。
用我的话说，和老霍相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一个孤苦伶仃、万念俱灰 的黄毛丫头长
成了特立独行、醉走尘世的大姑娘，老霍则从年富力强的大先生变成了苍老衰弱的“老
婆婆”。我深知，过去这么多年以来老霍活得并不轻松，我也深 知，为了把我教育和
培养成具有高贵心灵的女子，老霍毫不保留地付出了他所有的慈爱与“无情”。对于老
霍及老霍的生活和境遇，我所知甚微，但是，在我的心灵 深处，压抑着浓浓的悲楚—
—为老霍而生的悲楚。
“小逸飞？你在想什么？你愿意告诉我，这坟墓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吗？”老霍仍然
抑制不住喜悦，向我追问道。
我转过头去，盯着墓碑，依旧淡淡地说：“第一，当年我第一次遇到您时，那些工人称
您为张老板，可是，后来您告诉我您姓霍。第二，您一直说，您来这里是跪拜 父母的
。可是从碑文标注的生卒时间来看，就算这座坟墓里确实有人，也该是您祖辈的人。还
有，墓碑上显示的两个人一个姓钱，一个姓史，与张姓和霍姓都没有关 系。第三，当
年那些工人说话时用的是方言，我很难听得懂。这说明他们是远道而来的打工者，至少
不是我们本省的人。第四，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我们每一次在这 里相见，您都比我来
得早。不论我来得有多早，您都会在我之前到达。等我到达时，这坟墓已经被您打扫得
一尘不染了。这也是我十五岁那年坚持以后都在下午见面 的原因，我是想把上午的时
间留给您。第五，”我顿了一下，问道，“这个第五，还要说吗？”
老霍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盯着老霍的眼睛，微笑着说：“第五，您和我一样，是一个多次被人抛弃且
依然正在被人抛弃的人。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死亡应该是最好的归宿。可 是，在我
们没有找到死去的理由之前，除非有极为特殊的原因，我们不会与死神纠缠不清。我看
得出来，您和我一样，每次来到这里都是一次身心和精神的放松。我 喜欢这里的原因
，一个是我父亲——过去的父亲，一个就是您。而您喜欢这里的原因，一定与坟墓里的
内容有关。”
“这么说，你当年就知道这座坟墓另有内容了？”老霍的眼睛里浮起了湿润，转而问道
，“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任何家事和公事，你凭什么断定我和你一样，是一个多次被人
抛弃且依然正在被人抛弃的人呢？”
“正是因为几年来您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任何家事或公事。”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幽幽
地说，“您没有发现，我也有几年没有对您讲过我父母的事情了吗？”
老霍叹息道：“是的，我发现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过问他们的情况。”
“哈！如果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是不会相处这么久的。”我凄楚地笑，幽幽地说，“虽
然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谢’字，但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您。如果不是遇到了您，我不
敢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没准，早成了小太妹，或者是野鸡。”
“住口。”老霍霍地吼了起来，继而顿了一下，低沉地说：“这种话，不该出自高贵人
之口。”
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我羞愧地低下头。我不再说话。
估计老霍是有些心疼我了，连忙缓和了语气，轻轻地问：“小逸飞，你告诉我，在你的
心目中，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我是你的父亲会怎样？你会不会开心
一些？”
我没有抬头，一字一顿地说：“不，我从来没有把您想象成我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
父亲是什么？是混蛋和懦夫！混蛋不负责任地生下了我，懦夫不但不敢保护我，还和母
亲一起伤害我。”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老霍，又慢慢地仰起头，凝望天空。透过疏落的树枝，我看到
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几朵游走的白云，还有一只鸟儿横空掠过。那只鸟儿在遁入山林的
那一刻，突然扯大了嗓门“哇，哇”地叫了几声，直叫得我胆颤心惊，后背阴凉。
我连忙回转头，盯着老霍看，却见老霍也在抬头望天。发现我在看他，老霍对着天空，
幽幽地说：“小逸飞，你的心中有太多嗔怨，这会让你日渐陷入‘孤苦伶仃’的自我心
理暗示中。如若那样的话，在你这里，‘高贵’就会成了对高贵最大的讽刺。”
看到老霍的面庞上涌起了让我锥心的忧愁，我反倒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轻松地说
：“在我的心目中，我们是朋友，是哥们，是同患难的兄弟。我怎么会孤苦伶仃？又怎
么会让‘高贵’成了对高贵最大的讽刺？”
老霍如释重负地笑，然后，给我讲了好多好多事，让我知道了好几个连环的秘密。最后
，他还是反复地叮嘱我，以后不要再恨亲生父母。他说，虽然我是私生女，虽然我没有
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但是，毕竟，父母给了我高贵的血统，给了我高贵的心。
老霍强调说：“小逸飞，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够做到你这样，能够看穿许多
秘密，却并没有把那些秘密放在心上，也没有去探究秘密的欲望。只有真正高 贵的人
，才可能拥有这样超然的心态。不管怎样，你要感谢你的生身父母。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那就把对养母的恨也放下吧。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怎么可以背负着仇 恨这样的负累
呢？恨是一种无能、无奈的表现，也是极度的耻辱。”
我没有说话。在我的心里，我可以不去怀恨生身父母，可以不去责怪养父，但我绝对不
能停止对养母的仇恨。每当我想起养母和她的儿子一起欺负我的情景，我就恨不得杀了
他们娘俩儿。每当我想起养母恶狠狠地骂道“再敢瞪我，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再敢顶嘴
，再敢哭，我就撕烂你的嘴”，我恨不得马上就能成为一个解剖高手，恨不得马上实施
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正是养母的谩骂给了我充分的灵感，在我的心头点燃了一个罪恶的计划，那就
是长大后我要当一个医生，要当一个高明的医生，因为那样的时候我就有能力肢解养母
为自己报仇了。
老霍见我闭口不语，叹息一声，忧伤地问：“你就这么不愿意放下仇恨吗？”
我的眼睛红了，咬了咬牙，静静地说：“我愿意接受您的另外一句话——恨得高贵，恨
得轻松。”
“好吧，那你就恨得高贵一些，恨得轻松一些。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真正高贵和
轻松的人，心中是不会有恨的。”老霍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还要答应我一件
事，这一生都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个人修养，包括文化修养、艺术修养、美学修养等等
。”
我郑重其事地一一应允下来并补充道：“活着，我要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死了，我也要
做个干干净净的鬼。老霍，您放心吧，我不会让您为我感到遗憾的。”
听我如此说罢，老霍彻底地改变了先前的想法。他虔诚地跪下身子，对着苍天磕了三个
头，然后把他此生最大秘密的谜底展露在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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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
30 楼
所谓资料，就是A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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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
31 楼
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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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32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四）
我想到了很多事。但我没有想到，这位被我当做患难兄弟的老霍，在无意中教育了我七
八年之后，极为放心地把早已为我准备好的五百万现金一次性交给了我，还把这座至少
价值五个亿的坟墓留给了我——当然，五百万现金和五个亿的财富，都埋藏在坟墓中。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最后一次与老霍见面时的情景。那天，天气晴好，微风徐徐。我来
到墓地时，老霍已经摆好了红酒和干果，正翘首以待我的到来。那天的老霍， 穿戴一
新，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笑意浓浓，连满是皱纹的额头和那一头花白的头发都泛着不
一样的光彩。看着不论穿着还是精神状态都与过去七八年间皆完全不同 的老霍我就知
道了，老霍所说的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即在眼前。我的心里像是被慢慢地插进了一把多
棱的匕首，待匕首插到心脏的最深处后，又猛地旋转起来。我难 忍剧烈的疼痛，倏地
出了一身细汗。
“逸飞啊，你看看我今天带来了什么酒。”老霍兴高采烈地拎起餐布上的红酒对我说，
“这是真正的拉菲，82年的，酒庄窖藏保存的。”
我努力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淡淡地笑了笑，接过老霍手中的酒，细细地打量瓶体，轻
描淡写地说：“82年的拉菲，就是市场上流通的所谓酒庄窖藏的，也要差不多一万块吧
？您带来的这两瓶，肯定是纯正的拉菲。我们干吗要这么奢侈？”
老霍哈哈大笑，开心地说：“如果过去那些年没有教你品酒，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
憾。逸飞啊，我不得不再啰嗦一次，你真是生就的高贵胚子。我活了五六十年，泡在酒
席上的时间，应该快赶得上你年龄的时长了。除了我自己，除了你，我还真没见到真正
会品酒，真正懂得酒的人。并且，你对酒的悟性，可是我望尘莫及的啊。”
我趁着两只手举起酒瓶的档口，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挖了一下左手的手心，及时
地止住了泪水。我的心里明白，老霍时常重复地说我是生就的高贵胚子、说我 的生身
父母给了我高贵的血统，只是想在我的生命中种下高贵的种子，并令其生根发芽乃至茁
壮成长。事实上，他早已做到了这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将高贵 的种子种在了
我的心里，而今，那种子已经长成了小树，小树的枝叶已经融进了我的骨骼和血肉。
我挺了挺脊梁，认真地说：“老霍，您可不止教会了我品酒。如果只让我对您说一个‘
谢’字，我要感谢您帮我修正了我那颗畸形的心。如果没有遇到您，我怎么可能学会静
心地品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老霍坐下身子，盘起腿，一边开酒一边笑着说：“如果只让我对你说两个‘谢’字，我
首先感谢你修炼成了一颗高贵的心，然后才是感谢你陪我走过了那么多年的岁月，让我
在尝尽孤苦之余，享尽了无猜的情谊。”
我的心又是一阵疼痛，差点没能忍住泪水。我连忙长出了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行了，行了。我们喝的是酒，又不是醋，都别泛酸了。”我也盘着腿坐了下来，一边
看着老霍开酒，一边用傻乎乎的语气继续说道，“老霍，今天咱们只品酒，不谈那些闲
杂琐事，好不好？”
老霍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继续拧着启瓶器，轻声应道：“好啊。我们
只品酒，不谈其他。这也正合我意。”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就落了下来。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像我们这种没有人情可
品的弃儿，放着好酒不用心品味，却要品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傻不傻啊？”
老霍抬起头看了看我，把拉出来的橡木塞在 水泥地面上用力地蹭了几下，小心翼翼地
把它立在餐布上，端起一支杯子倒酒，把盛了酒的杯子递给我，又端起另一支杯子倒酒
，把酒瓶放在我们专用的与瓶体大小 差不多的土坑式瓶架上，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酒
杯里的酒，语重心长地说：“逸飞，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连瓶啤酒也喝不起。有多
少人，连口开水也喝不上。有 多少人，能对着水龙头灌一肚子凉水都觉得是幸福的事
情。”
见我没有答话，老霍继续说道：“逸飞，你还小。再过几年，等你有了一些阅历之后你
就明白了，很多事并不像你的眼睛所看到的那样。你觉得那些灌一肚子凉水都 觉得幸
福的人是可怜的，你以为被父母抛弃、被养母虐待是可怜的。可事实上，那些灌一肚子
凉水都觉得幸福的人，他们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你呢，也不是真正可 怜的弃儿。真
正可怜的弃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他们是吃不饱，穿不暖，走到哪里睡在哪里，就
算哪一天突然死去了，除了几声好心人的哀叹和惋惜，再没有人 为他们送行。他们活
着时没有尊严，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他们死去后也只能孤孤单单……”老霍说不下
去了，连忙干咳了几声，转了话题，说道，“逸飞啊，你 哪都好，就是这满腹的仇恨
，真让我放心不下。”
“我知道。有些人，不但能吃饱更能吃好，不但能穿暖更能穿好，但是，他们一样活得
没有尊严，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道，“老霍， 这么多
年，我从不过问你的那些所谓的‘公事’。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在你走后，我能为你
做点什么？是报仇？还是洗清罪名？”
老霍的眼睛忽地就红了，他用手掌握紧了杯子，把杯子举到下巴下，轻轻地晃了晃，闭
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口，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地啜了一口，细细地品
味起来。
“老霍，我一定要为你做点什么。”我咕咚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静静地说，“我必须
为你做点什么。”
“逸飞，你不该糟蹋了好酒。”老霍沉下脸来，轻轻地说，“逸飞，如果你真想为我做
点什么，那就永远保护好你的心灵，让它保持应有的高贵和清净。如果你还想 为我做
点什么，那就放下仇恨。我不逼着你去爱他们，但你最好能宽恕他们，让自己活得轻松
一些。至于其他的，我不需要你做，也不许你做。另外，你要牢记，待 你上了大学后
再动用那五百万。”老霍向坟墓看了看，继续说，“我建议你先买几套二手房，几个月
后再转手卖掉。如此倒手几次后，你就可以买一套自己喜欢的房 子了。余下的钱，你
可以分几个银行存上，只是利息也够你读书用了。至于以后怎么用那些钱，用来干什么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相信你有能力用好它们。”
“你就不怕这些钱为我引来杀身之祸吗？你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吗？你就不想一直保护我
吗？”我气呼呼地说，“你就不能放下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吗？”
老霍无奈地笑了，一边示意我给自己倒酒，一边说：“我出生在偏远的农村，小时候家
里很穷。那时候，不止我们家穷，别人也都一样。可是，我的父母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
那样，逼着孩子退学，逼着孩子务农。他们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连10瓦的灯泡都嫌浪
费电，总是舍不得让它亮着，却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学校去读书。开始的时候我不肯去，
父亲就用扫把抽我的屁股，然后不等我哭，他先坐在院子里哭上了。后来，父母哀求我
说，他们不需要我做农活，他们只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老霍顿了一下，又啜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几十年来，我始终记着父母的期望，一直
努力啊努力啊，一步也不敢停歇。可是，当我真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那 天我才
发现，我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好多事，不是你想回头就能回头，你想重新开始就能重
新开始的。逸飞，我要求你保持心灵的高贵和清净，就是希望你别像我 这样，一步走
错便再也无法回头。今天之后，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的一切都归你所有。我早核
实好了，心山不大，到处是坟，山上除了硬杂木没有其他的资 源，而且众所周知，心
城风水好的地段大多在东南方，市里的规划至少二十年内不会涉及到这里。你可以利用
这二十年的时间，把这些钱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为了以 防万一，你还要多关注新闻，
倘使听到一点点市里要开发心山的消息，你就弄些油来，一点一点地把这些钱烧掉。你
必须牢记一点，如果真地不得不烧掉这些钱，在 烧完钱之后，永远不要再到心山来，
甚至连想也不要想心山的事。”老霍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真那样的话，就当一切都
没有发生过吧。”
“我就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吗！”我先是低吼了一声，继而咬了咬牙，轻声问道，“他们
，会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墓地吗？我可以去墓地看望你吗？”
“你能为我做好多事。你能坚持做一个高贵和清净的人，你能把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你还可以在独自一个人品酒时，给我备上一杯。”老霍第一次无限怜爱地看着我，轻
柔地说，“逸飞，你不觉得，这些才是我最为需要的吗？”
“那……”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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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2
33 楼
不用这么麻烦。直接用Acronics分区即可。
随意调整各个盘大小。
链接：http://hi.baidu.com/zzztou/item/e76bcd3d2b08a85f81f1a7c4

【在 F**B 的大作中提到】
: 刚买了联想Y580，结果拿到手发现一共两个盘：系统盘C盘800多G，D盘25G。C盘装的正
: 版英文系统。D盘是联想自己存的驱动程序。
: 我想用这个正版系统，并且需要分区，因为我总不能把资料都存C盘吧，系统要坏了，
: 重装就都会都没了。
: 我的做法是把C盘的系统GHOST出来，然后把C盘重新分区，然后再把GHOST出来的系统还
: 原回去，但是用了好几个GHOST软件都不成功，不知道是为什么。GHOST刚重启电脑后就
: 系统就出问题了，什么都进不去了。根本进不到GHOST的还原界面。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 ？？？？？？？？各位高手给指点一下吧。谢谢了
: 大家说说我上面这个做法是否可行？是不是因为我的GHOST是中文的，所以电脑不支持
: ？还是因为联想用什么技术把GHOST给阻止了？
avatar
s*a
34 楼
For Fall, we still have several openings for motivated candidates with good
math/statistics and modeling background and independent problem sol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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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35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五）
“没有那。今天之后，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更谈不上认识。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
不要有任何想法，更不要有任何举动。没有人可以做自己的旁观者，每个人都要为自己
的所作所为埋单。”老霍果决地说，“你要是能够明白，我们今天就畅饮一番。你要是
继续扫兴，我立马走人。”
我委屈地看着老霍，泪水汹涌而出。有些宴席是我们怎样赶也赶不上的，有些宴席是我
们怎样躲也躲不过的。不管是怎样的宴席，不管我们赶得上赶不上，也不管我 们躲得
过躲不过，总是要散的。如果说，我和老霍的相处恰似一场盛宴，一场我们都没想赶、
也没想躲的盛宴，那么，我要深深地感谢老霍，感谢他用他生命中所有 的“珍肴”成
全了我们这场盛宴，用他生命中所有的“美味”款待和养育了我。
只是，我们最后一次“畅饮”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拉菲。因为，我觉得在我所喝过的
酒里，拉菲是最最难以下咽的。还因为，那次分手后，没过几天，老霍坠楼身亡的消息
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大街小巷，出现在人们的茶余饭后。直 到那个
时候我才知道了老霍的全名叫霍兆丰，生前是心省某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知道了老霍的
大名和身份，我才能够把老霍给我讲过的许多秘密或串联或并联在一 起，于是，我看
到了一张张貌似光彩夺目的光环一样的撒向哪里哪里就有沦陷之危的欲望之网。于是，
我终于真正明白了老霍为什么要求我修炼一颗高贵和清净的 心，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老
霍为什么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改变了烧毁那些钱的初衷而把坟墓交给了我。
老霍坠楼身亡的第二年，我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在报考的时候，
成绩一向优异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设在心城的省医学院。我做这样的决定，并不是想
看守坟墓，而是想多一些机会陪老霍喝酒——就在老霍坠楼那条街上的“不了情”酒吧
里。
有一点，我没有按照老霍交待的去做。我没有如老霍说的那样，读大学后，先倒手几套
房子，从小到大，从旧到新，然后买上一套自己喜欢的房子。我明白，老霍让 我去倒
几套二手房的用意，一个是让我知道钱来钱去的不容易，让我建立理财的概念，一个是
为了遮人耳目，不要让我给人一夜暴富的感觉，以免惹人关注。
老霍信任我，是因为他深信自己足够了解我。但他没有想到，我自律与自省的能力远远
地超过了他的想象。也或许，正是因为老霍想到了我具有卓越的自律和自省的能力，他
才敢让我来背负这么重大的责任。
老霍坠楼后，我时常反省自己，觉得自己距老霍的要求和期望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我
认为自己还没有资格动用老霍留给我的私用钱，更没有能力掌管墓地里至少五 个亿财
富的能力。事实上，读大学的四年间，我根本就没有到墓地去过，也没有想过要动用坟
墓里的现金。我认为，冥冥中，我的这个想法和老霍临别前的想法是一 致的。如果不
是这样，老霍没有必要在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给我带来二十几万的现金。
读大学的几年里，我在用心地完成课业内容同时，始终在努力地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包括读各种各样的书，听中西方古典音乐，学习欣赏国内国外的名画，等等。
刚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我偶然间读到过一本书，里面讲了美学、艺术和哲学。那本书里
说了好多有关美学、艺术和哲学的概念及内容，大致意思是说：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
美学和哲学既有相通处，又有很大的不同，而达到一定高度的艺术必然具有哲学性。
过去，一听到哲学或与哲学有关的概念，我就犯困，就打不起精神。我觉得哲学太高深
太复杂，距自己又太遥远。我无法看得清它的面貌，更无法达到它的高度。读 到那本
书后，我明确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目标，那就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美学修养和审美能力
。确定目标后，我读了好多与美学有关的书，比如朱光潜先生的《谈 美》、《谈美书
简》，比如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比如李叔同、丰子恺等名家、大家的书籍。读
过一些书之后我发现，很多美都与音乐、与书画密切相关，这 让我对音乐和书画产生
了浓厚的兴趣，也使得一向节俭的我，唯独在听音乐会和看画展方面舍得花销。
我喜欢并热衷看画展，也是铭记了老霍生前的教导。老霍曾对我说：“身为一个女孩子
，你可以有个性，可以独立自主，甚至可以霸道和任性，但你绝不能没有个人 修养，
不能没有高贵的心。如果能够抹去仇恨那是最好的，倘使你实在无法放下仇恨，也要让
自己恨得高贵，恨得轻松。否则，你的仇恨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毁了你。 你的人生就会
充满阴霾，你根本就看不到远处的风景。”
老霍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过十四五岁。而今，时间已经过去十四五年，老霍去世也有
十来年了。让我感到欣慰和幸福的是，我和老霍的那一场盛宴貌似散了，但他 给予我
的那些“珍肴”和“美味”对我的“养育”从来没有停止过。于是，这么多年以来，在
我的心目中，老霍一直都在。老霍，从未走远。
有些人，初见就是永远。有些人，即使永别，也会常驻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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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y
36 楼
我昨天给那个申请的email发了我的申请，不知道你们现在是不是还要招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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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37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
那一场邂逅，让冷若冰霜的我情窦初开了。风对我说，那不是邂逅，是如约而至。是他
等待了三十几年后，我们之间必然的相逢。我对风说，除了墓地，没有什么能够 支撑
起我的悲喜。我说，我的身心、我的情感以及我的一切，早已在千年奇寒中，睡成了风
干的故事。风说，他知道。所以，他带来了一场暖暖的春雨。
（一）
风的目光像一把深沉而又孤独的宝剑，在喧嚣的人群中我行我素，不染纤尘。当剑锋与
我那孤独而又冰冷的心灵相遇的一刹那，倏地盛开出一朵鲜艳的小花儿。我先 是被小
花吸引，继而为之感动，最后我发现，我那冻结已久的心正一点儿一点儿地鲜活起来。
促使它鲜活起来的，正是剑锋擦过时留下的隐隐的痛。这个发现让我感 到一阵心悸。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假装若无其事地掠过了剑锋，将目光投向舞池中的红男绿女。看
着那些近乎疯狂的人们在炫目的灯光下不遗余力地挥舞着手臂、 摇晃着脑袋、甩着头
发、扭着屁股，我猛地一惊，顿时冷静下来。与我的头脑同时冷下来的，还有正在复苏
的心。继而，我为自己的心悸感到难堪，甚至还感到了羞 愧。
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在老霍的影响下，我早已逾越了偶遇、邂逅、觏止所能带
给人的惊喜。老霍曾经说过，我们遇到的所有大惊喜的背后，总会跟着若干个或大或小
的账单。与其没完没了地一笔一笔地还债，不如清清淡淡，惊而不喜，喜而不收。
我低下头，凝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酒杯，凝视杯中的白兰地，心中倏地漫过一丝浅浅
的暖意，眼眸中就有些湿润了。多少年来，酒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伴我醉，伴我醒，伴
我在半醉半醒中哭罢笑、笑罢再哭，直到心中沉静如水，笑容凝结如冰。
我慢慢地 提起手臂，将杯子停于鼻子下，轻轻地摇动了一下手腕，贪婪地深吸了一口
气，瞬间就被那种我最为熟悉的美妙的眩晕和眩晕的美妙给牢牢地抓住了。我闭上眼睛
， 先是小啜一口，抿着嘴唇蠕动着舌头，用心地品味了一会儿劣质白兰地的味道，继
而扬起下巴，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轻轻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一边面无表情地向 楼
梯走去，一边暗暗地念起唐代的寒山在《三字诗》里的诗句“我居山，勿人识。白云中
，常寂寂”。然后，我温柔地对自己说：“醉，不要再来这里了。尘世的喧嚣与你无关
，你的世界应该是寂寂而独欢的。”
就在我一边与自己对话，一边抬起右脚刚刚踏上楼梯之际，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张嘴巴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道：“来都来了，为什么要走？缘来缘去都躲不过的。不
如，一起喝一杯吧。”
我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保持着右脚踩在台阶上，左脚踩在平地上的姿势，
却在暗中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左腿，微微地弯曲了左腿的膝盖，同时将左脚的 脚尖轻
轻地向外侧滑动，并踮起了右脚的脚尖。我极其迅速地调整好体位后，慢慢地侧过头，
盯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镇定地说：“请您自重，否则……”话 还没有说完，
我就被这只白皙，纤细，修长的手给惊呆了。从这只手，我能够断定，身后这个人就是
刚才那把“利剑”的主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剑客”会 “横马立剑”地拦截
我。一时间，我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否则。”不等我思量好如何应对这位“剑客”，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留下
，我们谈谈。然后，我们一起告别这里，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他的目光是利 剑，他
的话也是利剑。我只觉得剑锋又一次触碰到了我的心。只是，这一次我既没有看到盛开
的小花儿，也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感到心头倏地一凉。这阵凉意一一 地秒杀了我先
前那些复杂的情愫，让我霍地冷静下来，即刻回复到了防护状态。
有生以来，我最恨向我下命令的人，尤其是向我下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人。我总是自
觉不自觉地将所有向我下命令的人归为我养母的同类，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对 养母的
恨发泄到向我下命令的人身上。尽管，很多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说
服自己，但是，克制与说服的结果总是无法克制与无法说服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左侧慢慢地转过身，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了右腿的膝盖上，同时将
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剑客”。在射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一张白而消瘦的脸庞。 一缕长
长的头发挡住他的了前额，一双凹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这火焰太炙热了！为
了躲避火焰，我本能地退了一步，一个趔趄，两只脚同时踩在了楼梯 上。
“剑客”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继续下命令道：“跟我来。不要试图逃跑。就算你逃得
过我，也逃不过你自己的心。”
“你？你？你？”我有些慌了，想为自己的心做辩解，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接连说了几
个“你”。
“没错。从你第一次来这里，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来，是一个月前的一个周六的
晚上，第二次来是接下来一周周六的晚上，今天是第三次来。”“剑客”斩钉 截铁地
说，“你第一次来时穿着一身白。那天，没等午夜场开始，你就落荒而逃了。第二次，
你来得很晚，那天你穿了一身黑。午夜场刚刚开始，有人请你跳舞，你 推辞说不会跳
，对方说你不懂规矩，对你不依不饶，结果被你当场撂倒。后来，在大家的起哄下，你
们连干了三大扎啤酒，对方佩服你是女中豪杰，保证不再惹你， 算是了了恩怨。”
“剑客”顿了一下，一边拉着我向吧台走，一边继续说道：“傻丫头，似乎全世界只有
你一个人不知道，女孩子在恋爱和想恋爱的时候，智商情商都为零，在初恋或初次动心
的时候，智商和情商都为负数。”
“那又怎么样？”我自知辩解无用，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我扬着下巴
，盯着“剑客”那令我心慌的手，假装淡定地说，“请把这根枯枝移开。”
“噢，对不起。我以为两根枯枝相嫁接，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呢。”“剑客”用收回的手
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用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口吻说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你不希望自己是为我而来的吗？”
就在“剑客”撩起头发的一刹那，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幽幽的光亮。这丝
光亮让我猛地一震，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梦中的那个英俊少年，还有梦中那个花儿一样的
自己。只转瞬的工夫，我刚刚被男人的命令所秒杀的种种情愫就一一地复活了，随之而
生的还有羞涩，还有渴望。
“如果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又怎么样呢？”我豪爽地说着下了台阶，避过了光线最强
的路段，以免被“剑客”看到我面庞上的绯红。我想象不到，“剑客”那句 “我是为
你而来的”道出的是他的真情实感。我更想象不到，我曾经先后两次来到迪吧却又匆匆
逃离的情景，不但都被他“捕捉”到了，还促成了他长达一个月的等 待。
听了我的话，“剑客”愣了一下，随着我转过身，伸出了右手，调侃道：“今晚，可以
嫁接吗？”
“为什么不呢？”我也伸出枯瘦的右手，玩世不恭地说，“我叫醉，醉生梦死的醉，纸
醉金迷的醉。当然了，也是醉舞红尘的醉。”
“剑客”握住了我的手，大声说：“我叫风，寒风凛凛的风，风云变幻的风。当然了，
也是风花雪月的风。”
我猛地一惊，倏地抽回手，转身走向吧台，故作镇定地说：“今晚，我请你喝酒。”
身后，“剑客”用浑厚的中音大声喊道：“好啊。今晚，我请你听风。”
我又是一惊，心弦猛地震颤起来，瞬间就波及了全身。我觉得自己仿佛一张被尘封了几
世的古琴，终于等到了真正的琴师。这琴师只是轻轻地一拨，便唤醒了我生命 的乐音
，并有串音成曲之势。这样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但绝对是我内心所企盼的。我悄悄
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在一张卡座上坐了下来，优 雅地打着响指
请调酒师给我们来两杯扎啤。
“不，来两杯柏图斯，要61年的。”风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对调酒师说。
“这么奢侈，你花的是冥币啊？”我瞥了风一眼，小声说道，“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
你会不知道吗？”
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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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38 楼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在那之前的半年多里，我不知不觉地迷上了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我废寝忘食地读他们
的作品，时常不知不觉地陷入思维的怪圈。最初，我否认自己陷入了思维的怪 圈，我
觉得所谓的思维的怪圈恰恰是我的思维模式与两位大师的思维模式有所重合的产物。我
还以此断定自己和希区柯克、博尔赫斯是同一种人，我认定两位大师是 我的神交之友
。尽管，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原本并不相同。
读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作品，品味他笔下那些超人意料的结局，我收获了人生中第一条
自己独有的认知：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在变化中。这条认知让我对人生中 的一些
困惑霍地释然，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短暂。是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一
切都在变化中，包括爱恨情仇、包括富贵和贫穷，甚至包括活着和死 去。当我认识到
了这一点，我猛然醒悟：我对母亲的恨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我想，或许事情果真如
父亲所说的那样，母亲是因为太爱我、太怕失去我而彻底地失 去了我对她的爱。同样
的道理，我因为太想得到她的爱而未能如愿，所以将爱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一切都是暂时的，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一切都有可能改变。那么，我为什么为了恨而
恨，为了恨而活着呢？我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让一切都变得遂心如愿呢？
大作家博尔赫斯用他独特的写作手法，把历史、现实、文学和哲学之间的界限打通，模
糊了它们的疆界，带给我们一个神秘的、梦幻般的、虚构的、可以无限扩大或缩小的世
界，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架设一条穿梭往来的通道，带领我们不断地往返并获得神奇的
阅读感受，以此反映出“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读他的作品，我会深受影
响，时常任灵魂在时间和空间之间轮回和停顿，任自己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转换身份，任
思绪将幻想和真实融会贯通，甚至任死亡和生命共同存在。
我的这种“与之同步”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解除了我在现实生活中时常无人与共的尴尬
。我可以让我的思绪随心所欲地跳跃到任何时空，去遇见任何我想遇见的人，和他们畅
谈任何我和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和老霍对饮，就属于这种情况。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然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忧伤，因为我必须直面一些现实问题。
我是学医的，是一名马上就要毕业的人体解剖学博士研究生。想当年，立志当一名技艺
高超的医生，不是我对医生的使命有多么敬仰，也不是我对医生的职业有多么 向往，
而是母亲激发起来的我的一个畸形的理想，是为了让自己有能力肢解母亲为自己报仇。
而今，我欲放下仇恨，却发现，正是这畸形的理想支撑我走过了过去十 多年的孤苦岁
月。那么，现在的我该何去何从呢？
说起来，在整个大学生活中，除了胖子，我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也极少参与同学们组
织的集体活动。我不愿意与别人过多往来，即便是和我的导师在一起，除了与专业相关
的内容，我也几乎是只听不说的。我固执地认为，我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寄客，我本属于
另外一个世界。我不想让自己的无趣影响了别人的心情，也不想让别人的“有趣”扰了
自己的清净。这样的我，学这样专业的我，能够与书为伴，能够与作家们成为神交，该
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吧？这是后话，暂且放下。
我喜欢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的书，喜欢到了如梦如痴的地步。那一天是周六，我从中午
开始读博尔赫斯的《迷宫》，直到实在辨不清书上的字迹不得不放下书时我才 发现房
间里的光线很暗，夜晚已经悄悄地来临。我揉了揉又酸又痛的眼睛，将双手按在书上，
却无法将心思拉回到现实里。就在那一刻，那种无数次将我淹没又将我 抛向天空的幻
觉再一次毫无前兆地降临了。幻觉中，我被夹杂在如同洪水一样的人群里，被人群簇拥
着向前行进。忽然，我仿佛从梦中醒来了，一边努力地想停下脚 步，一边环顾着周遭
的人们。结果，我不但没能停住脚步，反而被那一个个木偶样的人惊呆了。
是的，我被那一张张相貌相似，表情麻木的脸惊呆了！
只是瞬间的惊愕之后，我被后面的人群推倒了，无数双脚从我的身上踩踏而过。直到把
我踏成了扁扁的“纸人儿”之后，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转眼间 不见了
踪影，平地而起的是一栋栋冰冷的楼房和一个个扁扁的“纸人儿”。我挣扎着爬了起来
，迷茫地看着周遭，脑子里空空如也。一时间，我既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也不知道自
己是谁，只觉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有的，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而来来往往？人从出生
到死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这有什么意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 的爱恨
情仇有什么意义？爱恨情仇？我没有爱与情，只有恨与仇，这恨与仇有什么意义？如果
恨与仇都没有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进没有意义，退没有意义，生没有意义，死也没有意义。高楼大厦的
存在没有意义，万事万物的存在没有意义。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存在？我为什么要
和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物共同存在？
我的这种自虐式的追问，好多人都有过。丰子恺就曾在《大账薄》中说，他时常无法自
拔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疑惑中，又因了无法得到满意的解惑而陷入悲哀。比如，他小的时
候，坐船时不小心，把手里的玩具不倒翁掉进了河里，他“看 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
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的茫茫白水怅望了一会，心中
黯然地起了疑惑和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 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
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
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 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
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
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 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
。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
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 解除这疑惑与悲哀。”再比如，他每逢下火车，无
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
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
按照现在的说法，丰子恺这种无法摆脱疑惑和悲哀的情况，应该可以归为“强迫症”。
好在，他是一个用功的人，能够参考大众对事物的态度，学习他们的幸福，虽然他始终
都没能毕业。他在《大账薄》中说，“但 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
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学习的功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 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
，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
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 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
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
明各有其故枝与故 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
袭击我的心了。”
丰子恺可谓智者，遭遇无休止的“疑惑与悲哀”时尚且如此，我这样一个自小就背负着
仇恨，从小就天马行空，独独往的来女孩子，遭遇此类问题时常常陷入幻觉，并在幻觉
中自虐一般地享受痛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吧？
每一次在幻觉中，我追问到“如果恨与仇都没有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
还要存在”时，都能感受到一种被狂浪摔打和撕扯般的疼痛。疼痛过后，那种被海水彻
底淹没般的绝望猛地袭上心头。
在极度绝望时，我放弃了挣扎。这反倒使我渐渐地平静了，释然了，解脱了。此时此刻
，我的内心是宁静和祥和的。我用这样充满宁静和祥和的心与死亡进行着最亲 密的接
触。我贪婪地感受着死亡给予我的温暖和希望，也极力地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
息——老霍的气息。今天，又是如此。
就在我疯狂地奔向老霍的时候，我的手机“唱”起了哀伤的歌儿《关不上的窗》：
我听见 寒风 扰乱了叶落
在寂寞阴暗长居住的巷弄
我听见 孤单 在隐忍的夜晚
是被爱刺痛啜泣着的胸膛
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
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
这些年无法修补的风霜
看来格外的凄凉
风来时撩拨过往的忧伤
像整个季节廉价的狂欢
让我们从头来吧 如梦如花
……
手机的彩铃声把我的意识从幻觉中拉回到了现实里，却无法把我正在与死亡相亲的身心
拉回到现实里。我像一只干渴了好久好久的飞鸟，终于找到了一潭碧水，刚刚 浅尝了
一口便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像一条窒息了好久好久的游鱼，刚刚将头露出污浊的水面，
来不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便被人掐住了两腮。这样的情形下，我无 力地无奈地看
了看电话，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翕动鼻翼，对着听筒委屈地说：“你总是在我沉
浸在死亡中时吵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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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39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三）
电话是白雪打来的。
白雪和我同龄，比我年长几个月，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确切地说，白雪是我唯
有的两个知心的女性朋友之一。她阅历丰富，阅人无数，可谓见多识广；她敢 爱敢恨
，雷厉风行，可谓拿得起、放得下。可她，还是在爱情的小河沟里翻了船。翻船归翻船
，她说她依然相信爱情，只不过，如果不是遇到了值得让她爱八辈子的 男人，她是不
会再动真情的。所以，她经常规劝我说：“醉，你应该好好地谈一次恋爱。没有恋爱过
的女孩子，通常不够成熟，是活在梦里的，是不够真实的。”
白雪和他的前男友杨家学相遇的时候，正值杨家学生命的最低谷。那时候的情况对杨家
学来说可谓四面楚歌。他的资金链眼看就要断裂，公司面临破产。白雪因看中 杨家学
为人忠厚、踏实、能干而不顾一切地追求和帮助他。为此，她擅自动用了她父亲的关系
网，和杨家学一起力挽狂澜，使杨家学的公司起死回生，并迅速地发展 壮大。
白雪的父亲身为部队的首长，性情刚正，为人清廉。当他得知宝贝女儿擅自运用了他的
关系网，从工程项目及工程款等方面获得了特殊照顾后，对白雪大发雷霆，并将她逐出
家门，声称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白雪放下了大小姐的姿态，义无反顾地追随杨家学来到了心城的工地，和他甘苦与共，
荣辱共享。可惜，就在他们的工程顺利通过了验收之际，她和杨家学之间发生 了一系
列的事情——与女人和孩子有关的事情，这让他们之间的感情陷入了危局。杨家学没有
想到，他那个当年向他骗婚未能得逞的所谓的前妻居然扭曲了事情的真 相，用颠倒黑
白的拙劣方法骗取了白雪的信任；杨家学也没有想到，看着性情刚烈的白雪居然拥有着
一颗善良、柔软、坚忍的心。于是，在杨家学还不知道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
，白雪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后来，白雪提出和杨家学分手，并提现了她在杨家学公司
里的股份，开始了她生命中最为痛苦的岁月。
我和白雪是在酒吧里相遇的。我们一见如故。可是，后来，直到现在，我们两个谁也想
不起来，当初我们相遇时，到底是谁走向了谁。我们两个除了个头和身材之 外，几乎
没有相像的地方。我们的阅历、人生观、价值观等等方面都不相同，但是我们都觉得，
面对彼此的时候就像面对着另一个自己永远也看不到的自己。于是， 我们成了那种彼
此无缘由地深爱的、不需要过多语言的知心朋友。
那天，白雪打电话给我，原本有喜事要和我分享，没想到兴高采烈地拨通了我的电话，
又一次赶上我沉浸在幻觉中。白雪曾对我说过，她也有过那种可怕的幻觉，只 不过她
所经历的幻觉大多转瞬即逝。她并不在意那种感觉，更不会沉浸其中任其糟蹋自己。白
雪还对我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天地 都不存在，自
己也不存在，或者说自己只是意识的存在。她猜想，那些选择用自杀来完结生命的人中
肯定有一部分人死于这种幻觉。她说我和那些人一样，对幻觉产 生了依恋和依赖，就
像中了毒瘾。白雪认为，对我来说，这种幻觉就是精神鸦片，是能把我掏成空壳的精神
鸦片。白雪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远离幻觉，必须远 离！否则，恐怕有那么一天，
我会失去你。”对此，我只是歉意地笑笑，无力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自杀了，你不要
为我哭。你要为我的解脱而感到高兴。”
听我委屈地说“你总是在我沉浸在死亡中时吵醒我”，白雪忽地就哭了。她强压内心的
担忧和感伤，温和地说：“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又任幻觉折磨自己了？快醒醒，可不能
再这样下去了。要我看，你是真应该找个男朋友，过过正常人的生活。”
听着白雪的哭腔，我强打起精神，安慰白雪道：“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放心吧，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挂了啊。”
“你等等！”白雪担心我放下电话后会再一次坠入幻觉中，忍不住大声喊道，“醉，你
给我听着。如果，你不能下定决心远离幻觉，我向你保证，你会失去我的——永远地失
去。”说罢，白雪挂断了电话。
白雪的话让我猛地一惊，我的身心瞬间就脱离了迷迷荡荡的状态，回到了现实当中。我
知道，白雪和我一样，轻易不说狠话，一旦说出口绝不放空。我不怕自己挂 掉，因为
我恨时太累，不恨时也累，挂了也就彻底地解脱了。可我不想失去白雪，不能失去白雪
，我和白雪可以一年不见，可以十年不见，可以一辈子不见，但是我 的生命中必须有
白雪。白雪是以另一种状态存在的自己，失去了她，自己会真地被掏空，被风化，会生
不如死。
“白雪，对不起，我错了。我听你的，努力地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我战战兢兢地写
完了短信，按了发送键后，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焦灼地等待着白雪的回复。
一分钟过去了，我心急如焚。两分钟过去了，我的嘴角开始抽动。三分钟过去了，我的
泪水打湿了手机的屏幕。四分钟过去了，我开始抽泣。就在我再也忍耐不住，想要将电
话打过去的时候，收到了白雪的回复：“乖。”
白雪只回了我这一个字，却让我如释重负，禁不住抱住手机痛哭起来，仿佛抱着失而复
得的白雪或自己。待我哭够了，哭痛快了，哭得身心都愉悦之后，我一头冲进洗手间，
开始梳洗打扮，然后出门打的，奔往经常路过却从未光顾的“地平线”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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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四）
坐在出租车上，我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今晚要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跳舞，尽情地释放
自己，要彻底地扫除内心的阴霾，用心地尝试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其实，我并不明确，正常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既不认为我的生活是非正常的，
也不认同白雪所说的有爱情的生活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早在和白 雪相识的第一个月，在大致了解了彼此之后我们就知道了，我们两个人的阅
历、性格、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处世准则都大相径庭，除了“很难相信任何人”这一点
之 外实在难以找到交集。但是，我们依然彼此笃信，依然把对方看成自己的影子，毫
无条件地接受和包容对方的一切，包括优点，包括缺点，包括隐私。 我们都把对方当
作最亲密的闺蜜，却从来没有邀请对方走进自己的闺房，也没有要求对方引自己走进她
的闺房。用我们的话说，我们之间的不同是统统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之间的默契则是
与生俱来的。我的另一个知心的女性朋友谭欣姐姐曾这样对我和白雪说：“在我的心目
中，你们两个都是无可挑剔的大美女，但是，你们两个完全不同。如果说，醉是一坛陈
年老酒，白雪就是一株深谷幽兰。一个让人思而忘醉，一个让人望而生香。”
谭欣姐姐的“评语”让我和白雪都很受用。“酒”之于我的意义，恐怕是我这一生都品
味不尽的。如果，我果真能如老霍、谭欣姐姐所说的和我自己向往的那样，将自己的心
修炼成一坛陈年老酒，或许，我很快能远离白雪所说的“精 神鸦片”，轻轻松松地开
始全新的生活。幽兰之于白雪呢？应该可以说是镜里镜外之人吧。在我的心中，白雪是
我见到过的人里最美丽、最有韵致的女子。尽管，杨 家学的“前妻”筹划、导演并演
出的那一场闹剧将白雪活活地剥了一层皮，尽管与杨家学分手后，白雪变得有些消极，
做事有些极端，但是，她真的如同空谷幽兰一 般，独自美丽、独自芬芳。她既没有像
悍妇一样向杨家学问罪，也没有像怨妇一样与杨家学纠缠，更没有像泼妇一样与杨家学
的“前妻”争个高低，而是选择了默默 地离开杨家学，独自一人承受切肤之痛。
白雪的消极和极端是我不忍目睹的，但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并且，我绝不会因为
她的消极和极端而看轻她、而远离她。谭欣姐姐时常说，我是上苍派送给她的一个宝贝
，一个需要她来疼爱的宝贝。我则认为，白雪是上苍派送给我的宝贝，一个需要我来疼
爱的宝贝。尽管，比我大121天的白雪，在我的面前时常以“老姐”自居，还时常以“
老姐”的身份关爱和训导我。
我和白雪如此不同，但最终，我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准备尝试一下正常人的生活，并
以她的想法为标准，将尝试正常人的生活的第一步设定在了迪吧里。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吧？一些事，我们明明知道它未必正确，或者，我们明明知
道它是不正确的，却不可抑制地深陷其中。老霍当年是这样，我现在也是这样。
在出租车上，我在脑海中设计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甚至设计好了表情，我还想好了
要喝什么酒，以怎样的姿态喝。可是，当我下了出租车，立在霓虹闪烁的地平线迪吧门
前时，我的勇气消退了，我犹豫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学过舞蹈，没有跳过舞，没有进过舞厅、迪吧。除了酒吧，我想
不起自己还去过什么样的娱乐场所。此时，立在迪吧外，想象迪吧里那撞击胸膛的摇滚
乐正轰轰着，想象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正热情奔放地舞蹈，我忽然有种隔世的感觉。
是啊，80后的人们，在很多人的眼里已经是老人家了，现在是90后甚至是00后的时代，
自己还在这里起什么劲？如此想着，我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美女，一个人啊？”“一起吧，人多热闹。”“哎哟喂，还是一枚大美女呢。”我的
身后先是传来刹车的声音，接着是啛啛喳喳的稚嫩的说话声。
我飞速地调整自己，进入了防护状态。之后，我慢慢地侧过头，看着那群年轻的男孩女
孩，静静地说：“依你们看，像我这样的前辈，会没有人陪吗？”
“哦……”，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声，相互簇拥着，如同小鸟一般飞进了迪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摇了摇头，暗自慨叹：“这样一群小孩子都能让我严阵以待。看来
，我真是老了，老得可以归为弱势群体了。”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刹车的声音，我连忙急走了几步，赶在车子里的人下来前钻进了迪
吧。进入迪吧的第一道门，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右侧的过道里有一个小小 的窗口
，上面写着“售票”两个字，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在窗口买票。我刚要走向售票
窗口，那个大男孩笑呵呵地张开手臂迎面走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给我来 了一个大大的
拥抱，并乘机在我的耳边说：“小小小前辈，一看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已经帮
你买好了门票，你走过前面那道门之后向右转，再下楼梯，然后 在吧台前找个位置坐
下。那里来往的人比较多，最安全，点酒水和小吃也方便。记住，要学会保护自己，不
要喝别人给的饮品，不要和任何人谈情说爱。”说罢，大 男孩收回手臂，把一张门票
塞进我的手里，一个华丽的转身之后，几步就过了前面那道门，不见了踪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如此鲁莽又如此绅士地拥抱我，我更想不到，会有素不相识
的人看得出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为我买好票，还细心地叮嘱我。就在我懵懵懂懂地醒不
过神儿的时候，身后的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超过了我，又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看我，一边
看还一边露出神秘的窃笑。
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不时地盯着手腕上的表，做出一副等人的样子。直到那几位
男士走进了前面那道门，过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从售票窗口里不断地传出 有节奏
的嗑瓜子的声音，我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样的场合对我这个多数时候只在酒吧、学
校和家三点之间往返的人来说确实是太陌生了，这里的人对于我这个多 数时候只和同
学、老师或者是散发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的供实验用的尸体面对的人来说，同样太陌
生了，直陌生得让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大男孩只是幻觉中的人 物，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停地捻动手指，用心地感受门票的存在，直到手中的门票越来越柔软，我不得不
从心底同意了白雪的看法，自己确实有些依恋和依赖幻 觉，并因沉迷幻觉而疏离了真
实的生活。想起白雪，我忽地又想起了白雪那绝情的话，心里倏地一紧，连忙起步，向
前面那道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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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五）
过了那道门，我愣了。按照我对迪吧的理解，这里应该是音乐喧天，群人乱舞。可是，
我看到的景象和酒吧里差不多。人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有的喝酒，有的聊 天，有的
干脆静静地发呆。我迅速地观察了地形，大致地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按照那个大男孩
说的，向右转，下了楼梯，在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下。
那天，我背了一个斜挎式的白色羊皮包，穿着白色的平底羊皮鞋、白色的铅笔裤、白色
镂空的针织外套，在外套里面配了件黑色的打底衫。为了显得年轻一些，我还 把长长
的披肩发束成了马尾辫。当旋转的射灯将灯光打在我的身上，当我浑身上下“冒”着刺
眼的幽幽的蓝光，我愣住了，坐在我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也愣住了。他们 一起伸长了脖
子，肆无忌惮地看着我，齐声喊道：“哇，上了美女一枚！”
我努力地定下心来，旁若无人地对吧台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细细嫩嫩的调酒师说：“
请给我来一杯柏图斯，要94年的小酒王。”
“哇，炫富啊。姐姐，您花的是亲爹的钱，还是干爹的钱啊？”不等调酒师说话，那几
个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叫声引起了更多人的哄笑。
“对不起，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消费啤酒的。”调酒师凑近了我
，压低声音说道。
调酒师的话，像闷棍一样打在我的心头。我站起身，感激地对调酒师说了声谢谢，又转
向那几个起哄的人，冷冷地说：“姐花的是冥币。请你们安静下来，否则，小心撞到鬼
。”说罢，不等那几个人回过神来，我像闪电一般，闪了几闪就消失了。
我没有听到几个年轻人轻狂地喊道：“有鬼啊，是厉鬼，还是女厉鬼！有书生没有？快
上啊。”
我也没有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压过了群声。他说：“有啊，还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哥儿几个，那是我们家丫头，和我怄气呢。先不管她，咱们喝酒。今天，哥哥我高兴，
我请大家的客。”
“喂，呆呆地想什么呢？”风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盯着他那幽深的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我是说，你花的是冥币啊？怎么这么奢
侈？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你会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风丝毫也不掩饰内心的喜悦，用左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甜
蜜蜜地说，“可我还知道，我想让它有，它就必须有。”
听到风的声音，正猫腰看杯中鸡尾酒的调酒师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我时不由得愣了一
下，随即惊喜地对风说：“这位先生，看样子，此时此刻，您是飘逸在画中了？”
风轻轻地扬起下巴，又慢慢地低下头，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是在画中，怎会有这般
的风花雪月？又怎会有这般的诗情画意？”
这位调酒师看上去年龄不大，长得白净细嫩，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
，没有来得及观察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研究”他。我 之所以
专注地研究他，是因为他令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那天，我研究了半天，终于得
出了一个结论，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调酒师，之所以对他倍感亲切，是因 为在鹅黄色灯
光的照射下，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很像一只娇弱的小鸡仔儿。这个结论让我想起了年少
时瘦弱得如同小鸡仔儿的自己，想起了壮如牛犊的唐逸斌，想起 了母老虎一样的唐逸
斌的母亲——我的养母，想起了绵羊一样的唐逸斌的父亲——我的养父。
听罢风的话，调酒师对我甜甜地一笑，高兴地说：“好吧，那我就成全你们。今晚，必
须有柏图斯。”说罢，他转身向里间走去。
“为什么？”我盯着调酒师的背影，故意不去看风，冷冷地说，“为什么今晚必须得有
柏图斯？风，你不是疯子的疯吧？”
“人生在世，能有机会像我这样疯一回，得是几生有幸呢？”风好像没有听出我的不悦
，又好像故意不理我的不悦。他把两只手扣在一起，顶在下颌上，郑重其事地说，“不
知道轮回了多少世我才找到你。今天，我们要好好地庆祝一下。”
我瞥了风一眼，没有说话。在我看来，这种貌似浪漫的情节，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影视剧
表现得俗滥不堪。确切地说，对我而言，纵使没有影视剧的作用，也会觉得这 所谓的
浪漫纯属无聊的东西。我读大一大二的时候，我的女同学和室友，经常遭遇如此浪漫的
“袭击”。那些女孩子在读高中的时候，多数是只知低头读书、不知恋 爱为何物的乖
乖女。到了大学里，学习生活没有过去那样紧张了，又多了一些课外生活，女孩子们个
顶个越来越水灵，个顶个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绽放着青春的美 丽。这样的时候，她们
是需要自我欣赏与被人欣赏的。当那些貌似浪漫的男生温柔地向她们递来丘比特之箭的
时候，她们欣喜、她们惶恐、她们羞涩、她们哭、她们 笑，她们十有八九抵不住浪漫
的诱惑，在满怀幸福地开始初恋的同时，也拉开了失恋的帷幕。学医的男生女生们，学
习生活太枯燥，学业又太漫长，没有几个人仅凭 初恋来慰藉自己。即便有的人携手走
过了很多年，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热望和激情，维系两个人关系的纽带从热恋变成了习
惯，继而变成了亲情，接下来就是大吵和 小吵，小烦和大烦，直到两个人都再也无法
忍受时，还是要双双吞下失恋的苦果。
我很庆幸，过去那么多年里，我始终是青春与爱情的旁观者——冷静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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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六）
读大学的几年里，也有男同学追求过我。第一个追求我的男生是一个学生会的干部，还
是一个浪漫的校园诗人。他在给我的第一封情书里，把我的名字“唐逸飞”几个 字分
拆开来，分别镶嵌在一大片华丽的诗句里。那诗句浪漫得似乎要让铅球如同气球一般飞
舞，似乎要让日月失色，要让男生变成强大的磁石，让我奋不顾身地扑向 他。然后，
男生笔锋一转，又把“唐逸飞”几个字从汪洋般的诗句里提炼出来，在其后面缀上了五
个字，组合效果就是——唐逸飞，我永远爱你！
说 起来，“唐逸飞”这个名字应该还是不错的，既蕴含了脱俗的美，又承载了旷世的
诗情。这个名字是我的养父忙活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查阅了好多字典、参考了好 多
资料后才最终拍板敲定的。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后，养父像是考上状元一样，美滋滋地对
我的养母说：“我们的女儿，定然是世间最美丽、最有才华、最有内涵、最 有诗情的
。”
我的养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却假装吃醋似的说：“这还不是亲生女儿呢，看把你臭美的
。要是我们自己生了女儿，你还不得把她捧上天啊。”
我的养父假装沉下脸来，郑重其事地说：“不。你要记得，这就是咱的亲生女儿。哪怕
以后咱生了自己的孩子，逸飞也是亲生女儿。”
可 惜，现实和理想总是千差万别。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地超乎了养父的想象，更不
是他所能掌控的。那些事情如同连环灾难一样，一波一波地压向我幼小的心灵，只 几
年的工夫就把开朗乐观、爱说爱笑、胖乎乎、水灵灵的我，折磨成了骨瘦如柴的忧郁女
孩儿。非但如此，我的养母还经常侮辱我的名字，经常用父亲为我取名时的 专注来说
事，以此打击我和我的养父。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养母的恨越来越深切，对
自己的名字也深恶痛绝，对养父则满怀同情和愧疚。
这 样一封以我的名字为主要内容的情书，注定了那个男生求爱的失败。没过多久，那
个男生开始追求另一位女生并很快获得了成功。有一天，他故意牵着那女生的手在 我
的面前走过，还“啵”地一声在那女生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那男生的举动让我觉得
特别滑稽，禁不住冷冷地笑了两声。我的冷笑在惊呆了那对男生女生之后， 成了不翼
而飞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校园，让所有认识我的人感到了一阵寒意，也扼杀了一些男生
向我求爱的胆量。
那 之后，我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永远爱你——这个‘永远’的长度，不过是举
起巴掌到扇到自己脸的时间长。爱情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可以拿来向别人炫耀或向 自
己炫耀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知道，这让人引以为荣的奢侈品，大多的时候，不过是冒
牌货。浪漫又是什么？浪漫不过是以爱情的名誉演出的戏剧或小品。不论这 些戏剧和
小品有多么精彩，大多的时候，它们都是讽刺剧。只不过，不到落幕的时候，这个结果
，很难被人们发现。”
在 我的理念里，生活中谁上演了这样浪漫的戏剧或小品，不仅不是对对方的真情告白
，还是对其的戏谑和轻薄。况且，我不喜欢用任何华美的饰物来遮掩人与人之间赤 裸
裸的欲望。我觉得，比较而言，用华美的伪饰来遮掩赤裸裸的欲望的人，要比赤裸裸地
表达欲望的人更加卑鄙。当然，这两种人都没有机会走进我的生活，更没有 机会走进
我的心里。
“哎，丫头，你的心里有没有期待过这样一个人？你从没有见过他，你对他一无所知，
但是你确信他就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距你不远。他和你一样，期望着有那么一天彼此相
遇，从此相知，任天荒地老，不再分离。”
风像喝醉了酒一样，一边说一边品味，一边品味一边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更
想不到我正在为是走是留而犹豫。他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你们相遇了。于是，你的心情晴朗了，天空晴朗了，就连这污浊的世界也现出了美好
的一面。”
从 风拦下我到现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忽悠一下好起来
，忽悠一下坏起来，再忽悠一下好起来，忽悠一下坏起来。几番忽悠之后，我对风 已
经由失望到厌恶到怨恨，最后将所有的情绪都归结成了自责。自责中，我又想起了老霍
在跳楼前对我说过的话，“逸飞，你要牢记一个将死之人的劝告，这会对你 的一生有
益。不论什么时候，如果没有充分地验证，坚决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最爱的人
。尤其是当你置身于‘声色犬马’当中时，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你要盯紧了那
些应该说话时却保持缄默的人，还有那些应该沉默却不断赘言的人，你要从他们的眼睛
里读清楚是‘安全’或者是‘危险’。别看我在这座坟墓中 葬了这么多财物，可我并
不贪婪，也不邪恶。我只是太容易相信人，也太软弱了。我做过的所有的事，都是那些
笑里藏刀的恶魔们逼我干的。他们想让我当替死鬼。 可以！但我要跟他们鱼死网破，
我要让他们悔不当初！”
想起老霍，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说：“老霍，您说过您是要鱼死网
破的。可是，那网没有破，您这鱼却白白地死掉了。这让我很悲哀啊！”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幽幽地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忘记您的忠告，也按照你所说的，
一直苦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可我，今天还是差一点就栽了。看来，这人生果
真如您说的那样，一旦与‘情’纠缠上，距缴械投降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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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楼
“丫头，想什么呢？”风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我，失望地问，“你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风，表情木然，甚至有些冷漠，心里却因失望、焦躁和自责渐渐地燃起了愤怒
的小火苗。我想起身离去，可是，想到前两次的匆匆逃离，我又迟疑了。眼前这个只差
一点就让我动了心的男人，这个无趣的男人，目睹并牢记了我那两次匆匆逃离的情景，
我不能让他看到第三次。
“你应该和我一样的心情才对。”见我没有反应，风不知趣地说，“我想我的感觉绝对
不会错。你必须和我一样高兴才行。”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么不配合的对手？”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冷冷地说道
，“你以为你是美梦啊？谁都愿意做你？”
风被我的话惊呆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瞪圆了眼睛，缄口结舌。
我对风霸气十足地一次次地向我下命令已经达到了出离愤怒的地步，可是，我不想在风
的面前表现出我对他的不满。我觉得那样的话会让风误以为我很在意他。当风 又一次
自以为是地说“你必须像我一样高兴才行”时，我终于憋出了那句自以为很解气的话。
我哪里知道，这是一句即将疯狂流行的非常有内涵的话。我更不知道， 就在今天下午
，在一个小旅馆的门口路过时，风看到了一幕小短剧，那短剧里面有一句台词就是这句
话。
风听到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以为你是美梦啊？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做你？所有的女人
都愿意被你做？要不是看在你兜里那几毛钱的面子上，我认你是个毛不？”这 话出自
一个去了“辣”只剩下“泼”的女人之口。当时，在小旅馆的门口，那个女人揪着一个
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男子的口袋里去 摸。那个男子
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边用手肘推挡女人，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可我真的没有钱啊，只
能怪你自己看走眼了。”
“柏图斯来喽！”就在这个时候，调酒师双手托着托盘从里面滑着舞步就走出来了。
看到托盘上铺着的黄灿灿的金丝绒，看到金丝绒上面那支已经开启了瓶塞的红酒和两支
水晶高脚杯，我有些愣了，禁不住轻声问道：“真有柏图斯？”
调酒师放下托盘，笑得像小鸡仔儿一样可爱。他一边往两支杯子里斟酒，一边调皮地答
道：“峰哥说了今天必须有，那就必须得有啊。”
“风哥？”我转向风，问道，“你们认识？你真的叫风？”
不等风回答，调酒师答道：“峰哥当然叫峰啊。姐姐，您也有不淡定的时候啊？”
“我？切。”我有点懵了，向调酒师摆了摆手，直直地盯着风，问道，“这酒，是你事
先备好的？你总是花这么大的本钱来庆祝什么几世轮回？你果真是花冥币的？”
“女孩子还是矜持一些好。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你坚决不可以说。有些事，别人可以
做，你坚决不可以做。”终于醒过神儿的风叹了口气，但似乎没有了先前的兴致。他冷
冷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要是愿意呢，就陪我喝两杯。如果不愿意，现在就走吧。”
“我为什么要陪你喝？”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我看到风那冷面剑客一样的神情时，
又忽地一下坐下去，气呼呼地说，“你凭什么让我走？”然后，我挺直了脖颈，对调酒
师说，“给我来一瓶白兰地。要一瓶，不是一杯。今天，我要喝个不醉不归。”
调酒师一看事情不妙，连忙把两杯酒摆在我和风的面前。他先对风说：“峰哥，这可不
是你的风格啊。”又对我说，“姐姐，这支柏图斯和这两个酒杯可是61年的产物，是79
年 的时候，叔叔和阿姨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给峰哥庆祝满月的。当年，叔叔阿姨和朋
友们喝了一支，这支就为峰哥保存起来了。三十多年来，峰哥一直没舍得动，直到 第
一次遇到您之后，他把酒放在了我这里。峰哥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等到那个他等了
几生几世的人，到时就喝了这酒，好好地庆祝他们的相逢。”调酒师顿了一 下，继续
说道，“姐姐，您还看不出来吗？峰哥等的人就是您啊。”
“小鸡仔儿，别说了。”风低沉地说，“你不是总说我喜欢做梦吗？现在，梦快要醒了
。”
“小鸡仔儿？”不知是调酒师的话触动了我，还是风对调酒师的称呼正合了我的意，总
之，我的心情大为好转，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也叫你小鸡仔儿？上次我来的时候就觉
得你特像一只可爱的小鸡仔儿啊。”
调酒师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姐姐高兴的话就叫我小鸡仔儿好了。我挺喜欢这个
雅号。有人叫我小鸡仔儿，说明我是有人疼的人。”他推了推风的胳膊，小声说道，“
峰哥，这事儿和你画画不一样。有时没法按照你的构思向下发展的，你要随时调整步骤
才行。”
见风不再言语，我觉得有些尴尬，连忙对调酒师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了。我坐
一会儿就走。”
“要走要留随你的便，我没有兴趣让你做我，也没有资格让你被我做。”见小鸡仔儿挪
到了吧台的另一侧，和其他服务生聊了起来，风低沉地说，“你去做你喜欢做 的梦吧
。”风把“做”字咬得特别重，“嘎登”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咸咸的血腥味
充盈了满嘴。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用手捂住了嘴巴。
“你是画画的？我喜欢画家。还阴差阳错地当过人体模特。”我没有理会风的话，换了
话题。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加了一句，“当然了，我是非专业
的模特，也是非裸体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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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44 楼
即日起，《女人心》停止更新。预计正月初九左右恢复更新。
提前祝朋友们及家人新年吉祥，幸福安康，事事顺遂，家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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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l
45 楼
祝新春快乐，马年万事如意！

【在 h**y 的大作中提到】
: 即日起，《女人心》停止更新。预计正月初九左右恢复更新。
: 提前祝朋友们及家人新年吉祥，幸福安康，事事顺遂，家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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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46 楼

谢谢usual！也祝您马年吉祥，万事顺遂！

【在 u***l 的大作中提到】
: 祝新春快乐，马年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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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47 楼
风捂着嘴巴，呆呆地看我，无言以对。这个被身边人誉为比高山冷峻、比大海静定的高
峰，已经彻底地被我给颠翻了。确切地说，自从第一眼看到我，他就已经被我俘获了。
可惜，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实。
初次见到我的那天晚上，风是来探望调酒师的。调酒师的名字叫周福贵，是风资助的一
个偏远地区的孩子。去年，福贵以不错的成绩考入了心省理工大学，学习光学工程专业。
福贵初到心城的那一天，风到火车站去接他。虽然，过去的几年里，他们在书信往来时
交换过彼此的照片，可是，当风看到走出站台的福贵时还是没能忍住心疼。福贵的身高
有一米七出头，瘦弱得如同风家庭院前那一丛竹子里最瘦的一株。
走出站台时，福贵的肩膀上背着两个用绑带系在一起的蛇皮袋子，绑带紧紧地勒在福贵
的肩头，仿佛嵌进了他的骨头缝里。那两个蛇皮袋子都被撑得鼓鼓的，看上去沉甸甸的
，直把福贵压弯了腰。福贵一边用衣袖抹红彤彤的脸庞，一边趔趄地向前迈步，一边小
心地环顾四周。
风几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夺下了福贵肩头的蛇皮袋子，将它们放在地上，不等福贵缓
过神来，风又一把拉住福贵的胳膊，心疼地说：“你瞧瞧你啊，真是瘦弱得像个小鸡仔
儿一样，难怪你娘给你取这个乳名。你说你，就这身板，还背这么多粮食干吗啊？”
福贵一下子就知道了，眼前这个帅气的大哥哥就是一直在帮助他的高峰哥哥。他一把抓
住了高峰的双手，高兴地说：“峰哥，俺可见到你了。俺娘说了，见到你的第 一句话
，一定要替她谢谢你，替俺们家祖祖辈辈谢谢你。俺娘还说了，这些粮食是她这几年攒
下来的，一定要给你还有你家伯伯带来。俺娘还说了，你们是俺们周家 的大恩人哪！”
高峰掏出丝质的白色手帕，帮福贵擦脸上的汗水，心疼地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说
什么恩人啊。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了啊。”
福贵乖乖地说：“不说就不说。俺不说，你们也是俺家的大恩人。”
福贵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入学时办理了助学贷款，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找了份
小时工的工作。那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接受高峰的资助。后来，有一次 闲聊时
福贵对高峰说，他很喜欢看电视里的调酒师，觉得他们特别帅，特别有男人味。高峰就
帮福贵在心城万盛烹饪学院报了名，让他到调酒师培训班里学习调酒。
福贵聪明好学，又懂得把握机会，虽然只能利用课余时间去培训班学习，可是仅仅四个
月后就顺利地考到了中级调酒师的上岗资格证。拿到上岗资格证后，高峰把福 贵带到
了地平线迪吧，把他带到了迪吧的老板，也是高峰的画友肖世诚的面前，“逼迫”肖世
诚面试福贵。没想到，面试后，肖世诚不但当即录用了福贵，还向他发 出邀请，希望
他愿意去他的画室做人体模特。
高峰打断了肖世诚的话，代福贵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并郑重其事地说：“世诚大哥，
福贵来当调酒师，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接触社会，这是好事。模特的事，我看就算了。他
还是个学生，要以学业为主。”
就这样，福贵成了地平线迪吧的一名调酒师。
那一天，是福贵到地平线工作满一个月后，第一次领薪水的日子。福贵先是跑到文化用
品商店，给高峰的父亲买了一刀宣纸，又邀请高峰来迪吧小坐，他要请高峰喝一杯他调
的鸡尾酒，他要用平生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来感谢高伯伯和峰哥给予他的帮助。
其实，我刚走下楼梯，走向吧台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高峰就注意到我了。当我在一片
哄笑声中冷静地说，“姐花的是冥币。请你们安静下来，否则，小心撞到鬼” 时，风
远远地看着我，当即就认定了，我就是那个让他等了几生几世的人，就是那幅让他画了
十几年还没有完成的作品的原型。虽然那个时候，风并没有看清我的五 官，也没有听
清我的声音。
第二次见到我时，风已经在吧台一边的角落里坐了整整六个晚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有
利的位置，是想细细地打量我，并真切地听到我的声音。
那晚，我穿了一双黑色的半高跟儿皮鞋，一条黑色的铅笔裤，一件黑色的纯麻的休闲式
半大上衣。我的上衣没有系扣，对襟处露出了白色鸡心领的打底衫，还露出了 黑色的
丝巾。这一次，为了显得成熟一点，我把长长地披肩发挽成了疏松的发髻。由于鬓角两
侧稍微短一些的头发自然下垂，导致发髻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乱。在风的 眼里，这种若
有若无的凌乱，恰到好处地把我那白皙、消瘦的面庞衬托得看上去多了几分古典和神秘
的色彩，而那条松松地绕在我脖子上的垂感极佳的丝巾，又使我 多了几分飘逸的美。
与上次一样，我刚刚一出现，风就看到了我。他一边按捺内心的喜悦，一边轻轻地勾了
勾右手的中指，在心里与我打了个招呼：“嘿，丫头，你终于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急匆匆地逃往吧台，而是在缓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的同
时，从容地环顾了四周，尽可能细致地打量了视线所及的人。风没能进入我的 视线，
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光线较弱，更因为他是坐在吧台的一边。我一直记着上次那个大男孩
对我说的，吧台那里来往的人比较多，最安全，点酒水和小吃也方便。
如果说，上一次走下台阶的时候我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的模样，那么，这一次走下
台阶时我就是一个气场强大、颇有几分明星范儿的一姐了。一姐式的我缓缓地 走下台
阶，在吧台前的卡座上坐了下来，看了眼在吧台另一侧忙碌着的小鸡仔儿，对正向我鞠
躬问好的调酒师笑了笑，淡淡地说：“一杯扎啤，谢谢。”
刚刚还在细细打量我的风，一下子就被我的声音给迷住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不
尖利、不脆生、不温柔、不嗲，甚至没有任何温度。它幽幽的、远远的、冰冰 的、静
静的，仿佛是来自远山的回音，又好像梦中隐隐的清唱。这是很久很久以后，风对我说
的话。风说这些话时，神情很庄重，目光很幽远，声音很柔和。听着风 的声音，读着
他的面庞，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老霍，想起了老霍夸赞我的声音时说过的话。那是我第
一次不知不觉地把老霍“拉”到我和风的面前，也是我第一次与 他人一起面对老霍。
那一天在迪吧里，就在风为我的声音而陶醉的时候，午夜场开始了。一个小伙子走向我
，邀请我跳舞。我用我那令风沉醉的声音拒绝了小伙子，这令那小伙子感到很 没面子
，禁不住上来拉我的胳膊。看到这样的情景，风猛地醒过神，腾地站了起来，想要冲过
来帮助我。可是，就在风腾地站起来的同时，我一侧身，一把扳住了那 个小伙子的胳
膊顺势向他的身后扭。然后，我一边把小伙子向前推，一边用脚尖向那小伙子的后膝处
猛地点了一下。小伙子惨叫了一声，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在周围 人还没有人弄明白发
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蹲下身子，静静地对小伙子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快起来
，一起喝几杯。”
周边的人狂叫着起哄，纷纷嚷道：“喝酒，喝酒，喝酒。”
“嚷什么嚷，散开。”那个小伙子大吼了一声，拉着我一起站了起来，一起坐在卡座上
，又轻轻地问：“美女，练过？”
我淡淡地笑，静静地说：“不止。”
那个小伙子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愣了一下，不禁转过脸去，对着吧台里的调酒师喊道：
“上酒，上酒，每人三扎啤酒。”
风看得真真切切，那小伙子是我的眼神给吓到了。我的眼睛稍稍有些凹陷，显得眼睛很
大很深，但我的目光冰凉、清淡，如同结冰的潭水，又如同不易觉察的清风。 那种冰
冷和清淡一下子就让风联想到了画中的人物或者是雕像的眼睛。我微笑着，淡淡地看着
那个小伙子。我的目光里没有恼怒，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一点内容，可 正是这种毫无
内容的目光，让小伙子感到了一阵心悸。
调酒师端上来六扎啤酒，那小伙子递给我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自顾自地说：“美女乃
女中豪杰，在下佩服。咱们干了这三杯酒，以后各自相安，互不打扰。”说罢，小伙子
举起杯子，先喝了起来。
我也不说话，同样端起杯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伙子，一边像喝水一样，一连气儿
干了三杯酒。
我先于小伙子喝光了酒，轻声地对调酒师说：“请再上两扎。”
那个小伙子连忙掏出钱，拍在吧台上，低声说：“大姐好酒量。您自己慢用，我先告辞
了。”
这个时候，我一扭头看到了坐在吧台一边的风。尽管风那边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面
容，还是被他的轮廓惊了一下。我收回目光，静静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关注我，
便匆匆地离开了迪吧。
看着我离开迪吧后，小鸡仔儿跑到了风的面前，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道：“
峰哥，还做梦呢？”
“下次，你可以为我们开酒了。”风说着端起啤酒，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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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楼
在那之后，风断定了，我一定还会来，而且肯定是在周六的晚上。可他还是坚定地从周
日等到了周六，从周日等到了周六，又从周日等到了周六。为此，小鸡仔儿笑着对他说
：“峰哥，您都说了，那位姐姐肯定还是周六来。干吗要天天等啊？”
风瞪了小鸡仔儿一眼，假装严肃地说：“好好干你的工作。要不然，我天天让你请客。”
小鸡仔儿偷偷地笑，过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峰哥，您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啊？看您
现在这副模样，好像青涩少年。”
风被小鸡仔儿逗笑了，几分认真几分得意地说：“你哥我还真就没有谈过恋爱。我一直
等着你姐姐出现呢。”
小鸡仔儿转过身去笑，嘟嘟哝哝地说：“也是。您一直潜伏在梦里头，哪里有时间恋爱
嘛。”
风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和小鸡仔计较。
我第二次离开迪吧后，整整三周没有出现。在那三周的时间里，风白天在画室工作，晚
上来迪吧等我，迪吧散场后，他就回到家里画他那张已经画了十几年的肖像画。风每天
都很忙。他忙得很安心，忙得很惬意，既没有为我的不出现而感到急切不安，也没有担
心我再也不出现。后来，我就这个问题问过风，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再去，又为什
么那么有耐心。
风轻描淡写地说：“不实践，怎么会有答案？没有耐心，怎么能将实践进行到底？”
我再问：“如果我三个月、半年、一年后再去呢？如果我不再去呢？你就那样耐心地等
下去吗？一直一直地等？”
风答：“你一定会去的。我们前世约定过，这一生不见不散。”
我不知道是我的思维方式和风的思维方式有太多差异，还是女人的思维方式和男人的思
维方式有太多差异。风说“这一生不见不散”的时候是信心百倍的，也是满心欢愉的，
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令我心疼的另外一句话。我不禁脱口
而出：“见了，就可以散了？”
或许 是受成长经历的影响，或许是受老霍的影响，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我怎样努
力地学习各种知识，不论我怎样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个人素养，我都无法拥有浪漫的情
怀。每当风跟我提起什么前世之约、今生重逢之类的话题，我都觉得他特别幼稚。虽然
他的形象和他给我的感觉都非常像我少女时期多次梦到过的那个拉着我的手在 田野间
奔跑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风的相遇是什么重逢。
前世那么遥远，我们根本就回不去，何必跟它纠缠不休？今生相遇就相遇了，别说什么
永远，别提什么地久天长，好好珍惜就是了。谁知道谁与谁的相遇是福还是祸？谁知道
谁与谁相伴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就拿我和老霍来说吧。我们的相遇，应该算得上意外和
离奇吧？我们的相处算得上完美吧？结果怎样呢？分离就是阴阳相隔。同时，纵使阴阳
相隔，我们也照样能够相对畅饮。
我和老霍相处了十来年的时间，他只问过我一次，如果他是我的父亲，我会不会快乐一
些。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讨论过我们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不过，我始终确信我和老
霍都是彼此信任、彼此热爱的人。
有一种爱，无须冠任何名目，也无须摆出来与谁分享。它就在那里，在我们的心里，在
我们的生命里。人与人之间若能达成这样的默契，已经足够了，已经可谓圆满了。不是
吗？
遗憾的是，风的观点和做法与我和老霍的观点和做法完全不同。他总是强调我们的相遇
是为了再续前缘，他总是提醒我我们就应该是天作之合的亲密爱人。我实在想 不明白
，年长我六七岁的风，何以如此天真、如此孩子气？又何以顽固到非得将我们这美好的
相遇冠上什么重逢的名目？有好几次我都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想 法和做法已经
破坏了我们之间所独有的“纯自然”的感觉，他那貌似胸有成竹的大男子主义已经将他
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我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因为 当我和他对视的时候
，总是有些或轻或重的语痴。
那个周六的晚上，风在迪吧里等了整整三周后，我终于出现了。风当然不会为我的出现
感到意外和惊喜。他认定我的出现是命中注定的，是理所当然的，他认定我们的相遇不
过是彼此都如约而至。
风终于和我近在咫尺了。他看得清我的眼睛，看得清我的面庞，看得清我清淡、冰冷的
目光，更听得清我如远山回音一般的声音。可是，他觉得眼前的我就像摄影师 镜头中
的人物，随着镜头的拉长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小得让他看不清我的细节。后来
，风回忆起此时的感觉时，幽幽地说：“那一刻，我好像真地回到了无 数次做过的梦
里。我和你面对面，我知道你有多好、知道你有多美，但是我看不清你、摸不到你，也
无法和你交流。我们好像身处两个世界的交汇处。我醒着，你却 睡着，我永远都无法
唤醒你。”
风在说这些话之前，没有给我讲过他的梦。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之间早在前世就已经彼
此深知、彼此理解，无须再赘言。当然，我也没有给他讲过我的梦，更没有告 诉他，
在我的梦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每一次入梦都以我们默默地隔河相望为序
幕，再是风拼命地游过河水，拉着我的手在田野上飞奔。我记忆中最清 晰的影像就是
他拉着我在田野上飞奔，其次是遍地的小花儿，扑鼻的花香，还有漫天的云朵……我没
有将我的梦告诉风，因为我不想帮他在他那个“前生今世说”上再加砝码，我不想把我
们真实的相遇硬生生地搬进童话世界里。
“嘿，大画家，真地找到画中人了？”就在一抹落寞和一抹忧伤将要从风那深潭一般的
眼睛里溢出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风的身后，大声地说道，“据说，大才子经过了千年
的等待之后，终于把小仙子感动得下凡来赴约了？”
这个声音让我内心一惊，不禁挺了一下脊梁，慌忙地低下头，紧盯着酒杯。
风站了起来，一边推着那个人，一边玩笑道：“世诚大哥，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老
人家就不要凑热闹了，快回家陪嫂夫人去。”
“都说，酒逢知者饮，诗向会人吟。我们这个污浊的地方，能够迎来大才子和小仙子的
光临，实在是幸运啊。我怎么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吧？”那人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风刚
才坐的位子上。
刚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我已经觉得有几分耳熟，待风叫他为世诚大哥后，我就判定
了来者正是曾经邀我做人体模特的画家肖世诚。
我和肖世诚面对过三次，都是在去年的秋季。第一次遇到肖世诚，是我到心城市艺术展
览馆看画展时。那天，我穿着米白色的休闲皮鞋，米白色的宽松式的麻料裤子，米白色
的宽松式棉麻外衣，里面配了一件黑色的“套包”领的纯棉小衫。
我有个习惯，大多在画展的最后一天去展馆。因为，那个时候观展的人比较少，我可以
细致地读每一幅能够吸引我的画。
我是在书中学到的，欣赏一幅画时不能用“看”字，而要用“读”字。我的理解是，“
看”一幅画时有如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无法领略画的内涵，无法真正从画中获得美的
共鸣。“读”一幅画时，人往往要调动自身的种种能力，比如美学鉴赏的能力、心灵感
悟的能力，还有灵魂共鸣的能力。几年以来，通过读画，我的美学修养确实有所提高，
同时，也多多少少地具有了一点艺术鉴赏的能力。
去年秋天的那个画展，是心省中青年画家作品的联展。其规模较大，作品挂满了三个展
厅。我是早晨一开馆时进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我还没有看完一半的展品。即 便这样
，我仍然不肯走马观花，仍然要细致地读每一幅入眼的画。当我来到一幅女孩的肖像画
前，一下子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以致挪不动脚步了。在我看来，这幅写 实的人体油画
所具有的内涵，是此次画展中我所看过的其他画无法比拟的。
这是 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作，主题是午后的阳光。从画面分析，画中展现的应该是早春
时节，因为窗外那堵失色的老墙上，还趴着几枝去年留下来的枯萎的藤蔓。墙角下，
那枯萎的藤蔓的根部，几簇鲜绿的小草刚刚露出头来，在阳光的爱抚下显得愈发生机勃
勃。小草的这一边是残雪——落满了黑色的灰尘、脏兮兮的正在融化的残雪。 残雪再
过来就是窗台了，干干净净的白色瓷砖上，摆着一瓶美丽的干花，花束里有满天星、有
百花、有玫瑰、有郁金香，等等。虽然是干花，花的颜色褪色不少，但 是因为花束中
品种繁多、姿态各异，整瓶花还是显得热闹非凡。可是，干花的美丽和热闹并没有吸引
坐在窗台里侧的女孩子，她正把目光投向藤蔓的根部和鲜嫩的小 草。或者说她正把目
光投向爱抚着藤蔓和小草的阳光上。这幅画并没有把女孩子所坐的椅子全面地展露出来
，读者只能从座椅的材质和扶手来判定，这座椅有可能是 一部轮椅。如果细细地品读
，女孩子握着扶手的双手是在吃力的，因为她手背的肌肉看上去有些紧张，青色的血管
清晰可见，仿佛她要抓住的不是扶手，而是其他的 什么东西。可是，如果只读她的脸
部，却又觉得她是恬静的、闲逸的、满足的。她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她给人
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的神态又是那么闲雅。她的眼睛有点小，但她的目光和外面的阳
光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她薄薄的嘴唇似乎少了几分血色，但嘴角微微上翘，一抹宁静
的笑意从嘴角扩散开来，直到美 丽了她的面颊和眼睛。最有趣的是，她的胸前挂着一
个饰物——几只漂亮的小鱼。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明白，那饰物是什么材质的。
为了辨明那些小鱼的材质，我一会儿向前走几步，抱起双臂，静静地揣摩，一会儿向后
退几步，一会儿又向前探着身子细细观察。就在我又一次抱起双臂，一边向后退一边细
细地观察之际，只听得背后猛地响起“哎哟”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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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楼
我瞬间站定了身子，同时侧迈了一步，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愣头愣脑的穿着展馆制服
、胸前挎着工作卡的男孩子，静静地问：“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
“什么？”听了我的问话，那个工作人员更加呆愣了，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什么
这样说啊？”
我依旧静静地说：“你站在我的后面却让我踩到了你。如果你不是蓄意被踩，那就是把
我当成画喽。”
“啊。这个。不是，不是。我保证不是故意的。要我说，您比所有展厅里的画都美。”
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看您在这里站了好久，想来凑个热闹。您觉得这幅画
和其他的画有什么不同吗？”
“每一幅画都不相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来读感受也不一样。”我说罢，重新把目光
投在画上，细细地读起来。
这次重读，我发现了趴在老墙上的那几枝枯萎的藤蔓上，也有一抹不易觉察的阳光。这
抹阳光让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我禁不住暗中赞叹：“神来之笔。真是神来之笔！”
那抹落在 枯萎的藤蔓上的阳光能够打动我，是因为它一下子照亮了我心灵深处黑暗的
一隅。这幅画让我读到了一个由于身体的原因，只能坐在室内隔着玻璃窗看春天的女孩
儿。我认为，这幅画的作者在构思这幅画时，立意很高，笔触精致而又深沉。比如，
从窗框来看，那玻璃窗是存在的，可是从视觉的效果来看，那玻璃又不存在。也 正是
因为玻璃的“不存在”，使得女孩完全融进了春天，成了春天里的一部分内容。当她融
进春天之后，那小草的生命力、那阳光的暖意，也就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深知，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这位女孩有着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外表
宁静，看上去很淡然，内心却注满了海一般的力量；再比如，我们都忽略了自身的缺陷
和 不足、忽略了干花的繁茂和美丽，钟情于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钟情于温暖的阳光。
我也深知，那女孩内心的力量是像小草一样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我 内
心的力量却是绵软的，甚至是空洞的。那女孩是身体患有疾病的人，她忽略干花而向往
小草，那是因为她向往健康的有活力的生命状态，我的缺陷却是心理与精神 上的，我
对小草的向往也是空泛乏力的。我还深知，想要用行动来走近内心的向往，我必须先走
过自身的局限。那就要彻底地填补空洞，并点燃生命的希望，焕发精神的力量。可是，
除了知识，我还能用什么来填补空洞呢？我生命的希望是什么呢？我又能从哪里获得精
神力量呢？
老霍在世的时候传授给我很多道理，教我做很多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及如何填
补内心的空洞，也没有与我探讨过生命的希望。或许，他的内心被那些无法向任何人倾
倒的秘密、烦恼和痛苦拥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就没有任何空洞？或许，他的生命已经沉
重得担不起任何希望？
“午后的阳光”照亮了我心底的暗地，让我看到了隐藏在那里的空洞，让我发现了自己
存在的问题，继而让我有一种貌似饥饿又貌似失重的感觉。想到老霍，想到他心里的拥
堵、想到他当年承受的负累，我的心绞痛起来，身体又变得异常沉重。
和老霍相处十来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收受他的给予，从来没有真正为他做过什么。老霍
去世后，我千万次地猜测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去探究和调查。
就连老霍生前交待我做的事情，我也只是完成了九牛一毛。思量起来，我亏欠老霍太多
太多了！
“美女姐姐，您很懂画啊？麻烦您给我讲一讲呗。”就在我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的时
候，那个工作人员凑近了我，讨好地说，“我也很喜欢画，但我没有艺术细胞。我在这
里工作快两年了，愣是看不出来哪幅画好哪幅画不好。姐姐，您就帮我科普一下吧，让
我也长点见识。”
我醒过神来，看了看工作人员，笑着问他：“这幅画是不是这次画展中的宠儿啊？”
“这幅画可不是这次联展的宠儿。别说宠儿了，连主角儿都不是。之前的几天时间里，
几乎没有人在它的前面停留，更没有人如此用心地欣赏它。今天，它意外地得 到了您
的关注和欣赏，它可感谢您呢。”工作人员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说道，“画是没有言语的
，即便它满怀谢意，也没法向您表达。可是它的作者就不同了，他可以 向您表达谢意
。而且，他觉得他必须向您表达谢意。”
“怎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笑着问工作人员，“你是来给这位作者打前阵的？”
“哦。这个，算是吧。”工作人员陪笑道。
这幅画的作者就是肖世诚。肖世诚曾对我说，他是一个热爱绘画胜过热爱钱财的名气不
大却拥有一些钱财的画家。他说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它强塞给你你不想要的东西，偏偏不给你你最在意的宝贝。”
此次联展 中，肖世诚的画一直被冷落，却在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撤展的时候，迎来了我
这样一个知音。此时此刻，肖世诚对我的向往不亚于我对画作中女孩的向往。他先是无
意 中发现了我站在他的画作前，继而如同我端详画作一样端详我，随后派来了展厅的
工作人员，让他把我请到办公室去。不曾想，我不但踩了工作人员的脚，还扔出了 一
句，“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我独特的语言和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使原本就有些不
知所措的工作人员更加不知所措了。当我不再和他言语，重新读画之后，他依然傻乎乎
地立在我的身后，随着我的目光打量画。
满心欢喜的肖世诚在办公室里等了好久。不但我没有去，连工作人员也没有回去，他就
急了。他生怕工作人员说话不利请不到我，便亲自来到了展厅。
“这位姑娘，您对画有研究？”不等走到我的跟前，肖世诚就伸出手，向后扯了一把工
作人员，豪爽又大气地说，“我是这幅画的作者。很高兴能够得到您的青睐，也很想听
听您的宝贵意见。”
肖世诚那豁亮、厚重的声音和愉悦的语调直接感染了我。我转过身，看了看肖世诚，微
微地点了点头，礼貌地浅笑，淡淡地说：“您好，肖世诚老师。您这幅画真好。谢谢您
的创作。”
“哦？您知道我的名字？”肖世诚惊讶地问。
我浅淡地笑，轻轻地说：“落款那里有您的名字啊。”
“哦，哦！”肖世诚拍了拍脑袋，随意地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笑容可掬地说，“这位
姑娘，怎么称呼您呢？不瞒您说，我这画从开展那天到您来之前，一直被人冷落。这午
后的阳光都快变成暗夜的角落了。”
我被肖世诚逗笑了。
我的笑容一向很淡。不论是开心的笑、幽默的笑、酸楚的笑，都是淡淡的。这与我的心
境相吻合。老霍用十来年的时间教会我最重要的三件事：保有一颗高贵的心，保有稳定
的情绪和淡然的心境，不断提高个人素养。
那天，我的笑容与以往的笑容有所不同。我因喜欢“午后的阳光”而对肖世诚多了几分
好感，笑容里也就注入了几分暖意。
我的笑容由浅淡变为温暖的过程被工作人员看到了，也被肖世诚捕获到了。工作人员站
在肖世诚的身后，他以为我这温暖的笑容是送给他的，禁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听
到工作人员的笑声，肖世诚猛地转过身，语气比较温和表情却相当生硬地对工作人员说
：“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看着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扭转身，一溜烟地跑回了办公室，肖世诚才转过身对我说：“
姑娘，你不要介意啊。他小毛孩子，不懂事。”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地收敛了笑容。
肖世诚似乎注意到我笑容中的暖意消失了，不禁耸了耸肩膀，幽幽地吟诵道：“玉骨冰
肌浅淡香，羞同俗人逐华芳。高贵生命何须笑，一现奇芳韵久长。”
我听得出，这是一首被篡改了的歌咏昙花的诗。这首诗的原句是：玉骨冰肌入夜香，羞
同俗卉逐荣光。辉煌生命何言短？一现奇芳韵久长。
肖世诚把“入夜香”改成了“浅淡香”，避免了有可能产生的歧义，是为了表达他对我
的尊重？他把“羞同俗卉逐荣光”改成了“羞同俗人逐华芳”，是为了不着任何痕迹地
赞美我的脱俗之美？他把“辉煌生命何言短”改成了“高贵生命何须笑”，意在告诉我
，他很欣赏我高贵的气质？
我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不会被肖世诚拍得晕头转向，不会被肖世诚一诗捕获，却也
没有因他的诗而厌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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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楼
“没想到，肖世诚老师还是个诗人。不过，我还是想和您探讨与画有关的问题。”我再
一次温暖地笑，礼貌地说，“肖老师，我可以针对这幅画，问您几个问题吗？”
我知道，肖世诚吟诵篡改后的歌咏昙花的诗，就是想唤回我笑容中的暖意。我不动声色
地照办了。但是，我既没有羞怯地自谦，也没有大大方方地向他道谢，而是转换了个弯
儿，使得诗与昙花的话题无法继续向下进行。
肖世诚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连声应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不要说几
个问题，就是十几个问题、几十个问题，那也不是问题。”
我笑着向肖世诚致谢，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午后的阳光”，郑重其事地问：“肖老
师，我想问一下，画中那脏兮兮的残雪中露出来的是什么？我看着像是破碎了的瓷罐，
是吗？”
听到我的问话，肖世诚颇有几分自得地挺直了腰板，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我
大加赞赏。他说：“你这小姑娘眼力不错啊。那确实是一个破碎的瓷罐。我开始画这画
的时候，那瓷罐被埋在雪里，只露出了一点点。待到中午时分，我就要完成这画的框架
时，太阳把积雪晒化了，这个破瓷罐就露出了‘脖子’和‘肩膀’。我心里想啊，既然
它愿意赶场，我就把它画下来好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细节也逃不过姑娘的法眼。”
肖世诚向前挪了半步，和我并肩立在画前，继续说道：“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就
凭你看画看得这么仔细，我也要好好地谢谢你。”
“就叫我醉吧。醉酒的‘醉’，与‘醒’相对的‘醉’。”我自我介绍完，继续说道，
“您不要谢我。我这样向您提问，实在有些冒昧。我还要感谢您不怪呢。”
我看了看肖世诚，又转过头盯着画说道：“肖老师，我不懂得绘画，如果我问出太不专
业的问题，您可不要笑话我啊。”
我顿了一下，仔细地斟酌了一下字句，开口说道：“我想知道，您作这幅画时是完全写
实画呢？还是在细节方面加进了自己的创作呢？”
肖世诚想都没想，如实答道：“写实，百分百地写实。我认为，写实派画家在绘画时就
是要如实去画。能够把画作画得和实物一模一样，那是本事。”
“哦。是这样啊。”我先是轻叹一下，继而赞叹道，“这个女孩可真美，美到骨子里了
。”
肖世诚有些失望，也有些失意，却开怀大笑地问：“怎么？只是女孩美？画不美吗？”
“您是写实派画家，百分百地写实。如果女孩的内心与神态不够美，您的画也就难得美
了啊。”我像是对肖世诚说，又像是自说自话，“那个瓷罐如果没有破碎就好了。哪怕
陈旧一些，哪怕不够精致、不够漂亮，只要是完整的，这幅画就完美了。”
“为什么？”肖世诚不解地问。
我叹息道：“冰雪消融之时，万物复苏之际，那尘封的瓷罐得以重见天日。如果它是完
整的，一定会有全新的使命。可是现在，它只代表着破败，代表着消亡，代表着过去和
即将过去。它代表的这些内容与春天、与午后的阳光都太不搭调了。”
听罢我的解释，肖世诚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喜出望外地说：“醉，你对画中女孩的赞美
，对那个破瓷罐的评说，一下子就把这幅‘午后的阳光’给拔高了！坦白地说，我作这
幅画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我的境界远远达不到这么高。”
肖世诚停顿了一下，直到脸上的笑意完全被忧伤所代替，他才幽幽地继续说道：“你的
这个发现让我在欣喜之后又感到了忧伤。”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肖世诚紧紧地盯着画，轻轻地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被你的美貌和气质所打动。我
想结识你，想像对待我所接触过的那些或漂亮、或美丽、或优雅、或温婉的女 孩一样
，把你哄得开开心心的，再请你做我的模特。没想到，你这个醉，不但名字奇异，连人
也奇异。你对画的理解和感悟完全超越了画作本身。像你这样有悟性又 有灵性的好姑
娘，简直是上苍赐予这个世界的瑰宝。”
肖世诚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侧脸，继续说道：“像我这样一个不知名画
家，哪里有资格请你当模特呢？”
“您过奖了。”我庄重地说，“我不懂画，只是喜欢读。我不该班门弄斧。”
“没有，没有，没有。”肖世诚好像害怕我中止讨论似的，连声说道，“我 画这瓷罐
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想法是，当那肮脏的冰雪消融之后，世间的万物就像去
掉了伪饰一样，一切都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春天的阳光之下。这个世 界，即使是最美好
的春天里，也会存在瑕疵，存在不完美。当我们沉静下来之后才会发现，正是这偶有的
不完美给予了我们追求美好的热望。”
我猛地转过头，瞪着幽深的眼睛，像读画作一样，仔细地读着肖世诚的脸。
估计，肖世诚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大胆地、毫不隐晦地审视他，也没有想到他用以“自救
”的一段“神论”，居然帮他缩短了他和我之间的距离。这样始料未及的“时局”，
让他惊喜万分。他来不及调整目光，也不敢在我的直视下转移目光，只能硬挺着脖颈，
斜着眼睛看，尴尬地说：“醉，你的形貌太完美，气质又太高贵，我的心境和 我的画
笔，根本就画不出你的神韵。老实说，我见过很多很多女子。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
年幼的；有高知的、有中知的、有无知的；有美丽的、有不丑不美的、 有丑陋无比的
……但是，如你这般独特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女孩子的面前
失去优越感。”
他轻叹了一声，直率地问：“醉，要是早一些遇到你，我在作画时，是不是可以考虑得
更加周全？”
“不可能的。我没有您说得那样好，更帮不上您什么忙。”我灿烂地一笑又将头又转向
了“午后的阳光”，轻轻地说，“怎么？现在您不想请我当模特了吗？您对艺术的严谨
和忠诚，让我希望自己成为您作品的主题。”我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希望，这个
刹那间做出的决定，不会让我后悔。”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有趣。一个人，越是努力地与人抗争、与人博弈、与人拼个不亦
乐乎，也就越容易失控、越容易疲惫、越容易孤立、越容易自我毁灭。当一个 人真正
地知己知彼并能够正确对待自己的鄙陋之后，一切便如同春季的田野一样，只须一阵春
风拂过，就会生机勃勃、如诗如画了。
如果肖世诚极力地掩饰自己的窘态，极力地为自己狡辩，那么他和我之间也就没有了下
文；如果肖世诚能够始终坦诚地与我相对，别再生出其他的念头，别核计着如 何将我
牢牢地拴在他的笔下，那么他和我的合作肯定会非常愉快。可惜，当肖世诚给我画了一
幅肖像画之后，贪婪的占有欲将他原有的真诚和良知彻底地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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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楼
给我画肖像画那天，我遵照肖世诚的建议，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与肖世诚的建议不
同的是，我选择的连衣裙是棉麻的，款式是比较简单的改良后的旗袍裙，除了 几粒蒜
瓣扣再没有其他的装饰。肖世诚认为，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穿最好的真丝料，款式也应
该如同西方中世纪的贵妇们穿的礼服那样，紧紧地裹住身体，露出本来 的曲线。我没
有完全听从肖世诚的建议，但也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浅笑着说：“我只穿自己
的衣服。我不喜欢穿成别人的样子。”
肖世诚作画的那天，我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工作室。我的头发被我用淡
紫色的发圈束成了一条低低的马尾辫，身上穿着那条棉麻料的中式连衣裙，脚 上穿着
白色的皮凉鞋。那双凉鞋的款式非常简单，前端由两条相互交叉的皮带组成，后端也有
一条皮带，绕过后脚跟与前端的两侧相连。
我出现在画室里的那一刻，肖世诚被惊呆了。他完全忽略了随我一起前来的帮我提着手
袋的胖子，也完全忘记了他所建议的连衣裙的面料和款式。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欣喜
得直摇头。
他连声地赞叹道：“仙子！醉，你绝对是仙子。如果用你的肖像画去参展，那些所谓的
大画家肯定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淡淡地笑。如同第一次见到肖世诚时一样，既不羞怯地自谦，也不大大方方地道谢，
而是轻轻地拉过身后的胖子，向肖世诚介绍道：“肖老师，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叫他胖
子吧。他听说我要给画家当模特，嫉妒得不得了，非得跟着我一起来。他想让您判定一
下，他有没有给您当模特的潜质。”
胖子并不是特别胖。他有着标准的身材，有着发达的肌肉。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看上
去一米七几的样子，头上顶着“板寸”，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他搓着双手，向前迈了
一步，握住了肖世诚伸过来的手，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肖，肖，啊肖老师
，您，您，您好。很，很，很，很高兴来到您这里，看，啊看，看您画画，啊画醉。”
醉刚刚向肖世诚介绍胖子时，他的心里是有些不悦的，可是当他听完胖子的问好后，忍
不住握紧了胖子的手，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结巴，后来唱着说话，再后来大声朗读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好了。胖子，你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啊。”
胖子感激地说：“啊，谢啊，谢啊，谢谢肖老师。我回，回，回去就试。”
我轻轻地在胖子的肩头拍了一把，笑着说：“胖子，你今天是来当观众的，就少说两句
吧。”
“啊，行！”胖子乖乖地说，“肖，啊，肖，肖老师，您给我，找，啊，找个地方坐。
我当啊，当备用，啊，模特。”
肖世诚把我和胖子让进了绘画间，指着画架旁边的椅子对胖子说：“胖子，你就坐这里
吧。在这里，既能看到醉，又能看到我画的醉。”
看胖子坐下来了，肖世诚到饮水机处打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到了胖子的手里，把另
一杯递给了我，歉意地对我说：“你看看我，真是没长脑子。那天建议你穿连衣裙，也
忘了考虑天气的问题。这初秋时节，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可你这样的装扮，挺让人心疼
啊。”
“您是画家，我应该尊重您的意见。”我淡淡地笑着说，“就算我是为了艺术而美丽冻
人吧。”
胖子看了 看我，又看了看肖世诚，嘴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发现了胖子
的小动作。趁肖世诚转身走向那幅即将作为背景的大大的风景画的同时，我对着胖子微
微 地摇了摇头，又浅浅地笑了笑。看到我的笑容，胖子的嘴角立刻就上扬起来，原本
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打了一个“OK”的手势。
可是，当我在背景画前面的木椅上坐下来，按着肖世诚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摆姿势的时
候，胖子的脸又沉了下来。尤其是当肖世诚帮我摆完双手的姿势，又帮我摆头部的姿势
时，胖子皱起了眉头。
让胖子感 到不爽的不是肖世诚的手，而是肖世诚的目光和他那想要抑制却又难以抑制
的笑容。胖子太了解拥有这种目光和这种笑容的男人。仅凭这两点胖子就认定了，我所
说 的肖世诚具有的真诚和坦白的优点不过是肖世诚用来掩饰龌龊内心的外衣。从肖世
诚那得意忘形却又假装腼腆的笑容看，他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不容易捕获的猎物，把
自己当成了猎人——不想轻易得手的猎人。这样想着，胖子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电影中时
常看到的骑手驯服烈马的镜头。
一股怒火从胖子的心底腾地就烧到了头顶，使他焦躁地从鼻子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听到胖子发出的声音，我不禁转过头看了看胖子，笑着说：“胖子，又犯困了？”
胖子自怨自艾地作了一个揖，好声好气地说：“没，没，没困。我，啊我，呼噜两声，
只是为了更，更，更，更精神一些。你放心吧，我，我，我啊一，一，一定坚持，啊到
最后。”
肖世诚也转过头来，对胖子说：“怎么，胖子？坐不住了？实在坐不住的话，你可以到
外面转转去。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可不少呢。”
“不用，不用。如，啊如，啊如果连当观众都耐，耐啊不住性子，我怎么，怎么，啊能
有资格当模特呢！”胖子连忙说道，“肖，啊肖老师，现在开始，我当哑巴。您呢，就
，就，啊就当我是雕像啊好了。”
我悄悄地向胖子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胖子，辛苦了。”
胖子站起身，打了一个立正，搞笑地说：“啊。为，为，为人民服务。”再坐下时，他
投向肖世诚的目光却越发凌厉了。
我和胖子是校友，更是亲密的朋友。
我刚刚进 入大学的时候很瘦，个子较高、脖子又长，给人的感觉很丑又很穷，就像非
洲难民一样。又因为，我喜欢泡图书馆，极少与同学出去玩，哪怕是同寝室的同学，我
也 极少与她们言语。所以，我的同班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瘦鸵鸟，外班的同学则
喜欢叫我为瘦火鸡。有一个同学，曾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和我玩笑，向我问道：“唐逸飞
，你长得太标本化了。我怎么一看到你就害怕，比看到标本还害怕？”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同学们知道了，不论被人叫成什么名号都会欣然答应的唐逸飞，
居然是个胆大包天、独独往来的降魔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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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楼
给我画肖像画那天，我遵照肖世诚的建议，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与肖世诚的建议不
同的是，我选择的连衣裙是棉麻的，款式是比较简单的改良后的旗袍裙，除了 几粒蒜
瓣扣再没有其他的装饰。肖世诚认为，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穿最好的真丝料，款式也应
该如同西方中世纪的贵妇们穿的礼服那样，紧紧地裹住身体，露出本来 的曲线。我没
有完全听从肖世诚的建议，但也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浅笑着说：“我只穿自己
的衣服。我不喜欢穿成别人的样子。”
肖世诚作画的那天，我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工作室。我的头发被我用淡
紫色的发圈束成了一条低低的马尾辫，身上穿着那条棉麻料的中式连衣裙，脚 上穿着
白色的皮凉鞋。那双凉鞋的款式非常简单，前端由两条相互交叉的皮带组成，后端也有
一条皮带，绕过后脚跟与前端的两侧相连。
我出现在画室里的那一刻，肖世诚被惊呆了。他完全忽略了随我一起前来的帮我提着手
袋的胖子，也完全忘记了他所建议的连衣裙的面料和款式。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欣喜
得直摇头。
他连声地赞叹道：“仙子！醉，你绝对是仙子。如果用你的肖像画去参展，那些所谓的
大画家肯定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淡淡地笑。如同第一次见到肖世诚时一样，既不羞怯地自谦，也不大大方方地道谢，
而是轻轻地拉过身后的胖子，向肖世诚介绍道：“肖老师，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叫他胖
子吧。他听说我要给画家当模特，嫉妒得不得了，非得跟着我一起来。他想让您判定一
下，他有没有给您当模特的潜质。”
胖子并不是特别胖。他有着标准的身材，有着发达的肌肉。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看上
去一米七几的样子，头上顶着“板寸”，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他搓着双手，向前迈了
一步，握住了肖世诚伸过来的手，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肖，肖，啊肖老师
，您，您，您好。很，很，很，很高兴来到您这里，看，啊看，看您画画，啊画醉。”
醉刚刚向肖世诚介绍胖子时，他的心里是有些不悦的，可是当他听完胖子的问好后，忍
不住握紧了胖子的手，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结巴，后来唱着说话，再后来大声朗读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好了。胖子，你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啊。”
胖子感激地说：“啊，谢啊，谢啊，谢谢肖老师。我回，回，回去就试。”
我轻轻地在胖子的肩头拍了一把，笑着说：“胖子，你今天是来当观众的，就少说两句
吧。”
“啊，行！”胖子乖乖地说，“肖，啊，肖，肖老师，您给我，找，啊，找个地方坐。
我当啊，当备用，啊，模特。”
肖世诚把我和胖子让进了绘画间，指着画架旁边的椅子对胖子说：“胖子，你就坐这里
吧。在这里，既能看到醉，又能看到我画的醉。”
看胖子坐下来了，肖世诚到饮水机处打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到了胖子的手里，把另
一杯递给了我，歉意地对我说：“你看看我，真是没长脑子。那天建议你穿连衣裙，也
忘了考虑天气的问题。这初秋时节，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可你这样的装扮，挺让人心疼
啊。”
“您是画家，我应该尊重您的意见。”我淡淡地笑着说，“就算我是为了艺术而美丽冻
人吧。”
胖子看了 看我，又看了看肖世诚，嘴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发现了胖子
的小动作。趁肖世诚转身走向那幅即将作为背景的大大的风景画的同时，我对着胖子微
微 地摇了摇头，又浅浅地笑了笑。看到我的笑容，胖子的嘴角立刻就上扬起来，原本
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打了一个“OK”的手势。
可是，当我在背景画前面的木椅上坐下来，按着肖世诚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摆姿势的时
候，胖子的脸又沉了下来。尤其是当肖世诚帮我摆完双手的姿势，又帮我摆头部的姿势
时，胖子皱起了眉头。
让胖子感 到不爽的不是肖世诚的手，而是肖世诚的目光和他那想要抑制却又难以抑制
的笑容。胖子太了解拥有这种目光和这种笑容的男人。仅凭这两点胖子就认定了，我所
说 的肖世诚具有的真诚和坦白的优点不过是肖世诚用来掩饰龌龊内心的外衣。从肖世
诚那得意忘形却又假装腼腆的笑容看，他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不容易捕获的猎物，把
自己当成了猎人——不想轻易得手的猎人。这样想着，胖子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电影中时
常看到的骑手驯服烈马的镜头。
一股怒火从胖子的心底腾地就烧到了头顶，使他焦躁地从鼻子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听到胖子发出的声音，我不禁转过头看了看胖子，笑着说：“胖子，又犯困了？”
胖子自怨自艾地作了一个揖，好声好气地说：“没，没，没困。我，啊我，呼噜两声，
只是为了更，更，更，更精神一些。你放心吧，我，我，我啊一，一，一定坚持，啊到
最后。”
肖世诚也转过头来，对胖子说：“怎么，胖子？坐不住了？实在坐不住的话，你可以到
外面转转去。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可不少呢。”
“不用，不用。如，啊如，啊如果连当观众都耐，耐啊不住性子，我怎么，怎么，啊能
有资格当模特呢！”胖子连忙说道，“肖，啊肖老师，现在开始，我当哑巴。您呢，就
，就，啊就当我是雕像啊好了。”
我悄悄地向胖子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胖子，辛苦了。”
胖子站起身，打了一个立正，搞笑地说：“啊。为，为，为人民服务。”再坐下时，他
投向肖世诚的目光却越发凌厉了。
我和胖子是校友，更是亲密的朋友。
我刚刚进 入大学的时候很瘦，个子较高、脖子又长，给人的感觉很丑又很穷，就像非
洲难民一样。又因为，我喜欢泡图书馆，极少与同学出去玩，哪怕是同寝室的同学，我
也 极少与她们言语。所以，我的同班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瘦鸵鸟，外班的同学则
喜欢叫我为瘦火鸡。有一个同学，曾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和我玩笑，向我问道：“唐逸飞
，你长得太标本化了。我怎么一看到你就害怕，比看到标本还害怕？”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同学们知道了，不论被人叫成什么名号都会欣然答应的唐逸飞，
居然是个胆大包天、独独往来的降魔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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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楼
刚刚读大学的时候，每每见到尸体标本，我的同学们都会呕吐不止，接连几天吃不好、
睡不好。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接触到的每一具尸体都充满敬畏，我觉得我和他们很近
，近得可以忽略阴阳之隔。
一天，一个同学在痛苦地呕吐过后，惊诧地看着我，迷惑地问：“瘦鸵鸟，你为什么从
来都没有害怕和恶心的感觉？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那样轻松地完成作业。”
我看着那同学，浅笑着摇头。我怎么就没有过害怕和恶心的感觉呢？在我十来岁的时候
，有一次，母亲扇我的嘴巴时下手太重，拍得我鼻口出血。当我看到我的手上、身上和
地板上都是血时，惊恐得放声大哭。
养 母气势汹汹地扯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进洗手间，扭着我的耳朵喊道：“你个小狐狸精
，哭给谁听呢？你是想让邻居以为我又在欺负你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喊也白喊， 哭
也白哭，没有人能来救你。”喊罢，她一把一把地用冷水拍我的脑门。我被母亲拍得跌
跌撞撞的，一阵儿迷糊过后就失去了知觉。
如今，在我的心目中，这些冰冷的尸体要比我的养母温暖许多，安全许多。我深知，不
论他们生前是恶人还是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总是乖乖地听任我的摆
布，他们不会像养母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又蹦出一个怪异的想法，然后无一例外地让我
来承担后果。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同学说：“还是不要跟我学吧。有些胆量来自魔鬼的恩赐，有些状
态来自地狱里的磨砺。你生活在人间天堂里，该恶心就恶心，该吐就吐吧。”
说罢，我露出复杂的笑容。我的脸上在笑，心中却在哭，但我不能让自己哭出来。我就
那样一直笑着，直到觉得把自己笑成了一具白骨。那同学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
色惨白惨白的。当我敛起笑容时，她突然转身跑了出去。随即，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
凄厉的叫声。
第 二天，那同学病了，发烧，说胡话，总是惊恐万分地盯着墙壁。有人说她被尸体吓
坏了，有人说她被鬼冲着了。我暗自苦笑，心想：如果把我当作鬼的话，他们的猜 测
倒是没有错。随之，我又暗自骂自己：你真是被魔鬼养大的，竟和魔鬼一样卑鄙。再随
后，我为自己辩护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还是深感愧疚。我一点也不 卑鄙。如
此几番自相矛盾之后，我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
接 下来的几天，大家纷纷逃课。传说中的解剖室闹鬼的传说再一次重生了，而且愈传
愈烈，愈烈愈没谱。直到最后，传说演变成了：解剖室闹鬼的事不是传说而是事 实。
那鬼经常躲在唐逸飞的身后，猛地出来吓唬人。如此一来，我成了传说中的女煞，也就
是传说中能“捉鬼”的人。这让我的纠结更加纠结，也让我的痛苦更加痛 苦。其实，
那个时候，如果我主动跟同学们讲一下事情的经过，闹鬼的传说也许会有始有终。可是
，我偏偏懒得向任何人解释。于是，在越来越痛苦的纠结中，我想 到了老霍。
“老霍，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您能来陪我坐一坐吗？我遇到了麻烦。”不了情酒吧里，
我泪眼朦胧地面对着两杯红酒，心里默默地说，“我始终按照您要求的那样，保持一颗
高贵的心。他们给我起外号，我不但不恼怒还欣然答应；他们说我长得像标本，我不但
不反驳还报以微笑；他们说解剖室里的鬼是我养的小鬼，我也不生气。可是，您知道当
他们像躲鬼一样躲着我时，我的心里有多么不痛快吗？”
为 了填充心灵深处的空虚，为了抵御莫名的惶惑，我把课余时间全部用在了读书、读
画和听古典音乐方面。其实，我还向往一件事——流浪。我很想背着行囊去穷游， 把
自己交付给穷游之旅，让自己在穷游的途中自生自灭。可是，我的心里先是有个难以放
下的老霍，后来又多了一个无法放下的唐逸斌。我就觉得，我离不开心城。 我的流浪
之旅只能在心里向远方延展。
每 一次唐逸斌劝我，让我给他找个好姐夫时，我若能抵御内心的迷茫，就会反过来劝
唐逸斌。我说我希望唐逸斌用心学习，学到真本事。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找到一 个
心爱的好女孩，可以和女孩一起时常回家看看，代我孝顺父母。那样的话，我也就了却
了一份牵挂。我以为，我只是期盼小弟能够越来越好，能够早日成家立业。 我并不知
道，我心中那被奇寒冻结着的亲情和爱已经悄悄地茁壮起来，而我对父母的牵挂和思念
也就与日俱增了。
我 深知，老霍用爱和信任培养了我并在我的生命里播下了爱和感恩。每当我独自坐在
不了情酒吧里，或读书、或读画、或品酒的时候，我总是能够感觉到老霍的存在。 老
霍还是穿着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穿的衣服，还是那样深沉的表情，还是那样怜爱地看着
我。我给老霍倒上一杯酒，用双手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我的对面，微微地一 笑，在心里
说道：“老霍，来，一起来喝一杯吧，再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老霍也不言语，轻轻地坐下来，用手握住杯子，把杯子举到下巴下，轻轻地晃了晃，闭
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口，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地啜了一口，细细地品
味起来。
这样一来，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我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说
道：“老霍，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对我说过你要和他们鱼死网破的，怎么就自
己跳楼了呢？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是怕死的人，但也不该是轻易去死的人。”
说 到这里，为了能够看清老霍，我闭上了眼睛，屏蔽了酒吧里微弱的光线，打通了我
与老霍之间的阻隔。这个时候，我就真切地看到了老霍，看到了让我心痛不已的老 霍
。老霍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慢慢地品酒，眼睛里浮游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还有一丝暖暖的怜惜。我强忍内心的疼痛，向老霍问道：“老霍，你告诉我，到底是
你自己跳楼的还是被人陷害推下楼的？如果是被人陷害的，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老霍看了看我，沉下了脸，放下杯子，站起身，一副欲走还留的架势。我猛地睁开了眼
睛，眼泪就模糊了双眼。我委屈地深吸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每次问你
正事，你都不肯说。那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别急，快坐下来。我给你说一件事，保证
让你高兴得眉开眼笑。”
老霍坐了下来，重新端起酒杯，继续品酒。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我告诉你啊，正如当年你所期望的那样，我已经
原谅了我的母亲。还有啊，我的小弟，就是唐逸斌，他已经到厨师学校去学习了。我真
高兴！他居然为了能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就学好了。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一流的好厨师！
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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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楼
我刚刚上小学时，父亲每天用自行车接送我放学和上学。开始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的
后车座上，总会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搂着养父的腰。那一天，母亲像第一次看 到这样
的情节一样，突然就暴怒了。她连哭带嚎地追上我们爷俩儿，一把把我扯了下来，又一
把把我的父亲扯了下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大声 哭骂。
看着围观的邻居越聚越多，我的养父尴尬不已，却又不敢迁怒于母亲。他好言好语地拉
起母亲，连哄带劝地把她拖回了家。待他重新下楼的时候才发现我仍然坐在地上，哭得
跟个泪人儿一样。我被养母从车上扯下来的时候，胳膊掉环了，腿也抻了筋。
从那以后，母亲明确地告诉父亲，以后不许和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不许和我有亲密的交
流，不许对我嘘寒问暖，更不许我们之间有暧昧的语言。不管是父亲还是我，如果胆敢
犯戒，一切处罚都要加在我的身上。我的话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更是极少开口了。
父亲时常趁母亲不在场的时候用他那盛满忧伤的眼睛默默地盯着我，再轻轻地叹息一声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倔强地笑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我的活，或继续写我的作业。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两周，我逐渐习惯了沉默的状态，父亲却越来越忧伤了。有一天，父
亲比平时提前到学校接我。我们父女俩儿一边向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聊了几 句。养
父哽咽地向我道歉，让我不要怪他和母亲。他说，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妈妈，她可疼我
呢。只不过，她现在生病了，心理方面出了问题，所以才会时常发脾 气。他还说，他
相信我的母亲迟早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那样疼爱我。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待他不再言语的时候，我停下了脚
步，静静地看着养父，淡淡地说：“妈妈是好女人或者是坏女人，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
吗？你关心我或者是不关心我，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就
当我是一只猫、一只狗好了。我终究会长大，或者是死去。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惹麻
烦，不要再用你的无知和无能为我换取更多的谩骂和殴打。”
我的表情、我的语气、我的眼神以及我的语言都是养父始料不及的。他惊愕地看着我，
忽然相信了养母所说的，“我这个一直被她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早已不是 原来的
小逸飞，而是一个被妖魔附体了的冷血动物”。也就是那个时候起，父亲果真如母亲要
求的那样，几乎不再和我交流。我跑到西山，遇到老霍的时候，就是那 个阶段。
那个时候的我照顾弟弟时可谓尽心尽意、欣欣而忙，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给弟弟冲
奶粉时，我严格按照妈妈规定的奶粉、温水、开水的量，几乎丝毫不差；给弟 弟洗尿
片时，我先用开水烫，再用刷子刷，几乎不用洗衣粉和香皂、肥皂；给弟弟擦臭臭时，
我总是先用用温水浸湿的纱布轻轻地擦拭之后，再用纸巾沾去遗留在弟 弟屁屁上的小
水珠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拍上爽身粉。
如果事情至此为止，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母亲在偷偷地、严密地观察了我几天之后
，情绪再一次失控，问题和麻烦也就无可避免地升级了。在冷眼观察了几天之后，母亲
惊异地发现，我的年龄虽小，但做事严谨，滴水不漏，且能“忍辱负重”， 演戏的本
领更是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单单以我洗尿片时的情景来说吧，我那稚嫩的小手先是
被热水烫得通红，再被毛刷那凌乱的刷毛扎出无数个小血点，接着被 冷水冰得肿胀起
来。这些细节，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度欲夺下我手中的尿片自己来洗，几度欲抱
起我狠狠地亲上几口。可是，当母亲突然发现还没有满百天的 小逸斌居然“咿咿呀呀
”地和我说话，且说得没完没了的时候，一股妒火直接冲出了她的头皮，在她的头顶轰
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妒火燃起之时，我所做的一切在养母那里都有了另外一种解释。
那天夜里，我和我的弟弟都已熟睡后，母亲神秘兮兮地对父亲说：“我 仔细地观察过
，小逸飞在干活的时候从没有皱过一下鼻子，没有撇过一下嘴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
的不满。你想想看，那么小的孩子，正是淘气、争宠、撒娇、耍 赖的年龄，怎么可能
这么懂事？我同事家的孩子，包括王大姐家已经十六七岁的女儿，一听说妈妈准备给他
们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他们就吵着闹着表示反对，坚决不 允许别人来分享父母对他们
的爱。啧，啧，这小逸飞太不正常了。”
父亲疲惫地闭上眼睛，叹息道：“你 总是疑神疑鬼的，累不累啊？我们单位的小张是
少数民族，最近怀了二胎。她和大家说，她怀孕前征求过大孩子的意见，问他想不想要
小弟弟小妹妹。人家那大孩子 才七八岁，还是个男孩呢，高兴得直拍手。那孩子说，
小弟弟小妹妹都好，一个也行，两个也行。还说，等小弟弟小妹妹出生后，他要好好保
护弟弟妹妹。要我说 啊，那个孩子和小逸飞才是正常的，那些不要弟弟妹妹的孩子都
是自私的小气鬼，那是不正常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我 今天看到小逸斌和
小逸飞咿咿呀呀地说话，可亲密可亲密了。小逸斌都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怎么就和姐
姐说话呢？肯定是小孩子间有另外一种语言，小逸飞用小孩 子的语言拉拢了小逸斌。
没准儿，她还和小逸斌说了我们的坏话呢。这个死丫头，太可怕了。小小的年龄城府就
这么深。我告诉你啊，每当我盯着她看，总觉得她根 本不是一个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是什么？你越说越离谱了。快休息吧，别吵醒了孩子们。”父亲已经疲惫
至极，实在不想继续聊下去。
“是什么？难道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母亲忽地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瞄了瞄
我，又看了看小逸斌。当她确定我们两个都已熟睡，才勒着嗓子说，“我觉得小逸飞是
被鬼魂附体了。鬼魂的目的可不是帮我们照顾儿子，她是想夺走我们的儿子。你不记得
王大姐也说过吗？她说小逸飞根本就不像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她说小逸飞就像一个小精
灵、小天使。她还说过，小逸飞根本就不像这俗世间的孩子，更不像我们的孩子。”
“你越说越离奇了。”父亲嘴里这样说着，后背却冒起了凉风。他不相信我是被鬼魂附
体了，但是他怀疑我的母亲中了邪。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说，“你还没被王大姐害够
啊？如果不是她说话不加小心，也不会惹出后来这些事。以后，你别和她在一起，别听
她妖言惑众。”
母亲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胳膊，吓得父亲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抽出了手臂，胆颤
心惊地说：“快睡吧。有什么话，等天亮了我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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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楼
母亲直愣愣地盯着父亲，倒吸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惊恐地说：“你
说得有道理！小逸飞就是从王大姐说出她的身世之后才开始变化的。王大姐就是妖魔！
她多次说过，她羡慕我们命好，有小逸飞这么乖巧的养女，又生了小逸斌这样的大胖小
子。她还说，也不知道我们积了多少德，好事儿都让我们家摊上了。”
母亲向父亲身边挪了挪，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轻轻地说：“肯定是王大姐把她身上的
妖魔派遣到小逸飞的身上，借小逸飞来离间我们一家人的关系，破坏我们一家人的感情
。咱们可不能让她得逞。”
父亲知道母亲在说胡话，但是他想，能够让母亲把对我的猜疑和忌恨转到王大姐身上，
从此不再和王大姐有密切的往来，这也算一桩好事。自从上次王大姐失言后，父亲的心
一直悬着，生怕王大姐再惹出什么事来。听到母亲对王大姐有所猜疑，父亲附和道：“
就是。可不能让王大姐离间我们一家人的关系，破坏我们一家人的感情。以后，你尽量
少和她往来，以免她再搬弄是非。”
父亲没有想到，他对母亲的随声附和，不但没能帮母亲排除心理的问题，反而加重了她
内心的恐慌，也助燃了她要努力保护小逸斌、努力保护我、努力保卫这个幸福家庭的热
望。
人一旦中止了反思与自我反省，习惯性地把问题的起因与责任都“指派”到他人身上的
时候，理性思维的能力就会越来越弱。除此之外，人还会越来越纵容自己的劣性，并把
无知无畏当作足智多谋，把执迷不悟当作锲而不舍。
从我小的时候偶尔怪怨母亲到现在彻底地原谅了她，我深刻地认识到，“人世间”本没
有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当人们一定要纠出谁对谁错，一定要辩明孰是孰非的时候，矛
盾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我的母亲认定了王大姐是妖魔，她认定了王大姐因为嫉妒我们家儿女双全，妒嫉我们家
女儿漂亮乖巧、儿子健康茁壮而把自己身上的妖魔派到了我的身上，想以此来祸害我们
一家几口。接下来，她就要奋起反抗，并竭尽全力地降妖除魔了。
人一旦与妖魔扯上了关系，要么会心理变态、精神分裂，要么就会与算命先生或者是巫
婆神汉扯上关系。很不幸，这两方面被我的母亲占全了。为了降妖除魔，她几 乎跑遍
了心城及心城周边她能找到的或明或暗的算命场所。更加不幸的是，不论她找到的算命
先生或巫婆神汉的人品如何，不论是劝她放下疑虑、轻松生活的人，还 是云山雾罩地
附和她那妖魔附体之说的人，都没能说透她的心理问题，没能帮她驱逐内心的“妖魔”
，直到她对他们都失去了信心。
最初的时候，母亲把那些算命先生、巫婆、神汉当作自己的同盟。她听从他们的安排，
或是用张贴符咒的办法驱鬼、或是通过做法来降妖。当那些方法无一例外地失 败后，
她霍然明白，原来，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同盟，而是王大姐的同谋。王大姐的同谋怎么会
真心帮她降妖除魔呢？当她终于看透了他们，知道了他们是王大姐的同 谋后，她判定
了，他们都是自己的敌人。而当她逐一详细地回忆了那些算命先生或巫婆、神汉给她算
命和降妖的过程、又逐一分析和总结后，终于发现，那些在她的 面前大模大样地扮演
大仙儿或大师角色的“大神儿”们，不是骗子就是自欺欺人的半仙儿，道行距她差远了。
母亲露出庄严而又神圣的表情，对父亲说：“一群小巫竟然敢在我这个大巫面前作祟！
他们也不找个照妖镜照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道行？我早就看透了，他 们在我
们的面前装神弄鬼，是想唬弄我们，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告诉你，他们还真就打错
了算盘。我决定，从今天起我要抛开那些半仙儿，用自己的真才实学来 对付小逸飞身
上的妖魔。等我制伏了小逸飞身上的妖魔，再去对付那些半仙儿和骗子。”
母亲的“真才实学”，不过是经她分析、总结后，综合了各家之“长”而得到的降妖除
魔的“法宝”。在她看来，打骂我并不是在打骂我本人，而是在鞭挞我身上的 妖魔；
让小逸斌往我身上撒尿，那是因为童子尿有辟邪的作用，她想用小逸斌的童子尿逼走我
身上的妖魔；把扒光了衣服的小逸斌关在我的房间里，也是想让小逸斌 的童子之正气
逼退妖魔的邪气……
母亲这一整套的理论，让父亲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也令他无可奈何。直到我的弟弟唐
逸斌擅自辍学后越来越堕落，在外到处惹是生非，回家就开口要钱，气儿不顺的时候还
要打骂父母时，父亲才开始深刻地反省。
母亲曾跪在唐逸斌的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忏悔，说她当年昏了头了，满脑子都是对
王大姐的怨恨，根本就没有想过怎样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她追悔莫及地说， 当时她
怎么就没有想到，就算王大姐不失口，我迟早也会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如果，他们不是
迷信什么妖魔附体之说，而是正确对待我的乖巧懂事，并能够真正真心 地对我好，那
么就算我知道了自己是抱养的也不妨碍我们一家人恩恩爱爱、欢欢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父亲更是老泪纵横地乞求唐逸斌，让他看在半身不遂的母亲的情面上，去找一找我并把
我请回家。他求唐逸斌告诉我，爸爸妈妈已经知道错了，已经忏悔了，请姐姐原谅爸爸
妈妈。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听他说了那些无聊的话，又高又壮的唐逸斌气得咬牙切齿，
猛地飞起一脚，将父亲身边的沙发踹了个粉碎。他把拳头攥得“嘎巴”直响， 很想狠
狠地暴打一顿面前这个窝囊的男人。他看不起他，也不想原谅他。可是，当他看到他颤
抖着的瘦弱的肩头，当他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看到他混浊的泪水 时，还是把拳头
砸向了沙发旁的玻璃柜子。
玻璃柜子碎了，他手背上的肉也碎了，鲜血滴在玻璃碎片上，也滴在了地板上。父亲被
他的举动吓呆了，不停地叫道：“儿子，儿子，儿子啊，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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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楼
唐逸斌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胡乱地扯出厚厚一叠纸，狠狠地按在手背上。不一会儿的
功夫，纸巾就被血给殷透了。他扔掉沾满血的纸巾，重新扯出厚厚一叠纸，狠 狠地按
在手背上……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感觉到来自手背的疼痛，却感觉到了锥心的疼痛。直
到按在手背上的纸巾不再向外渗血，他把手插进了衣襟里，瞪了一眼在 床上吓得缩成
一团的母亲，又看了看张口结舌的父亲，冷冷地说：“你们两个捉了二十多年的鬼，现
在才知道，最恶毒的妖魔就是你们自己？我明白地告诉你们吧， 我绝不帮你们向姐姐
去说情，也不会劝我姐回来。你们对不起姐姐。你们毁了她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
”说着说着，唐逸斌的眼睛红了。他强忍住泪水，一边转 身向外走，一边恶狠狠地说
，“你们就用后半辈子来忏悔吧！你们就苟延残喘吧！别说我姐不会原谅你们，就是我
也不会原谅你们。”
那之后，唐逸斌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四处游荡，居无定所。有时到建筑工地上混几天，
有时到所谓的朋友那里混几夜，有时就在网吧里过夜。没有钱用了，他就找那些朋友们
借，借不到了就打打临时工，更多的时候是当当临时打手。
我遇到唐逸斌的时候，他正在完成一个雇主交待的任务。
那是前年春季的一个周末。傍晚时分，穿着一身休闲装的我抱着几本书走出心城中心图
书大厦的时候，刚好遇到有人打架。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我向围观的人群瞥 了一眼
便一级一级地下了图书大厦门口的台阶，准备贴着边走过人群。就在我走下最后一级台
阶之际，猛地发觉那个被打的人居然是个女子。我倒退着又上了台阶， 向人群中观望
。这一观望让我吃惊不小。只见那个被打的女孩一边护住顶着一头凌乱头发的脑袋，一
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一边奋起狂踢。可能是打架打得太 专注了，那个女孩根
本就没有发现，她的紧身裤子已经开线，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的上衣也被撕扯得窜到
了胸部的位置，露出了略显肥硕的腰腹部。那个打人的人 此时背对着我。从背影看，
此人身体健壮，虎背熊腰。他一只手像拎着小鸡一样拎着那个瘦弱的男人，一只手握成
了拳头，像练拳击一样，不停地砸向那个女子。
我把手中的书装进了休闲背包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轻而有力地说：“请让一下，让
我过去。”
看热闹的人看了看我，不约而同地向两边闪开，给我让出了一条窄窄的过道。我走过过
道，一把抓住了打人者的拳头，厉声喝道：“一个大男人，如此欺负女人，你不觉得羞
臊吗？”
打人者猛地扭过头，怒目横眉，开口骂道：“你找死啊？”
话音没落，打人者和我同时呆住了。
“弟弟，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
“姐。”打人者收回了拳头，也松开了抓着男人的手，眼睛倏地就红了，“姐，怎么是
你啊？”
后来，我们这一对已经有几年没怎么见面的姐弟一起去吃了晚饭——麻辣香锅。在吃饭
的过程中，我们先是大致地讲述了各自的现状，继而一起重温了年少时光，最后又异口
同声地叹息起来。
唐逸斌恶狠狠地说：“都是那个老妖精，从小就残害你也残害我。如果不是她，我哪能
心理变态，哪能这么不自信，哪能因为抬不起头而破罐子破摔！”
“还真让你说对了。要我说，咱妈才是被妖魔附体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来欺
负我呢？”我静静地说着，淡淡地笑了笑，视线却倏地模糊起来。
唐逸斌的眼睛也红了，恨恨地说：“我这辈子算是毁在她的手里了。”
“你这是在找借口。我都没有毁，你怎么就毁了？”我板着脸，认真地说，“弟弟，听
姐的，好好学点什么，务个正业。以后再娶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我们要学会主宰自
己的命运，不能被动地受他人影响，更不能自暴自弃。”
我始终称唐逸斌为“弟弟”，这既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也是我真心疼爱唐逸斌的体
现。在我看来，不论母亲有多么变态，唐逸斌是无辜的。并且，他也是受害 者。虽然
唐逸斌曾在母亲的教唆下做过许多让我伤心的事情，可是在我看来，唐逸斌不过是个年
幼无知的捣蛋鬼，我并不恨他。我没有想到，我对唐逸斌称呼的这一 声“弟弟”，既
是打破我们姐弟间隔阂的法宝，也成了姐弟两个沟通感情的桥梁。
“姐，我也想学好。”唐逸斌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哽咽地说，“可是，我高中都没有
读完，除了打架闹事，除了出苦力，什么也干不了。”他抹了把眼睛继续说 道，“我
也想好好干些活，挣点钱养活自己。为了这个，我都跑到建筑工地上去干过。可是，人
家一个工程队里干活的大多是同乡，不是同乡的也是同乡介绍来的。 我老哥一个，又
是新手，什么都不会干，他们对我欺生呢。”
“你和人家打架了？”我一边给唐逸斌夹菜，一边问。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唐逸斌懊恼地说，“他妈的，没
准儿我真像咱妈说的那样，是被妖魔附体了。”
“别胡说。你可别像咱妈那样无知。哪里来的妖魔？妖魔都在自己的心里。”我笑着说
，“你想想看，你愿意学点什么，姐给你出学费。只要你将来好好的，姐愿意一直供到
你能赚钱为止。”
“姐，我这个人吧，只有两个特长，一个是打人，另一个就是被人打。除了时常当当业
余打手，再偶尔被人打一打，我还能干什么啊？”唐逸斌垂头丧气地说。
“业余打手？还偶尔被人打一打？”我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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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楼
“是啊。雇主让我打人我就得打人，雇主让我挨打我就得挨打。”唐逸斌低下头，坦白
道，“我今天的雇主是个中年女人，她是在网吧里找到我的。她给我一张照片 后对我
说，照片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她老公，一个是小三儿。她不用我杀他们，不用我剐他们
，只要我每周暴打他们一顿。她不用我对他们说任何话，也不用骂他 们，更不用让他
们挂彩，只要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就行。她说她会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告诉我她老公和
小三儿所在的位置。我必须随时待命，随叫随到。工钱是每个 月一万块，工期是从现
在起到她老公回家向她请罪为止。她说，如果我能在两三个月内完成任务，最后结算的
时候她会另外奖励我一万块。”
“每个月打她老公四次，她就给你一万块？这人也太卑贱了。”听唐逸斌说罢，我叹了
口气，生气地说，“连这钱你也赚？你还是不是我弟弟啊？”
“姐，你别生气啊。我也不想赚这钱，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唐逸斌盯着我的眼睛
，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懒，也有的是力气，可工地上的民工欺生。他们怕我不是真心
干活，而是趁哪天他们不注意时洗劫了他们。为了赶走我，他们集体挤对我，让我忍不
住和他们打架。”
我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抓住唐逸斌的手，平静地说：“弟弟，之前的事，咱们就把它翻
过去吧。只要你把这一页翻过去，以后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姐就不怪你。”
唐逸斌的眼睛腾地就红了，嘴角不停地抽搐，猛地用双手握紧了我的手，哽咽道：“姐
，我听你的。以后，就算找不到工作，就算饿死冻死，我也不赚不该赚的钱了。”
我的心里倏地一热，眼睛也红了。我温和地说：“傻孩子，哪能饿死、冻死啊？姐姐这
些年写论文赚了点稿费，帮老板攻克课题也领了不少奖金，我炒股还赚了一些钱。你好
好地想一想，你愿意学点什么。只要你想学，只要你好好学，花多少钱姐都供得起你。”
唐逸斌抽回双手，低下了头，惭愧地说：“姐，咱妈咱爸那么对待你，你都没有学坏，
我却学坏了。你就是比我强，比我争气。你要是供我学习，就当我是跟你借的钱，等我
以后能赚钱了，一定要还给你。”
我轻轻地抹眼睛，笑着说：“傻孩子，姐不要你还。等你能赚钱了，多回家看看，代我
尽一下孝心好了。”
“姐，你真地不恨咱妈和咱爸？”唐逸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
“先不说这个了。”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看了看如同流水一样的车流，还有如同木偶一
样的路人，又收回目光对唐逸斌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打算学点什么。姐姐恨不得你
马上开始做正事。”
唐逸斌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可以学点什么，自暴自弃地说：“姐，我真不是学
习的料，实在想不起来我能学习什么。今天咱们先吃饭，等我哪天想出来了再告诉你，
好不好？”
“姐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开开心心地吃东西了。”看着弟弟为难的样子，我很是心疼，也
就笑着说，“好吧，今天我们不谈学习和工作的事了。再要两个菜，我们好好吃一顿。
你哪天想好了，咱就从哪天开始学习。”
唐逸斌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惊喜地说：“有了！”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
“姐，我就当个厨师好不好？”唐逸斌信心十足地说，“我就学做川菜，当个会做辣味
美食的好厨子。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我就能让你总是吃得开开心
心了。”
我也惊喜起来，高兴地说：“真的？你愿意学烹饪？只要是你做的菜姐都爱吃，不用非
得是川菜。”我沉吟了一下，又迟疑地说，“据说学烹饪是很辛苦的事。单单是练习端
马勺和颠马勺，就能把学员累哭、吓跑。你，能行吗？”
唐逸斌拍着胸膛说：“没问题啊。姐，你看看我这块头，那马勺在我手里，还不跟个掏
耳勺似的啊？”
就这样，唐逸斌到了厨师学校，在大厨精英班学习了两年。学习期间，唐逸斌不但吃苦
耐劳，而且勤于思考。他在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之外，还独出心裁地发明了两 道新菜
，被学校的老师称为难得一遇的具有烹饪天分的学员。学习期满后，经学校老师介绍，
唐逸斌到了北京一家大饭店，继续跟一位特级厨师学艺。
在厨师学校学习时，唐逸斌经常给我打电话，向我汇报自己的进步和收获。到了北京后
，他更是定时给我打电话，并在向我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后，不断叮嘱我，要开 心一些
，要快乐起来。有时，他还会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姐，你该给我找个姐夫了。等我再
回心城，就住到你们家里去。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一定要 幸福，否则我
也会不幸福。”
听了弟弟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痛得我忽地就冒出了一头虚汗。其实，自从弟弟
开始到厨师学校学习起，我经常这样心痛。心痛之后，我觉得我的心像被掏空 了一样
，这让我感到极度的空虚和惶惑。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越来越觉得，我对父母亲的感
情并不像我过去想象的那样仅仅是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并因为感激他 们的养育之恩
而宽恕了他们对我的虐待。我是爱他们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爱着他们。我之所以从
来都没有去想过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正是因为在我的心目 中，他们就是我的生身
父母。我只有这一双父母！那之后，我时常不知不觉地惦记起父母，时常情不自禁地回
想弟弟对我讲过的，养父跪在弟弟的面前所说过的话。 这种不知不觉的惦记和情不自
禁的回想，就像穿透了我的心灵之后又绑缚在我的心头上打满了结的绳索。不论我是想
解开它们还是想把它们系得更牢，我所要承受的 痛苦都是一样的，都是让我痛到绝望
的。
每当这时，老霍的影子就会在我的脑子里飘来飘去，老霍当年开导我的话就会在我的耳
边反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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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楼
“怎么样，老霍？这事儿，我做得让你满意吧？”我喜滋滋地对老霍说。
老霍一边品酒，一边看我，然后微微地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用力地闭着眼睛，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想看清楚老霍的表情，我想看清楚老霍
的眼神，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我带来了这么可喜的消息，老霍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开
心。
老霍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轻轻地一挥手，就在他和我之间拉起了一道纱帐。
我垂下脑袋，无奈地说：“我 知道，你是嫌我没有真正放生自己，没有为自己找到真
正的出路。可是，老霍，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和不安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些
刚刚毕业的硕士和博士 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和我一样，对自己的专业
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所以，当他们努力地完成学业之后，再没有其他的奔头了。这个时
候，即便他们不 选择死亡，也难免活得生不如死。”
老霍又一次站起身来，满眼失望地盯着我。
我急了，大声喊道：“老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自杀的还是遭到了别人的迫害？你告
诉我实情。我替你报仇之后，就算哪天我真地自杀了，咱也赚了。”
老霍把食指伸进酒杯，像用毛笔蘸墨一样用手指蘸了蘸红酒，又看了看我，用手指在桌
子上画了几笔，画出了一幅简笔画。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背转身去，一步一步向前走，
直到穿过墙壁，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端详着桌子上的酒渍，分析着那幅图的含义。
那简笔画像狂风中的残泪，又像烈日下的水汽，不等我看清它的模样就倏地不见了。我
有些慌了，“啪”地一把按亮了墙壁上的射灯。打在桌子上的灯光明亮而又柔和，却让
我的心一阵刺痛。我稳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从喉咙发出一声轻得
连我自己也听不到的绝望的哀嚎。
这样的情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我就像坠入了魔障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欣喜之后再一次
又一次地陷入绝望。后来，每当我想要去不了情酒吧时，内心都会涌起莫名的 恐慌；
当我刚刚在不了情酒吧里坐下时，又会为是否应该立即打开墙壁上的射灯而纠结。我早
已总结出来了，开着墙壁灯的时候，老霍极少出现，即便出现了也不肯 坐下来品酒，
更不会给我画酒渍画。老霍大多选择灯光昏暗的时候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画简笔画。
可我，不敢在老霍正在画画时开灯，我怕明亮的灯光惊到老霍， 我怕老霍因此而一去
不复返。
后来，有一些日子，老霍每一次出现都只是品酒，什么也不说，甚至连个表情、连个眼
神都没有。我也就不再问他什么，慢慢地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品酒。在我看来，红酒
是我最忠诚的朋友，它们于静默中分享我的喜悦，带着我或桀骜或优雅地走向孤独的顶
峰，帮我过滤世俗的肮脏，让我收获纯净的血红。“醉”这个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
正启用的。
因为这个美丽、优雅又极具魅惑的名字，我必须感谢一个人，那就是胖子。
那天晚上，好多人汇聚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据说讲课的是享誉世界的顶级专家。开课之
前，偌大的教室被各个年级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当时，我的旁边坐着一个学 长，学
长身边立着一个漂亮的女生。学长透过眼镜俯视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高傲地
说：“这位同学，请你换一个位置。我要她和我坐在一起。”
我正在翻看自己的笔记，没有理他。
他干咳了一声，提高声音说：“这位同学，你的听力没问题吧？我请你换一个位置。”
我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和他身边那只依人的小鸟，微笑着说：“鬼都要给我让
位置，你却要让我给她让位置。你就不怕她坐到这里后，被鬼勾走了魂吗？”
那只小鸟被我的表情和声调吓毛了，扑棱着翅膀逃走了。
高傲的眼镜愤怒了，对着四周的同学问：“这是哪个班的，太没规矩了。”
这时，一个肥胖的男同学挺身而出，对眼镜说：“主席好，这位是唐逸飞，传说中解剖
室的女煞。今天晚饭时，解剖室的鬼们请她喝酒。她喝得太多了，现在还醉着呢。她说
的都是醉话，您别和她计较。”
听了胖子的话我才知道，这位高傲的眼镜就是全校有名的妄自尊大的学生会主席。
“醉着？”估计，这位学生会主席早就听说过“唐逸飞”，自知今天遇到了比他还高傲
的主儿。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人喝了酒会醉，不喝酒也
会醉，整天醉生梦死，不知死活。她爹妈给她的那么好听的名字都可惜了，干脆就叫醉
鬼好了。”
在享受了周围人那讨好式的哄笑和奉承过后，学生会主席高傲地站起身，轻薄地说：“
什么闹鬼的传说，我看你瘦得比鬼还难看。”
我连头也没有抬，就在他抬起脚正要下楼梯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高姿态
。醉鬼会在今夜潜进你的梦里向你道谢。”
学生会主席一脚踩空了，狠狠地摔了下去。
就在大家都对主席虚情假意地“问寒问暖”的时候，胖子悄悄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轻
轻地说：“强！干得好！”
从那时起，我这个沉寂的小人物，成了传说中的醉鬼，“醉”的名号也就从此叫开了。
很多人以为我真地是一个醉鬼，只有胖子知道，我只是以醉的方式表达醒的意识。
我是清醒的。我一直清清楚楚地生活在 痛苦的纠结和纠结的痛苦中。每当我借故发泄
了自己的坏情绪之后，都会更加痛苦和更加纠结。我为自己的冷酷感到惭愧，也为自己
的狭隘感到羞耻。可是，当我再 一次面对那些欺负人的同学时，仍然无法抑制我的冷
酷和狭隘。我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崩溃，要么精神分裂，要么
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魔。为 了这事，我试图改变自己、试图努力地发现周边人的美好并
打算用那些美好来说服自己和教育自己。胖子的出现，成全了我的这个想法，也成全了
醉。
胖子来自陕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子。和村里的好多人家一样，胖子家也是一个超生户。受
传统思想的影响，胖子的父亲极为重男轻女。在他的婆娘生下第三个女儿的当天晚上，
他气呼呼地轰走了 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村委女干部，对着门外狠狠地“呸”了一口，
气急败坏地嘟哝道：“以为自己当了多大的官么？全村人都指着你们家的坟头骂勒。让
人家断子绝 孙？也不怕以后自己家也断子绝孙！”嘟哝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忽地想起
，那女干部家有两个男娃和一个娃，他就丧气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恨恨地说，
“臭 婆娘，怪不得你神气地跟个毬似的！你儿女双全呀，你不怕计划生育呀！”
胖子的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刚才往外轰女干部时不小心碰倒的挡在了房门前的洗衣用的
石棒槌，疼得他抱住右脚单腿蹦着转了好几个圈。他觉得，女干部干的是让人 断子绝
孙的事，这样的女人肯定带着杀气，邪性得很。他认定了，女干部的到来坏了他的时运
，让他走路都不顺溜，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干部会搅了他们家的风水， 害得他们家一
直生女娃。他越想越憋得慌，悻悻地蹲在灶前，盯着灶里奄奄一息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火
苗，吧嗒吧嗒地吸着纸烟，吧嗒吧嗒地掉着大颗的眼泪。
那是1981年 的年底，“计划生育”的风已经吹遍了祖国各地，自然也吹到了陕西的那
个小村子，恰恰就吹进了胖子父亲的肺管里。他恨恨地想：自家婆娘的肚子也不争个气
！这 都啥时候了，容得你像祖辈那样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生？你咋就不能超过祖辈人提
早生出个男娃哩？他又恨恨地想：这是啥么年月嘛，那么些缺吃少穿的人家没人管，
多生个娃子就要给你做政治思想工作。只养一大帮女娃子，养大一个走一个，等到老了
谁来养老么？还能是活到不能动了就自动死哩？
想到死，胖子的父亲怔了一下，好像他和他的婆娘真地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身边没有
人来照顾，想吃碗面没有人给擀，想喝碗水没有人给烧，连一口哇凉的浆水也 喝不到
嘴里。他就埋怨起祖辈人了。他是个大孝子，不敢对祖辈人恨恨地说，只能唉声叹气地
说：“咋就打下了这个底么？咋就得生了一大帮女娃子才有男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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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楼
他 们的家族里，从他起向上数三辈都是一脉单传。哪一辈都是一大帮女娃和父母一起
捧着个男娃。如果没有什么计划生育一说，那生就生么，啥时生了男娃啥时算。就 是
生了男娃还想生，那也就继续生么。刮起了这计划生育的风可好，人家说，国家的人太
多哩。你多生一个娃就是有意跟别人家的娃抢饭吃，说你成了剥削主义，说 你把国家
给吃穷了喝穷了。想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又恨起来了。自己的呢呢（读音，nē nē，
母亲的意思）死得早，没有享受到儿子的孝顺，自己的达达（父亲）年岁也大了，身体
一天不如一天，盼孙子盼得眼睛都要瞎了。如果真地像干部们说的那样，以后都不许再
生了，他怎么对得起达达？
就 在这个时候，一股风吹来，灶里的火苗就窜了几窜，好似要旺火起来的样子，胖子
父亲的心里也就跟着亮堂起来。他把半截纸烟扔进灶里，又把灶前的柴火划拉划拉 都
加进了灶里，灶里就真地旺火起来了。胖子父亲的脸被火烤得通红，又被火光映得锃亮
，他就像打了胜仗一样，看着旺得像火海一样的灶膛下定了“不生男娃不罢 休”的决
心。
那个时候，很多没有生到男娃的家庭都加入了“抢生”的大军，希望能够在更加猛烈的
计划生育之风到来之前，抢着生下男娃。胖子的父亲母亲自然不会错过“抢生”的机会
。可惜的是，十一个月过去后，他们家的第四个女娃降生了。四女娃一落地，胖子父亲
就抡着菜刀四处比划，从屋里“砍”到了大门外，又狠狠地“呸”了三口，大声骂道：
“臭婆娘，丧门星，要是再敢来计划我的生育，我就劈了你。”
别说，他这招还真就避了“邪”。在他抢着菜刀昏天黑地胡乱比划的时候，女干部刚刚
走进他们家所在的巷子。她看到胖子父亲像发了疯一样就没敢再向前走，而是躲到一户
人家的柴火垛后面，等到胖子父亲发泄完毕进了院子，她才拖着两条直打颤的腿回到了
村委会。
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念念有词地挥舞菜刀是用来镇鬼的一种方式。女干部能够原谅别人
谩骂她、轰赶她，甚至能原谅人家骂他们家祖宗八代，但她不能原谅任何人以慢待她为
由而慢待国家政策。她认为，她是为国家、为党、为人民做事的，胖子父亲把她当作鬼
来“镇压”，就是在反国家、反党、反人民。从那时起，女干部对胖子父亲怀恨在心，
发誓要把他们家的生育计划到底。
转过年，也就是1983年，计划生育已经刮成了致命的旋风。当时的政策是“一环二扎”
， 即生头胎的要上环，生二胎的要结扎。那些已经超了生育指标又偷偷怀孕的妇女，
被一车斗一车斗地送到医院去做引产。一时间，整个村子人心惶惶，防着计生干部 就
好像防着进村的鬼子一样。而那个女干部偷偷地观察胖子家的动静，就像暗探盯着敌人
的梢儿一样。让她万般可惜的是，当她发现胖子的母亲要“逃跑”时才霍地想起，怎么
就没有提前拉她去做结扎呢！
说起来，胖子也是命大之人。用他父亲的话说：“俺娃儿可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勒！他们
想把俺娃给打掉，老天爷都不让哩。”
当 年，女干部发现胖子父亲背着个包裹，扯着他的婆娘向村外奔的时候，夜幕就要降
临了。看着那鬼鬼祟祟的两个身影，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是为了超生而逃跑。 于
是，她先是跑到村主任家去汇报，又和村主任一起找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村民和一台手
扶拖拉机。几个人刚刚跳上拖拉机之后，拖拉机就像个蚂蚱一样，一窜一窜 地向前跳
去。
女干部站在车斗里，左手死死地把着车斗上的围栏，右手笔直地指向远方，大声地催促
道：“快点开，快点开，不能让他们跑掉。以前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有法律制裁他们
了。超生就是违法，超生就是违法啊！竟然敢和法律抗衡？这胆子也太大了！”
由于拖拉机是一窜一窜地向前开的，当时正值春寒料峭的时节，女干部又是迎着风站着
，冰冷的空气一口一口地灌进她的肚子里，她说出来的话就像被“饱嗝”给加上了标点
一样，几个字一断，几个字一断。这让她觉得，她的气势远没有她心中想象的那样大气
磅礴。
“主任，您说这话，我听着咋像县广播员呢？说的是普通话，讲的是大道理哩。”开拖
拉机的村民扯着脖子对女干部说，“不是我说啊，就你这派头，给你一个镇长当当，你
也不在话下。”
他的话像炭火一样，倏地就钻进了女干部的心窝，把刚才吸进去的冷空气给烤得暖了起
来。她满足地收回右臂，拢了几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气宇轩昂地说：“咱是为国家、为
党、为人民做事情，就得拿出国家、党和人民给咱的气派来。”
坐在车斗里始终没有开口的村主任和另一位膀大腰圆的村民相互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
狠狠地瞥了一眼女干部的背影。村主任“哧”了一声，没有言语，那村民却忍不住了，
猛地接过女干部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啥么党和人民给的气派？哪个人民给了你打掉
人家娃子的权利？办啥子事说啥子话，当个芝麻大的小官，眼里连村主任都没有了。”
女干部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个村民的脑袋，气呼呼地说：“同志，你有机会为国家做
事，这是你的荣幸。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妖言惑众。”
“行了。坐下吧。别闪了腰。”村主任抬起眼睛看了女干部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这
张扬的，不像计生干部，倒像红卫兵老将了。”
“老将。”那个村民哈哈笑着说，“可不是。已经老了，就是往上爬，也爬不到山顶了
。”
女干部见村主任仍旧绷着脸，又见那个村民笑了，连忙顺坡下驴，一屁股坐下来，字斟
句酌地笑着说：“主任，你别嫌我张扬。我整天劝人家引产、结扎，被全村人恨，我图
个啥么？我的工作做出成绩，功劳薄上还不是记着你的大名？”
听了女干部的话，村主任挤出了一丝笑，不再说话。村民见村主任无话可说了，悻悻地
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方瞭望。突然，他大叫了一声：“有了。我看到他们了！”
村主任和女干部同时站了起来，抻长了脖子向前望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前方不远处，两个黑点在夜幕的掩映下，飘忽飘忽地向
前奔着，好像两只被人堵住了所有的洞口，又被猎人拼命追杀的兔子。
“快点开，快点开。”车斗里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非得抓住他们不可。”
“蚂蚱”好像通了人性一样，加快了向前窜的频率，直到最后真地像只蚂蚱一样腾空一
跃。不过，它没有跃向前方，而是跃进了路旁的水沟里。连司机带车斗里的人都没有明
白是怎么回事呢，便一个一个像陀泥一样被弹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了水沟边、田地头
儿的的败草上。当他们“哼唧”、“哎哟”着爬起来，弄明白了“蚂蚱”右前方的轮胎
凭空飞了出去，导致了这次车祸之后，便酝酿了一场“杀鸡给猴看”的现场说法、集中
教育村民的“抢夺”大战。
再说“逃亡”路上的胖子的父母。生下第四个女儿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策划如何生下
一胎的事情了。两个月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胖子的母亲不但又怀孕了，而且早孕反
应与前几次都不同。在惊喜的同时，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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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楼
当年的2月12日是春节，2月27日是元宵节，3月16日 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女干部
和她的几个帮手在元宵节之后就开始动手狠抓计生工作了。那些已经超生却又怀孕的违
背了规定的妇女，有的被干部们从猪圈里拖 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储粮的大柜子里
翻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邻村的亲戚家押了回来，先后送到乡卫生院，强行做了引产
。二月二之后，女干部响应上方领导 的倡议，要抓住每一个超生的妇女，逐个给她们
做结扎。妇女跑掉了，那就抓他们家的男人，给男人做结扎。一时间，整个村子里老年
人唉声叹气，结了婚的青壮年 四处躲藏，小孩子们则过上了食不果腹的日子。就连树
上的鸟儿也成群结队地迁进了山里，只剩下空空的鸟窝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胖 子的母亲再一次怀上后，他们一家人对前来做思想工作的女干部施用了缓兵之计。
他们表示，已经生了四个女娃娃，家里困难得就要揭不开锅了。娃娃们除了身上穿 的
一身衣服，连换洗的都没有，这种日子过得太苦了，他们都快过不下去了。现在，就算
让他们生，就算保证能生个男娃，他们也不会生了。极少露面的胖子的爷爷 也拄着拐
杖来到了院子里，一边大哭一边骂他的儿子不孝，让他死都闭不上眼睛。
女干部原本不相信胖子父母的话，但看到胖子的爷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满脸的泪水把
脸上的褶皱都填平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就不再怀疑他们。她叹了口气，满怀同情
地对他们一家老小说：“国家就是这样要求的，我又是端国家饭碗的，不按要求做事自
然不成。你们要是早这么配合，事情不就顺溜了么？”她拉住胖子父亲的胳膊，一边向
院子外走一边温和地说，“这几天，你们不要去赶集，不要离开村子，我尽早给你们安
排做结扎的事。结扎一做，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么。”她放开胖子父亲，向院子里面的人
挥了挥手，笑着说，“皆大欢喜了么，皆大欢喜哩。”
哪 曾想，当天傍晚胖子的父母就双双逃走了。女干部、村主任和那两个村民都受了程
度不同的外伤，他们恨胖子一家恨得牙根都痒痒。当天晚上，他们就带人拆了胖子 家
的门板，抬走了为数不多的家具，没收了农具。胖子的姐姐们，最大的八岁，最小的刚
刚满一岁。她们被吓得抱成了一团，哇哇地大哭，却唤不起任何人的同情。 胖子的爷
爷实在压不住怒火，拎着拐杖从里屋冲了出来，一边含混不清地骂着干部们，一边挥舞
着拐杖轰赶他们。
那个开拖拉机的村民一把夺过了老人家的拐杖，担在膝盖上“嘎巴”一声就给折断了。
老人家气得浑身颤抖，憋足了劲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他一看事情不妙，猛地一闪身，
躲过了胖子的爷爷。胖子的爷爷收不住脚，一边“嚎嚎”地叫着一边直直地冲向放在墙
角的石碾子，太阳穴刚好落在了碾子的边沿上。
给 我讲这段家史的时候，胖子和我坐在心河河畔的堤坝上。那是我们一起击败学生会
主席的第二年，也就是我上大二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两个已被好事者传言为恋 人
。传言就像流言一样，假的就像真的，真的又像假的；传言又像传说一样，神乎其神，
玄之又玄。我和胖子都听到了传言，但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提及传言之事。我 们是传言
中的主角，却生活在传言之外，就像我们俨然一对恋人，实际却是兄弟一样。我们大大
方方地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读书，后来又一起晨练，一起 打网球，一起赚
足了同学们的眼球。
在 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发现了我的变化，发现我从丑小鸭变成了美天鹅，发现我从
灰姑娘变成了美公主；也有很多人发现了胖子的变化，发现他从肥仔变成了准肌肉 男
，发现他从娘娘腔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于是，学校里又多了两句流行语：一句是，只
要爱得深，娘们儿变爷们儿；只要爱得狂，火鸡成凤凰。一句是，我又相信 爱情了。
它能让娘娘成猛男，也能让妖孽化成仙。
这 一天在食堂用午餐的时候，胖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谈笑风生，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春风
满面。他的脸上布满了阴云，目光散乱而又呆滞。他一言不发，一会儿只顾低头吃 饭
，一会儿又举着筷子盯着碗碟发呆。我看得出来，胖子心中有事，而且是不小的烦心事
。用餐后，我们照例一起走在回宿舍区的林荫路上。我忽然停下脚步，假装 生气地说
：“胖子，遇到什么麻烦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说？你要知道，你再这样闷上几天，全世
界都得以为，你要移情别恋了，我还寸步不离地黏着你。”
听 了我的话，胖子“噗嗤”一声笑了。我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总会让胖子感到意外和新
鲜，也总能瞬间驱散他内心的阴霾。他也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忧伤地说： “
我就知道，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是我的家里有点事，我的姐姐有事。我现
在还不知道能帮她做点什么。我在想办法。”
胖子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好兄弟，谢谢你！”
我温暖地笑了笑，鼓励道：“你的姐姐遇到什么麻烦了？是需要你回去？还是需要用钱
？”
胖子的脸腾地就红了，仿佛一年前那样羞怯起来。他难为情地说：“没事，没事，你就
不要管了。我家里的事儿一言难尽，三言两语是说不明白的。”
“那就这样吧。”我思量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下午我们都没有什么课，吃过
午饭后，我们去心河边坐坐，你耐心地给我讲一讲‘一言难尽’的事。不论遇到了什么
问题，我们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像你这样闷着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引发新的问题。”
胖 子不想给我添堵，更不想给我添麻烦，可他无力反对我的决定，只能呆愣地立在那
里。虽然，他一直把我当作死党，当作好兄弟，当作铁哥们，但他仍然不愿意在我 的
面前显现出自己的无奈和无助。虽然，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气场强大，阳刚气十足
，雷厉风行的女中豪杰，但他更加愿意坚持自己的另一个观点，我是一个倾 国倾城，
高贵、高雅又高洁的女孩子。
“我不是和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见胖子没有回应我，我轻轻地说，“这样吧，明
天的午饭就不在一起吃了。午饭后，我在心河河边大塔西侧的堤坝上等你。就是有一大
片柳树的台阶那里。你知道那里吗？”
“知道。”胖子被动地回答。
“知道就好。我先走了。”说罢，我淡淡地笑，如同老兵一般挺直了腰板，又仿佛驾着
云朵的仙子一般，悠然地向前飘去。
和我做了一年的好兄弟，这是胖子第一次因为我而感到为难。
胖 子总是觉得，自从母亲怀上了他之后，他一直在给最爱他的家人们添麻烦，他觉得
是他让年幼的姐姐们受到了惊吓，让年迈的牙（祖父）受了重伤而不治身亡，让父 母
吃尽了苦头。为了供他好好读书，几个姐姐都早早地辍学，又早早地嫁人，且大姐二姐
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为了鼓励他读到最高学位，他的父母和姐姐们就像 对天发誓
一样对他说，如果他安心读书，他们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如果他胆敢半途而废，他
们就死给他看。
胖 子的心理压力很大。从小到大，家人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觉得自己已经欠了他
们太多太多。全家上下，除了他这个肥仔外，其他人都枯瘦枯瘦的；除了他穿得整 齐
鲜亮外，其他人都是一件衣服穿上多少年，破了就补一补；除了他衣食无忧外，其他人
都得考虑今年的收成会如何，明年的日子又会如何……上了大学后，胖子暗 中发誓，
一定要在学好专业课的同时自力更生，勤工俭学，坚决不再继续啃父母和姐姐们。打定
主义后，胖子就满大街地去找工作。前前后后跑了半个来月，他终于 有幸在不了情酒
吧里遇到了酒吧的老板。胖子满脸羞怯地向店长恳求给他一份工作，不论多脏多累的活
他都愿意干并一定干好时，老板刚好走进了酒吧。
店长客气地向外推胖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确实不需要人了。你再到别的
地方看看吧。”
老板向店长问明了胖子的情况后，冷冰冰地对胖子说：“省医大可是不错的大学。你不
好好读书，打的什么工呢？赚了钱想干什么？是谈恋爱啊？还是吃山珍海味啊？”
胖 子的眼睛忽地就红了。他委屈地盯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老板，生气地说：“我上大
学了，出来享福了，我的家人都在家受苦勒。我就是想挣点钱给家人寄回去，让他 们
不要太辛苦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污辱我。”说罢，胖子猛
地转过身，气呼呼地冲出了酒吧。他一口气冲到了马路上，这才放慢脚步开 始抹眼泪
。他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如织的车流，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助的痛苦。他把手伸进裤
子口袋里，摩挲着里面的一卷纸币，想着父母还有姐姐为他所受的 苦，想着他们所过
的日子，不禁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随即陷入了绝望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不了情酒吧的店长追了过来，拍着胖子的肩膀说：“胖子，胖子，老板
叫你回去呢。”
“叫我干什么？”胖子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慌张又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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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
“老板说，你是个大孝子，他很欣赏你。他要在中心店给你安排一份工作，让你在安心
地完成学业的同时为父母和姐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店长笑着说，“你本来就胖
嘛，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只能喊你胖子了。还不快点回去谢谢老板！”
就 这样，胖子到了不了情酒吧的中心店，成了店中唯一一个机动岗位的员工。胖子勤
快、肯吃苦、不怕脏、不怕累，从扫地、拖地、擦拭桌椅到洗刷杯碗盘碟、择洗果 蔬
，没有他忙不到的地方。胖子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只要同事请他帮忙，不论是分内的
事还是分外的事，他都乐意为之。不到半年的时间，胖子靠踏踏实实的苦干 赢得了同
事们的好评，也得到了公司的嘉奖。
在 新年庆典上，老板亲自宣布了公司破格给胖子加薪的决定并向他承诺，只要他能保
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只要不了情还在，他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做到大学毕业、硕士毕 业
、博士毕业。如果他真地博士毕业了，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不了情做了，哪怕不了
情已经不存在了，老板也要送给他一份礼物。老板又号召全体员工向胖子学 习，要努
力工作，也要敢于用心地构想未来。老板说，如果有一天谁有什么想法了，不论是对公
司发展有益的还是对个人发展有益的，都可以向公司申报并申请援 助。公司会对员工
申报的提案进行审慎的论证，如果方案确实可行，公司愿意和员工一起再创佳绩。
后 来胖子才知道，老板的父亲是一位经历坎坷却又自强不息的人。他原本是工程师，
在同龄人中也算是知识分子。八十年代初期，他所在的国企由于管理不善濒临破 产，
上班的职工因为拿不到工资而怨声载道，下岗的职工因为无路可走而人心惶惶，好多干
部却在这个时候发了横财。他看不惯那些干部自私自利的行为，又自知没 有力挽狂澜
的功力，一气之下主动向单位提出停薪留职的请求，义无反顾地下了“海”。他先后带
着一些同事开过早餐馆、包子铺，组建了下岗工人三轮车队。他还带领一些胆子稍微大
一点的下岗工人集资租店面，他和两位工人代表一起从广州背回了时装、旅游鞋、布料
等，开起了个体时装店。
那 个时候，人们亲切地称他为大救星和大善人。因为不论做哪一行，生意不好的时候
，谁要是后悔了想退股，他从不阻拦，也从不克扣股金；当生意红火起来后，他又 主
动提出退股，让大家自主经营。可是，待他们的个体时装店红火起来后，他不但没有提
出退股，反而向大家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提议。也就是这个提议，让他备 受非议，
也备受煎熬。
他 的提议是，在继续经营时装店的同时，再拿出一些红利，大家一起办一所服装裁剪
和缝纫学校。他负责到上海去请一两位服装厂退休的老师傅，聘请他们来当服装学 校
的老师。他的理论依据是，从广州、深圳那边进货，从利润空间来看，进布料要比进成
品的利润大得多。从款式和型号来看，广州深圳那边的服装尺码偏小，只能 满足一部
分心城人的需求。所以，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办一所服装设计、裁剪、缝纫学
校，培养出一批技术工人，然后再单独开一个专门经营布料的商店， 在卖布料的同时
代料加工服装。
这 个时候，矛盾产生了。有些人说他好大喜功，为了名利不惜牺牲大家的劳动所得；
有人说他野心勃勃，梦想成为伟大的人物；有人说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迟早要摔大 跟
头。人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纷纷提出退股，要求把摊位承包给个人，自己经营自己
的。他极力向人们解释办服装裁剪学校的必要性，向人们保证大家不但可以 赚到更多
的利润，还可以带动更多的人自食其力，摆脱因下岗而陷入的经济困难。无奈，在历经
了半年之后，他的劝说毫无成效，最终只能“分家”。“分家”后，只有三两个人愿意
投入退出来的全部股金，和他一起办学校，待将来赚了钱之后再一起开一个布料专卖商
店。
他 仔细算了一下，以他和这几位支持者的财力，根本就无法完成他预想中的事业。后
来，他谢绝了那几位支持者，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份可行性报告，把这个提 议
贡献给了市里。没多久，市里以劳动局的名义开办了服装设计学校，公开对外招收学员
，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技师和技术工人；又以商业局的名义开起了一个个体鞋 服商城，
向下岗职工提供了上千个摊位。这两个提议，不但为不少下岗职工创造了再就业的机会
，也推动了整个心城改革的步伐，促进了心城经济的发展。
那 之后，他病了数年。直到身体康复之后，他创办了不了情酒吧。创办酒吧时，他只
是想提供一个优雅的地方，偶尔和老同学、老同事聚聚，也可以丰富一下年轻人的 业
余生活，免得他们拎着录音机满大街惹事。不曾想，酒吧开业后，生意红火得出乎了他
的意料。几年的时间，他先后在心城的每一个区都开了分店。直到八十年代 末期，他
又开起了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的酒店。那之后，他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资助
偏远地区的学生们，有时还会接一些学生到心城浏览和参观，帮助他 们开拓视野，潜
移默化地影响他们，帮助他们树立人生的理想。
他的生命中有一个永远也无法化解的遗恨。有一次，他带着人们去广州进货，他十五岁
的大儿子因急性阑尾炎穿孔，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的妻子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精神恍惚了许多年。后来，由于种种因缘，他收养了妻子一个远房亲戚的邻居的遗孤。
他 的妻子康复后，对小儿子和收养的女儿分外疼爱，生怕他们受到委屈，生怕他们像
他们的大哥一样遭遇不测。整天把他们捧在手里，不许他批评孩子们半句。结果， 这
两个孩子被宠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难以管教。直到两个孩子完成大学学业后，他先后
送他们到边远地区去支教，去历练自己。两个孩子在支教的过程中，亲眼看 到了贫困
地区人们生活的艰苦，亲眼看到了那些衣不蔽体的孩子为了求学忍饥挨饿的样子，这深
深地触动了他们的内心，使得他们脱胎换骨。现在，他们的小儿子去年从云南回来后，
接管了酒吧的事务，他们的女儿还在云南支教。
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得到了老板的特别照顾，胖子觉得自己很幸运。让胖子觉得更幸运
的是，在不了情做工的日子里，注意到了经常来这里读书、写字、品酒的我。让胖子觉
得更更幸运的是，学生会主席难为我，想让我给他腾出座位时，他刚好就在现场。
后来，我一本正经地问过胖子，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有勇气和我一起抵制学生会主
席的“特权”行为？胖子双手揉着头发，咧着嘴巴笑，不好意思地说：“借了你的勇气
呗。”
胖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在不了情酒吧里远远地看着我时，
他都有一种在看影视剧中的大侠的感觉。在他的眼中，我的瘦是为飘逸，我的淡然是为
出尘，我的冷漠是为静定，我的双眸是深潭，我的浅笑是月光……于是，我在他脑海中
的形象就成了身怀绝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鬼神不惧的才子的模样。
可 能是过去的日子里压抑得太久了，自从到了大学之后，胖子时常会幻想自己是一个
满身武艺的风流才子。比如，走在学校围墙外面，要绕过好大一圈才能抵达校门 时，
他就会幻想着自己会飞檐走壁。他只需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围墙的墙头，再微微地一屈双
腿就如同羽毛一样落在了围墙里面。然后，他轻轻地一点脚尖就如同“草上飞”一 样
，转眼间就踩过每一棵草的草尖，穿越了那一大片树林。比如，每当给家里打电话，父
母亲说大姐还没有怀孕，婆家要求退亲，还要求退还结婚时给大姐的彩礼 时，他就幻
想着自己是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神仙，只要对着心河河畔的沙滩上一指，大片的沙粒就
变成了无数的金子。再比如，当他知道了我和他是校友之后就开始 幻想，我们几时会
在校园里相遇。相遇时，他一抱拳，豪爽地对我说：“唐大侠，幸会，幸会。”我也一
抱拳，淡然地说：“敢问，有何指教？”还有，他不止十次地幻想过，他跟随在我的身
后，像我一样平静、淡然地如同踩着云朵一样，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带走一束束
惊羡的目光，再留下一路悦耳的风声。
胖子太需要阳刚之气、太需要男人气概、太需要这个世界为他创造一些奇迹，好让他彻
底摆脱掉压了他二十几年的“胖丫”的命运，彻底改掉令他痛苦又无奈的“娘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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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楼
胖 子的母亲怀胖子的时候，为了防止被计生女干部等人逮到后强行做引产，根本不敢
住到任何亲戚家里，只能到建筑工地去给工人们做饭。这样，她不但可以躲过计生 干
部的“搜查”、可以保证吃上饱饭，还可以拿到一些工钱。胖子的母亲为人实在，做事
踏实。为了对得起老板给的一日三餐，为了对得起每月领到的二三十元不等 的工钱，
她和另外几个民工家属一起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干活，从来不偷闲。工地上做大锅菜
的铁锅是最大号的，炒菜的锅铲是用铁锹代替的。有几次炒菜的时 候，由于胖子的母
亲用力过猛，抻到了肚子，痛得满身是汗，险些流产。后来，在那些民工家属的建议下
，她到医院去打了保胎针，勉强坚持到八个月孕期的时候还 是早产了。
胖 子出生时又黑又瘦，浑身上下干干巴巴。他身上的皮稀松，一拎能拎起好长，就像
那不是皮肤，而是胖子穿着的一件宽大的人皮外衣。即使是这样，胖子的父亲抱着 胖
子时依然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里放射着年轻时都难得一见的异彩。他一边逗弄儿子的小
鸡鸡一边乐不可支地说：“碎娃子，生下了你，你牙（祖父）都要含笑九泉 哩。让那
些街助子（胡搅蛮缠的人）张山（好表现自己）去，让他们罚么！俺碎娃子长大后，要
出人头地勒，要光宗耀祖勒！”
话是这么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可是真不好过。
胖子的父亲在安葬他的老父亲前，想过和村干部们周旋一下，多要一些赔偿金。当他再
三权衡之后终于决定：只要村里同意负责给胖子落户口，只要村里保证不再找他们家的
麻烦、不再对他们进行罚款，他们就不再追究老人家被打身亡之事。
胖子家原本就不富裕，家里稍微实用点的物件儿都被计生干部抬走了，安葬胖子爷爷时
又花了不少钱。重新安上门板，买回农具和必须的种子后，他们一家人的吃喝都成了问
题，更不要说还要养育一个体弱多病的胖子了。
为了让胖子能健康成长并早日胖起来，为了胖子能好养活一些，胖子的父母亲给胖子取
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胖丫”。 他们给胖子穿女孩子的衣服，给他梳小辫子，把他当
作女孩子来养活。这样的日子，从胖子出生一直持续到了胖子小学毕业。在这些年当中
，胖子受尽了小朋友和同 学们的戏弄和嘲笑，他们揪他的小辫子，扒他的花衣服，扒
他的裤子，按着他让他蹲着撒尿，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花瓣，用手指碾碎了，像涂
胭脂一样把色彩涂 在胖子的脸上。这样的生活经历，使得胖子越来越自卑、害羞和胆
怯，使得他的性情越来越像小姑娘。
胖 子的父母亲都是农民，他们只知道要把胖子养大成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胖子的心理
问题。胖子的姐姐们在父母的教导下，为了弟弟能够健康成长，从心底里把他当成 了
妹妹。直到胖子离开小村子到乡中学报到之前，父母才给他剪掉了小辫子，剃成了短发
，给他换上了崭新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并叮嘱他到乡中学后要好好读书，要 学到本事
，将来好有能力做家里的顶梁柱。
剪 掉辫子、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后，胖子感到非常别扭。当胖子穿戴一新地站在镜子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时，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就是自己。到乡中学报到 的
前一天晚上，胖子的心情十分复杂，一夜都没有合眼。他一会儿为自己终于可以当男孩
子而高兴，一会儿又觉得男孩子的自己不是自己。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满心 欢喜地告
诉自己：“终于要离开村里的小学，离开知道我叫“胖丫”的同学们，到全新的环境去
学习。从现在开始，我要当一个响当当的男生，我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令胖子感到悲哀的是，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小学同学一起去了乡中学。他们毫不保留
地把“胖丫”的历史带到了乡中学。于是，胖子又开始期盼中学毕业，期盼自己能早日
去县高中读书，并彻底地摆脱“胖丫”对他的侵扰。
胖子没有想到，直到上了大学后，他才真正摆脱了“胖丫”这个名字；胖子也没有想到
，摆脱了“胖丫”的名字的他，却没能摆脱“胖丫”的性情。
直到在不了情酒吧多次看到如侠客一般的我，直到在操场上多次看到如清风一样的我，
直到我成了解剖室闹鬼事件的主角，直到有一次我来到不了情酒吧门口的时候胖子刚好
就在店门口，他欣喜地跑过来，羞怯地帮我打开了门，满面通红地说了声“欢迎光临”
。我没有像其他顾客那样或对他视而不见、或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再报以不言而喻的笑
容，而是微笑着向他致意，轻轻地说了句“谢谢您”之后，胖子那无力的脊梁刷地就硬
朗起来了，那一扭一扭的腰身刷地就挺直了，那肥大的臀部刷地就紧致起来了，就连平
时看上去软塌塌的步伐也矫健起来了。
胖子觉得，他的心里被揣进了一个炙热的火球，他浑身的细胞争先恐后地感应并传导火
球的热量。只刹那的功夫，胖子生命中那颗被雪藏了二十几年的蓄满了阳刚之气的种子
，如同春天里的小草一般霍霍地生发起来。
每一次忆起那天的情景，胖子都抑制不住对我的感激。他觉得，除了他的家人以外，我
不但是第一个没有对他另眼相看的人，还是第一个从心底尊重他的人。
其实，对门童、迎宾及所有为我服务的人报以真心的笑容和诚挚的谢意是我一向的做法
，是老霍帮我养成的为人、处事的习惯。
那是老霍决定了要在与那些人决一死战之前给我留下一笔现金，以确保我能顺利地完成
学业，确保我不至于为了生计问题而烦忧时告诫我的一段话。他对我说：“小 逸飞，
这些年来，我发现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你内心的冷漠永远多于你所拥有的热情
。现在的你可能无法明白，冷漠不是个性，而是脆弱的一种表现形式， 厌弃他人的人
绝非高贵之人，而是善于折磨自己的自虐狂。我希望你牢牢地记住我的话，不论将来出
落成怎样的人，不论是伟大还是平凡、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不 论是幸福还是孤独，
你都要保有高贵的心灵，都要平易、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与自己面对的人，尤其是那些生
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和那些因为生理、心理的缺陷而沦于 弱势群体的人。你迟早会明
白，即使你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也不及他们孤苦和无助，你最脆弱无力的时候也不及他们
脆弱和无力。他们比其他人更需要尊严，比其他人 更需要被尊重。”
我用心地听着老霍的教导，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霍继续说道：“小 逸飞，你还要记得，做人做事呢要向上看，享受生活呢要向下看
。那些事业有成、实力雄厚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长处和优点，就连那些罪大恶极的贪官
污吏，在做人 做事方面也有可取之处。他们的长处、优点和可取之处，是你前行的捷
径，更是你的前车之鉴。那些失败、落魄、穷苦、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身上，有着各自
不同的 缺点或缺陷，就连那些最最善良无辜的人们，也有着不可理喻的一面。他们的
这些缺点、缺陷以及不可理喻的一面成不了你前行的捷径，但绝对是你的前车之鉴。最
重要的一点是，只有把自己的心归于后者当中，与后者成为完全贴合的整体时，你才
有能力发现和甄别前者的鄙陋之处并防止自己犯同样的错误，从而使自己行得更 端，
走得更稳。”
我始终牢记老霍的教导，时刻遵照老霍的教导做人做事和生活，当我从胖子的脸上读到
了前所未有的忧伤和困苦时，毫不犹豫地主动向他伸出了救援之手。胖子知道我是真心
想帮他，所以，尽管他万般不愿给我添麻烦，还是如约来到了心河河畔。
仲 春时节的心河河畔，青草如织，柳烟如梦，清清的河水如同年轻人的心事，汩汩地
从上游涌向下游，又从下游涌向远方。放眼望去，整个河畔既有大家闺秀的华美， 又
有小家碧玉的清秀；既有成熟男人的豁然，又有忧伤男人的幽婉。这样的情境，使胖子
讲述的故事多了几分悲伤，也使胖子多了几分阳刚之气；这样的情境，使用 心聆听的
我多了几分感伤，也使我多了几分清醒。我终于明白，老霍所说的那段话的含义，“即
使你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也不及他们孤苦和无助，你最脆弱无力的时候也不及他们脆弱和
无力。他们比其他人更需要尊严、比其他人更需要被尊重”。我也深知，绝对不能再直
截了当地问胖子是不是需要用钱。我帮助胖子的心是好的，但一定要讲究说话的方式，
绝不能伤了胖子的自尊。
直到胖子停止了讲述，用手揉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去之后，我才
递给胖子两张纸巾，泪光闪烁地看着胖子，幽幽地说：“胖子，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胖子接过纸巾，直视着河水摇了摇头，又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醉，我一直都想
谢你，可是我一直都没能说出口。你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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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 楼
“因为你知道，我不需要。”我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又用纸巾轻轻地沾着睫毛上的泪
水，淡淡地说，“你的家事让我好忧伤，也让我知道了我小时候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
冰山的一角。现在想起来，对于一个健全的人来说，与其背负着别人对自己的恩德，还
不如承受着别人对自己的戕害。比较而言，我要比你幸运得多，我的家人则要比你的家
人更加不幸。”
“醉？”胖子猛地转过头来，盯着我惊呼道，“你是说你？”
“是的。以后有机会，我会给你讲我的家事。”我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说，“胖子，
现在你该说说姐姐的事情了。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题？我们可以帮她解决吗？”
我的一声“姐姐”让胖子一愣，随即笑了笑，无奈地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永远是
能够让风生水起的剑客，是能够让花开花落的仙子。我就是一个跟班儿的，根本就无法
逆转你的想法和走向。”
听胖子这样说，我知道他是无法拒绝我说说姐姐的事了。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得意，任
心满意足的笑容绽放开来，惹得胖子忍不住接连用了几个词来形容我的笑容。
胖子说：“醉，难得见你这样的笑容。这笑容多好！它如同柳烟，温暖轻盈；又如同河
水，欢快清透。看着你的笑容，我一直紧张的心情都放松下来了。好吧，我就给你讲讲
大姐的遭遇。”
原来，为了能供胖子读书，大姐刚刚二十出头就嫁人了。当时，胖子家收了大姐婆家五
千块钱的彩礼。大姐的婆家也不富裕，公婆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外债，总算让 已经三
十来岁的儿子完了婚。这些外债压得大姐夫一家人透不过气，公婆自然就把大姐当作了
出气筒。结婚不到一周的时间，婆婆就时不时地指桑骂槐了。好在大姐 在娘家练就了
一副好性情，不管婆婆怎样骂，她都不作声，只是任劳任怨地忙里忙外。慢慢地，婆婆
喜欢上了这个儿媳，觉得自己的儿子捡了个大便宜，不但娶了个 小媳妇，还娶了个又
巧又好的媳妇。可惜，好景不长。大姐嫁到婆家一年多了还没有怀孕，这又激起了公婆
的怨气。从那之后，不但婆婆时常摔摔打打地骂她，公公 唉声叹气地数落她，就连她
的丈夫也开始打骂她了。
去年年底的时候，大姐在她的丈夫殴打她时扭伤了腰，趴在炕上好多天爬不起来。她的
婆家人就找到了当年的媒人，要求退婚，要求胖子家退回当年的彩礼钱，还要求他们家
担负当年举办婚礼时所花销的一半费用。胖子的父母愁得几天吃喝不下，双双病倒了。
后来，他们无奈地对大女儿说：“这就是命啊！你就熬吧，等有机会了去领养一个碎娃
。可不能离婚啊，要不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没成想，转了年，还没有出正月，胖子的大姐夫就开始相亲了。前几天，媒人领着一个
死了男人带着个男孩儿的女人到了胖子的大姐家。那个女人对他们家人说，他 的男人
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故死掉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们娘俩儿留下。她说她没有房子也没有地
，连个寄身的地方也没有。她什么也不求，只要能给娃一口饱饭，只要 能让他们娘俩
安顿下来，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保证，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好好侍候一家老小。
讲到这里，胖子看了看我。我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估计原本就如同深潭一
般的眼睛显得更深了，深不见底的样子。胖子看着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连 忙补充
道：“在我的家乡，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就像万恶的罪人一样，婆家人是要退亲的，谁
也没有办法改变。有时，就是不退亲，婆家人也得想办法找人帮忙生个 孩子。”胖子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醉，我就是跟你说说，你可别太往心里去啊。”
我转了转眼珠，仿佛刚刚活过来的一尊雕像，扭过头盯着胖子，直愣愣地问：“那个领
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大姐姐家？”
“是啊，那个女人留在了大姐姐家，现在和大姐姐的婆婆住在一起。不过，大姐夫不大
同意留下那个女人，他嫌她太老了。大姐夫的父母看好了那女人。他们说她懂 事，体
谅人，而且是死了男人的，以后不会有麻烦。”胖子痛苦地说，“那女人的命也是够苦
的，她留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要说呢，她的心眼也挺好的。她说，大 姐姐也不容易
，劝大姐夫家不要让我们家还彩礼钱了，只要大姐姐早点和大姐夫离婚就行了。”
胖子的讲述让我感到很无力，仿佛马上就会瘫倒一样。我强打起精神，问道：“大姐姐
去医院检查过了？确定了是她不能生孩子？”
胖子低下了头，压抑地说：“大姐没去医院检查过。到医院检查和治疗这样的病，比娶
个媳妇花钱还要多呢。大姐夫认定了大姐有问题，不肯去医院。要是大姐一个 人去的
话，就算医生说了大姐没问题，大姐夫家的人也不会相信的。再说，大姐自己也不肯去
医院，她说诊断结果要是出来，她就更完了。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 有孩子，估计
大姐也认定了自己有问题吧。”
“这是什么话！”我用尽了气力低声吼道，“没有到医院查过就给大姐姐定了不孕的罪
名？万一不是大姐姐的问题，而是大姐夫的问题呢？岂不冤枉了大姐姐？你也是学医的
，怎么这么愚昧！”
胖子将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像马的嘶鸣声一样。直到终于
止住了嘶鸣，他才哽咽地说：“自从我到不了情打工以来，每个月发工资后我都给家里
寄去三百元，其中给父母一百，给四个姐姐每人五十。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也就没有
什么了。”
“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我重复着胖子的话。我想追问胖子，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
一两百元？那可怎么过啊？可是，话没问出口呢我就想起来了，胖子只有午餐 时间才
和我一起去食堂。除了午餐时间，我从来没有在食堂里见过胖子的影子。我还想起来了
，我曾问过胖子，一个大男生怎么吃那么少，饭量竟然和我差不多。胖 子说自从上了
大学后胃口就小了，还说胃口小了才好，可以自然而然地减肥。想到这些，一股说不出
是酸是苦还是涩的东西忽地塞满了我的胸膛，堵住了我的嘴巴。 我想大哭一场，当然
是借题发挥，可我不知道自己要借这个题发挥什么。我想安慰胖子几句，可我找不到合
适的语言。并且，眼下的情境，仿佛我才是最需要安慰的 人。
刚刚听到胖子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去还没有离婚的大姐夫家相亲时，我是连同她和那
个媒人还有大姐夫一家人一起厌恶了的。我想不明白，得是多自私、多么残忍 的人才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胖子讲述完之后，我有些迷茫了，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那些人了
。那些人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陌生了。我觉得他们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 界里的人，是
一群比自己活得还要痛苦和不堪的人们。
“不对。”我在内心反驳自己道，“和他们相比，你是生活在天堂里的。除了那座坟墓
，你没有任何牵挂；除了如何用好坟墓里的财富，你没有任何负担；除了老霍 和自己
，你无须对任何人负责。你能吃饱，能穿暖，能买喜欢的书，能听音乐会，能看画展，
能坐在酒吧里当消费者，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务生的礼遇。你天马行空、 我行我素，你
毫不掩饰地接受你想接受的、拒绝你想拒绝的。你的一切不仅是他们没法比的，就是你
的同学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和你相比。你可以保有一颗高贵的心， 你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津津有味，并不是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没有陷入他们那样的困苦，还因为老霍为你
在你的心中种下了高贵的种子。”
我毫不设防地被自己驳斥了一通之后，忽然就怜惜起那个女人还有大姐姐的婆家人。我
觉得他们都不是恶人，都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在折磨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承受 着无量
的痛苦，他们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幸福，可是他们必须活着，必须遵照风俗、遵照习惯
、遵照古往今来的所谓的定律活下去。
大姐姐的事情，依现在的情形，不论怎样做，总要有人受伤，总要有人受苦。那又怎么
办呢？难道就真地无解了吗？我苦苦地思索着，无可奈何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柳树。当
我的眼睛开始昏花的时候，我看到柳烟中飘浮起胖子的大姐姐和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的
身影。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个偌大的铅球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心里，又悄无声息地向下坠去
。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铅球拖下去了。为了自救，我拼命地挣扎了几下。铅球撑 破了心
脏，继续向下坠落，我就看到了自己心底的破洞还有破洞下面的万丈深渊。极度的好奇
心让我忘却了惊恐和疼痛。我像一片无力的落叶，努力了好久才在破洞 的边上落定，
扒着破洞的边沿，壮着胆子向深渊深处望去。
我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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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 楼
好 多好多人心还有好多好多铅球、气球、皮球、肥皂泡等等常见的东西。我正疑惑这
些东西来自哪里，是从我的心里掉下去的呢？还是从所有人的心里掉下去的？更加 让
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有些气球爆裂了，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有些
肥皂泡破碎了，也有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我定睛细看， 终于看清
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正是这个世界上花花绿绿的一切，有完整的、有残损的，有华丽
的、有质朴的；有人、有动物，有金银珠宝、有废物垃圾……我感到 了压抑，还感到
了从所未有的绝望。这个时候，深渊里的皮球、铅球等等东西纷纷爆裂开来，又是无数
五颜六色的“花瓣”飘散开来，再统统地向深渊底部坠落。
我 先是受到了一股强大气流的冲击，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当我飘荡到了破洞
上方时，又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引，仿佛要把我吸到深渊的最深处。这一回，我没 有
惊恐，也不再退缩，因为我忽然想到了老霍跳楼时的情景，忽然有了如此坠落下去就会
距老霍越来越近的想法。于是，我开始期盼坠落，开始向往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霍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失望地摇了摇头
，转过身，攀援我的五脏六腑，爬出了我的身体，向柳烟的深处走去。
老霍不在深渊里！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又喜，仿佛刚刚开始美梦，又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
中醒来。我庆幸老霍出现得及时，在紧要关头挽救了我。他一个跳楼之人都没有落入深
渊，我竟错误地向往深渊，这让我深感羞愧。随后，我平生第一次为世事的神奇而慨叹
起来。
这世事多么有趣，多么神奇！刚刚还觉得胖子姐姐遇到的问题是无解的，是令人伤感甚
至是绝望的，现在我已经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个办法的同时，我更加
深刻地理解了老霍始终教导我要保有一颗高贵的心的真意及老霍的良苦用心。
在 过去的日子里，我对金钱没有太多的感觉。或许，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缺少
过钱，心理的不平衡和精神上的孤单又牢牢地抓住了我，所以于我而言，能够使心 灵
得到慰藉、使精神得到满足的事物才是最为珍贵的。在今天之前，面对金钱和面对喜爱
金钱的人时，我是清高的、是具有优越感的。我对拜金主义者是充满怜悯 的、是时常
暗中为他们叹息的、是觉得他们实在不够高贵的。想到了帮助胖子姐姐的办法后，我第
一次知道了金钱的可贵之处，第一次对金钱萌生了敬畏之心。由 此，我认定了一件事
情，真正高贵的人不是藐视金钱、不是假清高，而是知道金钱的妙处却不为金钱所迷，
且能够恰当地驾驭金钱，使它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认 定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在高兴之余又陷入了另一种困惑。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
么好多人可以为了金钱放低做人的底线、放弃做人的自由、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 是
放弃做人的尊严。在我看来，做人的尊严要比生命更加可贵。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我
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而选择尊严。同时，我又糊涂起来了，我想不明白老 霍到底为
什么早早地用金钱给自己“垒”了 墓穴？又为什么死得毫无尊严？他是金钱和权利的
奴隶吗？可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利。并且老霍说过，一个人如果超越不了
金钱和权利的诱惑和束缚， 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老霍活得那么明白，把事物
看得那么透彻，他始终教导我要保有高贵的心，他耐心地、细心地把我雕琢成了今天的
醉。照这样看，老霍 不该是金钱的奴隶，不该是言行不一致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
原因，让老霍选择了不归路呢？难道，真地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他不够高贵？难道，
真地如他所说 的那样，当他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就不可避免地踏上了不归路吗？
想 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第一次觉得，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大的陷阱、就是刚
才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以花瓣一样美丽的姿态落入深 渊，
还可能如我在幻境中那样，自以为解脱地渴望坠落。至此，我才真正知道了坟墓中那些
财富的份量，知道了自己背负的责任之重大，知道了老霍何以直到最后才 敢于把坟墓
的秘密告诉我并把坟墓里的一切留给我。
当 我理清了思绪之后，觉得自己刚刚战胜了一场风雨、一场考验，一下子就成熟起来
，负重的能力也增强了好多。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就变成了欢乐的 风
儿，轻盈地飘向了柳林，带着柳烟轻轻地舞动起来。那柳烟的轻舞和着我内心的节拍，
与我的心情共舞。我和胖子周遭的空气也轻快地舞动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快 乐起来。
刚才，我陷入幻境时，胖子先是被我吓得脸色煞白，再是被我惊得冒出了冷汗，继而不
停地对着我大叫：“醉，醉，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既不回应胖子，也不眨巴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柳树
。胖子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又不敢轻举妄动，抱着脑袋“呼噜噜”地 叫了半天才
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胆颤心惊地、小心翼翼地目睹着我的表情由痛苦到绝望到
死寂到春意盎然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当我向胖子讲述帮助大姐姐 的办法时，胖子还
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刚才，我的表现让他近距离地验证了过去他对我的猜测，更加
确认了我的高深莫测。当初，在不了情酒吧里，胖子刚刚注 意到我时就发现了，只要
酒吧里的客人不多，我总会在我的对面备一杯酒，好像祭奠谁的样子。那个时候胖子就
揣测过，这个女孩肯定是有背景、有故事的人。胖子 还按照武侠小说中的情节痴迷地
猜测过，这个女孩子有可能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下凡的仙子，下凡之后对尘世间感到了失
望，于是成了一个孤独的女侠客。
胖子的这些滑稽的猜想和有趣的验证，倒是帮助他顺从了我的建议，接受了我的帮助。
几天后，胖子交给我一张按着指印的借据，我交给胖子三万元现金。之后，胖子借实习
的空档，带着三万元现金回到了老家。遵照我的“指示”， 胖子给那个带着孩子的女
人五千元钱，让她带着孩子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好好过日子，又带大姐姐和大姐夫到县
医院去看病。让所有人惊喜的是，不能怀孕的问题确 实出在大姐姐身上，但那并不是
太大的问题。医生诊断说，大姐姐属于子宫后位。相对于子宫前位的人来说子宫后位的
人受孕率是要相对低一些，但是是可以怀孕 的。医生告诉大姐和大姐夫，同房后可以
用枕头等垫高臀部，防止精液外流，另外房事后不要立即起床，最好静卧半小时以上，
这样可以增加受孕的几率。听到这个 消息，大姐夫当着医生和大家的面就给大姐跪下
了，哭着说自己愚昧、小气、不是人，因为心疼钱不肯到医院来看医生，亏待了大姐这
么多年。还向大姐发誓说，以 后一定要好好待大姐姐，保证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大
姐也跪下了，哭着说都怪自己没文化又自私，不敢到医院来检查。
胖子给大姐姐留下一千元，给父母和其他三个姐姐各留下五百元后，带着好消息和两万
两千元回到了心城。在还给我两万两千元时，胖子丝毫也不掩饰地说：“醉，我以前就
崇拜你，现在更加崇拜你了。这次这事儿，你不但帮助大姐姐解决了天大的问题，还刺
激了我让我知道了面对问题时要变通思路，不能像家乡的老一辈人那样，因为逃避钱的
问题而回避最简单最容易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浅淡地笑，真心实意地说：“胖子，你不要谢我。我们在心河河边商量事儿那天，我
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如果真要说谢，我应该谢你呢。我还有一些小想法，等我想成熟以
后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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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楼
半年后，医学院的校园里出现了第一家由学生租赁学校闲置房间而开设的小店，店名叫
“不醉居”。小店在经销日用小百货的同时也为同学们代理“以物易货”和“以物易物
”业务，这就是我考虑成熟了的想法结成的果子。这家小店由胖子和我“五五”投资。
胖子投资的资金来源于我的建议，来源于胖子脑子里全新的概念和想法，来源于不了情
酒吧老板的“赞助”。
又半年后，医学院的校园里出现了第一家校园咖啡厅——不了情咖啡厅。这是我、胖子
、不了情酒吧老板合资经营的第一家校园咖啡厅。再半年后，心城各大院校的校园里陆
续出现了不了情咖啡校园店的加盟店。
过去的这几个半年时间里，我、胖子和不了情酒吧的老板在默契地营销的同时，也默契
地演绎了一场朦朦胧胧的“青春偶像剧”，共同呵护了一个名叫“友情”的“圣婴”，
共同完成了一场心灵的修炼。顺理成章地，我们成了心城各大院校男生女生心中的偶像
，我们演绎的青春偶像剧也成了被人艳羡的“传奇”。
当“不了情咖啡”的加盟店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红火的时候，校园内外的年轻男女们
开始关注并猜测我们这一场青春偶像剧的结局。人们似乎忘记了当年那个娘娘腔的胖子
，也忘记了当年那个火鸡式的唐逸飞，他们的心里只有眼前这个英俊、潇洒、极具男人
味的郑明利，这个美丽、飘逸得如“仙儿”一般的醉，外加上一个又帅又酷、年轻有为
、仁义善良的不了情酒吧的老板周济民。
在我们几个人刚刚合作的时候，周济民和医学院的同学们一样，错误地以为胖子和我是
一对恋人。胖子和我就像对同学们的态度一样，既不解释也不澄清。我们几个 人合作
了两个半年后，周济民终于确定了我和胖子只是同学加朋友的关系，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时和跟胖子单独在一起时没有什么不同，说话的口吻是清清淡淡的，看 人的眼神是清
清淡淡的，就连会心一笑时的笑容都是清清淡淡的。
周济民去 云南支教前，接触过许多女孩子，也为一些女孩子痴迷过。可是，每当他和
她们相处的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就会感到厌倦，感到无聊和空虚。在他的眼里，那些女孩
子 乖的太乖、野的太野、蛮的太蛮、俗的太俗、腻的太腻。像我这样让他找不到合适
的词来形容又让他朝思暮想、让他不敢轻易流露自己的心事又让他千方百计地与之 面
对、让他越看越看不懂又让他整天用心“钻研”的女孩子，他是第一次遇到。他有心追
求我，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自知过去的自己是现在的自己挥之不去的阴影，想要赢得
我的芳心，他必须让现在的自己越发高大，以遮挡过去的自己。
与此同 时，追求胖子的女孩子越来越多。有些胆大的女孩子直接给胖子塞纸条、寄信
，更有甚者直接找到胖子，当面向他表白。对这些女孩子，胖子一概婉拒，却又只是婉
拒，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忘不了自己走过的那些自卑的日子，他心里想：既然我
不能给人家爱，那就给一份友好，给一份自信吧。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遭到 了胖
子的婉拒后，气得又哭又闹，当街数落胖子说：“我哪里不够好？你心高什么呀？你以
为你像个跟班似的跟着醉就能打动她，让她衷情于你啊？你醒醒吧，醉是仙子，可你不
是神仙。再说了，你看看周先生，哪里不比你强！醉要选择的话只会选择他，不会选择
你！”胖子被女孩子的话激怒了，猛地挥起了拳头劈头盖脸地向女孩子砸去。就在拳头
就将要砸到女孩子身上的时候，他“呼噜噜”地叫着，将拳头拐了弯，砸向身边的一棵
树。胖子的手受伤了，一滴一滴地流着血；胖子的心也受伤了，一滴一滴地流着血。
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对我的感情早已不止是崇拜和感激，他和我之间早已不止是跟
班和被跟班的关系。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就开始爱我了，只不过这爱太沉太重，沉重得
让他不敢相信这就是爱情。胖子想，过去，他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一直不敢亵渎他
和我之间的“兄弟之情”，现在他必须勇敢地面对，必须勇敢地走出第一步了。
胖子没有到医务室去包扎伤口，而是疯也似的跑回了宿舍，用冷水冲了个澡，然后光着
身子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发达的肌肉和胆怯的眼神，“呼噜噜”地叫了
半天，咬着牙对自己说：“郑明利，你个熊包！你哪里比周济民差！你哪里配不上醉！
你凭什么不敢追求她！”
就在周济民和胖子双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时候，我非常正式地提议召开股东会议。
在会议上，我先是向他们两个道歉，说自己实在太喜欢画画了，希望他们两个能够体谅
我，支持我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同意我退出股份。胖子和周济民同时瞪大了眼睛，呆得
说不出话。
我歉意地笑了笑，满怀委屈地说：“其实，你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不属于这个尘
世的。我只属于我内心的世界，属于另外一个自己。能和你们一起为营销的事而忙碌这
么久，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接下来，我告诉他们两个，当初提议开“不醉居”时， 就是想把胖子和周先生牵在一
起。我说，我觉得胖子和周先生都是有为之士，如果能够精诚合作定然会硕果累累。至
于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他们两个搭桥，待到开始 做不了情咖啡店校园店时，我就已经
想着要退股的事了。我打开一个文件袋子，把我从会计那里要来的两份财务报表的复印
件推到周济民和胖子的跟前，继续说道：“我一直期待着我们平账的这一天。老实说，
与我预想的时间比较而言，这一天来得有些迟，迟得让我差一点就按捺不住了。”我停
顿了一下，忧伤地说，“你们能理解吗？让一个喜欢醉着的人整天清醒着，还要整天算
计着收入和支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胖子和周济民不约而同地拿起财务报表，又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仍然都说不出什么。
“你们不会懂得的。”我浅淡地笑，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幽幽地说，“你们怎么会懂
得呢？如果你们能够懂得的话，我就请你们陪我喝酒了。”
我一个人品酒时总是在自己的对面摆上一杯，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周济民和
胖子时常猜想却又猜不透、想不明白的谜。
就这样，我不露声色地暂时逼退了他们两个，不露声色地“撮合”了他们两个，不露声
色地全身而退，又不露声色慢慢地淡出了他们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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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楼
退出了股份的我重新回到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每天除了完成专业方面的学习内容
外，把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和学习上。我也想过报一个书画班，系统地学习一下 绘画知
识，可是我找了几个地方，要么是人家不设成人班，要么是我不能适应那种速成式的教
授模式，要么是因了节外生枝之事，学习绘画的事也就暂时放了下来。
大概，我想学画的目的与其他书画爱好者不同。我不要求自己能画得多么好，不要求自
己用多长的时间达到怎样的绘画能力。我寻找书画班的目的，只是想在学习绘 画的过
程中提高自己的欣赏能力，让自己真正地学会读画。有时，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
读画的欲望远远地超过了学画的欲望？最终，我给自己的解释是，自己 的艺术修养先
天不足，根本就达不到学画的水准。这样的解释让我很满意，也让我更加感激和思念老
霍。
我最为敬佩老霍的是，他教我修炼和保有高贵的心，也让我懂得了做人做事要谦逊、审
慎；他教我不卑不亢、踏踏实实地行走，也让我明白了做人不可妄自菲薄，也不能怨天
尤人。
我决定退股之前，心里也曾泛起过小小的涟漪。和周济民、胖子一起为“不了情咖啡”
的生意而忙碌的日子，是我上大学以来惟有的与他人“朝夕共处”的日子。和他们在一
起时的心情，比不上和老霍在一起时踏实和愉悦，但是他们两个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对
事业的大胆追求，还有他们两个相互“攀比”的君子风度，以及他们两个对我的尊重和
爱护，让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也曾想过，如果他们两个都能如我一般珍视这难得的
“相聚”，如果谁也不去打破这难得的平衡，我就没有必要立即退出。不过，这个念头
在我的脑子里只闪现一下便无影无踪了。毕竟，特殊的生活经历在将我打造成彻头彻尾
的完美主义者的同时，也彻底地瓦解了我成为理想主义者的可能。
我经历过与老霍长达十来年的对饮、言欢的美好时光，又经历过和老霍的生离死别，这
使得我有能力及时收拾“碗碟”，主动解散我、胖子和周济民的这一场三人行的青春的
“盛宴”。
想当年， 我最后一次与老霍相见时，老霍对我说，从此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我从来
没有见到过他，更无从与他相识时，我难过、不舍、痛哭和不知所措，但也仅此而已。
老 霍出意外之后，我真切地体会到我的生命里早已生长着老霍种下的种子，繁衍着老
霍的思想和精神，可是这个世界上却再也找不到老霍的身影，这让我彻底地崩溃 了。
那种孤苦无助的绝望，那种无处诉说的哀伤，那种无法发泄也无法消解、无法搁置也无
法转移的思念，那种让我撕心裂肺又让我寂寞无言、欲哭无泪的怀想，在 一点点地折
磨我、撕碎我的同时，又一点点地抚慰我、重塑我。当我终于完成了“历练”获得新生
之后，我的心成熟了，我的感情深沉了，我的性情沉稳了，我能够淡然生死了，同时我
也超越了阴阳的阻隔。最后，我垒起了一方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却又可以在这方世界里
邀老霍对饮。
于心城人 来说，老霍是一个谜。他的自杀让他在带走一个无解的谜的同时又留下了一
个无解的谜。这两个谜，引得了多少心城人锲而不舍地谈论和追究，引得了多少心城的
领 导干部寝食不安和朝暮思量，也就引得了多少人成为金钱的俘虏、成为权贵的帮凶
。于我来说，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的心目中，老霍是一个为我解疑释惑的老 师，
是一个为我授业的先生，是一个帮我成熟和高贵起来的辅导员，是一个可以患难与共的
至交。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庆幸，也让我感到满足，更让我对我、胖子和周 济民三人的
这一场青春的“盛宴”在满怀感激的同时，也急于圆满地拉下帷幕。
还有一 点，我没有发现，却一直在遵照执行。那就是：当与美好的事物面对时，我虽
淡然面对，但也是满怀感恩的；当美好将要变异或当美满将要被破坏时，老霍在我生命
中刻下的一切便成了我毅然放手、毅然转身的理由和支撑。正是因为这一点，我退股
后，既不需要调整心态也不需要时间来过渡，立即就回到了我本来的生命状态 中。也
正是因为这一点，胖子和周济民对我既是满怀愧疚，又是满怀敬畏。他们从来没有在私
下里聊过与我相关的话题，从来没有对我品头论足，却极为默契地成了“攻守联盟”。
他们齐心协力地努力开拓市场，努力提高“不了情”的知名度，努力为员工谋福利，他
们也齐心协力地在适当的时候一起邀请我，约我喝茶、谈天、看电影，约我在心河河畔
傻坐、发呆、看景。
渐渐地，我们三个人都确定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平衡点”， 各自的情感也都
回归到了自己的心灵深处。这个时候，他们幸福地发现，三个人的青春盛宴不是完结了
，而是被我们如数享尽了，连一点味道也没有遗失，连一点残 渣也没有剩下。于是，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去吃了大排档，一起开怀畅饮新鲜的冰啤酒，一起扯着嗓子唱歌，一
起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齐步向前走，一起流着各自的眼 泪，谁也不去擦拭。
这之后，几个人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心却越贴越近。
事情巧就巧在，我和肖世诚约好了给他当模特的第二天，胖子给我打了电话。胖子说，
周济民到周边城市的各个加盟店去检查工作和考核业绩，出差已经一个多月了，今晚将
回到心城。周济民在电话中向胖子转达此次检查和考核的结果时，高兴地说，虽然我已
经退出了“不了情”， 可是我在那些加盟店中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很多店经理直言
不讳地说，他们的生意之所以红红火火，都是因为他们隐瞒了我已经退股一事。他们说
，我以我的智 慧、大气、美丽、超俗等等优点赢得了很多铁杆粉丝，他们不敢伤了那
些粉丝的心。然后，周济民问胖子，他们应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欺骗消费者吗？胖子
就提 议，晚上请我一起小聚，以向我表示感谢为由，几个人痛快地喝上一场，再听听
我怎么说。
初秋时节，大排档是不能吃了。为了找到大排档的感觉，我们几个齐刷刷地选择了心城
古老火锅店。我们不要包间，就要大厅里热热闹闹的感觉。
胖子和周济民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我了，偶尔电话联络时也只是互报平安，互道珍
重。他们实在太忙了，有时接连多少天都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 一觉。
他们的不了情咖啡加盟店已经遍布了好几个省的大、中院校的校园，不了情酒吧的连锁
店也以射线状，快速地向四面八方延展。这个时候，胖子就要毕业了， 努力地写好毕
业论文成了胖子和周济民两个人最大的心愿。不，是三个人最大的心愿，因为他们中间
又多出了一个人——周济民的妹妹周济坤。为了让胖子有更多的 时间和精力整理毕业
论文，周济民和周济坤担负了跑外、出差的重任，让胖子在心城坐镇的同时，潜心整理
论文。
我、胖子和周济民在火锅店门前相见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又不约而同地张开
手臂，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大半年的时间，三个人身上都发生了好多变化。我们几个进
得火锅店，落座之后，针对“变化”这个话题，接二连三地感慨起来。
胖子又瘦了好多，不但与“肥仔”两个字毫无关联，还有了几分“肌肉男”的美感。他
的目光变得有些凌厉，声音比以前豁亮，说话的语气比以前坚决，就连语言也变得“有
棱有角”。如果是初见胖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过去的他是个“娘娘腔”。胖
子的变化让我又惊又喜，禁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高兴地说：“胖子，这才是真正
的你！继续加油啊，你会越来越棒的！”我对胖子的夸奖、赞叹和鼓励都是真心的，可
是不论我拍胖子肩膀的动作还是夸奖、鼓励胖子的语气，都像大姐姐对小弟弟或者说像
长辈对待孩子一样，这使得胖子鼻子一酸，说出了一句酸溜溜的话。他说：“醉，我才
知道，清清淡淡的你比高高兴兴的你更加有温度。”
我轻轻地瞪了胖子一眼，嗔怪道：“我也才知道，真正的你要比半真半假的你小气得多
，麻烦得多。”
胖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嬉笑着说：“那好吧。我再回到半真半假的状态好了。”
周济民开怀地笑了起来，对我们两个说：“看看你们，见面就掐，活像两个小孩子。”
我和胖子同时把头转向周济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大惊小怪地说：“哦？您好老哦！”
周济民并不回应我们，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副欢迎参观的姿态。
胖子和周济民只一个多月没见，自然发现不到什么。我就不同了。我不但发现周济民比
以前清瘦了好多、比以前成熟了好多，还发现周济民的目光比以前深沉、神情比以前淡
定，脸庞上还浮现出了或多或少的沧桑的味道。
就在胖子和我上下打量周济民的同时，周济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密切地关注着我的表
情。
开始的时候，我专注于周济民的变化，并没有在意周济民的眼神。当我发现周济民鬓角
处好像有几根白色头发的时候，不禁歪着头看看周济民右侧的鬓角，又歪着头看看他左
侧的鬓角，然后微微地皱了眉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周济民，才几个月不见，你
怎么真地成了小老样了啊？”说罢，我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想好好端详一下周济
民。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济民正用一种复杂的难以揣测是悲是喜是哀是愁的目光直射
我。
“醉太不关心我了。”周济民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就那样与我对视着说，“哪里是这几
个月的时间，明明是这几年的时间嘛。”
我将双肘支在餐桌上，双手托着下巴，也不回避周济民的目光，就那样与他对视着，模
仿憨豆的样子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的一位至交说过，岁月是改变不了人的，能够改
变人的只有自己的心念和自己的心。”
在胖子看来，我的这个表情有几分淘气、有几分可爱、还有几分赖皮，我说的这句话有
几分拽、有几分故作高深、还有几分可笑。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果生活不想放过
你，你的心和你的心念再怎样努力，又能如何呢？”
在周济民 看来，我的这个表情有些冷、有些绝、有些居高临下，我说的这句话则是直
抵他心、推心置腹又不留半点余地的。这让他感到了痛苦，感到了无奈，也感到了懊悔
。 他暗中谴责自己，几年的时间都熬过去了，早就下定决心走出这段单相思，为什么
要在大家难得一聚的时候失态呢？为什么要破坏这好不容易恢复的平衡状态呢？想 到
这里，他借胖子说话之机，把目光投在了胖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两个，一
个是哲学家，一个是实战派，我还真就分辨不清，谁对谁错了。”
我当然看 出来了，周济民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感。我也明白，周济民说不是这几个月
的时间让他老了，而是这几年的时间使他沧桑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
去，因为老霍对我说过，有些时候，缄默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因为在特定的情形
下，你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他人误解，从而引起更大的麻烦。同时，在无法缄 默的
场合里，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则是另一种缄默。所以，我既不和周济民恋战，也不“
堵截”胖子，而是有气无力地说：“两位先生，为了今晚这一餐饭，我可是饿了整整一
天了。拜托你们，怜香惜玉一下好不好？”
“赶快点菜，赶快点菜。”胖子哈哈笑着说，“济民，你发现没有？此时的醉，和济坤
神似啊。”
“醉也是女孩子嘛。”周济民也笑了，同时摆出了兄长的派头，无限怜爱地说，“从年
龄上看，她比小妹还小一年呢，是小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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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 楼
听胖子提到“济坤”的名字我就猜到了，胖子和周济民的妹妹周济坤已经相识了，我还
预感到胖子和济坤会有一些故事。但是，我没有开口问济坤的事，也没有让刚才的话题
继续向下进行，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他们的生意上，继而又转移到了我将要给画家肖世
诚当模特的事情上。
当胖子说起，不了情的顾客中有好多好多我的粉丝，并问我是继续隐瞒我已退股的事实
，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已经不是不了情的股东时，我的表现出乎胖子和周济民的
想象。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淡淡地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不了情可以打一副友情加
亲情的牌。友情和亲情是恒久的，不绝不息的。这样的话，宣传的时候可以是我们三个
，也可以是你们三个或者是他们三个。这样不是更好？”
胖子的脸刷地就红了。他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茶水后才开口说道：“你是说
，在做生意的同时打造偶像人物？那样的话，以后是不是可以开个培训学校呢？咱批量
打造醉式的女孩子，再批量打造某式的男孩子？”
胖子这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而临时“扔”出来的，我却一本正经地接着说：“胖
子的思路是对的。不过，你的这个想法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不了情是要打造偶像人物
，但不能批量。别说你们，就是实力雄厚的政府，也没法批量打造真正的领军人物。不
管什么事，一旦开始批量了，也就开始掺水了，也就丧失灵性了，当然也开始贬值了。
第二，千万别指望‘醉式’的 女孩子能汇聚成一股什么力量。老实说，我这个醉只是
一个概念式的人物。就算我们假定我有几分生动、能吸引一些眼球、能有一点影响力，
我也不过是平面上的人 物，无法走向多维的社会生活。说得直白一些，我的一切还只
是萌生阶段，就像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这个时候的我没有能力面对社会生活中的风风
雨雨，只能隐藏 在泥土中，耐心地等待茁壮起来的那一天。所以说，醉式的人物只是
个摆设，而且是保护层下面的摆设。你们打造这样的偶像人物出来，等于打造了一个废
物。我倒 想问问了，你们是想害社会啊？还是想害年轻一代啊？”
我的一本正经和我的言论惊到了胖子和周济民。他们眨着眼睛相互对视，仿佛一个在问
：“这是我们所了解的那个醉吗？”一个回答：“我们好像从来就没能真正了解醉吧？
”一个又问：“无解？”一个再答：“无解。”
对我不解又无解的胖子和周济民同时把头转向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的时候，我听到过一句话，这句话总是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默默地提醒我，让我看
清自己的状态。”我并不为他们的表情所动，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的大意是：
做人，首先要修炼和保有一颗高贵的心。只有超越了金钱和权利的诱惑和束缚，人才能
够获得真正的自由。高贵的心灵则是人们超越欲壑、获得真正自由的最终的通道。”
胖子和周济民越来越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但是他们同时明白了，过去他们所了解、
喜欢和爱慕的只不过是我的表象，我的内涵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我所考 虑的问
题也远远地超出了他们思考的范围。他们一个向前挺了下身子，将小臂和双手铺在餐桌
上，一个向后挪了下身子，将后背贴在椅子上，仍然都没有说话。
向前挺身子也好，向后挪身子也罢，都是在调整各自的位置，都是在寻找新的平衡点。
看着胖子和周济民下意识的小动作，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我深知，几个人都找 好各自
的位置，自然而然地保持三者间平衡、稳定的状态，这是我们继续做朋友的前提和保障
。能够继续做朋友，我才能有机会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和创意，为他 们事业的发展
尽一份心、尽一份力。
心里豁然开朗的我，脸上也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周济民端详着我，轻轻地说：“醉，你这笑容就像清清的、静静的溪水，我看不到它欢
快的流淌，听不到它欢快的歌唱，但是我能从溪水中的水草、石子、游鱼和小虾米的状
态，感应到溪水的欢歌，感应到溪水的舞步。”
胖子也说：“对，对。我不会像济民说得这样诗意，但我和他是一样的感觉。醉，我从
你的浅笑中看到了你心里的轻松与欢愉。”
见我笑而不语，周济民和胖子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浅笑着示意我，他们在用心听讲
，请我继续讲下去。
我也不推诿，开口说道：“作为旁观者来看，不了情应该适当地停下或放慢横向发展的
步伐。客观地说，到现在为止‘不了情’只是一个标志而已。它既算不上品牌，也没有
过人之处。”我扫了一眼胖子和周济民，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啊。你们得原谅我的
直言。”
胖子连声说道：“你说，你说。”
周济民连忙给我倒了杯白水，也连声说道：“你说，你说。我们听着呢。”
我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继续说道：“不 了情之所以能够做到现在这样，
只是因为从决策者、管理者、经营者到消费者大多是年轻人，而且大多是高校的在校生
。除去这一点，不了情不具更大的优势。试 想，如果有人打算效仿不了情的经营模式
，只需重新取个名字，比如不了缘、不了梦、不了不了，他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向不了情
发起挑战了。”
胖子和周 济民面面相觑。我谈到的问题，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或者说，他们都高看
了不了情的实力，小看了未来的竞争者有可能具备的实力。他们以为，只要努力拓展市
场，多多增开加盟店和连锁店，他们就占有了市场；只要始终如一地抓好食品的质量
和服务的质量，他们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拥有市场。其实，我所例举的重新取个名 字开
家小店来和不了情竞争的事，已经发生过并且正在发生着。有的小店干脆就用了我和胖
子当初那个小百货店的店名“不醉居”。有人借用“不醉居”的店名，这让胖子和周济
民很是不爽，但这不爽只是因我而起，并不是觉得那些小店对他们有什么威胁。
我的“高论”让胖子和周济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追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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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 楼
“投入一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打造企业文化。当今，国内国外有影响力的企业，无
一不是依托企业文化来凝聚各路精英、凝聚优秀的员工、凝聚天下的客源。”我放下杯
子，有些忧伤地说，“当今的小企业，包括一些大中企业，都和不了情一样，不注重文
化，只盯着市场，要的只是眼前的利益。要知道，这恰恰是企业的大忌。忘了我在哪本
书中读到过，老一辈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教他的学生时说过，‘演员演戏到最后拼的
不是演技，是文化’。我看历史小说也发现，古时的青楼女子，到最后拼的也不是美貌
，而是文化和各方面的修养。”
“醉，要不，你回来吧。”胖子可怜兮兮地说，“我们两个人的脑袋也抵不过你一个人
。你回来吧，咱们还一起干。”
周济民也说：“是啊。你才是真正具有商业头脑的人。你要是肯回来，不了情就由你来
掌舵。”
我眯着眼睛，皱着鼻子，抿着嘴，撒娇似的说：“对不起啊，两位大哥。这事儿，是真
地不行。”
我的“两位大哥”一出口，胖子和周济民同时挺了挺腰板，仿佛一下子都高大了许多。
这件事过后，他们两个人曾以此事为由头，深夜不归，在办公室里倾情对饮。酒过三巡
后，周济民带着哭腔对胖子说：“醉这丫头太聪明，也太可人。她的那一声‘两位大哥
’叫得我心里激灵激灵地，好像被她钉在了伦理道德的牌位上。我就不由自主地退了又
退，退了又退。直到摆正了心态，理清了心思，从此不敢有他念。”
胖子则红着眼睛对周济民说：“醉果真聪明过人，明事理，会办事。你在她的面前吧，
有话说不出，有力气使不出，有脾气发不出，即使这样你还是怕伤了她，怕她不开心，
怕她再也不理你。咳，我是认命了。这辈子能给醉当大哥已经知足了，其他的事儿咱都
在酒里了。”
我知道胖子和周济民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真心对我好。我坚信，
只要我把“大哥”的身份派送给他们，他们再也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郁闷和纠结。
胖子和周济民都知道我的孤单，都知道在我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除了谭欣姐姐和白雪
之外，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除了我的弟弟唐逸斌和我的父母外，再也没有亲人。
现在，我撒着娇地称他们两个为“大哥”，就是认定了他们这两个亲人。这不但让他们
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还让他们对我更多了几分疼爱。
我看到胖子和周济民“高大”了好多，高兴得差一点落下眼泪。我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我退出股份的时候就想学画。可惜，我的悟性不行，
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老师。昨天，我去看画展时遇到了画家肖世诚老师。我们约好了，过
几天我去他的画室给他当一回模特。”
“给画家当模特？”胖子和周济民一起惊问。
“嗯。我看好了肖世诚老师的一幅画，觉得他画得有些境界。”我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清清淡淡地说，“答应给他当模特，我还有一个想法，但我没有对他说。这事儿，要待
画完这幅肖像画后，看看作品的效果和我们合作时的感觉再说。如果肖老师的作品能够
令我满意，我们合作得也很愉快，我想拜他为画画的老师，跟他学画。”
“跟他学画？”胖子和周济民又一次惊问。
“之前，你认识他吗？了解他吗？”周济民追问。
“是啊。过去几年的时间你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画画老师，只凭一幅画就认定他了？这事
儿，能行吗？”胖子也追问。
“行不行呢，我现在不能确定。这事儿得验证了才知道。”我淡淡地笑了笑，认真地说
，“画展上的那幅画，不仅画出了人物的外貌和心理，也画出了人物的精神。我想，能
画出人物精神的画家，品格总不会太差。”
“不行，不行！”听 我说罢，胖子和周济民齐声反对我只身一人去当模特。他们的理
由很简单：画一幅肖像画，多则需要几天的时间，少则也得一天半天的。一个年轻美丽
的女孩子和一 个完全陌生的画家相对一整天，难免会有许多不便。为了避免发生不必
要的麻烦，为了帮助我审核一下那位画家的人品，胖子和周济民决定，由他们中的一个
人来担 当护花使者，陪同我一起去画室。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们两人便按照“赢者喝
酒，输者当护花使者”的规则，默默地猜起拳来。
胖子和周济民用猜拳定输赢的方式决定谁来当护花使者一事，我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
对。表面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笑，实际上，我的心里已经被他们两个感动得一塌
糊涂了。
从小到 大，除了老霍，还没有谁像他们这样在意我、关心我，还没有哪个人把有机会
保护我当作快乐和幸运的事情。就连曾经被我视为依靠的父亲，在最关心我的时候，也
不过是偷偷地带我到心山脚下看看野花，捉捉蝴蝶，偷偷地安慰我几句。末了，他总
是反复地叮嘱我，千万不要让妈妈知道他带我到心山脚下了，只说到学校的操场 上转
了转。父亲还告诉我，以后要多听妈妈的话，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和妈妈顶嘴，
这样妈妈就不会再打骂我了。我遵照养父说的去做了。母亲并没有如养父 说的那样停
止打骂我，反而气急败坏地说：“你个小狐狸精越来越油滑了。你以为你假装乖巧就能
骗得了我吗？”说罢，又是一场比先前更狠的打骂。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对养父失去
了信心，不再指望他对我有多好。
多亏遇到了老霍。想起老霍，我的鼻子酸酸的，差一点落下泪来。
“哦，我输了！”这个时候，猜拳输给了周济民，获得了为我当护花使者机会的胖子猛
地跳了起来，开怀地喊道，“我赢了，我赢了！”
“你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啊？”我跟着起哄道。
“当然是输了。输了就是赢了！”胖子兴高采烈地说。
“胖子，你可是肩负着我们两个人的护花使命。这责任可是重大！”周济民像胖子一样
开怀地笑了笑，一把拉住胖子的胳膊让胖子坐下来，庄重地说，“陪醉去画室，既不能
给醉丢人，也不能给咱自己丢人。你要彬彬有礼，还要明察秋毫；你要装呆卖傻，还要
对画家充满仰慕之情。”
我“噗嗤”一声笑了，夸张地说：“周济民，照你这样说，我觉得胖子不像护花使者，
倒像间谍和特务了。”
“让你说对了。从现在开始，胖子还就是间谍和特务。”周济民一本正经地说，“为了
完满地完成任务，胖子必须‘乔装打扮’一下。要不然，就他这块头，就他这长相，就
他这粗声大气的嗓门，就他这咄咄逼人的派头，就算那画家是个地道的小人也会装作谦
谦君子来蒙混过关。”
就这样，几个人反复地讨论后，一致通过了周济民的提议：让胖子假装结巴，这样可以
隐藏他的底气，不至于一开口就让画家产生戒备之心；让胖子扮演娘娘腔，这 样可以
让画家以为他是醉的男闺蜜，对他不会有敌对心理；让胖子扮出渴望当模特，渴望当明
星的样子，这样可以让画家产生优越感，从而不知不觉地把他的本性暴 露无余。
来之前，我对胖子和周济民说，最好先给肖世诚老师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会带个朋友一
起过去。我的提议遭到了胖子和周济民的一致反对。他们说，就算有些失礼也 不能让
画家事先知道这件事。周济民一遍一遍地嘱咐胖子，从看到画家的第一眼就要盯好了他
。尤其要盯准了，当他第一眼看到我和第一眼看到胖子时，是怎样的神 情和怎样的心
理。
“你个肖世诚，还真就经不起检验。第一眼看到醉时，你就露出了奸猾和贪婪的本性；
第一眼见到我时，你就暴露了你对我的不满和轻视。”胖子强压心头的怒火，一边耐着
性子观看肖世诚的“表演”，一边愤愤地暗中对肖世诚说，“就你这点伎俩，不用我来
揭露你，醉自己就能看透你了。如果，你把她当成了不谐世事的小丫头，只能说明你还
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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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 楼
全心全意为我当导演的肖世诚，不但听不到胖子的心语，还忘记了胖子的存在。他轻轻
地扳着我的头，让我看向左上方，直到我的锁骨完全凸现出来，他才摇着头满意地说：
“没想到，真没想到，我还能遇上你这么完美的模特。醉，我一定要让你的肖像画红遍
中国画坛！”
我非常敬业地保持着令肖世诚满意的姿态，按照他的要求淡淡地笑。我的表现让肖世诚
又惊又喜，他忍不住连连赞叹道：“醉，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专业。你的表情很
轻松，笑容很自信，目光很沉静，怎么看都不像第一次当模特的人。”
我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仿佛没有听到肖世诚的话。
“好，好，好！”肖世诚倒退了两步。用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臂，用右手托着下巴，眯着
眼睛，仿佛打量雕塑一样打量我。终于，他好像发现这尊雕像还可以更符合要求一些，
便举着右手轻声说道，“醉，再把目光向下移动一寸。对，对，就这样。OK了！”
“醉，你的领悟能力太强了。只要告诉你怎样做，你总能在第一时间内做到最好。这实
在太难得了！”肖世诚一边赞叹，一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画架的后面，咬着
嘴唇歪着头无所顾忌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印到他的眼睛里。
见肖世诚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胖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肖，啊肖老师。这就，就，就
开始，啊画了吧？”
肖世诚看了看胖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转向我，信心十足地说：“醉，你是我见过
的最优秀的模特。我相信，今天这幅肖像画一定可以超过我原有的水平。”停顿了一下
之后，肖世诚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继续说道，“一会儿开工后，我可能会很投入，
那就顾不得照顾你了。你要是累了，就适当地放松一下，休息好了再恢复到现在这样的
状态。”
我用笑容回应肖世诚说：“没关系，我不怕累。您就尽管画吧。”
估计是我的敬业精神让肖世诚更加惊喜了，他忍不住说道：“醉，在我看来，你天生就
是当模特的料。不，你不是模特，是艺术品，是精致的、生动的、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胖子刚要再次开口提醒肖世诚尽快开始画画，意外地见到肖世诚先是站直了身子，毕恭
毕敬地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角的鞠躬礼。礼毕之后，肖世诚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对
我说道：“醉，辛苦你了。谢谢！”
胖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肖世诚会在开始画画前给我鞠躬。所以，当肖世诚给我鞠躬的
时候，胖子猛地愣住了，而当肖世诚对我说完“醉，辛苦你了。谢谢”， 胖子的心头
一热，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莫名的感动让胖子有些恍惚，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直愣愣地盯着肖世诚，看着他一手托着调色盘，一手挥舞画笔， 专注地在画布上涂
抹。当看到画布上的色彩渐渐地热烈起来的时候，胖子忽地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
感觉就像当头棒喝，惊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那个在胖子的心底潜伏了多年的名字叫做“自卑”的东西悄悄地
浮出了“水面”。这自卑先是如同游丝一般在胖子的周遭舞动，又不知不觉地一圈一圈
地在胖子的身上缠绕起来。直到那游丝像蚕丝包裹着蚕宝宝一样彻底地将胖子绑缚起来
，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噜”的声音。如果说，胖子以往发出的“呼噜噜”
的嘶鸣声是愤怒、是抗议、是警告的代名词，那么此时胖子发出的“呼噜噜”的声音就
是羞愧、是哀告、是无奈的代名词。
是的，胖子在无奈地、羞愧地哀告。
没有人逼迫胖子承认，可是胖子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我
，更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他觉得，他不但没有了解过我的内心，连我的外貌也没有真正
“看到”过。他还觉得肖世诚说得对，我是精致的、生动的艺术品，是完美得无可挑剔
的艺术品。
“醉是完美的艺术品，你只是一个莽夫；肖世诚是懂得艺术的人，你只是一个莽夫；醉
需要被懂得和被欣赏，你只是一个莽夫；你今天是来给醉当护花使者的，可你只是一个
莽夫……”胖子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大串毫无逻辑的排比句，最后都不知不觉地落在了
“你只是一个莽夫”上。这样的句子和“你只是一个莽夫”几个字让胖子感到窒息，他
下意识地向上挺了挺身子，好像从绑缚他的游丝里探出了脑袋一样，拼命地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
此 时，饱满而成熟的秋阳趴在落地窗前，用温柔的金黄色的目光注视着背景画布前的
我。背景画布上画着花园的一角，上面有一条幽静的小路，有无数异彩纷呈的鲜 花，
有各种各样的藤蔓，还有一个木质的凉亭。我坐在画布前的一把木质的长椅上，就像坐
在凉亭里一样。金黄色的阳光打在我纯白的连衣裙上，让纯白色变成了柔 和的玉白色
。这种玉白色与背景上热闹的花草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我看上去像是落在繁
华的尘埃中的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太阳是秋天的太阳，阳光是秋天的阳光，花草是夏天的花草，藤蔓是夏天的藤蔓，我就
觉得自己变成了既属于美丽的夏天又属于成熟的秋天、既天真无邪又深谐四季、既简单
快乐又含蓄蕴藉的仙子——披着如梦一般的薄纱的仙子。
人 与人之间的距离可能是咫尺、可能是天涯、可能是咫尺天涯、可能是天涯咫尺。有
时只在一念之间，有时连一念也捕捉不到。人们都知道，那道让人们望而生畏的鸿 沟
或魔障，有时只有毫厘之宽，有时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鸿沟突现、当魔障在前，还
是会有一部分人本能地后退、无奈地投降。
胖 子陪我来当模特，肩负的是他和周济民两个人的“护花”使命。来之前，两个大男
人的情绪高涨到爆棚。他们上网搜索肖世诚的资料，根据他画作的内容猜想他的人 品
和习惯，再根据他们猜测的肖世诚的人品和习惯来运筹决策。就在陪我走进画室的那一
刻，胖子觉得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高大和魁梧，也有着前所未有的机智和英 勇。他假
装的结巴、他假扮的娘娘腔、他故作的羞怯相都令他暗自得意，又让他暗生自信。可是
，此时此刻，被自卑绑缚着的胖子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像小丑 的上窜下跳一样
，除了给肖世诚平添笑料、让我感到难堪之外，别无其他的意义。
胖 子低下头，偷偷地瞄了瞄我，又斜着眼睛瞄了瞄肖世诚和画布。他发现，我的姿态
是优雅的，神情是庄重的；肖世诚的神情是从容的，绘画动作是娴熟的；画布上的 颜
色则是如水一般清澈和明朗的。这个发现让胖子觉得自己是一个坐在画室里的局外人，
一个与我无关、与肖世诚无关、与绘画与艺术都毫无关联的局外人。然后， 胖子觉得
自己越来越渺小，直渺小得近乎不存在了。这种感觉太糟糕了，糟糕到让胖子无法忍受
的程度。
他悄悄地从裤袋里摸出了早已设置为静音状态的手机，以小桌和放在小桌上的我的背包
为掩护，飞速地打出了一条短信并将短信发送给了周济民。胖子在短信中说：“济民，
在艺术和艺术家的面前，我们太渺小了。我们不但就没有能力保护醉，连自保都很艰难
。”
很快，胖子收到了周济民的短信，内容是三个问号加三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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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70 楼
【自序】
此自序是给《女人心》一个交待，给多年来一直跟读的朋友们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个交
待。如果您想跳过不读，我是没有丝毫意见的。
《女人心》是一部写几代女人的生活、情感与思想的书，是一部写给男人的书，也是一
部伴随我经历了顺逆成败、悲欢离合以及迷茫和回归的书。
此书初稿于2003年。在那之前，我先是从一场骇人的骨病中起死回生，继而做起了小买
卖且顺理成章地成了微型暴发户，然后我在花天酒地中对我的人生感到了陌生，对所
有的人生产生了怀疑。在我身陷迷茫与痛苦当中时，自身的种种迹象让我觉得自 己得
了心理疾病或精神分裂症。为了自救，我夜以继日再日以继夜地啃读心理学和精神分裂
学方面的书籍。直到我确认我的心理和精神完全健康，我的痛苦与迷茫只 源于我对人
生意义的困惑，我的躁狂只起于我对现实生活的不解后，我决定写一部女性心理小说，
与所有的女性朋友分享我的自救心得，也为男性朋友搭建一座通往 女性心灵的桥梁。
大概是2005年，我开始在网络上更新本书的初始稿和修改稿。2006年 秋季，北京一家
出版公司把我请到了他们那里，和我谈出版事宜。当他们对我说，简单修改一下，增添
一些激情戏就可以运作出版时，我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他们，并 将这部小说搁置起来。
我之所以拒绝与那家公司合作，不仅仅因为他们不能了解和理解我的创作初衷，更重要
的原因是他们让我知道了我的不足，让我知道了我还没 有能力如实地表达心中所想，
也让我知道了我对人生的思考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深刻。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我开始
了漫长的跋涉。
过去的若干年间，我一边做义工，为有需要的朋友进行心理援助，一边归纳、总结和思
考，为重写《女人心》做准备。在这个过程中，我接触了各个年龄段的女人们 和男人
们。我聆听他们的故事，倾听他们的心声，帮助他们解析心灵的密码，分担他们无望的
痛苦，分享他们的幸福和快乐。由此，我积累了大量的与“女人”和 “男人”相关的
素材，为《女人心》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10年年中，我的第一本文集《醒园深处》出版后，我以为条件已经成熟，遂开始了《
女人心》的再创作。无奈，当我写到一半的时候，不得不再一次搁笔。这一次搁笔，我
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是觉得已完成的文字味道不足，劲道不够，就像烹饪时差
了一点火候。2012年元旦，我的风湿性心脏病恶性发作，使得整个2012年成了我的“病
危年”。2012年年底，我终于又一次挣脱了死神的挟持，抱着病体回到了久别的家乡，
一边休养身体、修养心灵，一边着手重写《女人心》。
从2012年年底到2013年年底，虽然我的身体依然很弱并多次发病，但精神状态尚好，所
以还是完成了50多万字（估计是整部《女人心》一半的量）。遗憾的是，时间进入2013
年12月份以后，我对完成的文字越来越不满意，总觉得还是没能如实地写出我的心中所
想。经过慎重的思考，我终于于12月27日那一天做出了暂停创作的决定，让自己进入修
整乃至休眠的状态。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在这十天的时间里，我不但思量了应该如何去写《女人心》，还
回顾了自己的人生历程。然后我发现，我不满意《女人心》的根本原因在于我对自己生
命状态的不满。这个发现让我豁然开朗！
其实，自从去年风心病恶性发作以来，我曾多次自我反省并给自己以忠告。生命的的确
确太无常了！我们必须积极、快乐、向上、分秒必争地活着，以免不知不觉地 在生命
中囤积太多遗憾。我把道理想得很明白，也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可我还是担心自己
这天马行空的思维方式和特立独行的做事方法令他人感到不适甚至是不 悦，结果就造
成了我被世俗杂事缠身，在不适与不悦中消磨自己的惨状。
2012年 年底，在老李同学的支持下，我终于下定决心，宁可背负无情无义的骂名，也
放手了大大小小的或麻烦或不麻烦的事，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小城。最初回来的时候我就
想彻底地回归，做真正的自己，可惜，还是没能做到。由此我深刻地体会到了，用真
实的心面对真实的自己、用真实的自己直面世人是多么艰难的事情，不能痛痛快 快地
做真正的自己又是多么令人痛苦和悲伤的事情。
2013 年最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经历了一些事，遇到了一些人，送别了一些人，舍弃了
一些外物，找回了一些原本就属于我的瑰宝——我认为是瑰宝的瑰宝。2014年， 我要
知难而进，我要化身本真的自己，以真实的姿态游走十方，用真实的心触碰和感知尘世
中的一切，用真实的笔触刻画我心底世界的模样，畅快地汲取由我心底涌出的文字。
从当年开始构思到现在，《女人心》经历了整整十个年头。这十年的时间，于别人而言
可谓漫 长、可谓弹指，于我而言却是走过生死、走过心灵的炼狱、走过自己的几生几
世。在这十年当中，我多次全身心地投入创作，在我心目中的这方圣地辛勤地耕耘，又
多次义无反顾地放下锄把，坐在田间地头仰望流云。似乎可以这样说，过去那些与《
女人心》相伴的日子，大多的时候我是孤单的，也是忧伤的。我孤单是因为我在 一颗
颗女人心间游走，读她们的悲喜、她们的苦乐、她们的爱恨情仇，我体悟得到她们所有
的情感，却触摸不到她们的内心，她们也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我忧伤是因 为我渴望自
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性情的女人，可我偏偏长了一颗男人的心，一颗流浪的心，一
颗有温度却没有热度的男流浪者的心。
确定自己是女人，也深知自己不够女人——这是最为令我惆怅的事情。我想，这也是许
多“女强人”共有的惆怅吧？谁知道呢？我希望，《女人心》能给我、给我亲爱的读者
们一个答案。
回想起来，我是在开启了流浪之旅几年后开始构思《女人 心》的。那一年，已经过了
而立之年的我为了探求人生的真谛，背着行囊作别了家人，只身一人开始了流浪之旅。
最初想写一部有关“女人”的小说时，我给这部小 说的命名是《如酒女人》。当年，
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应该是个如酒一般的女人。令我感到惊异和喜悦的是，随着岁月的
逶迤，我越来越明晰，我在如酒的同时，也 可以如茶、如咖啡，如一切我爱的饮品，
如一切我爱的事物。然后，我终于明白了，一颗真正的女人心就是一个圆满的世界。女
人心可以包容一切，可以孕育一切， 可以造就一切。当然，如果她自身的“味觉”被
破坏了，她也会具有毁灭一切的能力。于是，我明白了，我想写的是那些个圆满的世界
，和那些个世界在走向圆满的过程中所经历的一次次蜕变。
必须得说，在构思和创作《女人心》的过程中，我是非常投入、非常幸福、非常痛苦的
，因为在创作的过程中，我时时刻刻与小说中的人物同呼吸、共命运。
古往今来，女人一向是男人的导师。女人幼稚了，男人就会愚蠢；女人不幸了，男人就
会更不幸。女人智慧了，男人才会成熟；女人幸福了，男人才会更幸福。
我要写的这些女人和男人生活在这座位于中原地区的城市。这里有悠久的历史，有古老
的文明，有日新月异的现在。放眼望去，小城的怀抱中每天都有高楼拔地而 起，每天
都有平房或旧楼轰然倒塌。如果静下心来去倾听，每时每刻都能听到有人在哭、有人在
笑、有人在叹息、有人在哀嚎。小城里，每时每刻都有崭新的或陈旧 的故事上演，包
括悲剧、喜剧、悲喜剧、闹剧……如果更用心一些，我们会发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
故事都与女人相关，虽然她们未必是主角。这就好似史上每一 个朝代的兴衰都与女人
相关一样。事实上，有史以来，古今中外，有女人的地方肯定有男人，女人的故事里肯
定有男人的故事。这座城市也不例外。
说起来，哪一座城市或哪一个乡村能够例外呢？有人的地方就有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没
有人的地方，也可能有着男人和女人的传说。这样一说，这座城市地处哪里、 有着怎
样的历史、有着怎样的文明、有着怎样的现在似乎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里有着这
样一些女人，还有一些和这些女人相关的男人。他们就像一滴海水，虽 然只是小小的
一滴，却有着整个海洋的味道。
每一颗心灵都是一片海洋，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池。每一个女人都有自己的味道
，或如茶、或如酒、或如花，每一颗女人心都可以孕育悲欢、爱恨、美丑，每一个女人
都可以成为天使或者是恶魔。
写到这里，我突发奇想，就把我要写的这座城叫做心城、把城边那条浩荡而过的河叫做
心河、把远郊那座不大不小的群山叫做心山吧。没准儿，心城中的人和事儿与 您我心
中的人和事儿会有所交叉或重叠，心河的河水与您我心中的河水会相互交汇再同归大海
，心山上的秘密也正像您我心中不愿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秘密。
现如今（2014年1月7日），重生后的我只身一人蛰居在小城里，重新拾起《女人心》，
百分百地投入情感，满怀感恩地书写每一个字。记得，我曾在一篇花絮里说过，我希望
当我完成《女人心》，自己也修炼成了一颗真正的女人心——有爱的、温暖的、温柔的
、智慧的、慈悲的女人心。
谨以此书献给我最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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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71 楼
第一章 醉舞红尘
到现在为止，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两个男人。一个是我的父亲——养父，他给了我“唐
逸飞”这样一个名字；一个是老霍——我至今不知道应该怎样确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他
给了我“醉”的名字。
我想，如果我是男性，我的命运会与现在完全不同。可我，偏偏是女性，还是浓烈如酒
却又定力十足的女性。正如老霍曾经说过的那样，我是一瓶未曾开启的陈年烈 酒。通
常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开启我这瓶烈酒，但是，一旦遇有识器懂酒之人，我便会成为
一个肆意地挥洒酒香的真性情的女子。
在过去的若干年里，我并不认同老霍对我的评说。我觉得，他是因为太爱酒、太懂酒而
希望我能成长为他梦想中那样的如良酒一般高贵、有品、有韵致的女子。我 想，他是
不小心忽略了他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或者，他没有想到他在那十来年间给予我的关爱
、培养和教育，已经将我的心酿制成了一坛老酒。我无须谁人来开 启，无须谁人来品
味，更无须为任何人挥洒酒香、挥洒性情。我只想静静地承受命运和时间加给我的一切
，静静地看岁月流转、世事变迁，静静地化解心底那彻骨的 仇恨，静静地还原我本就
应该拥有的简单、快乐的心境。
比较而言，我更喜欢老霍在我十七岁生日那天对我说过的话。他说：“小逸飞，你已经
达到了可以无酒而醉的境界。要我说，你就这样醉着吧。这样挺好的。要知道，一旦哪
一天你醒过来了，痛苦、悲伤也就会跟着醒来。”
我要痛苦和悲伤做什么？于是，从那时起，我自称为“醉”，直到现在。
我喜欢“醉”字。“醉”的“酉”表示酒，“卒”表示“极点”、“极端”。“酉”与
“卒”联合起来表示“喝酒喝到极致”。我对“醉”有我自己的理解。有些 事，可以
不做，做就痛痛快快，淋漓尽致；有些人，可以不爱，爱就踏踏实实，万古不移；有些
话，可以不说，说就明明白白，推心置腹；有些梦，可以不做，做就 沉醉其中，梦醒
不悔。
我不认同《菜根谭》里说的“花看半开，酒饮微醺，若即若离，似远不近”。半开花虽
美，落英谁怜惜？微醺自然好，不醉何以归？当然，“落”的是生命，不是容颜；“醉
”的是心，不是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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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72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
我只与老霍对饮，只与老霍同醉。我相信，老霍在他那个世界里和我在我这个世界里一
样孤单。我还相信，我们真地可以隔空对饮，隔空而醉。
（一）
我和老霍是在他的“祖坟”前初见的，也是在他的“祖坟”前相约、相聚并度过了十来
年的快乐时光。那些和老霍在一起的时间，是迄今为止，我生命中最温暖、最幸福的一
段儿。
初见老霍，是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暑假里的一天，当母亲又一次抓着我的头发谩骂
我，不等她像以往那样把带有她的经血的脏水扣在我的身上，我先抓起了水盆猛地将其
扣在了她的身上，然后，趁她惊惶失措之际夺路而逃。
在我水晶碎片一般的记忆中，我的恶魔母亲也曾是天使，也曾疼我、爱我，视我为手心
里的宝。自从我们家有了弟弟唐逸斌开始，母亲变得越来越像凶神恶煞，父亲 变得越
来越像受气的羔羊，我则像故事中无依无靠的灰姑娘。开始的时候，幼小的我并不知道
这一切的改变源于什么。后来，在母亲对父亲无休止的吵骂声中我知道 了，我不是他
们的亲生女儿，是他们从医院抱来的弃儿。
母亲第一次把带有经血的血水摆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比较和气的。她强挤出一丝笑意
，貌似好言好语地对我说：“小逸飞，来，用这血水洗下手。洗了手后，妈妈会像从前
一样喜欢你，你也会像从前一样喜欢妈妈。”
我被血水给吓坏了，一边向后退一边抹眼睛，根本就听不进母亲的话，更不肯按照她要
求的那样用血水洗手。
母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瞪着通红的眼睛大吼道：“怕什么怕？这是经血，等你长大了
也会有的。我让你用经血洗手，就是想让你知道，不管你是不是我生的，我是你的妈妈
，你是我的女儿，你的命是我给的。”
我更加害怕了，浑身的汗毛都站立起来，死死地瞪着母亲，战战兢兢却又坚决不屈地喊
道：“我不洗！你骗人！”
几经纠缠后，母亲忍无可忍，抓着我劈头盖脸地一顿暴打，尔后像往日一样叫骂道：“
你个小狐狸精，我给你当人的机会你不要，以后可不要怪我无情无义！”
那之后，母亲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逼我用血水洗手时的态度越来越恶劣，我对她的抗拒
也就越来越坚决。那一天，我终于战胜了自己，终于在她发威之前先下手为强，用她对
付我的方法对付了她，这令我在紧张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心底的一丝快慰。
逃出家门后，我一直向西跑。我知道，在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叫做心山的山，那
是最近几年父亲唯一带我去玩过的地方。我喜欢心山，因为这些年以来，只有和父亲在
那山上闻花香、听鸟鸣、扑蝴蝶、捉蜻蜓、看天上的云的时候，我才是无忧无虑、快乐
自在的。
我一直一直地跑。直跑到了山脚下我才发现，没有父亲的心山，虽然花香依旧、鸟鸣依
旧，却不再是我心中的乐土。它的静穆让我感到更加孤单和更加紧张。我想回 家去，
可是我怕妈妈为了报复我而更加狠命地打我。无助的我呆呆地站在山脚下，看看身边的
花花草草，再仰头看看山上密密麻麻的大树，泪水就不知不觉地流了出 来。
大概是时值正午的原因吧，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心山上的花草树木，也炙烤着我。忽然
，我觉得眼前的花花草草失去了颜色，我觉得山上的大树成了模糊的一片，我觉得自己
像一片花瓣一样轻轻地向下飘落，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隐隐地听到了许多人说话的声音。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外地口音，
但我还是听懂了几句。
有人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子，怎么会一个人跑到这里？”
有人说：“现在的小孩子胆子大着呢。只要有机会，让他们上天入地，他们也敢的。”
有人说：“这小姑娘长得可真俊。好像电影演员。”
有人说：“这年头，小孩子们个顶个俊俏着，哪里还有丑孩子？”
有人说：“小姑娘自己跑到这里来，一定是有原因的。大家休息好了就干活去，等她睡
醒了再说。”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胆怯地看着眼前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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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73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二）
那是一群民工模样的人，看样子正在野餐，就像当年父亲带着我来这里野餐时一样。
回想小的时候，虽然我时常要承受母亲毫无缘由的责骂和暴打，但偶尔还是有快乐可享
的。比如父亲会趁母亲带着弟弟回外婆家的时候，偷偷地买上几个面包、几根 火腿肠
、几瓶饮料，用自行车带着我到心山脚下来野餐。那样的时候，我会忘记所有的屈辱和
不快乐，我会觉得自己像过去、像其他的女孩子们一样，是快乐、骄傲 的小公主。我
会无忧无虑地唱歌、跳舞，我会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闻小花儿的香，我还会对着天空挥舞
手臂，感情饱满地对蓝天和白云说：“蓝天，白云，我是小逸 飞，我是快乐的小鸟，
我爱你们！”
直到现在，若是问我吃过的最美味的食品是什么，我都会毫不迟疑地想到面包和火腿肠
——在心山脚下和父亲一起吃的面包和火腿肠。
肠胃叽咕的我看着人们手里的面包和火腿肠，偷偷地咽了下口水。然后，我小心翼翼地
逐一打量他们，细细地看他们的眼睛，想通过他们的眼神来判断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见我醒来，他们齐刷刷地停止了咀嚼或说话，一起把目光投向了我。
一个看着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中年男人站起身，静静地对人们说：“没有吃好的慢慢吃
。吃好的、歇好的就干活吧。”然后，他静静地来到了我的跟前，慢慢地蹲下身子，柔
和地问：“小朋友，你是谁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爸爸和妈妈呢？你是自己跑来的？
知道家住在哪里吗？”
我骨碌一下坐了起来，假装若无其事地一边拉扯盖在我身上和铺在我身下的衣服，一边
反问：“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来这里？”
当时，我说不清看到那位中年男人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他很静。他的眼睛深深的，不
是很亮，但目光沉静，静得让我在和他对视的一刹那就忘了胆怯。他的举止、 言谈不
像我父亲那样畏首畏尾、轻飘飘的，但他就是给我一种很静的感觉，是那种很有力量的
静。他这种有力量的静让我的心里很踏实，还让我对他产生了一点儿莫 名其妙的亲近
感。
“没想到，你还是个鬼机灵的小丫头。”见我如此打量他，那中年男人笑着说，“我们
是干活的工人啊，我们来这里就是干活的。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
我看了看那个人，又看了看那些工人，觉得他们不像坏人，可也不敢确定他们就是好人
。于是，我长了个心眼儿，慢悠悠地说：“我谁也不是，我就是跑到这里来玩的。不过
，现在，我好像有点饿了，对不对？”
工人们都笑了起来。他们一边笑，一边招呼我过去，还有人向我举起了面包和火腿肠。
我看了看中年男人，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中年男人对我笑了笑，站起身，走 到大家
的跟前，从购物袋里拿出一个面包、一个咸鸭蛋和一瓶矿泉水，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
他把面包递到我的手里，又拧开了矿泉水瓶的盖子，将水立在地上，然 后，一边认真
地剥咸鸭蛋的皮，一边温和地说：“吃吧。吃得饱饱的。”
当他把剥好的鸭蛋递给我时，又静静地说了一句：“鸭蛋比火腿肠好。”
我看了看手中的面包和鸭蛋，又看了看中年男人，静静地说：“看来，你是工头儿？好
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有机会，我会还给你的。”
就这样，我和那个中年男人成了朋友。后来，我们又顺理成章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那个中年男人知道了我是被父母抱养的私生女，还知道了我的父母几年前生了自己的孩
子——白白胖胖的男孩儿。自从男孩儿出生以后，我的母亲开始虐待我，父亲 性格懦
弱，不敢光明正大地保护我。而我呢？生性倔强，从来不肯向母亲低头，宁可被她打骂
、宁可忍饥挨饿也不愿意对她说献媚的话，更不肯按照她说的那样向她 保证以后永远
听她的话，不顶撞，不忌恨，不和她分心。其结果就是，我在家里越来越没有地位，直
接成了受气的“灰姑娘”。
我知道了那个中年男人叫老霍。我第一次见到老霍时，老霍正带着他从工地找来的工人
帮他修建祖坟。最初的时候，老霍总是对我说，做人应该孝敬父母，哪怕父母 已经过
世，也要经常到坟前拜望。我就不急不缓地问老霍，我的母亲总是虐待我、折磨我，我
也要孝敬她吗？老霍说，不管怎么样，母亲养育了我，就算她是个心狠 的母亲，我也
不应该恨她。听了老霍的话，我就不高兴了，气急败坏地对他说，我的母亲知道我怕血
，还要用血水来吓我，逼我用血水洗手，还把血水扣在我的身 上。
末了，我冷冰冰地对老霍说：“老霍，我告诉你一件事。谁和我的妈妈一样我就恨谁！
永远都恨！再也不理他！”
我的话把老霍给惊呆了。他从小就听老辈人讲过，有一些恶毒的女人，喜欢用经血诅咒
别人。老辈人说，这种女人是妖魔投胎，根本就没有人性，什么恶都做得出 来。于是
，老霍对我说，这样的母亲我是可以不孝敬的，但最好也不要惹她。毕竟我还小，不要
主动去被伤害。老霍的话让我很满意，觉得认定他做朋友果然没有 错。那之后，我更
加信任老霍，老霍也比先前更加同情和爱护我。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长得越来越出众，性情变得越来越独特，和母亲的矛盾也从激战变
成了冷战。老霍的心情则越来越沉重，人越来越沉默，身体越来越不好。
到我十五岁那年，有一次，我们又如约来到坟前的时候，老霍极其严肃地对我说：“小
逸飞，你已经是大姑娘了，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还要明明白白地再告诉你 一遍，
应该怎样说话，怎样站立，怎样行走。我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高贵的姑娘，一个让人
尊重、没人敢欺负的姑娘，一个清清白白做人、快快乐乐做事的好姑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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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三）
我发觉老霍的情绪不对，但我没有说什么，只是连连地点头。老霍滔滔不绝地给我讲了
应该怎样为人处世，应该怎样待人接物，应该怎样保护自己，应该怎样提升自 己，应
该怎样使自己越来越高贵。老霍强调说，这个高贵，指的是内心，不是形貌。他对我说
，只有拥有一颗真正高贵的心，才不会受外物的蛊惑，不会为任何欲望 而出卖自己的
灵魂，才能凌驾于那些俗人之上，真正自由自在地做人。他还对我说，正是因为自己不
够高贵，所以才走上了不归路。他说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像 流浪狗一样毫无尊严
地死去，因为他早已抵押了尊严。
老霍最后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对他深信不疑。
应该说，我算是一个机灵又懂事的孩子。老霍对我说过的话，我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并时常把自己弄不懂的话挑拣出来，让老霍给我细细地讲解。老霍不想对我说的话，即
便我猜出了十有八九，也不会主动问上一句。后来，老霍鼓励我并亲自教我练习拳脚，
我依然默默地用心地跟着他学，从不多问一句。
转眼间，又过去三年，我十八岁了。有一天，老霍对我说：“小逸飞，我要告诉你一个
秘密。”
我闭上眼睛，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又慢慢地睁开眼睛，淡淡地问：“您是想告诉我，这
个坟墓里没有您的父母吗？”
老霍静静地看着我，一阵惊喜漫过他失神的眼睛，漫过他苍老的嘴角，估计也漫过了他
苦涩的心灵。他将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紧紧地贴在胸前，惊喜地向我问道：“小逸飞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霍激动时的模样，也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我为他而心痛。用老
霍的话说，和我相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一个奶声奶气、天真可爱的小丫头长 成了亭
亭玉立、睿智沉稳的大姑娘，他则从万念俱灰的行尸走肉变成了满怀希望的行尸走肉。
用我的话说，和老霍相识这么多年以来，我从一个孤苦伶仃、万念俱灰 的黄毛丫头长
成了特立独行、醉走尘世的大姑娘，老霍则从年富力强的大先生变成了苍老衰弱的“老
婆婆”。我深知，过去这么多年以来老霍活得并不轻松，我也深 知，为了把我教育和
培养成具有高贵心灵的女子，老霍毫不保留地付出了他所有的慈爱与“无情”。对于老
霍及老霍的生活和境遇，我所知甚微，但是，在我的心灵 深处，压抑着浓浓的悲楚—
—为老霍而生的悲楚。
“小逸飞？你在想什么？你愿意告诉我，这坟墓的秘密你是怎么知道的吗？”老霍仍然
抑制不住喜悦，向我追问道。
我转过头去，盯着墓碑，依旧淡淡地说：“第一，当年我第一次遇到您时，那些工人称
您为张老板，可是，后来您告诉我您姓霍。第二，您一直说，您来这里是跪拜 父母的
。可是从碑文标注的生卒时间来看，就算这座坟墓里确实有人，也该是您祖辈的人。还
有，墓碑上显示的两个人一个姓钱，一个姓史，与张姓和霍姓都没有关 系。第三，当
年那些工人说话时用的是方言，我很难听得懂。这说明他们是远道而来的打工者，至少
不是我们本省的人。第四，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我们每一次在这 里相见，您都比我来
得早。不论我来得有多早，您都会在我之前到达。等我到达时，这坟墓已经被您打扫得
一尘不染了。这也是我十五岁那年坚持以后都在下午见面 的原因，我是想把上午的时
间留给您。第五，”我顿了一下，问道，“这个第五，还要说吗？”
老霍轻轻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转过头，盯着老霍的眼睛，微笑着说：“第五，您和我一样，是一个多次被人抛弃且
依然正在被人抛弃的人。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死亡应该是最好的归宿。可 是，在我
们没有找到死去的理由之前，除非有极为特殊的原因，我们不会与死神纠缠不清。我看
得出来，您和我一样，每次来到这里都是一次身心和精神的放松。我 喜欢这里的原因
，一个是我父亲——过去的父亲，一个就是您。而您喜欢这里的原因，一定与坟墓里的
内容有关。”
“这么说，你当年就知道这座坟墓另有内容了？”老霍的眼睛里浮起了湿润，转而问道
，“我从来没有对你讲过任何家事和公事，你凭什么断定我和你一样，是一个多次被人
抛弃且依然正在被人抛弃的人呢？”
“正是因为几年来您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任何家事或公事。”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幽幽
地说，“您没有发现，我也有几年没有对您讲过我父母的事情了吗？”
老霍叹息道：“是的，我发现了。所以，我从来没有过问他们的情况。”
“哈！如果我们不是同一类人，是不会相处这么久的。”我凄楚地笑，幽幽地说，“虽
然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谢’字，但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您。如果不是遇到了您，我不
敢想象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没准，早成了小太妹，或者是野鸡。”
“住口。”老霍霍地吼了起来，继而顿了一下，低沉地说：“这种话，不该出自高贵人
之口。”
我的脸腾地发起烧来。我羞愧地低下头。我不再说话。
估计老霍是有些心疼我了，连忙缓和了语气，轻轻地问：“小逸飞，你告诉我，在你的
心目中，我们是什么关系？你有没有想象过，如果我是你的父亲会怎样？你会不会开心
一些？”
我没有抬头，一字一顿地说：“不，我从来没有把您想象成我的父亲。在我的心目中，
父亲是什么？是混蛋和懦夫！混蛋不负责任地生下了我，懦夫不但不敢保护我，还和母
亲一起伤害我。”
我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老霍，又慢慢地仰起头，凝望天空。透过疏落的树枝，我看到
湛蓝的天空中飘荡着几朵游走的白云，还有一只鸟儿横空掠过。那只鸟儿在遁入山林的
那一刻，突然扯大了嗓门“哇，哇”地叫了几声，直叫得我胆颤心惊，后背阴凉。
我连忙回转头，盯着老霍看，却见老霍也在抬头望天。发现我在看他，老霍对着天空，
幽幽地说：“小逸飞，你的心中有太多嗔怨，这会让你日渐陷入‘孤苦伶仃’的自我心
理暗示中。如若那样的话，在你这里，‘高贵’就会成了对高贵最大的讽刺。”
看到老霍的面庞上涌起了让我锥心的忧愁，我反倒放下心来，长出了一口气，轻松地说
：“在我的心目中，我们是朋友，是哥们，是同患难的兄弟。我怎么会孤苦伶仃？又怎
么会让‘高贵’成了对高贵最大的讽刺？”
老霍如释重负地笑，然后，给我讲了好多好多事，让我知道了好几个连环的秘密。最后
，他还是反复地叮嘱我，以后不要再恨亲生父母。他说，虽然我是私生女，虽然我没有
享受过父母的疼爱，但是，毕竟，父母给了我高贵的血统，给了我高贵的心。
老霍强调说：“小逸飞，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个女孩子能够做到你这样，能够看穿许多
秘密，却并没有把那些秘密放在心上，也没有去探究秘密的欲望。只有真正高 贵的人
，才可能拥有这样超然的心态。不管怎样，你要感谢你的生身父母。如果你能做到的话
，那就把对养母的恨也放下吧。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怎么可以背负着仇 恨这样的负累
呢？恨是一种无能、无奈的表现，也是极度的耻辱。”
我没有说话。在我的心里，我可以不去怀恨生身父母，可以不去责怪养父，但我绝对不
能停止对养母的仇恨。每当我想起养母和她的儿子一起欺负我的情景，我就恨不得杀了
他们娘俩儿。每当我想起养母恶狠狠地骂道“再敢瞪我，我就挖掉你的眼睛。再敢顶嘴
，再敢哭，我就撕烂你的嘴”，我恨不得马上就能成为一个解剖高手，恨不得马上实施
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正是养母的谩骂给了我充分的灵感，在我的心头点燃了一个罪恶的计划，那就
是长大后我要当一个医生，要当一个高明的医生，因为那样的时候我就有能力肢解养母
为自己报仇了。
老霍见我闭口不语，叹息一声，忧伤地问：“你就这么不愿意放下仇恨吗？”
我的眼睛红了，咬了咬牙，静静地说：“我愿意接受您的另外一句话——恨得高贵，恨
得轻松。”
“好吧，那你就恨得高贵一些，恨得轻松一些。我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真正高贵和
轻松的人，心中是不会有恨的。”老霍无奈地摇了摇头，笑着说，“你还要答应我一件
事，这一生都要不断地提高自己的个人修养，包括文化修养、艺术修养、美学修养等等
。”
我郑重其事地一一应允下来并补充道：“活着，我要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死了，我也要
做个干干净净的鬼。老霍，您放心吧，我不会让您为我感到遗憾的。”
听我如此说罢，老霍彻底地改变了先前的想法。他虔诚地跪下身子，对着苍天磕了三个
头，然后把他此生最大秘密的谜底展露在了我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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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四）
我想到了很多事。但我没有想到，这位被我当做患难兄弟的老霍，在无意中教育了我七
八年之后，极为放心地把早已为我准备好的五百万现金一次性交给了我，还把这座至少
价值五个亿的坟墓留给了我——当然，五百万现金和五个亿的财富，都埋藏在坟墓中。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最后一次与老霍见面时的情景。那天，天气晴好，微风徐徐。我来
到墓地时，老霍已经摆好了红酒和干果，正翘首以待我的到来。那天的老霍， 穿戴一
新，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笑意浓浓，连满是皱纹的额头和那一头花白的头发都泛着不
一样的光彩。看着不论穿着还是精神状态都与过去七八年间皆完全不同 的老霍我就知
道了，老霍所说的那个鱼死网破的日子即在眼前。我的心里像是被慢慢地插进了一把多
棱的匕首，待匕首插到心脏的最深处后，又猛地旋转起来。我难 忍剧烈的疼痛，倏地
出了一身细汗。
“逸飞啊，你看看我今天带来了什么酒。”老霍兴高采烈地拎起餐布上的红酒对我说，
“这是真正的拉菲，82年的，酒庄窖藏保存的。”
我努力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淡淡地笑了笑，接过老霍手中的酒，细细地打量瓶体，轻
描淡写地说：“82年的拉菲，就是市场上流通的所谓酒庄窖藏的，也要差不多一万块吧
？您带来的这两瓶，肯定是纯正的拉菲。我们干吗要这么奢侈？”
老霍哈哈大笑，开心地说：“如果过去那些年没有教你品酒，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大的遗
憾。逸飞啊，我不得不再啰嗦一次，你真是生就的高贵胚子。我活了五六十年，泡在酒
席上的时间，应该快赶得上你年龄的时长了。除了我自己，除了你，我还真没见到真正
会品酒，真正懂得酒的人。并且，你对酒的悟性，可是我望尘莫及的啊。”
我趁着两只手举起酒瓶的档口，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挖了一下左手的手心，及时
地止住了泪水。我的心里明白，老霍时常重复地说我是生就的高贵胚子、说我 的生身
父母给了我高贵的血统，只是想在我的生命中种下高贵的种子，并令其生根发芽乃至茁
壮成长。事实上，他早已做到了这一点。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将高贵 的种子种在了
我的心里，而今，那种子已经长成了小树，小树的枝叶已经融进了我的骨骼和血肉。
我挺了挺脊梁，认真地说：“老霍，您可不止教会了我品酒。如果只让我对您说一个‘
谢’字，我要感谢您帮我修正了我那颗畸形的心。如果没有遇到您，我怎么可能学会静
心地品味生活中的酸甜苦辣？”
老霍坐下身子，盘起腿，一边开酒一边笑着说：“如果只让我对你说两个‘谢’字，我
首先感谢你修炼成了一颗高贵的心，然后才是感谢你陪我走过了那么多年的岁月，让我
在尝尽孤苦之余，享尽了无猜的情谊。”
我的心又是一阵疼痛，差点没能忍住泪水。我连忙长出了一口气，假装若无其事地说：
“行了，行了。我们喝的是酒，又不是醋，都别泛酸了。”我也盘着腿坐了下来，一边
看着老霍开酒，一边用傻乎乎的语气继续说道，“老霍，今天咱们只品酒，不谈那些闲
杂琐事，好不好？”
老霍的手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他没有抬头，继续拧着启瓶器，轻声应道：“好啊。我们
只品酒，不谈其他。这也正合我意。”
我的鼻子一酸，泪水就落了下来。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像我们这种没有人情可
品的弃儿，放着好酒不用心品味，却要品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傻不傻啊？”
老霍抬起头看了看我，把拉出来的橡木塞在 水泥地面上用力地蹭了几下，小心翼翼地
把它立在餐布上，端起一支杯子倒酒，把盛了酒的杯子递给我，又端起另一支杯子倒酒
，把酒瓶放在我们专用的与瓶体大小 差不多的土坑式瓶架上，然后全神贯注地盯着酒
杯里的酒，语重心长地说：“逸飞，你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连瓶啤酒也喝不起。有多
少人，连口开水也喝不上。有 多少人，能对着水龙头灌一肚子凉水都觉得是幸福的事
情。”
见我没有答话，老霍继续说道：“逸飞，你还小。再过几年，等你有了一些阅历之后你
就明白了，很多事并不像你的眼睛所看到的那样。你觉得那些灌一肚子凉水都 觉得幸
福的人是可怜的，你以为被父母抛弃、被养母虐待是可怜的。可事实上，那些灌一肚子
凉水都觉得幸福的人，他们的幸福是真正的幸福。你呢，也不是真正可 怜的弃儿。真
正可怜的弃儿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他们是吃不饱，穿不暖，走到哪里睡在哪里，就
算哪一天突然死去了，除了几声好心人的哀叹和惋惜，再没有人 为他们送行。他们活
着时没有尊严，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他们死去后也只能孤孤单单……”老霍说不下
去了，连忙干咳了几声，转了话题，说道，“逸飞啊，你 哪都好，就是这满腹的仇恨
，真让我放心不下。”
“我知道。有些人，不但能吃饱更能吃好，不但能穿暖更能穿好，但是，他们一样活得
没有尊严，连生命安全都没有保障。”我再也忍不住泪水，哽咽道，“老霍， 这么多
年，我从不过问你的那些所谓的‘公事’。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在你走后，我能为你
做点什么？是报仇？还是洗清罪名？”
老霍的眼睛忽地就红了，他用手掌握紧了杯子，把杯子举到下巴下，轻轻地晃了晃，闭
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口，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地啜了一口，细细地品
味起来。
“老霍，我一定要为你做点什么。”我咕咚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静静地说，“我必须
为你做点什么。”
“逸飞，你不该糟蹋了好酒。”老霍沉下脸来，轻轻地说，“逸飞，如果你真想为我做
点什么，那就永远保护好你的心灵，让它保持应有的高贵和清净。如果你还想 为我做
点什么，那就放下仇恨。我不逼着你去爱他们，但你最好能宽恕他们，让自己活得轻松
一些。至于其他的，我不需要你做，也不许你做。另外，你要牢记，待 你上了大学后
再动用那五百万。”老霍向坟墓看了看，继续说，“我建议你先买几套二手房，几个月
后再转手卖掉。如此倒手几次后，你就可以买一套自己喜欢的房 子了。余下的钱，你
可以分几个银行存上，只是利息也够你读书用了。至于以后怎么用那些钱，用来干什么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我相信你有能力用好它们。”
“你就不怕这些钱为我引来杀身之祸吗？你就不能好好地活着吗？你就不想一直保护我
吗？”我气呼呼地说，“你就不能放下所有的事情，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吗？”
老霍无奈地笑了，一边示意我给自己倒酒，一边说：“我出生在偏远的农村，小时候家
里很穷。那时候，不止我们家穷，别人也都一样。可是，我的父母没有像别人家的父母
那样，逼着孩子退学，逼着孩子务农。他们节衣缩食，省吃俭用，连10瓦的灯泡都嫌浪
费电，总是舍不得让它亮着，却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学校去读书。开始的时候我不肯去，
父亲就用扫把抽我的屁股，然后不等我哭，他先坐在院子里哭上了。后来，父母哀求我
说，他们不需要我做农活，他们只希望我好好读书，将来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老霍顿了一下，又啜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几十年来，我始终记着父母的期望，一直
努力啊努力啊，一步也不敢停歇。可是，当我真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那 天我才
发现，我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好多事，不是你想回头就能回头，你想重新开始就能重
新开始的。逸飞，我要求你保持心灵的高贵和清净，就是希望你别像我 这样，一步走
错便再也无法回头。今天之后，我不会再到这里来了，这里的一切都归你所有。我早核
实好了，心山不大，到处是坟，山上除了硬杂木没有其他的资 源，而且众所周知，心
城风水好的地段大多在东南方，市里的规划至少二十年内不会涉及到这里。你可以利用
这二十年的时间，把这些钱用在应该用的地方。为了以 防万一，你还要多关注新闻，
倘使听到一点点市里要开发心山的消息，你就弄些油来，一点一点地把这些钱烧掉。你
必须牢记一点，如果真地不得不烧掉这些钱，在 烧完钱之后，永远不要再到心山来，
甚至连想也不要想心山的事。”老霍叹了口气，慢慢地说，“真那样的话，就当一切都
没有发生过吧。”
“我就什么都不能为你做吗！”我先是低吼了一声，继而咬了咬牙，轻声问道，“他们
，会给你安排好一点的墓地吗？我可以去墓地看望你吗？”
“你能为我做好多事。你能坚持做一个高贵和清净的人，你能把这些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你还可以在独自一个人品酒时，给我备上一杯。”老霍第一次无限怜爱地看着我，轻
柔地说，“逸飞，你不觉得，这些才是我最为需要的吗？”
“那……”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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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楼
第一章 第一节 初见就是永远（五）
“没有那。今天之后，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更谈不上认识。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你都
不要有任何想法，更不要有任何举动。没有人可以做自己的旁观者，每个人都要为自己
的所作所为埋单。”老霍果决地说，“你要是能够明白，我们今天就畅饮一番。你要是
继续扫兴，我立马走人。”
我委屈地看着老霍，泪水汹涌而出。有些宴席是我们怎样赶也赶不上的，有些宴席是我
们怎样躲也躲不过的。不管是怎样的宴席，不管我们赶得上赶不上，也不管我 们躲得
过躲不过，总是要散的。如果说，我和老霍的相处恰似一场盛宴，一场我们都没想赶、
也没想躲的盛宴，那么，我要深深地感谢老霍，感谢他用他生命中所有 的“珍肴”成
全了我们这场盛宴，用他生命中所有的“美味”款待和养育了我。
只是，我们最后一次“畅饮”之后，我再也没有碰过拉菲。因为，我觉得在我所喝过的
酒里，拉菲是最最难以下咽的。还因为，那次分手后，没过几天，老霍坠楼身亡的消息
出现在报纸上，出现在电视里，出现在大街小巷，出现在人们的茶余饭后。直 到那个
时候我才知道了老霍的全名叫霍兆丰，生前是心省某重要部门的负责人。知道了老霍的
大名和身份，我才能够把老霍给我讲过的许多秘密或串联或并联在一 起，于是，我看
到了一张张貌似光彩夺目的光环一样的撒向哪里哪里就有沦陷之危的欲望之网。于是，
我终于真正明白了老霍为什么要求我修炼一颗高贵和清净的 心，也多多少少明白了老
霍为什么对我深信不疑，为什么改变了烧毁那些钱的初衷而把坟墓交给了我。
老霍坠楼身亡的第二年，我完成了高中的学业，开始了人生的新篇章。在报考的时候，
成绩一向优异的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设在心城的省医学院。我做这样的决定，并不是想
看守坟墓，而是想多一些机会陪老霍喝酒——就在老霍坠楼那条街上的“不了情”酒吧
里。
有一点，我没有按照老霍交待的去做。我没有如老霍说的那样，读大学后，先倒手几套
房子，从小到大，从旧到新，然后买上一套自己喜欢的房子。我明白，老霍让 我去倒
几套二手房的用意，一个是让我知道钱来钱去的不容易，让我建立理财的概念，一个是
为了遮人耳目，不要让我给人一夜暴富的感觉，以免惹人关注。
老霍信任我，是因为他深信自己足够了解我。但他没有想到，我自律与自省的能力远远
地超过了他的想象。也或许，正是因为老霍想到了我具有卓越的自律和自省的能力，他
才敢让我来背负这么重大的责任。
老霍坠楼后，我时常反省自己，觉得自己距老霍的要求和期望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我
认为自己还没有资格动用老霍留给我的私用钱，更没有能力掌管墓地里至少五 个亿财
富的能力。事实上，读大学的四年间，我根本就没有到墓地去过，也没有想过要动用坟
墓里的现金。我认为，冥冥中，我的这个想法和老霍临别前的想法是一 致的。如果不
是这样，老霍没有必要在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时候，给我带来二十几万的现金。
读大学的几年里，我在用心地完成课业内容同时，始终在努力地学习各种各样的知识，
包括读各种各样的书，听中西方古典音乐，学习欣赏国内国外的名画，等等。
刚刚进入大学的时候，我偶然间读到过一本书，里面讲了美学、艺术和哲学。那本书里
说了好多有关美学、艺术和哲学的概念及内容，大致意思是说：美学是哲学的一部分，
美学和哲学既有相通处，又有很大的不同，而达到一定高度的艺术必然具有哲学性。
过去，一听到哲学或与哲学有关的概念，我就犯困，就打不起精神。我觉得哲学太高深
太复杂，距自己又太遥远。我无法看得清它的面貌，更无法达到它的高度。读 到那本
书后，我明确了自己努力的方向和目标，那就是要努力提高自己的美学修养和审美能力
。确定目标后，我读了好多与美学有关的书，比如朱光潜先生的《谈 美》、《谈美书
简》，比如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比如李叔同、丰子恺等名家、大家的书籍。读
过一些书之后我发现，很多美都与音乐、与书画密切相关，这 让我对音乐和书画产生
了浓厚的兴趣，也使得一向节俭的我，唯独在听音乐会和看画展方面舍得花销。
我喜欢并热衷看画展，也是铭记了老霍生前的教导。老霍曾对我说：“身为一个女孩子
，你可以有个性，可以独立自主，甚至可以霸道和任性，但你绝不能没有个人 修养，
不能没有高贵的心。如果能够抹去仇恨那是最好的，倘使你实在无法放下仇恨，也要让
自己恨得高贵，恨得轻松。否则，你的仇恨会像慢性毒药一样毁了你。 你的人生就会
充满阴霾，你根本就看不到远处的风景。”
老霍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不过十四五岁。而今，时间已经过去十四五年，老霍去世也有
十来年了。让我感到欣慰和幸福的是，我和老霍的那一场盛宴貌似散了，但他 给予我
的那些“珍肴”和“美味”对我的“养育”从来没有停止过。于是，这么多年以来，在
我的心目中，老霍一直都在。老霍，从未走远。
有些人，初见就是永远。有些人，即使永别，也会常驻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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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
那一场邂逅，让冷若冰霜的我情窦初开了。风对我说，那不是邂逅，是如约而至。是他
等待了三十几年后，我们之间必然的相逢。我对风说，除了墓地，没有什么能够 支撑
起我的悲喜。我说，我的身心、我的情感以及我的一切，早已在千年奇寒中，睡成了风
干的故事。风说，他知道。所以，他带来了一场暖暖的春雨。
（一）
风的目光像一把深沉而又孤独的宝剑，在喧嚣的人群中我行我素，不染纤尘。当剑锋与
我那孤独而又冰冷的心灵相遇的一刹那，倏地盛开出一朵鲜艳的小花儿。我先 是被小
花吸引，继而为之感动，最后我发现，我那冻结已久的心正一点儿一点儿地鲜活起来。
促使它鲜活起来的，正是剑锋擦过时留下的隐隐的痛。这个发现让我感 到一阵心悸。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假装若无其事地掠过了剑锋，将目光投向舞池中的红男绿女。看
着那些近乎疯狂的人们在炫目的灯光下不遗余力地挥舞着手臂、 摇晃着脑袋、甩着头
发、扭着屁股，我猛地一惊，顿时冷静下来。与我的头脑同时冷下来的，还有正在复苏
的心。继而，我为自己的心悸感到难堪，甚至还感到了羞 愧。
过去的日子里，我一直以为，在老霍的影响下，我早已逾越了偶遇、邂逅、觏止所能带
给人的惊喜。老霍曾经说过，我们遇到的所有大惊喜的背后，总会跟着若干个或大或小
的账单。与其没完没了地一笔一笔地还债，不如清清淡淡，惊而不喜，喜而不收。
我低下头，凝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酒杯，凝视杯中的白兰地，心中倏地漫过一丝浅浅
的暖意，眼眸中就有些湿润了。多少年来，酒是我最好的伙伴，它伴我醉，伴我醒，伴
我在半醉半醒中哭罢笑、笑罢再哭，直到心中沉静如水，笑容凝结如冰。
我慢慢地 提起手臂，将杯子停于鼻子下，轻轻地摇动了一下手腕，贪婪地深吸了一口
气，瞬间就被那种我最为熟悉的美妙的眩晕和眩晕的美妙给牢牢地抓住了。我闭上眼睛
， 先是小啜一口，抿着嘴唇蠕动着舌头，用心地品味了一会儿劣质白兰地的味道，继
而扬起下巴，一口干了杯中酒，然后轻轻地放下酒杯，站起身，一边面无表情地向 楼
梯走去，一边暗暗地念起唐代的寒山在《三字诗》里的诗句“我居山，勿人识。白云中
，常寂寂”。然后，我温柔地对自己说：“醉，不要再来这里了。尘世的喧嚣与你无关
，你的世界应该是寂寂而独欢的。”
就在我一边与自己对话，一边抬起右脚刚刚踏上楼梯之际，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一张嘴巴贴在我的耳边大声说道：“来都来了，为什么要走？缘来缘去都躲不过的。不
如，一起喝一杯吧。”
我愣了一下，停住脚步，若无其事地保持着右脚踩在台阶上，左脚踩在平地上的姿势，
却在暗中将身体的重心移到了左腿，微微地弯曲了左腿的膝盖，同时将左脚的 脚尖轻
轻地向外侧滑动，并踮起了右脚的脚尖。我极其迅速地调整好体位后，慢慢地侧过头，
盯着放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镇定地说：“请您自重，否则……”话 还没有说完，
我就被这只白皙，纤细，修长的手给惊呆了。从这只手，我能够断定，身后这个人就是
刚才那把“利剑”的主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剑客”会 “横马立剑”地拦截
我。一时间，我有些窘迫，又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否则。”不等我思量好如何应对这位“剑客”，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留下
，我们谈谈。然后，我们一起告别这里，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他的目光是利 剑，他
的话也是利剑。我只觉得剑锋又一次触碰到了我的心。只是，这一次我既没有看到盛开
的小花儿，也没有感觉到疼痛，而是感到心头倏地一凉。这阵凉意一一 地秒杀了我先
前那些复杂的情愫，让我霍地冷静下来，即刻回复到了防护状态。
有生以来，我最恨向我下命令的人，尤其是向我下那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的人。我总是自
觉不自觉地将所有向我下命令的人归为我养母的同类，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对 养母的
恨发泄到向我下命令的人身上。尽管，很多的时候我都会试图克制自己的情绪，试图说
服自己，但是，克制与说服的结果总是无法克制与无法说服自己。
我深吸了一口气，向左侧慢慢地转过身，将浑身的力量都运到了右腿的膝盖上，同时将
冰冷的目光投向了“剑客”。在射灯的照射下，我看到一张白而消瘦的脸庞。 一缕长
长的头发挡住他的了前额，一双凹陷的眼睛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这火焰太炙热了！为
了躲避火焰，我本能地退了一步，一个趔趄，两只脚同时踩在了楼梯 上。
“剑客”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继续下命令道：“跟我来。不要试图逃跑。就算你逃得
过我，也逃不过你自己的心。”
“你？你？你？”我有些慌了，想为自己的心做辩解，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接连说了几
个“你”。
“没错。从你第一次来这里，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来，是一个月前的一个周六的
晚上，第二次来是接下来一周周六的晚上，今天是第三次来。”“剑客”斩钉 截铁地
说，“你第一次来时穿着一身白。那天，没等午夜场开始，你就落荒而逃了。第二次，
你来得很晚，那天你穿了一身黑。午夜场刚刚开始，有人请你跳舞，你 推辞说不会跳
，对方说你不懂规矩，对你不依不饶，结果被你当场撂倒。后来，在大家的起哄下，你
们连干了三大扎啤酒，对方佩服你是女中豪杰，保证不再惹你， 算是了了恩怨。”
“剑客”顿了一下，一边拉着我向吧台走，一边继续说道：“傻丫头，似乎全世界只有
你一个人不知道，女孩子在恋爱和想恋爱的时候，智商情商都为零，在初恋或初次动心
的时候，智商和情商都为负数。”
“那又怎么样？”我自知辩解无用，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我扬着下巴
，盯着“剑客”那令我心慌的手，假装淡定地说，“请把这根枯枝移开。”
“噢，对不起。我以为两根枯枝相嫁接，可以孕育新的生命呢。”“剑客”用收回的手
撩了一把额前的头发，叹了口气，用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口吻说道，“我是为你而来的。
你不希望自己是为我而来的吗？”
就在“剑客”撩起头发的一刹那，我看到他深陷的眼眸中闪烁着一丝幽幽的光亮。这丝
光亮让我猛地一震，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梦中的那个英俊少年，还有梦中那个花儿一样的
自己。只转瞬的工夫，我刚刚被男人的命令所秒杀的种种情愫就一一地复活了，随之而
生的还有羞涩，还有渴望。
“如果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又怎么样呢？”我豪爽地说着下了台阶，避过了光线最强
的路段，以免被“剑客”看到我面庞上的绯红。我想象不到，“剑客”那句 “我是为
你而来的”道出的是他的真情实感。我更想象不到，我曾经先后两次来到迪吧却又匆匆
逃离的情景，不但都被他“捕捉”到了，还促成了他长达一个月的等 待。
听了我的话，“剑客”愣了一下，随着我转过身，伸出了右手，调侃道：“今晚，可以
嫁接吗？”
“为什么不呢？”我也伸出枯瘦的右手，玩世不恭地说，“我叫醉，醉生梦死的醉，纸
醉金迷的醉。当然了，也是醉舞红尘的醉。”
“剑客”握住了我的手，大声说：“我叫风，寒风凛凛的风，风云变幻的风。当然了，
也是风花雪月的风。”
我猛地一惊，倏地抽回手，转身走向吧台，故作镇定地说：“今晚，我请你喝酒。”
身后，“剑客”用浑厚的中音大声喊道：“好啊。今晚，我请你听风。”
我又是一惊，心弦猛地震颤起来，瞬间就波及了全身。我觉得自己仿佛一张被尘封了几
世的古琴，终于等到了真正的琴师。这琴师只是轻轻地一拨，便唤醒了我生命 的乐音
，并有串音成曲之势。这样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但绝对是我内心所企盼的。我悄悄
地深吸了一口气，极力地克制自己的情绪，在一张卡座上坐了下来，优 雅地打着响指
请调酒师给我们来两杯扎啤。
“不，来两杯柏图斯，要61年的。”风在我的旁边坐了下来，轻描淡写地对调酒师说。
“这么奢侈，你花的是冥币啊？”我瞥了风一眼，小声说道，“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
你会不知道吗？”
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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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二）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情。
在那之前的半年多里，我不知不觉地迷上了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我废寝忘食地读他们
的作品，时常不知不觉地陷入思维的怪圈。最初，我否认自己陷入了思维的怪 圈，我
觉得所谓的思维的怪圈恰恰是我的思维模式与两位大师的思维模式有所重合的产物。我
还以此断定自己和希区柯克、博尔赫斯是同一种人，我认定两位大师是 我的神交之友
。尽管，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原本并不相同。
读悬念大师希区柯克的作品，品味他笔下那些超人意料的结局，我收获了人生中第一条
自己独有的认知：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在变化中。这条认知让我对人生中 的一些
困惑霍地释然，也让我深刻地认识到了人生的无常和短暂。是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一
切都在变化中，包括爱恨情仇、包括富贵和贫穷，甚至包括活着和死 去。当我认识到
了这一点，我猛然醒悟：我对母亲的恨毫无意义，也毫无道理。我想，或许事情果真如
父亲所说的那样，母亲是因为太爱我、太怕失去我而彻底地失 去了我对她的爱。同样
的道理，我因为太想得到她的爱而未能如愿，所以将爱化成了刻骨的仇恨。
一切都是暂时的，在死亡到来的前一刻，一切都有可能改变。那么，我为什么为了恨而
恨，为了恨而活着呢？我为什么不去努力改变，让一切都变得遂心如愿呢？
大作家博尔赫斯用他独特的写作手法，把历史、现实、文学和哲学之间的界限打通，模
糊了它们的疆界，带给我们一个神秘的、梦幻般的、虚构的、可以无限扩大或缩小的世
界，在真实和虚幻之间，架设一条穿梭往来的通道，带领我们不断地往返并获得神奇的
阅读感受，以此反映出“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读他的作品，我会深受影
响，时常任灵魂在时间和空间之间轮回和停顿，任自己在梦境和现实之间转换身份，任
思绪将幻想和真实融会贯通，甚至任死亡和生命共同存在。
我的这种“与之同步”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解除了我在现实生活中时常无人与共的尴尬
。我可以让我的思绪随心所欲地跳跃到任何时空，去遇见任何我想遇见的人，和他们畅
谈任何我和他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我和老霍对饮，就属于这种情况。
尽管如此，我的心里仍然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忧伤，因为我必须直面一些现实问题。
我是学医的，是一名马上就要毕业的人体解剖学博士研究生。想当年，立志当一名技艺
高超的医生，不是我对医生的使命有多么敬仰，也不是我对医生的职业有多么 向往，
而是母亲激发起来的我的一个畸形的理想，是为了让自己有能力肢解母亲为自己报仇。
而今，我欲放下仇恨，却发现，正是这畸形的理想支撑我走过了过去十 多年的孤苦岁
月。那么，现在的我该何去何从呢？
说起来，在整个大学生活中，除了胖子，我没有特别要好的同学，也极少参与同学们组
织的集体活动。我不愿意与别人过多往来，即便是和我的导师在一起，除了与专业相关
的内容，我也几乎是只听不说的。我固执地认为，我只是这个世界里的寄客，我本属于
另外一个世界。我不想让自己的无趣影响了别人的心情，也不想让别人的“有趣”扰了
自己的清净。这样的我，学这样专业的我，能够与书为伴，能够与作家们成为神交，该
是我不幸中的万幸吧？这是后话，暂且放下。
我喜欢希区柯克和博尔赫斯的书，喜欢到了如梦如痴的地步。那一天是周六，我从中午
开始读博尔赫斯的《迷宫》，直到实在辨不清书上的字迹不得不放下书时我才 发现房
间里的光线很暗，夜晚已经悄悄地来临。我揉了揉又酸又痛的眼睛，将双手按在书上，
却无法将心思拉回到现实里。就在那一刻，那种无数次将我淹没又将我 抛向天空的幻
觉再一次毫无前兆地降临了。幻觉中，我被夹杂在如同洪水一样的人群里，被人群簇拥
着向前行进。忽然，我仿佛从梦中醒来了，一边努力地想停下脚 步，一边环顾着周遭
的人们。结果，我不但没能停住脚步，反而被那一个个木偶样的人惊呆了。
是的，我被那一张张相貌相似，表情麻木的脸惊呆了！
只是瞬间的惊愕之后，我被后面的人群推倒了，无数双脚从我的身上踩踏而过。直到把
我踏成了扁扁的“纸人儿”之后，浩浩荡荡的人群如同人间蒸发一般，转眼间 不见了
踪影，平地而起的是一栋栋冰冷的楼房和一个个扁扁的“纸人儿”。我挣扎着爬了起来
，迷茫地看着周遭，脑子里空空如也。一时间，我既不知道发生了什 么，也不知道自
己是谁，只觉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有的，都是毫无意义的。
我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些来来往往的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而来来往往？人从出生
到死去，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这有什么意义？人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所有 的爱恨
情仇有什么意义？爱恨情仇？我没有爱与情，只有恨与仇，这恨与仇有什么意义？如果
恨与仇都没有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一切都没有意义！进没有意义，退没有意义，生没有意义，死也没有意义。高楼大厦的
存在没有意义，万事万物的存在没有意义。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还要存在？我为什么要
和这些毫无意义的事物共同存在？
我的这种自虐式的追问，好多人都有过。丰子恺就曾在《大账薄》中说，他时常无法自
拔地陷入一个又一个疑惑中，又因了无法得到满意的解惑而陷入悲哀。比如，他小的时
候，坐船时不小心，把手里的玩具不倒翁掉进了河里，他“看 看自己的空手，又看看
窗下的层出不穷的波浪，不倒翁失足的伤心地，再向船后的茫茫白水怅望了一会，心中
黯然地起了疑惑和悲哀。我疑惑不倒翁此去的下落与结 果究竟如何，又悲哀这永远不
可知的命运。它也许随了波浪流去，搁住在岸滩上，落入于某村童的手中；也许被鱼网
打去，从此做了渔船上的不倒翁；又或永远沉沦 在幽暗的河底，岁久化为泥土，世间
从此不再见这个不倒翁。我晓得这不倒翁现在一定有个下落，将来也一定有个结果，然
而谁能去调查呢？谁能知道这不可知的命 运呢？这种疑惑与悲哀隐约地在我心头推移
。终于我想：父亲或者知道这究竟，能解除我这种疑惑与悲哀。不然，将来我年纪长大
起来，总有一天能知道这究竟，能 解除这疑惑与悲哀。”再比如，他每逢下火车，无
论这旅行何等劳苦，邻座的人何等可厌，临走的时候总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感想，“我有
否再和这人同座的一日？恐怕是对他永诀了！”
按照现在的说法，丰子恺这种无法摆脱疑惑和悲哀的情况，应该可以归为“强迫症”。
好在，他是一个用功的人，能够参考大众对事物的态度，学习他们的幸福，虽然他始终
都没能毕业。他在《大账薄》中说，“但 这等感想的出现非常短促而又模糊，像飞鸟
的黑影在池上掠过一般，真不过数秒间在我心头一闪，过后就全无其事。我究竟已有了
学习的功夫了。然而这也全靠在老 师——大众——面前，方始可能。一旦不见了老师
，而离群索居的时候，我的故态依然复萌。现在正是其时：春风从窗中送进一片白桃花
的花瓣来，落在我的原稿纸 上。这分明是从我家的院子里的白桃花树上吹下来的，然
而有谁知道它本来生在哪一枝头的哪一朵花上呢？窗前地上白雪一般的无数的花瓣，分
明各有其故枝与故 萼，谁能一一调查其出处，使它们重归其故萼呢？疑惑与悲哀又来
袭击我的心了。”
丰子恺可谓智者，遭遇无休止的“疑惑与悲哀”时尚且如此，我这样一个自小就背负着
仇恨，从小就天马行空，独独往的来女孩子，遭遇此类问题时常常陷入幻觉，并在幻觉
中自虐一般地享受痛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吧？
每一次在幻觉中，我追问到“如果恨与仇都没有意义，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
还要存在”时，都能感受到一种被狂浪摔打和撕扯般的疼痛。疼痛过后，那种被海水彻
底淹没般的绝望猛地袭上心头。
在极度绝望时，我放弃了挣扎。这反倒使我渐渐地平静了，释然了，解脱了。此时此刻
，我的内心是宁静和祥和的。我用这样充满宁静和祥和的心与死亡进行着最亲 密的接
触。我贪婪地感受着死亡给予我的温暖和希望，也极力地感受着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
息——老霍的气息。今天，又是如此。
就在我疯狂地奔向老霍的时候，我的手机“唱”起了哀伤的歌儿《关不上的窗》：
我听见 寒风 扰乱了叶落
在寂寞阴暗长居住的巷弄
我听见 孤单 在隐忍的夜晚
是被爱刺痛啜泣着的胸膛
我是心门上了锁的一扇窗
任寒风来来去去关不上
这些年无法修补的风霜
看来格外的凄凉
风来时撩拨过往的忧伤
像整个季节廉价的狂欢
让我们从头来吧 如梦如花
……
手机的彩铃声把我的意识从幻觉中拉回到了现实里，却无法把我正在与死亡相亲的身心
拉回到现实里。我像一只干渴了好久好久的飞鸟，终于找到了一潭碧水，刚刚 浅尝了
一口便被人扼住了喉咙；我像一条窒息了好久好久的游鱼，刚刚将头露出污浊的水面，
来不及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便被人掐住了两腮。这样的情形下，我无 力地无奈地看
了看电话，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翕动鼻翼，对着听筒委屈地说：“你总是在我沉
浸在死亡中时吵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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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三）
电话是白雪打来的。
白雪和我同龄，比我年长几个月，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确切地说，白雪是我唯
有的两个知心的女性朋友之一。她阅历丰富，阅人无数，可谓见多识广；她敢 爱敢恨
，雷厉风行，可谓拿得起、放得下。可她，还是在爱情的小河沟里翻了船。翻船归翻船
，她说她依然相信爱情，只不过，如果不是遇到了值得让她爱八辈子的 男人，她是不
会再动真情的。所以，她经常规劝我说：“醉，你应该好好地谈一次恋爱。没有恋爱过
的女孩子，通常不够成熟，是活在梦里的，是不够真实的。”
白雪和他的前男友杨家学相遇的时候，正值杨家学生命的最低谷。那时候的情况对杨家
学来说可谓四面楚歌。他的资金链眼看就要断裂，公司面临破产。白雪因看中 杨家学
为人忠厚、踏实、能干而不顾一切地追求和帮助他。为此，她擅自动用了她父亲的关系
网，和杨家学一起力挽狂澜，使杨家学的公司起死回生，并迅速地发展 壮大。
白雪的父亲身为部队的首长，性情刚正，为人清廉。当他得知宝贝女儿擅自运用了他的
关系网，从工程项目及工程款等方面获得了特殊照顾后，对白雪大发雷霆，并将她逐出
家门，声称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白雪放下了大小姐的姿态，义无反顾地追随杨家学来到了心城的工地，和他甘苦与共，
荣辱共享。可惜，就在他们的工程顺利通过了验收之际，她和杨家学之间发生 了一系
列的事情——与女人和孩子有关的事情，这让他们之间的感情陷入了危局。杨家学没有
想到，他那个当年向他骗婚未能得逞的所谓的前妻居然扭曲了事情的真 相，用颠倒黑
白的拙劣方法骗取了白雪的信任；杨家学也没有想到，看着性情刚烈的白雪居然拥有着
一颗善良、柔软、坚忍的心。于是，在杨家学还不知道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情的情况下
，白雪已经被伤得体无完肤。后来，白雪提出和杨家学分手，并提现了她在杨家学公司
里的股份，开始了她生命中最为痛苦的岁月。
我和白雪是在酒吧里相遇的。我们一见如故。可是，后来，直到现在，我们两个谁也想
不起来，当初我们相遇时，到底是谁走向了谁。我们两个除了个头和身材之 外，几乎
没有相像的地方。我们的阅历、人生观、价值观等等方面都不相同，但是我们都觉得，
面对彼此的时候就像面对着另一个自己永远也看不到的自己。于是， 我们成了那种彼
此无缘由地深爱的、不需要过多语言的知心朋友。
那天，白雪打电话给我，原本有喜事要和我分享，没想到兴高采烈地拨通了我的电话，
又一次赶上我沉浸在幻觉中。白雪曾对我说过，她也有过那种可怕的幻觉，只 不过她
所经历的幻觉大多转瞬即逝。她并不在意那种感觉，更不会沉浸其中任其糟蹋自己。白
雪还对我说，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感觉，仿佛一切都没有了意义，天地 都不存在，自
己也不存在，或者说自己只是意识的存在。她猜想，那些选择用自杀来完结生命的人中
肯定有一部分人死于这种幻觉。她说我和那些人一样，对幻觉产 生了依恋和依赖，就
像中了毒瘾。白雪认为，对我来说，这种幻觉就是精神鸦片，是能把我掏成空壳的精神
鸦片。白雪曾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远离幻觉，必须远 离！否则，恐怕有那么一天，
我会失去你。”对此，我只是歉意地笑笑，无力地说：“如果有一天我自杀了，你不要
为我哭。你要为我的解脱而感到高兴。”
听我委屈地说“你总是在我沉浸在死亡中时吵醒我”，白雪忽地就哭了。她强压内心的
担忧和感伤，温和地说：“你这个傻丫头，怎么又任幻觉折磨自己了？快醒醒，可不能
再这样下去了。要我看，你是真应该找个男朋友，过过正常人的生活。”
听着白雪的哭腔，我强打起精神，安慰白雪道：“好了，你不要哭哭啼啼的。放心吧，
我没事，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挂了啊。”
“你等等！”白雪担心我放下电话后会再一次坠入幻觉中，忍不住大声喊道，“醉，你
给我听着。如果，你不能下定决心远离幻觉，我向你保证，你会失去我的——永远地失
去。”说罢，白雪挂断了电话。
白雪的话让我猛地一惊，我的身心瞬间就脱离了迷迷荡荡的状态，回到了现实当中。我
知道，白雪和我一样，轻易不说狠话，一旦说出口绝不放空。我不怕自己挂 掉，因为
我恨时太累，不恨时也累，挂了也就彻底地解脱了。可我不想失去白雪，不能失去白雪
，我和白雪可以一年不见，可以十年不见，可以一辈子不见，但是我 的生命中必须有
白雪。白雪是以另一种状态存在的自己，失去了她，自己会真地被掏空，被风化，会生
不如死。
“白雪，对不起，我错了。我听你的，努力地过一下正常人的生活。”我战战兢兢地写
完了短信，按了发送键后，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焦灼地等待着白雪的回复。
一分钟过去了，我心急如焚。两分钟过去了，我的嘴角开始抽动。三分钟过去了，我的
泪水打湿了手机的屏幕。四分钟过去了，我开始抽泣。就在我再也忍耐不住，想要将电
话打过去的时候，收到了白雪的回复：“乖。”
白雪只回了我这一个字，却让我如释重负，禁不住抱住手机痛哭起来，仿佛抱着失而复
得的白雪或自己。待我哭够了，哭痛快了，哭得身心都愉悦之后，我一头冲进洗手间，
开始梳洗打扮，然后出门打的，奔往经常路过却从未光顾的“地平线”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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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四）
坐在出租车上，我一次又一次鼓励自己，今晚要尽情地喝酒，尽情地跳舞，尽情地释放
自己，要彻底地扫除内心的阴霾，用心地尝试一次正常人的生活。
其实，我并不明确，正常人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我既不认为我的生活是非正常的，
也不认同白雪所说的有爱情的生活才是正常人的生活。
早在和白 雪相识的第一个月，在大致了解了彼此之后我们就知道了，我们两个人的阅
历、性格、人生观、价值观以及处世准则都大相径庭，除了“很难相信任何人”这一点
之 外实在难以找到交集。但是，我们依然彼此笃信，依然把对方看成自己的影子，毫
无条件地接受和包容对方的一切，包括优点，包括缺点，包括隐私。 我们都把对方当
作最亲密的闺蜜，却从来没有邀请对方走进自己的闺房，也没有要求对方引自己走进她
的闺房。用我们的话说，我们之间的不同是统统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之间的默契则是
与生俱来的。我的另一个知心的女性朋友谭欣姐姐曾这样对我和白雪说：“在我的心目
中，你们两个都是无可挑剔的大美女，但是，你们两个完全不同。如果说，醉是一坛陈
年老酒，白雪就是一株深谷幽兰。一个让人思而忘醉，一个让人望而生香。”
谭欣姐姐的“评语”让我和白雪都很受用。“酒”之于我的意义，恐怕是我这一生都品
味不尽的。如果，我果真能如老霍、谭欣姐姐所说的和我自己向往的那样，将自己的心
修炼成一坛陈年老酒，或许，我很快能远离白雪所说的“精 神鸦片”，轻轻松松地开
始全新的生活。幽兰之于白雪呢？应该可以说是镜里镜外之人吧。在我的心中，白雪是
我见到过的人里最美丽、最有韵致的女子。尽管，杨 家学的“前妻”筹划、导演并演
出的那一场闹剧将白雪活活地剥了一层皮，尽管与杨家学分手后，白雪变得有些消极，
做事有些极端，但是，她真的如同空谷幽兰一 般，独自美丽、独自芬芳。她既没有像
悍妇一样向杨家学问罪，也没有像怨妇一样与杨家学纠缠，更没有像泼妇一样与杨家学
的“前妻”争个高低，而是选择了默默 地离开杨家学，独自一人承受切肤之痛。
白雪的消极和极端是我不忍目睹的，但我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心情。并且，我绝不会因为
她的消极和极端而看轻她、而远离她。谭欣姐姐时常说，我是上苍派送给她的一个宝贝
，一个需要她来疼爱的宝贝。我则认为，白雪是上苍派送给我的宝贝，一个需要我来疼
爱的宝贝。尽管，比我大121天的白雪，在我的面前时常以“老姐”自居，还时常以“
老姐”的身份关爱和训导我。
我和白雪如此不同，但最终，我还是听从了她的建议，准备尝试一下正常人的生活，并
以她的想法为标准，将尝试正常人的生活的第一步设定在了迪吧里。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吧？一些事，我们明明知道它未必正确，或者，我们明明知
道它是不正确的，却不可抑制地深陷其中。老霍当年是这样，我现在也是这样。
在出租车上，我在脑海中设计了各种各样的舞蹈动作，甚至设计好了表情，我还想好了
要喝什么酒，以怎样的姿态喝。可是，当我下了出租车，立在霓虹闪烁的地平线迪吧门
前时，我的勇气消退了，我犹豫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学过舞蹈，没有跳过舞，没有进过舞厅、迪吧。除了酒吧，我想
不起自己还去过什么样的娱乐场所。此时，立在迪吧外，想象迪吧里那撞击胸膛的摇滚
乐正轰轰着，想象那些年轻的男孩女孩们正热情奔放地舞蹈，我忽然有种隔世的感觉。
是啊，80后的人们，在很多人的眼里已经是老人家了，现在是90后甚至是00后的时代，
自己还在这里起什么劲？如此想着，我不知不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美女，一个人啊？”“一起吧，人多热闹。”“哎哟喂，还是一枚大美女呢。”我的
身后先是传来刹车的声音，接着是啛啛喳喳的稚嫩的说话声。
我飞速地调整自己，进入了防护状态。之后，我慢慢地侧过头，看着那群年轻的男孩女
孩，静静地说：“依你们看，像我这样的前辈，会没有人陪吗？”
“哦……”，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呼了一声，相互簇拥着，如同小鸟一般飞进了迪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我摇了摇头，暗自慨叹：“这样一群小孩子都能让我严阵以待。看来
，我真是老了，老得可以归为弱势群体了。”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刹车的声音，我连忙急走了几步，赶在车子里的人下来前钻进了迪
吧。进入迪吧的第一道门，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右侧的过道里有一个小小 的窗口
，上面写着“售票”两个字，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在窗口买票。我刚要走向售票
窗口，那个大男孩笑呵呵地张开手臂迎面走了过来，毫不犹豫地给我来 了一个大大的
拥抱，并乘机在我的耳边说：“小小小前辈，一看就知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已经帮
你买好了门票，你走过前面那道门之后向右转，再下楼梯，然后 在吧台前找个位置坐
下。那里来往的人比较多，最安全，点酒水和小吃也方便。记住，要学会保护自己，不
要喝别人给的饮品，不要和任何人谈情说爱。”说罢，大 男孩收回手臂，把一张门票
塞进我的手里，一个华丽的转身之后，几步就过了前面那道门，不见了踪影。
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有人如此鲁莽又如此绅士地拥抱我，我更想不到，会有素不相识
的人看得出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为我买好票，还细心地叮嘱我。就在我懵懵懂懂地醒不
过神儿的时候，身后的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超过了我，又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看我，一边
看还一边露出神秘的窃笑。
我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双臂，不时地盯着手腕上的表，做出一副等人的样子。直到那几位
男士走进了前面那道门，过道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从售票窗口里不断地传出 有节奏
的嗑瓜子的声音，我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这样的场合对我这个多数时候只在酒吧、学
校和家三点之间往返的人来说确实是太陌生了，这里的人对于我这个多 数时候只和同
学、老师或者是散发着浓烈的福尔马林气味的供实验用的尸体面对的人来说，同样太陌
生了，直陌生得让我开始怀疑刚才那个大男孩只是幻觉中的人 物，并不是真实存在的
。我不停地捻动手指，用心地感受门票的存在，直到手中的门票越来越柔软，我不得不
从心底同意了白雪的看法，自己确实有些依恋和依赖幻 觉，并因沉迷幻觉而疏离了真
实的生活。想起白雪，我忽地又想起了白雪那绝情的话，心里倏地一紧，连忙起步，向
前面那道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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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五）
过了那道门，我愣了。按照我对迪吧的理解，这里应该是音乐喧天，群人乱舞。可是，
我看到的景象和酒吧里差不多。人们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有的喝酒，有的聊 天，有的
干脆静静地发呆。我迅速地观察了地形，大致地看了一下里面的情况，按照那个大男孩
说的，向右转，下了楼梯，在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坐下。
那天，我背了一个斜挎式的白色羊皮包，穿着白色的平底羊皮鞋、白色的铅笔裤、白色
镂空的针织外套，在外套里面配了件黑色的打底衫。为了显得年轻一些，我还 把长长
的披肩发束成了马尾辫。当旋转的射灯将灯光打在我的身上，当我浑身上下“冒”着刺
眼的幽幽的蓝光，我愣住了，坐在我身边的几个年轻人也愣住了。他们 一起伸长了脖
子，肆无忌惮地看着我，齐声喊道：“哇，上了美女一枚！”
我努力地定下心来，旁若无人地对吧台里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细细嫩嫩的调酒师说：“
请给我来一杯柏图斯，要94年的小酒王。”
“哇，炫富啊。姐姐，您花的是亲爹的钱，还是干爹的钱啊？”不等调酒师说话，那几
个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地大叫起来，叫声引起了更多人的哄笑。
“对不起，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消费啤酒的。”调酒师凑近了我
，压低声音说道。
调酒师的话，像闷棍一样打在我的心头。我站起身，感激地对调酒师说了声谢谢，又转
向那几个起哄的人，冷冷地说：“姐花的是冥币。请你们安静下来，否则，小心撞到鬼
。”说罢，不等那几个人回过神来，我像闪电一般，闪了几闪就消失了。
我没有听到几个年轻人轻狂地喊道：“有鬼啊，是厉鬼，还是女厉鬼！有书生没有？快
上啊。”
我也没有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压过了群声。他说：“有啊，还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哥儿几个，那是我们家丫头，和我怄气呢。先不管她，咱们喝酒。今天，哥哥我高兴，
我请大家的客。”
“喂，呆呆地想什么呢？”风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我盯着他那幽深的眼睛，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我是说，你花的是冥币啊？怎么这么奢
侈？迪吧里没有名贵的酒，你会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风丝毫也不掩饰内心的喜悦，用左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甜
蜜蜜地说，“可我还知道，我想让它有，它就必须有。”
听到风的声音，正猫腰看杯中鸡尾酒的调酒师猛地抬起头。当他看到我时不由得愣了一
下，随即惊喜地对风说：“这位先生，看样子，此时此刻，您是飘逸在画中了？”
风轻轻地扬起下巴，又慢慢地低下头，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不是在画中，怎会有这般
的风花雪月？又怎会有这般的诗情画意？”
这位调酒师看上去年龄不大，长得白净细嫩，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我第一次来的时候
，没有来得及观察他，第二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研究”他。我 之所以
专注地研究他，是因为他令我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那天，我研究了半天，终于得
出了一个结论，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调酒师，之所以对他倍感亲切，是因 为在鹅黄色灯
光的照射下，我怎么看都觉得，他很像一只娇弱的小鸡仔儿。这个结论让我想起了年少
时瘦弱得如同小鸡仔儿的自己，想起了壮如牛犊的唐逸斌，想起 了母老虎一样的唐逸
斌的母亲——我的养母，想起了绵羊一样的唐逸斌的父亲——我的养父。
听罢风的话，调酒师对我甜甜地一笑，高兴地说：“好吧，那我就成全你们。今晚，必
须有柏图斯。”说罢，他转身向里间走去。
“为什么？”我盯着调酒师的背影，故意不去看风，冷冷地说，“为什么今晚必须得有
柏图斯？风，你不是疯子的疯吧？”
“人生在世，能有机会像我这样疯一回，得是几生有幸呢？”风好像没有听出我的不悦
，又好像故意不理我的不悦。他把两只手扣在一起，顶在下颌上，郑重其事地说，“不
知道轮回了多少世我才找到你。今天，我们要好好地庆祝一下。”
我瞥了风一眼，没有说话。在我看来，这种貌似浪漫的情节，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影视剧
表现得俗滥不堪。确切地说，对我而言，纵使没有影视剧的作用，也会觉得这 所谓的
浪漫纯属无聊的东西。我读大一大二的时候，我的女同学和室友，经常遭遇如此浪漫的
“袭击”。那些女孩子在读高中的时候，多数是只知低头读书、不知恋 爱为何物的乖
乖女。到了大学里，学习生活没有过去那样紧张了，又多了一些课外生活，女孩子们个
顶个越来越水灵，个顶个散发着清新的气息、绽放着青春的美 丽。这样的时候，她们
是需要自我欣赏与被人欣赏的。当那些貌似浪漫的男生温柔地向她们递来丘比特之箭的
时候，她们欣喜、她们惶恐、她们羞涩、她们哭、她们 笑，她们十有八九抵不住浪漫
的诱惑，在满怀幸福地开始初恋的同时，也拉开了失恋的帷幕。学医的男生女生们，学
习生活太枯燥，学业又太漫长，没有几个人仅凭 初恋来慰藉自己。即便有的人携手走
过了很多年，也早已没有了当初的热望和激情，维系两个人关系的纽带从热恋变成了习
惯，继而变成了亲情，接下来就是大吵和 小吵，小烦和大烦，直到两个人都再也无法
忍受时，还是要双双吞下失恋的苦果。
我很庆幸，过去那么多年里，我始终是青春与爱情的旁观者——冷静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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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 楼
第一章 第二节 偶遇还是重逢（六）
读大学的几年里，也有男同学追求过我。第一个追求我的男生是一个学生会的干部，还
是一个浪漫的校园诗人。他在给我的第一封情书里，把我的名字“唐逸飞”几个 字分
拆开来，分别镶嵌在一大片华丽的诗句里。那诗句浪漫得似乎要让铅球如同气球一般飞
舞，似乎要让日月失色，要让男生变成强大的磁石，让我奋不顾身地扑向 他。然后，
男生笔锋一转，又把“唐逸飞”几个字从汪洋般的诗句里提炼出来，在其后面缀上了五
个字，组合效果就是——唐逸飞，我永远爱你！
说 起来，“唐逸飞”这个名字应该还是不错的，既蕴含了脱俗的美，又承载了旷世的
诗情。这个名字是我的养父忙活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查阅了好多字典、参考了好 多
资料后才最终拍板敲定的。给我取了这个名字后，养父像是考上状元一样，美滋滋地对
我的养母说：“我们的女儿，定然是世间最美丽、最有才华、最有内涵、最 有诗情的
。”
我的养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却假装吃醋似的说：“这还不是亲生女儿呢，看把你臭美的
。要是我们自己生了女儿，你还不得把她捧上天啊。”
我的养父假装沉下脸来，郑重其事地说：“不。你要记得，这就是咱的亲生女儿。哪怕
以后咱生了自己的孩子，逸飞也是亲生女儿。”
可 惜，现实和理想总是千差万别。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地超乎了养父的想象，更不
是他所能掌控的。那些事情如同连环灾难一样，一波一波地压向我幼小的心灵，只 几
年的工夫就把开朗乐观、爱说爱笑、胖乎乎、水灵灵的我，折磨成了骨瘦如柴的忧郁女
孩儿。非但如此，我的养母还经常侮辱我的名字，经常用父亲为我取名时的 专注来说
事，以此打击我和我的养父。后来，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对养母的恨越来越深切，对
自己的名字也深恶痛绝，对养父则满怀同情和愧疚。
这 样一封以我的名字为主要内容的情书，注定了那个男生求爱的失败。没过多久，那
个男生开始追求另一位女生并很快获得了成功。有一天，他故意牵着那女生的手在 我
的面前走过，还“啵”地一声在那女生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那男生的举动让我觉得
特别滑稽，禁不住冷冷地笑了两声。我的冷笑在惊呆了那对男生女生之后， 成了不翼
而飞的故事，传遍了整个校园，让所有认识我的人感到了一阵寒意，也扼杀了一些男生
向我求爱的胆量。
那 之后，我曾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永远爱你——这个‘永远’的长度，不过是举
起巴掌到扇到自己脸的时间长。爱情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可以拿来向别人炫耀或向 自
己炫耀的奢侈品。没有几个人知道，这让人引以为荣的奢侈品，大多的时候，不过是冒
牌货。浪漫又是什么？浪漫不过是以爱情的名誉演出的戏剧或小品。不论这 些戏剧和
小品有多么精彩，大多的时候，它们都是讽刺剧。只不过，不到落幕的时候，这个结果
，很难被人们发现。”
在 我的理念里，生活中谁上演了这样浪漫的戏剧或小品，不仅不是对对方的真情告白
，还是对其的戏谑和轻薄。况且，我不喜欢用任何华美的饰物来遮掩人与人之间赤 裸
裸的欲望。我觉得，比较而言，用华美的伪饰来遮掩赤裸裸的欲望的人，要比赤裸裸地
表达欲望的人更加卑鄙。当然，这两种人都没有机会走进我的生活，更没有 机会走进
我的心里。
“哎，丫头，你的心里有没有期待过这样一个人？你从没有见过他，你对他一无所知，
但是你确信他就在这个世界上，而且距你不远。他和你一样，期望着有那么一天彼此相
遇，从此相知，任天荒地老，不再分离。”
风像喝醉了酒一样，一边说一边品味，一边品味一边说，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神情，更
想不到我正在为是走是留而犹豫。他继续说道：“忽然有一天，在你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你们相遇了。于是，你的心情晴朗了，天空晴朗了，就连这污浊的世界也现出了美好
的一面。”
从 风拦下我到现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忽悠一下好起来
，忽悠一下坏起来，再忽悠一下好起来，忽悠一下坏起来。几番忽悠之后，我对风 已
经由失望到厌恶到怨恨，最后将所有的情绪都归结成了自责。自责中，我又想起了老霍
在跳楼前对我说过的话，“逸飞，你要牢记一个将死之人的劝告，这会对你 的一生有
益。不论什么时候，如果没有充分地验证，坚决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最亲最爱的人
。尤其是当你置身于‘声色犬马’当中时，你要眼观六路，耳听八 方，你要盯紧了那
些应该说话时却保持缄默的人，还有那些应该沉默却不断赘言的人，你要从他们的眼睛
里读清楚是‘安全’或者是‘危险’。别看我在这座坟墓中 葬了这么多财物，可我并
不贪婪，也不邪恶。我只是太容易相信人，也太软弱了。我做过的所有的事，都是那些
笑里藏刀的恶魔们逼我干的。他们想让我当替死鬼。 可以！但我要跟他们鱼死网破，
我要让他们悔不当初！”
想起老霍，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地说：“老霍，您说过您是要鱼死网
破的。可是，那网没有破，您这鱼却白白地死掉了。这让我很悲哀啊！”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幽幽地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忘记您的忠告，也按照你所说的，
一直苦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可我，今天还是差一点就栽了。看来，这人生果
真如您说的那样，一旦与‘情’纠缠上，距缴械投降也就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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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想什么呢？”风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我，失望地问，“你没有听我在说什么？”
我看了看风，表情木然，甚至有些冷漠，心里却因失望、焦躁和自责渐渐地燃起了愤怒
的小火苗。我想起身离去，可是，想到前两次的匆匆逃离，我又迟疑了。眼前这个只差
一点就让我动了心的男人，这个无趣的男人，目睹并牢记了我那两次匆匆逃离的情景，
我不能让他看到第三次。
“你应该和我一样的心情才对。”见我没有反应，风不知趣地说，“我想我的感觉绝对
不会错。你必须和我一样高兴才行。”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像我这么不配合的对手？”我终于忍无可忍了，冷冷地说道
，“你以为你是美梦啊？谁都愿意做你？”
风被我的话惊呆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瞪圆了眼睛，缄口结舌。
我对风霸气十足地一次次地向我下命令已经达到了出离愤怒的地步，可是，我不想在风
的面前表现出我对他的不满。我觉得那样的话会让风误以为我很在意他。当风 又一次
自以为是地说“你必须像我一样高兴才行”时，我终于憋出了那句自以为很解气的话。
我哪里知道，这是一句即将疯狂流行的非常有内涵的话。我更不知道， 就在今天下午
，在一个小旅馆的门口路过时，风看到了一幕小短剧，那短剧里面有一句台词就是这句
话。
风听到的原话是这样说的，“你以为你是美梦啊？所有的女人都愿意做你？所有的女人
都愿意被你做？要不是看在你兜里那几毛钱的面子上，我认你是个毛不？”这 话出自
一个去了“辣”只剩下“泼”的女人之口。当时，在小旅馆的门口，那个女人揪着一个
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一边说着这些话，一边往男子的口袋里去 摸。那个男子
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边用手肘推挡女人，一边支支吾吾地说：“可我真的没有钱啊，只
能怪你自己看走眼了。”
“柏图斯来喽！”就在这个时候，调酒师双手托着托盘从里面滑着舞步就走出来了。
看到托盘上铺着的黄灿灿的金丝绒，看到金丝绒上面那支已经开启了瓶塞的红酒和两支
水晶高脚杯，我有些愣了，禁不住轻声问道：“真有柏图斯？”
调酒师放下托盘，笑得像小鸡仔儿一样可爱。他一边往两支杯子里斟酒，一边调皮地答
道：“峰哥说了今天必须有，那就必须得有啊。”
“风哥？”我转向风，问道，“你们认识？你真的叫风？”
不等风回答，调酒师答道：“峰哥当然叫峰啊。姐姐，您也有不淡定的时候啊？”
“我？切。”我有点懵了，向调酒师摆了摆手，直直地盯着风，问道，“这酒，是你事
先备好的？你总是花这么大的本钱来庆祝什么几世轮回？你果真是花冥币的？”
“女孩子还是矜持一些好。有些话，别人可以说，你坚决不可以说。有些事，别人可以
做，你坚决不可以做。”终于醒过神儿的风叹了口气，但似乎没有了先前的兴致。他冷
冷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要是愿意呢，就陪我喝两杯。如果不愿意，现在就走吧。”
“我为什么要陪你喝？”我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我看到风那冷面剑客一样的神情时，
又忽地一下坐下去，气呼呼地说，“你凭什么让我走？”然后，我挺直了脖颈，对调酒
师说，“给我来一瓶白兰地。要一瓶，不是一杯。今天，我要喝个不醉不归。”
调酒师一看事情不妙，连忙把两杯酒摆在我和风的面前。他先对风说：“峰哥，这可不
是你的风格啊。”又对我说，“姐姐，这支柏图斯和这两个酒杯可是61年的产物，是79
年 的时候，叔叔和阿姨的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给峰哥庆祝满月的。当年，叔叔阿姨和朋
友们喝了一支，这支就为峰哥保存起来了。三十多年来，峰哥一直没舍得动，直到 第
一次遇到您之后，他把酒放在了我这里。峰哥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等到那个他等了
几生几世的人，到时就喝了这酒，好好地庆祝他们的相逢。”调酒师顿了一 下，继续
说道，“姐姐，您还看不出来吗？峰哥等的人就是您啊。”
“小鸡仔儿，别说了。”风低沉地说，“你不是总说我喜欢做梦吗？现在，梦快要醒了
。”
“小鸡仔儿？”不知是调酒师的话触动了我，还是风对调酒师的称呼正合了我的意，总
之，我的心情大为好转，禁不住脱口而出，“他也叫你小鸡仔儿？上次我来的时候就觉
得你特像一只可爱的小鸡仔儿啊。”
调酒师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说：“姐姐高兴的话就叫我小鸡仔儿好了。我挺喜欢这个
雅号。有人叫我小鸡仔儿，说明我是有人疼的人。”他推了推风的胳膊，小声说道，“
峰哥，这事儿和你画画不一样。有时没法按照你的构思向下发展的，你要随时调整步骤
才行。”
见风不再言语，我觉得有些尴尬，连忙对调酒师说：“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们了。我坐
一会儿就走。”
“要走要留随你的便，我没有兴趣让你做我，也没有资格让你被我做。”见小鸡仔儿挪
到了吧台的另一侧，和其他服务生聊了起来，风低沉地说，“你去做你喜欢做 的梦吧
。”风把“做”字咬得特别重，“嘎登”一下咬到了自己的舌头。顿时，咸咸的血腥味
充盈了满嘴。他痛苦地皱起了眉头，用手捂住了嘴巴。
“你是画画的？我喜欢画家。还阴差阳错地当过人体模特。”我没有理会风的话，换了
话题。可是，话一出口我就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加了一句，“当然了，我是非专业
的模特，也是非裸体的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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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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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起，《女人心》停止更新。预计正月初九左右恢复更新。
提前祝朋友们及家人新年吉祥，幸福安康，事事顺遂，家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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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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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新春快乐，马年万事如意！

【在 h**y 的大作中提到】
: 即日起，《女人心》停止更新。预计正月初九左右恢复更新。
: 提前祝朋友们及家人新年吉祥，幸福安康，事事顺遂，家业兴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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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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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usual！也祝您马年吉祥，万事顺遂！

【在 u***l 的大作中提到】
: 祝新春快乐，马年万事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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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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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捂着嘴巴，呆呆地看我，无言以对。这个被身边人誉为比高山冷峻、比大海静定的高
峰，已经彻底地被我给颠翻了。确切地说，自从第一眼看到我，他就已经被我俘获了。
可惜，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事实。
初次见到我的那天晚上，风是来探望调酒师的。调酒师的名字叫周福贵，是风资助的一
个偏远地区的孩子。去年，福贵以不错的成绩考入了心省理工大学，学习光学工程专业。
福贵初到心城的那一天，风到火车站去接他。虽然，过去的几年里，他们在书信往来时
交换过彼此的照片，可是，当风看到走出站台的福贵时还是没能忍住心疼。福贵的身高
有一米七出头，瘦弱得如同风家庭院前那一丛竹子里最瘦的一株。
走出站台时，福贵的肩膀上背着两个用绑带系在一起的蛇皮袋子，绑带紧紧地勒在福贵
的肩头，仿佛嵌进了他的骨头缝里。那两个蛇皮袋子都被撑得鼓鼓的，看上去沉甸甸的
，直把福贵压弯了腰。福贵一边用衣袖抹红彤彤的脸庞，一边趔趄地向前迈步，一边小
心地环顾四周。
风几个箭步冲了过去，一把夺下了福贵肩头的蛇皮袋子，将它们放在地上，不等福贵缓
过神来，风又一把拉住福贵的胳膊，心疼地说：“你瞧瞧你啊，真是瘦弱得像个小鸡仔
儿一样，难怪你娘给你取这个乳名。你说你，就这身板，还背这么多粮食干吗啊？”
福贵一下子就知道了，眼前这个帅气的大哥哥就是一直在帮助他的高峰哥哥。他一把抓
住了高峰的双手，高兴地说：“峰哥，俺可见到你了。俺娘说了，见到你的第 一句话
，一定要替她谢谢你，替俺们家祖祖辈辈谢谢你。俺娘还说了，这些粮食是她这几年攒
下来的，一定要给你还有你家伯伯带来。俺娘还说了，你们是俺们周家 的大恩人哪！”
高峰掏出丝质的白色手帕，帮福贵擦脸上的汗水，心疼地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说
什么恩人啊。以后，可不许再这样说了啊。”
福贵乖乖地说：“不说就不说。俺不说，你们也是俺家的大恩人。”
福贵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他入学时办理了助学贷款，又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找了份
小时工的工作。那之后，他说什么也不肯继续接受高峰的资助。后来，有一次 闲聊时
福贵对高峰说，他很喜欢看电视里的调酒师，觉得他们特别帅，特别有男人味。高峰就
帮福贵在心城万盛烹饪学院报了名，让他到调酒师培训班里学习调酒。
福贵聪明好学，又懂得把握机会，虽然只能利用课余时间去培训班学习，可是仅仅四个
月后就顺利地考到了中级调酒师的上岗资格证。拿到上岗资格证后，高峰把福 贵带到
了地平线迪吧，把他带到了迪吧的老板，也是高峰的画友肖世诚的面前，“逼迫”肖世
诚面试福贵。没想到，面试后，肖世诚不但当即录用了福贵，还向他发 出邀请，希望
他愿意去他的画室做人体模特。
高峰打断了肖世诚的话，代福贵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并郑重其事地说：“世诚大哥，
福贵来当调酒师，一边勤工俭学一边接触社会，这是好事。模特的事，我看就算了。他
还是个学生，要以学业为主。”
就这样，福贵成了地平线迪吧的一名调酒师。
那一天，是福贵到地平线工作满一个月后，第一次领薪水的日子。福贵先是跑到文化用
品商店，给高峰的父亲买了一刀宣纸，又邀请高峰来迪吧小坐，他要请高峰喝一杯他调
的鸡尾酒，他要用平生第一次领到的工资来感谢高伯伯和峰哥给予他的帮助。
其实，我刚走下楼梯，走向吧台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的高峰就注意到我了。当我在一片
哄笑声中冷静地说，“姐花的是冥币。请你们安静下来，否则，小心撞到鬼” 时，风
远远地看着我，当即就认定了，我就是那个让他等了几生几世的人，就是那幅让他画了
十几年还没有完成的作品的原型。虽然那个时候，风并没有看清我的五 官，也没有听
清我的声音。
第二次见到我时，风已经在吧台一边的角落里坐了整整六个晚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有
利的位置，是想细细地打量我，并真切地听到我的声音。
那晚，我穿了一双黑色的半高跟儿皮鞋，一条黑色的铅笔裤，一件黑色的纯麻的休闲式
半大上衣。我的上衣没有系扣，对襟处露出了白色鸡心领的打底衫，还露出了 黑色的
丝巾。这一次，为了显得成熟一点，我把长长地披肩发挽成了疏松的发髻。由于鬓角两
侧稍微短一些的头发自然下垂，导致发髻看上去多少有些凌乱。在风的 眼里，这种若
有若无的凌乱，恰到好处地把我那白皙、消瘦的面庞衬托得看上去多了几分古典和神秘
的色彩，而那条松松地绕在我脖子上的垂感极佳的丝巾，又使我 多了几分飘逸的美。
与上次一样，我刚刚一出现，风就看到了我。他一边按捺内心的喜悦，一边轻轻地勾了
勾右手的中指，在心里与我打了个招呼：“嘿，丫头，你终于来了！”
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急匆匆地逃往吧台，而是在缓慢地一级一级地走下台阶的同
时，从容地环顾了四周，尽可能细致地打量了视线所及的人。风没能进入我的 视线，
因为他所在的位置光线较弱，更因为他是坐在吧台的一边。我一直记着上次那个大男孩
对我说的，吧台那里来往的人比较多，最安全，点酒水和小吃也方便。
如果说，上一次走下台阶的时候我是一个涉世不深的小姑娘的模样，那么，这一次走下
台阶时我就是一个气场强大、颇有几分明星范儿的一姐了。一姐式的我缓缓地 走下台
阶，在吧台前的卡座上坐了下来，看了眼在吧台另一侧忙碌着的小鸡仔儿，对正向我鞠
躬问好的调酒师笑了笑，淡淡地说：“一杯扎啤，谢谢。”
刚刚还在细细打量我的风，一下子就被我的声音给迷住了。这是一种怎样的声音呢？不
尖利、不脆生、不温柔、不嗲，甚至没有任何温度。它幽幽的、远远的、冰冰 的、静
静的，仿佛是来自远山的回音，又好像梦中隐隐的清唱。这是很久很久以后，风对我说
的话。风说这些话时，神情很庄重，目光很幽远，声音很柔和。听着风 的声音，读着
他的面庞，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老霍，想起了老霍夸赞我的声音时说过的话。那是我第
一次不知不觉地把老霍“拉”到我和风的面前，也是我第一次与 他人一起面对老霍。
那一天在迪吧里，就在风为我的声音而陶醉的时候，午夜场开始了。一个小伙子走向我
，邀请我跳舞。我用我那令风沉醉的声音拒绝了小伙子，这令那小伙子感到很 没面子
，禁不住上来拉我的胳膊。看到这样的情景，风猛地醒过神，腾地站了起来，想要冲过
来帮助我。可是，就在风腾地站起来的同时，我一侧身，一把扳住了那 个小伙子的胳
膊顺势向他的身后扭。然后，我一边把小伙子向前推，一边用脚尖向那小伙子的后膝处
猛地点了一下。小伙子惨叫了一声，扑通地跪在了地上。在周围 人还没有人弄明白发
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我蹲下身子，静静地对小伙子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快起来
，一起喝几杯。”
周边的人狂叫着起哄，纷纷嚷道：“喝酒，喝酒，喝酒。”
“嚷什么嚷，散开。”那个小伙子大吼了一声，拉着我一起站了起来，一起坐在卡座上
，又轻轻地问：“美女，练过？”
我淡淡地笑，静静地说：“不止。”
那个小伙子还想问什么，却猛地愣了一下，不禁转过脸去，对着吧台里的调酒师喊道：
“上酒，上酒，每人三扎啤酒。”
风看得真真切切，那小伙子是我的眼神给吓到了。我的眼睛稍稍有些凹陷，显得眼睛很
大很深，但我的目光冰凉、清淡，如同结冰的潭水，又如同不易觉察的清风。 那种冰
冷和清淡一下子就让风联想到了画中的人物或者是雕像的眼睛。我微笑着，淡淡地看着
那个小伙子。我的目光里没有恼怒，没有责怪，甚至没有一点内容，可 正是这种毫无
内容的目光，让小伙子感到了一阵心悸。
调酒师端上来六扎啤酒，那小伙子递给我一杯，自己端起一杯，自顾自地说：“美女乃
女中豪杰，在下佩服。咱们干了这三杯酒，以后各自相安，互不打扰。”说罢，小伙子
举起杯子，先喝了起来。
我也不说话，同样端起杯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伙子，一边像喝水一样，一连气儿
干了三杯酒。
我先于小伙子喝光了酒，轻声地对调酒师说：“请再上两扎。”
那个小伙子连忙掏出钱，拍在吧台上，低声说：“大姐好酒量。您自己慢用，我先告辞
了。”
这个时候，我一扭头看到了坐在吧台一边的风。尽管风那边光线很暗，我看不清他的面
容，还是被他的轮廓惊了一下。我收回目光，静静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关注我，
便匆匆地离开了迪吧。
看着我离开迪吧后，小鸡仔儿跑到了风的面前，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低声问道：“
峰哥，还做梦呢？”
“下次，你可以为我们开酒了。”风说着端起啤酒，却一口也喝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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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风断定了，我一定还会来，而且肯定是在周六的晚上。可他还是坚定地从周
日等到了周六，从周日等到了周六，又从周日等到了周六。为此，小鸡仔儿笑着对他说
：“峰哥，您都说了，那位姐姐肯定还是周六来。干吗要天天等啊？”
风瞪了小鸡仔儿一眼，假装严肃地说：“好好干你的工作。要不然，我天天让你请客。”
小鸡仔儿偷偷地笑，过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峰哥，您是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啊？看您
现在这副模样，好像青涩少年。”
风被小鸡仔儿逗笑了，几分认真几分得意地说：“你哥我还真就没有谈过恋爱。我一直
等着你姐姐出现呢。”
小鸡仔儿转过身去笑，嘟嘟哝哝地说：“也是。您一直潜伏在梦里头，哪里有时间恋爱
嘛。”
风满脑子想的都是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和小鸡仔计较。
我第二次离开迪吧后，整整三周没有出现。在那三周的时间里，风白天在画室工作，晚
上来迪吧等我，迪吧散场后，他就回到家里画他那张已经画了十几年的肖像画。风每天
都很忙。他忙得很安心，忙得很惬意，既没有为我的不出现而感到急切不安，也没有担
心我再也不出现。后来，我就这个问题问过风，为什么那么肯定我一定会再去，又为什
么那么有耐心。
风轻描淡写地说：“不实践，怎么会有答案？没有耐心，怎么能将实践进行到底？”
我再问：“如果我三个月、半年、一年后再去呢？如果我不再去呢？你就那样耐心地等
下去吗？一直一直地等？”
风答：“你一定会去的。我们前世约定过，这一生不见不散。”
我不知道是我的思维方式和风的思维方式有太多差异，还是女人的思维方式和男人的思
维方式有太多差异。风说“这一生不见不散”的时候是信心百倍的，也是满心欢愉的，
可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出了令我心疼的另外一句话。我不禁脱口
而出：“见了，就可以散了？”
或许 是受成长经历的影响，或许是受老霍的影响，或许两者兼而有之，不论我怎样努
力地学习各种知识，不论我怎样努力地提高自己的个人素养，我都无法拥有浪漫的情
怀。每当风跟我提起什么前世之约、今生重逢之类的话题，我都觉得他特别幼稚。虽然
他的形象和他给我的感觉都非常像我少女时期多次梦到过的那个拉着我的手在 田野间
奔跑的男孩子，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风的相遇是什么重逢。
前世那么遥远，我们根本就回不去，何必跟它纠缠不休？今生相遇就相遇了，别说什么
永远，别提什么地久天长，好好珍惜就是了。谁知道谁与谁的相遇是福还是祸？谁知道
谁与谁相伴的时间是短还是长？就拿我和老霍来说吧。我们的相遇，应该算得上意外和
离奇吧？我们的相处算得上完美吧？结果怎样呢？分离就是阴阳相隔。同时，纵使阴阳
相隔，我们也照样能够相对畅饮。
我和老霍相处了十来年的时间，他只问过我一次，如果他是我的父亲，我会不会快乐一
些。除此之外，我们再没有讨论过我们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不过，我始终确信我和老
霍都是彼此信任、彼此热爱的人。
有一种爱，无须冠任何名目，也无须摆出来与谁分享。它就在那里，在我们的心里，在
我们的生命里。人与人之间若能达成这样的默契，已经足够了，已经可谓圆满了。不是
吗？
遗憾的是，风的观点和做法与我和老霍的观点和做法完全不同。他总是强调我们的相遇
是为了再续前缘，他总是提醒我我们就应该是天作之合的亲密爱人。我实在想 不明白
，年长我六七岁的风，何以如此天真、如此孩子气？又何以顽固到非得将我们这美好的
相遇冠上什么重逢的名目？有好几次我都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想 法和做法已经
破坏了我们之间所独有的“纯自然”的感觉，他那貌似胸有成竹的大男子主义已经将他
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我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只是因为 当我和他对视的时候
，总是有些或轻或重的语痴。
那个周六的晚上，风在迪吧里等了整整三周后，我终于出现了。风当然不会为我的出现
感到意外和惊喜。他认定我的出现是命中注定的，是理所当然的，他认定我们的相遇不
过是彼此都如约而至。
风终于和我近在咫尺了。他看得清我的眼睛，看得清我的面庞，看得清我清淡、冰冷的
目光，更听得清我如远山回音一般的声音。可是，他觉得眼前的我就像摄影师 镜头中
的人物，随着镜头的拉长而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直小得让他看不清我的细节。后来
，风回忆起此时的感觉时，幽幽地说：“那一刻，我好像真地回到了无 数次做过的梦
里。我和你面对面，我知道你有多好、知道你有多美，但是我看不清你、摸不到你，也
无法和你交流。我们好像身处两个世界的交汇处。我醒着，你却 睡着，我永远都无法
唤醒你。”
风在说这些话之前，没有给我讲过他的梦。也许，在他看来我们之间早在前世就已经彼
此深知、彼此理解，无须再赘言。当然，我也没有给他讲过我的梦，更没有告 诉他，
在我的梦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湍急的河流。每一次入梦都以我们默默地隔河相望为序
幕，再是风拼命地游过河水，拉着我的手在田野上飞奔。我记忆中最清 晰的影像就是
他拉着我在田野上飞奔，其次是遍地的小花儿，扑鼻的花香，还有漫天的云朵……我没
有将我的梦告诉风，因为我不想帮他在他那个“前生今世说”上再加砝码，我不想把我
们真实的相遇硬生生地搬进童话世界里。
“嘿，大画家，真地找到画中人了？”就在一抹落寞和一抹忧伤将要从风那深潭一般的
眼睛里溢出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风的身后，大声地说道，“据说，大才子经过了千年
的等待之后，终于把小仙子感动得下凡来赴约了？”
这个声音让我内心一惊，不禁挺了一下脊梁，慌忙地低下头，紧盯着酒杯。
风站了起来，一边推着那个人，一边玩笑道：“世诚大哥，这是我们年轻人的事。您老
人家就不要凑热闹了，快回家陪嫂夫人去。”
“都说，酒逢知者饮，诗向会人吟。我们这个污浊的地方，能够迎来大才子和小仙子的
光临，实在是幸运啊。我怎么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吧？”那人一边说，一边坐在了风刚
才坐的位子上。
刚刚听到那个人的声音时，我已经觉得有几分耳熟，待风叫他为世诚大哥后，我就判定
了来者正是曾经邀我做人体模特的画家肖世诚。
我和肖世诚面对过三次，都是在去年的秋季。第一次遇到肖世诚，是我到心城市艺术展
览馆看画展时。那天，我穿着米白色的休闲皮鞋，米白色的宽松式的麻料裤子，米白色
的宽松式棉麻外衣，里面配了一件黑色的“套包”领的纯棉小衫。
我有个习惯，大多在画展的最后一天去展馆。因为，那个时候观展的人比较少，我可以
细致地读每一幅能够吸引我的画。
我是在书中学到的，欣赏一幅画时不能用“看”字，而要用“读”字。我的理解是，“
看”一幅画时有如囫囵吞枣，走马观花，无法领略画的内涵，无法真正从画中获得美的
共鸣。“读”一幅画时，人往往要调动自身的种种能力，比如美学鉴赏的能力、心灵感
悟的能力，还有灵魂共鸣的能力。几年以来，通过读画，我的美学修养确实有所提高，
同时，也多多少少地具有了一点艺术鉴赏的能力。
去年秋天的那个画展，是心省中青年画家作品的联展。其规模较大，作品挂满了三个展
厅。我是早晨一开馆时进去的，直到傍晚时分，我还没有看完一半的展品。即 便这样
，我仍然不肯走马观花，仍然要细致地读每一幅入眼的画。当我来到一幅女孩的肖像画
前，一下子就被它深深地吸引，以致挪不动脚步了。在我看来，这幅写 实的人体油画
所具有的内涵，是此次画展中我所看过的其他画无法比拟的。
这是 一幅一米见方的画作，主题是午后的阳光。从画面分析，画中展现的应该是早春
时节，因为窗外那堵失色的老墙上，还趴着几枝去年留下来的枯萎的藤蔓。墙角下，
那枯萎的藤蔓的根部，几簇鲜绿的小草刚刚露出头来，在阳光的爱抚下显得愈发生机勃
勃。小草的这一边是残雪——落满了黑色的灰尘、脏兮兮的正在融化的残雪。 残雪再
过来就是窗台了，干干净净的白色瓷砖上，摆着一瓶美丽的干花，花束里有满天星、有
百花、有玫瑰、有郁金香，等等。虽然是干花，花的颜色褪色不少，但 是因为花束中
品种繁多、姿态各异，整瓶花还是显得热闹非凡。可是，干花的美丽和热闹并没有吸引
坐在窗台里侧的女孩子，她正把目光投向藤蔓的根部和鲜嫩的小 草。或者说她正把目
光投向爱抚着藤蔓和小草的阳光上。这幅画并没有把女孩子所坐的椅子全面地展露出来
，读者只能从座椅的材质和扶手来判定，这座椅有可能是 一部轮椅。如果细细地品读
，女孩子握着扶手的双手是在吃力的，因为她手背的肌肉看上去有些紧张，青色的血管
清晰可见，仿佛她要抓住的不是扶手，而是其他的 什么东西。可是，如果只读她的脸
部，却又觉得她是恬静的、闲逸的、满足的。她并不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她给人
的感觉是那么美好，她的神态又是那么闲雅。她的眼睛有点小，但她的目光和外面的阳
光一样，让人感到温暖。她薄薄的嘴唇似乎少了几分血色，但嘴角微微上翘，一抹宁静
的笑意从嘴角扩散开来，直到美 丽了她的面颊和眼睛。最有趣的是，她的胸前挂着一
个饰物——几只漂亮的小鱼。我看了半天也没有看明白，那饰物是什么材质的。
为了辨明那些小鱼的材质，我一会儿向前走几步，抱起双臂，静静地揣摩，一会儿向后
退几步，一会儿又向前探着身子细细观察。就在我又一次抱起双臂，一边向后退一边细
细地观察之际，只听得背后猛地响起“哎哟”一声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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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楼
我瞬间站定了身子，同时侧迈了一步，转过头去，看了看那个愣头愣脑的穿着展馆制服
、胸前挎着工作卡的男孩子，静静地问：“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
“什么？”听了我的问话，那个工作人员更加呆愣了，支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为什么
这样说啊？”
我依旧静静地说：“你站在我的后面却让我踩到了你。如果你不是蓄意被踩，那就是把
我当成画喽。”
“啊。这个。不是，不是。我保证不是故意的。要我说，您比所有展厅里的画都美。”
工作人员语无伦次地说，“我是看您在这里站了好久，想来凑个热闹。您觉得这幅画
和其他的画有什么不同吗？”
“每一幅画都不相同。同一幅画，不同的人来读感受也不一样。”我说罢，重新把目光
投在画上，细细地读起来。
这次重读，我发现了趴在老墙上的那几枝枯萎的藤蔓上，也有一抹不易觉察的阳光。这
抹阳光让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感动。我禁不住暗中赞叹：“神来之笔。真是神来之笔！”
那抹落在 枯萎的藤蔓上的阳光能够打动我，是因为它一下子照亮了我心灵深处黑暗的
一隅。这幅画让我读到了一个由于身体的原因，只能坐在室内隔着玻璃窗看春天的女孩
儿。我认为，这幅画的作者在构思这幅画时，立意很高，笔触精致而又深沉。比如，
从窗框来看，那玻璃窗是存在的，可是从视觉的效果来看，那玻璃又不存在。也 正是
因为玻璃的“不存在”，使得女孩完全融进了春天，成了春天里的一部分内容。当她融
进春天之后，那小草的生命力、那阳光的暖意，也就和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我深知，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和这位女孩有着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都是外表
宁静，看上去很淡然，内心却注满了海一般的力量；再比如，我们都忽略了自身的缺陷
和 不足、忽略了干花的繁茂和美丽，钟情于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钟情于温暖的阳光。
我也深知，那女孩内心的力量是像小草一样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生命的力量，我 内
心的力量却是绵软的，甚至是空洞的。那女孩是身体患有疾病的人，她忽略干花而向往
小草，那是因为她向往健康的有活力的生命状态，我的缺陷却是心理与精神 上的，我
对小草的向往也是空泛乏力的。我还深知，想要用行动来走近内心的向往，我必须先走
过自身的局限。那就要彻底地填补空洞，并点燃生命的希望，焕发精神的力量。可是，
除了知识，我还能用什么来填补空洞呢？我生命的希望是什么呢？我又能从哪里获得精
神力量呢？
老霍在世的时候传授给我很多道理，教我做很多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及如何填
补内心的空洞，也没有与我探讨过生命的希望。或许，他的内心被那些无法向任何人倾
倒的秘密、烦恼和痛苦拥堵得水泄不通，根本就没有任何空洞？或许，他的生命已经沉
重得担不起任何希望？
“午后的阳光”照亮了我心底的暗地，让我看到了隐藏在那里的空洞，让我发现了自己
存在的问题，继而让我有一种貌似饥饿又貌似失重的感觉。想到老霍，想到他心里的拥
堵、想到他当年承受的负累，我的心绞痛起来，身体又变得异常沉重。
和老霍相处十来年的时间里，我一直收受他的给予，从来没有真正为他做过什么。老霍
去世后，我千万次地猜测他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却从来没有付诸行动去探究和调查。
就连老霍生前交待我做的事情，我也只是完成了九牛一毛。思量起来，我亏欠老霍太多
太多了！
“美女姐姐，您很懂画啊？麻烦您给我讲一讲呗。”就在我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的时
候，那个工作人员凑近了我，讨好地说，“我也很喜欢画，但我没有艺术细胞。我在这
里工作快两年了，愣是看不出来哪幅画好哪幅画不好。姐姐，您就帮我科普一下吧，让
我也长点见识。”
我醒过神来，看了看工作人员，笑着问他：“这幅画是不是这次画展中的宠儿啊？”
“这幅画可不是这次联展的宠儿。别说宠儿了，连主角儿都不是。之前的几天时间里，
几乎没有人在它的前面停留，更没有人如此用心地欣赏它。今天，它意外地得 到了您
的关注和欣赏，它可感谢您呢。”工作人员一边连连摇头一边说道，“画是没有言语的
，即便它满怀谢意，也没法向您表达。可是它的作者就不同了，他可以 向您表达谢意
。而且，他觉得他必须向您表达谢意。”
“怎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笑着问工作人员，“你是来给这位作者打前阵的？”
“哦。这个，算是吧。”工作人员陪笑道。
这幅画的作者就是肖世诚。肖世诚曾对我说，他是一个热爱绘画胜过热爱钱财的名气不
大却拥有一些钱财的画家。他说他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个世界真是不公平。
它强塞给你你不想要的东西，偏偏不给你你最在意的宝贝。”
此次联展 中，肖世诚的画一直被冷落，却在还有几个小时就要撤展的时候，迎来了我
这样一个知音。此时此刻，肖世诚对我的向往不亚于我对画作中女孩的向往。他先是无
意 中发现了我站在他的画作前，继而如同我端详画作一样端详我，随后派来了展厅的
工作人员，让他把我请到办公室去。不曾想，我不但踩了工作人员的脚，还扔出了 一
句，“你是把我当成画了吗”。我独特的语言和与众不同的表达方式，使原本就有些不
知所措的工作人员更加不知所措了。当我不再和他言语，重新读画之后，他依然傻乎乎
地立在我的身后，随着我的目光打量画。
满心欢喜的肖世诚在办公室里等了好久。不但我没有去，连工作人员也没有回去，他就
急了。他生怕工作人员说话不利请不到我，便亲自来到了展厅。
“这位姑娘，您对画有研究？”不等走到我的跟前，肖世诚就伸出手，向后扯了一把工
作人员，豪爽又大气地说，“我是这幅画的作者。很高兴能够得到您的青睐，也很想听
听您的宝贵意见。”
肖世诚那豁亮、厚重的声音和愉悦的语调直接感染了我。我转过身，看了看肖世诚，微
微地点了点头，礼貌地浅笑，淡淡地说：“您好，肖世诚老师。您这幅画真好。谢谢您
的创作。”
“哦？您知道我的名字？”肖世诚惊讶地问。
我浅淡地笑，轻轻地说：“落款那里有您的名字啊。”
“哦，哦！”肖世诚拍了拍脑袋，随意地抓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笑容可掬地说，“这位
姑娘，怎么称呼您呢？不瞒您说，我这画从开展那天到您来之前，一直被人冷落。这午
后的阳光都快变成暗夜的角落了。”
我被肖世诚逗笑了。
我的笑容一向很淡。不论是开心的笑、幽默的笑、酸楚的笑，都是淡淡的。这与我的心
境相吻合。老霍用十来年的时间教会我最重要的三件事：保有一颗高贵的心，保有稳定
的情绪和淡然的心境，不断提高个人素养。
那天，我的笑容与以往的笑容有所不同。我因喜欢“午后的阳光”而对肖世诚多了几分
好感，笑容里也就注入了几分暖意。
我的笑容由浅淡变为温暖的过程被工作人员看到了，也被肖世诚捕获到了。工作人员站
在肖世诚的身后，他以为我这温暖的笑容是送给他的，禁不住“呵呵”地笑出了声。听
到工作人员的笑声，肖世诚猛地转过身，语气比较温和表情却相当生硬地对工作人员说
：“你去忙吧。这里有我呢。”
看着工作人员愣了一下，扭转身，一溜烟地跑回了办公室，肖世诚才转过身对我说：“
姑娘，你不要介意啊。他小毛孩子，不懂事。”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慢慢地收敛了笑容。
肖世诚似乎注意到我笑容中的暖意消失了，不禁耸了耸肩膀，幽幽地吟诵道：“玉骨冰
肌浅淡香，羞同俗人逐华芳。高贵生命何须笑，一现奇芳韵久长。”
我听得出，这是一首被篡改了的歌咏昙花的诗。这首诗的原句是：玉骨冰肌入夜香，羞
同俗卉逐荣光。辉煌生命何言短？一现奇芳韵久长。
肖世诚把“入夜香”改成了“浅淡香”，避免了有可能产生的歧义，是为了表达他对我
的尊重？他把“羞同俗卉逐荣光”改成了“羞同俗人逐华芳”，是为了不着任何痕迹地
赞美我的脱俗之美？他把“辉煌生命何言短”改成了“高贵生命何须笑”，意在告诉我
，他很欣赏我高贵的气质？
我不是爱慕虚荣的女孩子，不会被肖世诚拍得晕头转向，不会被肖世诚一诗捕获，却也
没有因他的诗而厌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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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楼
“没想到，肖世诚老师还是个诗人。不过，我还是想和您探讨与画有关的问题。”我再
一次温暖地笑，礼貌地说，“肖老师，我可以针对这幅画，问您几个问题吗？”
我知道，肖世诚吟诵篡改后的歌咏昙花的诗，就是想唤回我笑容中的暖意。我不动声色
地照办了。但是，我既没有羞怯地自谦，也没有大大方方地向他道谢，而是转换了个弯
儿，使得诗与昙花的话题无法继续向下进行。
肖世诚愣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连声应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不要说几
个问题，就是十几个问题、几十个问题，那也不是问题。”
我笑着向肖世诚致谢，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午后的阳光”，郑重其事地问：“肖老
师，我想问一下，画中那脏兮兮的残雪中露出来的是什么？我看着像是破碎了的瓷罐，
是吗？”
听到我的问话，肖世诚颇有几分自得地挺直了腰板，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我
大加赞赏。他说：“你这小姑娘眼力不错啊。那确实是一个破碎的瓷罐。我开始画这画
的时候，那瓷罐被埋在雪里，只露出了一点点。待到中午时分，我就要完成这画的框架
时，太阳把积雪晒化了，这个破瓷罐就露出了‘脖子’和‘肩膀’。我心里想啊，既然
它愿意赶场，我就把它画下来好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小细节也逃不过姑娘的法眼。”
肖世诚向前挪了半步，和我并肩立在画前，继续说道：“姑娘，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就
凭你看画看得这么仔细，我也要好好地谢谢你。”
“就叫我醉吧。醉酒的‘醉’，与‘醒’相对的‘醉’。”我自我介绍完，继续说道，
“您不要谢我。我这样向您提问，实在有些冒昧。我还要感谢您不怪呢。”
我看了看肖世诚，又转过头盯着画说道：“肖老师，我不懂得绘画，如果我问出太不专
业的问题，您可不要笑话我啊。”
我顿了一下，仔细地斟酌了一下字句，开口说道：“我想知道，您作这幅画时是完全写
实画呢？还是在细节方面加进了自己的创作呢？”
肖世诚想都没想，如实答道：“写实，百分百地写实。我认为，写实派画家在绘画时就
是要如实去画。能够把画作画得和实物一模一样，那是本事。”
“哦。是这样啊。”我先是轻叹一下，继而赞叹道，“这个女孩可真美，美到骨子里了
。”
肖世诚有些失望，也有些失意，却开怀大笑地问：“怎么？只是女孩美？画不美吗？”
“您是写实派画家，百分百地写实。如果女孩的内心与神态不够美，您的画也就难得美
了啊。”我像是对肖世诚说，又像是自说自话，“那个瓷罐如果没有破碎就好了。哪怕
陈旧一些，哪怕不够精致、不够漂亮，只要是完整的，这幅画就完美了。”
“为什么？”肖世诚不解地问。
我叹息道：“冰雪消融之时，万物复苏之际，那尘封的瓷罐得以重见天日。如果它是完
整的，一定会有全新的使命。可是现在，它只代表着破败，代表着消亡，代表着过去和
即将过去。它代表的这些内容与春天、与午后的阳光都太不搭调了。”
听罢我的解释，肖世诚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喜出望外地说：“醉，你对画中女孩的赞美
，对那个破瓷罐的评说，一下子就把这幅‘午后的阳光’给拔高了！坦白地说，我作这
幅画的时候并没有想这么多，我的境界远远达不到这么高。”
肖世诚停顿了一下，直到脸上的笑意完全被忧伤所代替，他才幽幽地继续说道：“你的
这个发现让我在欣喜之后又感到了忧伤。”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肖世诚紧紧地盯着画，轻轻地说：“开始的时候，我只是被你的美貌和气质所打动。我
想结识你，想像对待我所接触过的那些或漂亮、或美丽、或优雅、或温婉的女 孩一样
，把你哄得开开心心的，再请你做我的模特。没想到，你这个醉，不但名字奇异，连人
也奇异。你对画的理解和感悟完全超越了画作本身。像你这样有悟性又 有灵性的好姑
娘，简直是上苍赐予这个世界的瑰宝。”
肖世诚用眼睛的余光小心翼翼地瞄了瞄我的侧脸，继续说道：“像我这样一个不知名画
家，哪里有资格请你当模特呢？”
“您过奖了。”我庄重地说，“我不懂画，只是喜欢读。我不该班门弄斧。”
“没有，没有，没有。”肖世诚好像害怕我中止讨论似的，连声说道，“我 画这瓷罐
前，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的想法是，当那肮脏的冰雪消融之后，世间的万物就像去
掉了伪饰一样，一切都会赤裸裸地暴露在春天的阳光之下。这个世 界，即使是最美好
的春天里，也会存在瑕疵，存在不完美。当我们沉静下来之后才会发现，正是这偶有的
不完美给予了我们追求美好的热望。”
我猛地转过头，瞪着幽深的眼睛，像读画作一样，仔细地读着肖世诚的脸。
估计，肖世诚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大胆地、毫不隐晦地审视他，也没有想到他用以“自救
”的一段“神论”，居然帮他缩短了他和我之间的距离。这样始料未及的“时局”，
让他惊喜万分。他来不及调整目光，也不敢在我的直视下转移目光，只能硬挺着脖颈，
斜着眼睛看，尴尬地说：“醉，你的形貌太完美，气质又太高贵，我的心境和 我的画
笔，根本就画不出你的神韵。老实说，我见过很多很多女子。有年轻的、有年老的、有
年幼的；有高知的、有中知的、有无知的；有美丽的、有不丑不美的、 有丑陋无比的
……但是，如你这般独特的女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也是我第一次在女孩子的面前
失去优越感。”
他轻叹了一声，直率地问：“醉，要是早一些遇到你，我在作画时，是不是可以考虑得
更加周全？”
“不可能的。我没有您说得那样好，更帮不上您什么忙。”我灿烂地一笑又将头又转向
了“午后的阳光”，轻轻地说，“怎么？现在您不想请我当模特了吗？您对艺术的严谨
和忠诚，让我希望自己成为您作品的主题。”我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希望，这个
刹那间做出的决定，不会让我后悔。”
人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有趣。一个人，越是努力地与人抗争、与人博弈、与人拼个不亦
乐乎，也就越容易失控、越容易疲惫、越容易孤立、越容易自我毁灭。当一个 人真正
地知己知彼并能够正确对待自己的鄙陋之后，一切便如同春季的田野一样，只须一阵春
风拂过，就会生机勃勃、如诗如画了。
如果肖世诚极力地掩饰自己的窘态，极力地为自己狡辩，那么他和我之间也就没有了下
文；如果肖世诚能够始终坦诚地与我相对，别再生出其他的念头，别核计着如 何将我
牢牢地拴在他的笔下，那么他和我的合作肯定会非常愉快。可惜，当肖世诚给我画了一
幅肖像画之后，贪婪的占有欲将他原有的真诚和良知彻底地覆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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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楼
给我画肖像画那天，我遵照肖世诚的建议，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与肖世诚的建议不
同的是，我选择的连衣裙是棉麻的，款式是比较简单的改良后的旗袍裙，除了 几粒蒜
瓣扣再没有其他的装饰。肖世诚认为，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穿最好的真丝料，款式也应
该如同西方中世纪的贵妇们穿的礼服那样，紧紧地裹住身体，露出本来 的曲线。我没
有完全听从肖世诚的建议，但也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浅笑着说：“我只穿自己
的衣服。我不喜欢穿成别人的样子。”
肖世诚作画的那天，我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工作室。我的头发被我用淡
紫色的发圈束成了一条低低的马尾辫，身上穿着那条棉麻料的中式连衣裙，脚 上穿着
白色的皮凉鞋。那双凉鞋的款式非常简单，前端由两条相互交叉的皮带组成，后端也有
一条皮带，绕过后脚跟与前端的两侧相连。
我出现在画室里的那一刻，肖世诚被惊呆了。他完全忽略了随我一起前来的帮我提着手
袋的胖子，也完全忘记了他所建议的连衣裙的面料和款式。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欣喜
得直摇头。
他连声地赞叹道：“仙子！醉，你绝对是仙子。如果用你的肖像画去参展，那些所谓的
大画家肯定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淡淡地笑。如同第一次见到肖世诚时一样，既不羞怯地自谦，也不大大方方地道谢，
而是轻轻地拉过身后的胖子，向肖世诚介绍道：“肖老师，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叫他胖
子吧。他听说我要给画家当模特，嫉妒得不得了，非得跟着我一起来。他想让您判定一
下，他有没有给您当模特的潜质。”
胖子并不是特别胖。他有着标准的身材，有着发达的肌肉。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看上
去一米七几的样子，头上顶着“板寸”，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他搓着双手，向前迈了
一步，握住了肖世诚伸过来的手，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肖，肖，啊肖老师
，您，您，您好。很，很，很，很高兴来到您这里，看，啊看，看您画画，啊画醉。”
醉刚刚向肖世诚介绍胖子时，他的心里是有些不悦的，可是当他听完胖子的问好后，忍
不住握紧了胖子的手，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结巴，后来唱着说话，再后来大声朗读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好了。胖子，你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啊。”
胖子感激地说：“啊，谢啊，谢啊，谢谢肖老师。我回，回，回去就试。”
我轻轻地在胖子的肩头拍了一把，笑着说：“胖子，你今天是来当观众的，就少说两句
吧。”
“啊，行！”胖子乖乖地说，“肖，啊，肖，肖老师，您给我，找，啊，找个地方坐。
我当啊，当备用，啊，模特。”
肖世诚把我和胖子让进了绘画间，指着画架旁边的椅子对胖子说：“胖子，你就坐这里
吧。在这里，既能看到醉，又能看到我画的醉。”
看胖子坐下来了，肖世诚到饮水机处打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到了胖子的手里，把另
一杯递给了我，歉意地对我说：“你看看我，真是没长脑子。那天建议你穿连衣裙，也
忘了考虑天气的问题。这初秋时节，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可你这样的装扮，挺让人心疼
啊。”
“您是画家，我应该尊重您的意见。”我淡淡地笑着说，“就算我是为了艺术而美丽冻
人吧。”
胖子看了 看我，又看了看肖世诚，嘴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发现了胖子
的小动作。趁肖世诚转身走向那幅即将作为背景的大大的风景画的同时，我对着胖子微
微 地摇了摇头，又浅浅地笑了笑。看到我的笑容，胖子的嘴角立刻就上扬起来，原本
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打了一个“OK”的手势。
可是，当我在背景画前面的木椅上坐下来，按着肖世诚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摆姿势的时
候，胖子的脸又沉了下来。尤其是当肖世诚帮我摆完双手的姿势，又帮我摆头部的姿势
时，胖子皱起了眉头。
让胖子感 到不爽的不是肖世诚的手，而是肖世诚的目光和他那想要抑制却又难以抑制
的笑容。胖子太了解拥有这种目光和这种笑容的男人。仅凭这两点胖子就认定了，我所
说 的肖世诚具有的真诚和坦白的优点不过是肖世诚用来掩饰龌龊内心的外衣。从肖世
诚那得意忘形却又假装腼腆的笑容看，他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不容易捕获的猎物，把
自己当成了猎人——不想轻易得手的猎人。这样想着，胖子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电影中时
常看到的骑手驯服烈马的镜头。
一股怒火从胖子的心底腾地就烧到了头顶，使他焦躁地从鼻子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听到胖子发出的声音，我不禁转过头看了看胖子，笑着说：“胖子，又犯困了？”
胖子自怨自艾地作了一个揖，好声好气地说：“没，没，没困。我，啊我，呼噜两声，
只是为了更，更，更，更精神一些。你放心吧，我，我，我啊一，一，一定坚持，啊到
最后。”
肖世诚也转过头来，对胖子说：“怎么，胖子？坐不住了？实在坐不住的话，你可以到
外面转转去。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可不少呢。”
“不用，不用。如，啊如，啊如果连当观众都耐，耐啊不住性子，我怎么，怎么，啊能
有资格当模特呢！”胖子连忙说道，“肖，啊肖老师，现在开始，我当哑巴。您呢，就
，就，啊就当我是雕像啊好了。”
我悄悄地向胖子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胖子，辛苦了。”
胖子站起身，打了一个立正，搞笑地说：“啊。为，为，为人民服务。”再坐下时，他
投向肖世诚的目光却越发凌厉了。
我和胖子是校友，更是亲密的朋友。
我刚刚进 入大学的时候很瘦，个子较高、脖子又长，给人的感觉很丑又很穷，就像非
洲难民一样。又因为，我喜欢泡图书馆，极少与同学出去玩，哪怕是同寝室的同学，我
也 极少与她们言语。所以，我的同班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瘦鸵鸟，外班的同学则
喜欢叫我为瘦火鸡。有一个同学，曾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和我玩笑，向我问道：“唐逸飞
，你长得太标本化了。我怎么一看到你就害怕，比看到标本还害怕？”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同学们知道了，不论被人叫成什么名号都会欣然答应的唐逸飞，
居然是个胆大包天、独独往来的降魔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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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楼
给我画肖像画那天，我遵照肖世诚的建议，穿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与肖世诚的建议不
同的是，我选择的连衣裙是棉麻的，款式是比较简单的改良后的旗袍裙，除了 几粒蒜
瓣扣再没有其他的装饰。肖世诚认为，我这样的女孩子应该穿最好的真丝料，款式也应
该如同西方中世纪的贵妇们穿的礼服那样，紧紧地裹住身体，露出本来 的曲线。我没
有完全听从肖世诚的建议，但也没有对他做过多的解释，只是浅笑着说：“我只穿自己
的衣服。我不喜欢穿成别人的样子。”
肖世诚作画的那天，我按照先前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他的工作室。我的头发被我用淡
紫色的发圈束成了一条低低的马尾辫，身上穿着那条棉麻料的中式连衣裙，脚 上穿着
白色的皮凉鞋。那双凉鞋的款式非常简单，前端由两条相互交叉的皮带组成，后端也有
一条皮带，绕过后脚跟与前端的两侧相连。
我出现在画室里的那一刻，肖世诚被惊呆了。他完全忽略了随我一起前来的帮我提着手
袋的胖子，也完全忘记了他所建议的连衣裙的面料和款式。他不停地上下打量我，欣喜
得直摇头。
他连声地赞叹道：“仙子！醉，你绝对是仙子。如果用你的肖像画去参展，那些所谓的
大画家肯定要对我刮目相看了。”
我淡淡地笑。如同第一次见到肖世诚时一样，既不羞怯地自谦，也不大大方方地道谢，
而是轻轻地拉过身后的胖子，向肖世诚介绍道：“肖老师，这是我的好朋友，就叫他胖
子吧。他听说我要给画家当模特，嫉妒得不得了，非得跟着我一起来。他想让您判定一
下，他有没有给您当模特的潜质。”
胖子并不是特别胖。他有着标准的身材，有着发达的肌肉。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看上
去一米七几的样子，头上顶着“板寸”，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他搓着双手，向前迈了
一步，握住了肖世诚伸过来的手，脸腾地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肖，肖，啊肖老师
，您，您，您好。很，很，很，很高兴来到您这里，看，啊看，看您画画，啊画醉。”
醉刚刚向肖世诚介绍胖子时，他的心里是有些不悦的，可是当他听完胖子的问好后，忍
不住握紧了胖子的手，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也结巴，后来唱着说话，再后来大声朗读
。几年下来，不知不觉地就好了。胖子，你可以按照这个方法试试啊。”
胖子感激地说：“啊，谢啊，谢啊，谢谢肖老师。我回，回，回去就试。”
我轻轻地在胖子的肩头拍了一把，笑着说：“胖子，你今天是来当观众的，就少说两句
吧。”
“啊，行！”胖子乖乖地说，“肖，啊，肖，肖老师，您给我，找，啊，找个地方坐。
我当啊，当备用，啊，模特。”
肖世诚把我和胖子让进了绘画间，指着画架旁边的椅子对胖子说：“胖子，你就坐这里
吧。在这里，既能看到醉，又能看到我画的醉。”
看胖子坐下来了，肖世诚到饮水机处打了两杯水，把其中一杯递到了胖子的手里，把另
一杯递给了我，歉意地对我说：“你看看我，真是没长脑子。那天建议你穿连衣裙，也
忘了考虑天气的问题。这初秋时节，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可你这样的装扮，挺让人心疼
啊。”
“您是画家，我应该尊重您的意见。”我淡淡地笑着说，“就算我是为了艺术而美丽冻
人吧。”
胖子看了 看我，又看了看肖世诚，嘴角轻轻地抖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发现了胖子
的小动作。趁肖世诚转身走向那幅即将作为背景的大大的风景画的同时，我对着胖子微
微 地摇了摇头，又浅浅地笑了笑。看到我的笑容，胖子的嘴角立刻就上扬起来，原本
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打了一个“OK”的手势。
可是，当我在背景画前面的木椅上坐下来，按着肖世诚的要求一次又一次地摆姿势的时
候，胖子的脸又沉了下来。尤其是当肖世诚帮我摆完双手的姿势，又帮我摆头部的姿势
时，胖子皱起了眉头。
让胖子感 到不爽的不是肖世诚的手，而是肖世诚的目光和他那想要抑制却又难以抑制
的笑容。胖子太了解拥有这种目光和这种笑容的男人。仅凭这两点胖子就认定了，我所
说 的肖世诚具有的真诚和坦白的优点不过是肖世诚用来掩饰龌龊内心的外衣。从肖世
诚那得意忘形却又假装腼腆的笑容看，他是把我当成了猎物——不容易捕获的猎物，把
自己当成了猎人——不想轻易得手的猎人。这样想着，胖子的脑子里就出现了电影中时
常看到的骑手驯服烈马的镜头。
一股怒火从胖子的心底腾地就烧到了头顶，使他焦躁地从鼻子发出了“呼噜噜”的响声
。听到胖子发出的声音，我不禁转过头看了看胖子，笑着说：“胖子，又犯困了？”
胖子自怨自艾地作了一个揖，好声好气地说：“没，没，没困。我，啊我，呼噜两声，
只是为了更，更，更，更精神一些。你放心吧，我，我，我啊一，一，一定坚持，啊到
最后。”
肖世诚也转过头来，对胖子说：“怎么，胖子？坐不住了？实在坐不住的话，你可以到
外面转转去。这附近好玩的地方可不少呢。”
“不用，不用。如，啊如，啊如果连当观众都耐，耐啊不住性子，我怎么，怎么，啊能
有资格当模特呢！”胖子连忙说道，“肖，啊肖老师，现在开始，我当哑巴。您呢，就
，就，啊就当我是雕像啊好了。”
我悄悄地向胖子竖起了大拇指，笑着说：“胖子，辛苦了。”
胖子站起身，打了一个立正，搞笑地说：“啊。为，为，为人民服务。”再坐下时，他
投向肖世诚的目光却越发凌厉了。
我和胖子是校友，更是亲密的朋友。
我刚刚进 入大学的时候很瘦，个子较高、脖子又长，给人的感觉很丑又很穷，就像非
洲难民一样。又因为，我喜欢泡图书馆，极少与同学出去玩，哪怕是同寝室的同学，我
也 极少与她们言语。所以，我的同班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瘦鸵鸟，外班的同学则
喜欢叫我为瘦火鸡。有一个同学，曾当着好多同学的面和我玩笑，向我问道：“唐逸飞
，你长得太标本化了。我怎么一看到你就害怕，比看到标本还害怕？”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同学们知道了，不论被人叫成什么名号都会欣然答应的唐逸飞，
居然是个胆大包天、独独往来的降魔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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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楼
刚刚读大学的时候，每每见到尸体标本，我的同学们都会呕吐不止，接连几天吃不好、
睡不好。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对接触到的每一具尸体都充满敬畏，我觉得我和他们很近
，近得可以忽略阴阳之隔。
一天，一个同学在痛苦地呕吐过后，惊诧地看着我，迷惑地问：“瘦鸵鸟，你为什么从
来都没有害怕和恶心的感觉？教教我怎么才能做到像你那样轻松地完成作业。”
我看着那同学，浅笑着摇头。我怎么就没有过害怕和恶心的感觉呢？在我十来岁的时候
，有一次，母亲扇我的嘴巴时下手太重，拍得我鼻口出血。当我看到我的手上、身上和
地板上都是血时，惊恐得放声大哭。
养 母气势汹汹地扯住我的胳膊把我拖进洗手间，扭着我的耳朵喊道：“你个小狐狸精
，哭给谁听呢？你是想让邻居以为我又在欺负你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喊也白喊， 哭
也白哭，没有人能来救你。”喊罢，她一把一把地用冷水拍我的脑门。我被母亲拍得跌
跌撞撞的，一阵儿迷糊过后就失去了知觉。
如今，在我的心目中，这些冰冷的尸体要比我的养母温暖许多，安全许多。我深知，不
论他们生前是恶人还是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总是乖乖地听任我的摆
布，他们不会像养母那样，不知什么时候又蹦出一个怪异的想法，然后无一例外地让我
来承担后果。
我抬起头，平静地对同学说：“还是不要跟我学吧。有些胆量来自魔鬼的恩赐，有些状
态来自地狱里的磨砺。你生活在人间天堂里，该恶心就恶心，该吐就吐吧。”
说罢，我露出复杂的笑容。我的脸上在笑，心中却在哭，但我不能让自己哭出来。我就
那样一直笑着，直到觉得把自己笑成了一具白骨。那同学看着我，眼睛睁得大大的，脸
色惨白惨白的。当我敛起笑容时，她突然转身跑了出去。随即，我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
凄厉的叫声。
第 二天，那同学病了，发烧，说胡话，总是惊恐万分地盯着墙壁。有人说她被尸体吓
坏了，有人说她被鬼冲着了。我暗自苦笑，心想：如果把我当作鬼的话，他们的猜 测
倒是没有错。随之，我又暗自骂自己：你真是被魔鬼养大的，竟和魔鬼一样卑鄙。再随
后，我为自己辩护道：我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还是深感愧疚。我一点也不 卑鄙。如
此几番自相矛盾之后，我陷入了痛苦的纠结中。
接 下来的几天，大家纷纷逃课。传说中的解剖室闹鬼的传说再一次重生了，而且愈传
愈烈，愈烈愈没谱。直到最后，传说演变成了：解剖室闹鬼的事不是传说而是事 实。
那鬼经常躲在唐逸飞的身后，猛地出来吓唬人。如此一来，我成了传说中的女煞，也就
是传说中能“捉鬼”的人。这让我的纠结更加纠结，也让我的痛苦更加痛 苦。其实，
那个时候，如果我主动跟同学们讲一下事情的经过，闹鬼的传说也许会有始有终。可是
，我偏偏懒得向任何人解释。于是，在越来越痛苦的纠结中，我想 到了老霍。
“老霍，您能听到我说话吗？您能来陪我坐一坐吗？我遇到了麻烦。”不了情酒吧里，
我泪眼朦胧地面对着两杯红酒，心里默默地说，“我始终按照您要求的那样，保持一颗
高贵的心。他们给我起外号，我不但不恼怒还欣然答应；他们说我长得像标本，我不但
不反驳还报以微笑；他们说解剖室里的鬼是我养的小鬼，我也不生气。可是，您知道当
他们像躲鬼一样躲着我时，我的心里有多么不痛快吗？”
为 了填充心灵深处的空虚，为了抵御莫名的惶惑，我把课余时间全部用在了读书、读
画和听古典音乐方面。其实，我还向往一件事——流浪。我很想背着行囊去穷游， 把
自己交付给穷游之旅，让自己在穷游的途中自生自灭。可是，我的心里先是有个难以放
下的老霍，后来又多了一个无法放下的唐逸斌。我就觉得，我离不开心城。 我的流浪
之旅只能在心里向远方延展。
每 一次唐逸斌劝我，让我给他找个好姐夫时，我若能抵御内心的迷茫，就会反过来劝
唐逸斌。我说我希望唐逸斌用心学习，学到真本事。到那个时候，他就可以找到一 个
心爱的好女孩，可以和女孩一起时常回家看看，代我孝顺父母。那样的话，我也就了却
了一份牵挂。我以为，我只是期盼小弟能够越来越好，能够早日成家立业。 我并不知
道，我心中那被奇寒冻结着的亲情和爱已经悄悄地茁壮起来，而我对父母的牵挂和思念
也就与日俱增了。
我 深知，老霍用爱和信任培养了我并在我的生命里播下了爱和感恩。每当我独自坐在
不了情酒吧里，或读书、或读画、或品酒的时候，我总是能够感觉到老霍的存在。 老
霍还是穿着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穿的衣服，还是那样深沉的表情，还是那样怜爱地看着
我。我给老霍倒上一杯酒，用双手轻轻地把酒杯放在我的对面，微微地一 笑，在心里
说道：“老霍，来，一起来喝一杯吧，再听我给你讲讲我的故事。”
老霍也不言语，轻轻地坐下来，用手握住杯子，把杯子举到下巴下，轻轻地晃了晃，闭
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口，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地啜了一口，细细地品
味起来。
这样一来，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我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说
道：“老霍，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对我说过你要和他们鱼死网破的，怎么就自
己跳楼了呢？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是怕死的人，但也不该是轻易去死的人。”
说 到这里，为了能够看清老霍，我闭上了眼睛，屏蔽了酒吧里微弱的光线，打通了我
与老霍之间的阻隔。这个时候，我就真切地看到了老霍，看到了让我心痛不已的老 霍
。老霍就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慢慢地品酒，眼睛里浮游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还有一丝暖暖的怜惜。我强忍内心的疼痛，向老霍问道：“老霍，你告诉我，到底是
你自己跳楼的还是被人陷害推下楼的？如果是被人陷害的，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老霍看了看我，沉下了脸，放下杯子，站起身，一副欲走还留的架势。我猛地睁开了眼
睛，眼泪就模糊了双眼。我委屈地深吸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每次问你
正事，你都不肯说。那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别急，快坐下来。我给你说一件事，保证
让你高兴得眉开眼笑。”
老霍坐了下来，重新端起酒杯，继续品酒。
我又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我告诉你啊，正如当年你所期望的那样，我已经
原谅了我的母亲。还有啊，我的小弟，就是唐逸斌，他已经到厨师学校去学习了。我真
高兴！他居然为了能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就学好了。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一流的好厨师！
你信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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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楼
我刚刚上小学时，父亲每天用自行车接送我放学和上学。开始的时候，我坐在自行车的
后车座上，总会自然而然地张开双臂搂着养父的腰。那一天，母亲像第一次看 到这样
的情节一样，突然就暴怒了。她连哭带嚎地追上我们爷俩儿，一把把我扯了下来，又一
把把我的父亲扯了下来。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依不饶地大声 哭骂。
看着围观的邻居越聚越多，我的养父尴尬不已，却又不敢迁怒于母亲。他好言好语地拉
起母亲，连哄带劝地把她拖回了家。待他重新下楼的时候才发现我仍然坐在地上，哭得
跟个泪人儿一样。我被养母从车上扯下来的时候，胳膊掉环了，腿也抻了筋。
从那以后，母亲明确地告诉父亲，以后不许和我有身体上的接触，不许和我有亲密的交
流，不许对我嘘寒问暖，更不许我们之间有暧昧的语言。不管是父亲还是我，如果胆敢
犯戒，一切处罚都要加在我的身上。我的话本来就不多，如此一来，更是极少开口了。
父亲时常趁母亲不在场的时候用他那盛满忧伤的眼睛默默地盯着我，再轻轻地叹息一声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倔强地笑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我的活，或继续写我的作业。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两周，我逐渐习惯了沉默的状态，父亲却越来越忧伤了。有一天，父
亲比平时提前到学校接我。我们父女俩儿一边向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聊了几 句。养
父哽咽地向我道歉，让我不要怪他和母亲。他说，我的母亲是个很好的妈妈，她可疼我
呢。只不过，她现在生病了，心理方面出了问题，所以才会时常发脾 气。他还说，他
相信我的母亲迟早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那样疼爱我。
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向前走。待他不再言语的时候，我停下了脚
步，静静地看着养父，淡淡地说：“妈妈是好女人或者是坏女人，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
吗？你关心我或者是不关心我，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吗？你们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就
当我是一只猫、一只狗好了。我终究会长大，或者是死去。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给我惹麻
烦，不要再用你的无知和无能为我换取更多的谩骂和殴打。”
我的表情、我的语气、我的眼神以及我的语言都是养父始料不及的。他惊愕地看着我，
忽然相信了养母所说的，“我这个一直被她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早已不是 原来的
小逸飞，而是一个被妖魔附体了的冷血动物”。也就是那个时候起，父亲果真如母亲要
求的那样，几乎不再和我交流。我跑到西山，遇到老霍的时候，就是那 个阶段。
那个时候的我照顾弟弟时可谓尽心尽意、欣欣而忙，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给弟弟冲
奶粉时，我严格按照妈妈规定的奶粉、温水、开水的量，几乎丝毫不差；给弟 弟洗尿
片时，我先用开水烫，再用刷子刷，几乎不用洗衣粉和香皂、肥皂；给弟弟擦臭臭时，
我总是先用用温水浸湿的纱布轻轻地擦拭之后，再用纸巾沾去遗留在弟 弟屁屁上的小
水珠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拍上爽身粉。
如果事情至此为止，也就万事大吉了。可是，母亲在偷偷地、严密地观察了我几天之后
，情绪再一次失控，问题和麻烦也就无可避免地升级了。在冷眼观察了几天之后，母亲
惊异地发现，我的年龄虽小，但做事严谨，滴水不漏，且能“忍辱负重”， 演戏的本
领更是远远地超过了她的想象。单单以我洗尿片时的情景来说吧，我那稚嫩的小手先是
被热水烫得通红，再被毛刷那凌乱的刷毛扎出无数个小血点，接着被 冷水冰得肿胀起
来。这些细节，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几度欲夺下我手中的尿片自己来洗，几度欲抱
起我狠狠地亲上几口。可是，当母亲突然发现还没有满百天的 小逸斌居然“咿咿呀呀
”地和我说话，且说得没完没了的时候，一股妒火直接冲出了她的头皮，在她的头顶轰
轰烈烈地燃烧起来。妒火燃起之时，我所做的一切在养母那里都有了另外一种解释。
那天夜里，我和我的弟弟都已熟睡后，母亲神秘兮兮地对父亲说：“我 仔细地观察过
，小逸飞在干活的时候从没有皱过一下鼻子，没有撇过一下嘴巴，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
的不满。你想想看，那么小的孩子，正是淘气、争宠、撒娇、耍 赖的年龄，怎么可能
这么懂事？我同事家的孩子，包括王大姐家已经十六七岁的女儿，一听说妈妈准备给他
们生小弟弟或小妹妹，他们就吵着闹着表示反对，坚决不 允许别人来分享父母对他们
的爱。啧，啧，这小逸飞太不正常了。”
父亲疲惫地闭上眼睛，叹息道：“你 总是疑神疑鬼的，累不累啊？我们单位的小张是
少数民族，最近怀了二胎。她和大家说，她怀孕前征求过大孩子的意见，问他想不想要
小弟弟小妹妹。人家那大孩子 才七八岁，还是个男孩呢，高兴得直拍手。那孩子说，
小弟弟小妹妹都好，一个也行，两个也行。还说，等小弟弟小妹妹出生后，他要好好保
护弟弟妹妹。要我说 啊，那个孩子和小逸飞才是正常的，那些不要弟弟妹妹的孩子都
是自私的小气鬼，那是不正常的。”
“你知道什么呀？”我的母亲有些不耐烦了，提高了声音说，“我 今天看到小逸斌和
小逸飞咿咿呀呀地说话，可亲密可亲密了。小逸斌都没和我们说过几句话，怎么就和姐
姐说话呢？肯定是小孩子间有另外一种语言，小逸飞用小孩 子的语言拉拢了小逸斌。
没准儿，她还和小逸斌说了我们的坏话呢。这个死丫头，太可怕了。小小的年龄城府就
这么深。我告诉你啊，每当我盯着她看，总觉得她根 本不是一个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是什么？你越说越离谱了。快休息吧，别吵醒了孩子们。”父亲已经疲惫
至极，实在不想继续聊下去。
“是什么？难道你一点感觉也没有吗？”母亲忽地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瞄了瞄
我，又看了看小逸斌。当她确定我们两个都已熟睡，才勒着嗓子说，“我觉得小逸飞是
被鬼魂附体了。鬼魂的目的可不是帮我们照顾儿子，她是想夺走我们的儿子。你不记得
王大姐也说过吗？她说小逸飞根本就不像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她说小逸飞就像一个小精
灵、小天使。她还说过，小逸飞根本就不像这俗世间的孩子，更不像我们的孩子。”
“你越说越离奇了。”父亲嘴里这样说着，后背却冒起了凉风。他不相信我是被鬼魂附
体了，但是他怀疑我的母亲中了邪。他定了定神，壮着胆子说，“你还没被王大姐害够
啊？如果不是她说话不加小心，也不会惹出后来这些事。以后，你别和她在一起，别听
她妖言惑众。”
母亲一把抓住了父亲的胳膊，吓得父亲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抽出了手臂，胆颤
心惊地说：“快睡吧。有什么话，等天亮了我们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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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楼
母亲直愣愣地盯着父亲，倒吸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惊恐地说：“你
说得有道理！小逸飞就是从王大姐说出她的身世之后才开始变化的。王大姐就是妖魔！
她多次说过，她羡慕我们命好，有小逸飞这么乖巧的养女，又生了小逸斌这样的大胖小
子。她还说，也不知道我们积了多少德，好事儿都让我们家摊上了。”
母亲向父亲身边挪了挪，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轻轻地说：“肯定是王大姐把她身上的
妖魔派遣到小逸飞的身上，借小逸飞来离间我们一家人的关系，破坏我们一家人的感情
。咱们可不能让她得逞。”
父亲知道母亲在说胡话，但是他想，能够让母亲把对我的猜疑和忌恨转到王大姐身上，
从此不再和王大姐有密切的往来，这也算一桩好事。自从上次王大姐失言后，父亲的心
一直悬着，生怕王大姐再惹出什么事来。听到母亲对王大姐有所猜疑，父亲附和道：“
就是。可不能让王大姐离间我们一家人的关系，破坏我们一家人的感情。以后，你尽量
少和她往来，以免她再搬弄是非。”
父亲没有想到，他对母亲的随声附和，不但没能帮母亲排除心理的问题，反而加重了她
内心的恐慌，也助燃了她要努力保护小逸斌、努力保护我、努力保卫这个幸福家庭的热
望。
人一旦中止了反思与自我反省，习惯性地把问题的起因与责任都“指派”到他人身上的
时候，理性思维的能力就会越来越弱。除此之外，人还会越来越纵容自己的劣性，并把
无知无畏当作足智多谋，把执迷不悟当作锲而不舍。
从我小的时候偶尔怪怨母亲到现在彻底地原谅了她，我深刻地认识到，“人世间”本没
有谁对谁错、孰是孰非。当人们一定要纠出谁对谁错，一定要辩明孰是孰非的时候，矛
盾也就自然而然地产生了。
我的母亲认定了王大姐是妖魔，她认定了王大姐因为嫉妒我们家儿女双全，妒嫉我们家
女儿漂亮乖巧、儿子健康茁壮而把自己身上的妖魔派到了我的身上，想以此来祸害我们
一家几口。接下来，她就要奋起反抗，并竭尽全力地降妖除魔了。
人一旦与妖魔扯上了关系，要么会心理变态、精神分裂，要么就会与算命先生或者是巫
婆神汉扯上关系。很不幸，这两方面被我的母亲占全了。为了降妖除魔，她几 乎跑遍
了心城及心城周边她能找到的或明或暗的算命场所。更加不幸的是，不论她找到的算命
先生或巫婆神汉的人品如何，不论是劝她放下疑虑、轻松生活的人，还 是云山雾罩地
附和她那妖魔附体之说的人，都没能说透她的心理问题，没能帮她驱逐内心的“妖魔”
，直到她对他们都失去了信心。
最初的时候，母亲把那些算命先生、巫婆、神汉当作自己的同盟。她听从他们的安排，
或是用张贴符咒的办法驱鬼、或是通过做法来降妖。当那些方法无一例外地失 败后，
她霍然明白，原来，他们并不是自己的同盟，而是王大姐的同谋。王大姐的同谋怎么会
真心帮她降妖除魔呢？当她终于看透了他们，知道了他们是王大姐的同 谋后，她判定
了，他们都是自己的敌人。而当她逐一详细地回忆了那些算命先生或巫婆、神汉给她算
命和降妖的过程、又逐一分析和总结后，终于发现，那些在她的 面前大模大样地扮演
大仙儿或大师角色的“大神儿”们，不是骗子就是自欺欺人的半仙儿，道行距她差远了。
母亲露出庄严而又神圣的表情，对父亲说：“一群小巫竟然敢在我这个大巫面前作祟！
他们也不找个照妖镜照照自己，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道行？我早就看透了，他 们在我
们的面前装神弄鬼，是想唬弄我们，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我告诉你，他们还真就打错
了算盘。我决定，从今天起我要抛开那些半仙儿，用自己的真才实学来 对付小逸飞身
上的妖魔。等我制伏了小逸飞身上的妖魔，再去对付那些半仙儿和骗子。”
母亲的“真才实学”，不过是经她分析、总结后，综合了各家之“长”而得到的降妖除
魔的“法宝”。在她看来，打骂我并不是在打骂我本人，而是在鞭挞我身上的 妖魔；
让小逸斌往我身上撒尿，那是因为童子尿有辟邪的作用，她想用小逸斌的童子尿逼走我
身上的妖魔；把扒光了衣服的小逸斌关在我的房间里，也是想让小逸斌 的童子之正气
逼退妖魔的邪气……
母亲这一整套的理论，让父亲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也令他无可奈何。直到我的弟弟唐
逸斌擅自辍学后越来越堕落，在外到处惹是生非，回家就开口要钱，气儿不顺的时候还
要打骂父母时，父亲才开始深刻地反省。
母亲曾跪在唐逸斌的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忏悔，说她当年昏了头了，满脑子都是对
王大姐的怨恨，根本就没有想过怎样才能真正地解决问题。她追悔莫及地说， 当时她
怎么就没有想到，就算王大姐不失口，我迟早也会知道自己是抱养的。如果，他们不是
迷信什么妖魔附体之说，而是正确对待我的乖巧懂事，并能够真正真心 地对我好，那
么就算我知道了自己是抱养的也不妨碍我们一家人恩恩爱爱、欢欢乐乐地生活在一起。
父亲更是老泪纵横地乞求唐逸斌，让他看在半身不遂的母亲的情面上，去找一找我并把
我请回家。他求唐逸斌告诉我，爸爸妈妈已经知道错了，已经忏悔了，请姐姐原谅爸爸
妈妈。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父亲，听他说了那些无聊的话，又高又壮的唐逸斌气得咬牙切齿，
猛地飞起一脚，将父亲身边的沙发踹了个粉碎。他把拳头攥得“嘎巴”直响， 很想狠
狠地暴打一顿面前这个窝囊的男人。他看不起他，也不想原谅他。可是，当他看到他颤
抖着的瘦弱的肩头，当他看到他满头的白发，当他看到他混浊的泪水 时，还是把拳头
砸向了沙发旁的玻璃柜子。
玻璃柜子碎了，他手背上的肉也碎了，鲜血滴在玻璃碎片上，也滴在了地板上。父亲被
他的举动吓呆了，不停地叫道：“儿子，儿子，儿子啊，儿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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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楼
唐逸斌捡起掉在地上的纸巾，胡乱地扯出厚厚一叠纸，狠狠地按在手背上。不一会儿的
功夫，纸巾就被血给殷透了。他扔掉沾满血的纸巾，重新扯出厚厚一叠纸，狠 狠地按
在手背上……这个过程中，他没有感觉到来自手背的疼痛，却感觉到了锥心的疼痛。直
到按在手背上的纸巾不再向外渗血，他把手插进了衣襟里，瞪了一眼在 床上吓得缩成
一团的母亲，又看了看张口结舌的父亲，冷冷地说：“你们两个捉了二十多年的鬼，现
在才知道，最恶毒的妖魔就是你们自己？我明白地告诉你们吧， 我绝不帮你们向姐姐
去说情，也不会劝我姐回来。你们对不起姐姐。你们毁了她的一生，也毁了我的一生。
”说着说着，唐逸斌的眼睛红了。他强忍住泪水，一边转 身向外走，一边恶狠狠地说
，“你们就用后半辈子来忏悔吧！你们就苟延残喘吧！别说我姐不会原谅你们，就是我
也不会原谅你们。”
那之后，唐逸斌再也没有回过家。他四处游荡，居无定所。有时到建筑工地上混几天，
有时到所谓的朋友那里混几夜，有时就在网吧里过夜。没有钱用了，他就找那些朋友们
借，借不到了就打打临时工，更多的时候是当当临时打手。
我遇到唐逸斌的时候，他正在完成一个雇主交待的任务。
那是前年春季的一个周末。傍晚时分，穿着一身休闲装的我抱着几本书走出心城中心图
书大厦的时候，刚好遇到有人打架。我向来不喜欢凑热闹。我向围观的人群瞥 了一眼
便一级一级地下了图书大厦门口的台阶，准备贴着边走过人群。就在我走下最后一级台
阶之际，猛地发觉那个被打的人居然是个女子。我倒退着又上了台阶， 向人群中观望
。这一观望让我吃惊不小。只见那个被打的女孩一边护住顶着一头凌乱头发的脑袋，一
边声嘶力竭地大喊“救命”，一边奋起狂踢。可能是打架打得太 专注了，那个女孩根
本就没有发现，她的紧身裤子已经开线，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她的上衣也被撕扯得窜到
了胸部的位置，露出了略显肥硕的腰腹部。那个打人的人 此时背对着我。从背影看，
此人身体健壮，虎背熊腰。他一只手像拎着小鸡一样拎着那个瘦弱的男人，一只手握成
了拳头，像练拳击一样，不停地砸向那个女子。
我把手中的书装进了休闲背包后，一边走下台阶，一边轻而有力地说：“请让一下，让
我过去。”
看热闹的人看了看我，不约而同地向两边闪开，给我让出了一条窄窄的过道。我走过过
道，一把抓住了打人者的拳头，厉声喝道：“一个大男人，如此欺负女人，你不觉得羞
臊吗？”
打人者猛地扭过头，怒目横眉，开口骂道：“你找死啊？”
话音没落，打人者和我同时呆住了。
“弟弟，怎么是你？”我脱口而出。
“姐。”打人者收回了拳头，也松开了抓着男人的手，眼睛倏地就红了，“姐，怎么是
你啊？”
后来，我们这一对已经有几年没怎么见面的姐弟一起去吃了晚饭——麻辣香锅。在吃饭
的过程中，我们先是大致地讲述了各自的现状，继而一起重温了年少时光，最后又异口
同声地叹息起来。
唐逸斌恶狠狠地说：“都是那个老妖精，从小就残害你也残害我。如果不是她，我哪能
心理变态，哪能这么不自信，哪能因为抬不起头而破罐子破摔！”
“还真让你说对了。要我说，咱妈才是被妖魔附体了。要不然，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来欺
负我呢？”我静静地说着，淡淡地笑了笑，视线却倏地模糊起来。
唐逸斌的眼睛也红了，恨恨地说：“我这辈子算是毁在她的手里了。”
“你这是在找借口。我都没有毁，你怎么就毁了？”我板着脸，认真地说，“弟弟，听
姐的，好好学点什么，务个正业。以后再娶个好姑娘，好好过日子。我们要学会主宰自
己的命运，不能被动地受他人影响，更不能自暴自弃。”
我始终称唐逸斌为“弟弟”，这既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也是我真心疼爱唐逸斌的体
现。在我看来，不论母亲有多么变态，唐逸斌是无辜的。并且，他也是受害 者。虽然
唐逸斌曾在母亲的教唆下做过许多让我伤心的事情，可是在我看来，唐逸斌不过是个年
幼无知的捣蛋鬼，我并不恨他。我没有想到，我对唐逸斌称呼的这一 声“弟弟”，既
是打破我们姐弟间隔阂的法宝，也成了姐弟两个沟通感情的桥梁。
“姐，我也想学好。”唐逸斌的眼睛里滚动着泪珠，哽咽地说，“可是，我高中都没有
读完，除了打架闹事，除了出苦力，什么也干不了。”他抹了把眼睛继续说 道，“我
也想好好干些活，挣点钱养活自己。为了这个，我都跑到建筑工地上去干过。可是，人
家一个工程队里干活的大多是同乡，不是同乡的也是同乡介绍来的。 我老哥一个，又
是新手，什么都不会干，他们对我欺生呢。”
“你和人家打架了？”我一边给唐逸斌夹菜，一边问。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走到哪里打到哪里。”唐逸斌懊恼地说，“他妈的，没
准儿我真像咱妈说的那样，是被妖魔附体了。”
“别胡说。你可别像咱妈那样无知。哪里来的妖魔？妖魔都在自己的心里。”我笑着说
，“你想想看，你愿意学点什么，姐给你出学费。只要你将来好好的，姐愿意一直供到
你能赚钱为止。”
“姐，我这个人吧，只有两个特长，一个是打人，另一个就是被人打。除了时常当当业
余打手，再偶尔被人打一打，我还能干什么啊？”唐逸斌垂头丧气地说。
“业余打手？还偶尔被人打一打？”我惊呼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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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楼
“是啊。雇主让我打人我就得打人，雇主让我挨打我就得挨打。”唐逸斌低下头，坦白
道，“我今天的雇主是个中年女人，她是在网吧里找到我的。她给我一张照片 后对我
说，照片中的两个人，一个是她老公，一个是小三儿。她不用我杀他们，不用我剐他们
，只要我每周暴打他们一顿。她不用我对他们说任何话，也不用骂他 们，更不用让他
们挂彩，只要吓得他们魂飞魄散就行。她说她会每周给我打一次电话，告诉我她老公和
小三儿所在的位置。我必须随时待命，随叫随到。工钱是每个 月一万块，工期是从现
在起到她老公回家向她请罪为止。她说，如果我能在两三个月内完成任务，最后结算的
时候她会另外奖励我一万块。”
“每个月打她老公四次，她就给你一万块？这人也太卑贱了。”听唐逸斌说罢，我叹了
口气，生气地说，“连这钱你也赚？你还是不是我弟弟啊？”
“姐，你别生气啊。我也不想赚这钱，可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唐逸斌盯着我的眼睛
，小心翼翼地说，“我不懒，也有的是力气，可工地上的民工欺生。他们怕我不是真心
干活，而是趁哪天他们不注意时洗劫了他们。为了赶走我，他们集体挤对我，让我忍不
住和他们打架。”
我又叹了口气，轻轻地抓住唐逸斌的手，平静地说：“弟弟，之前的事，咱们就把它翻
过去吧。只要你把这一页翻过去，以后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姐就不怪你。”
唐逸斌的眼睛腾地就红了，嘴角不停地抽搐，猛地用双手握紧了我的手，哽咽道：“姐
，我听你的。以后，就算找不到工作，就算饿死冻死，我也不赚不该赚的钱了。”
我的心里倏地一热，眼睛也红了。我温和地说：“傻孩子，哪能饿死、冻死啊？姐姐这
些年写论文赚了点稿费，帮老板攻克课题也领了不少奖金，我炒股还赚了一些钱。你好
好地想一想，你愿意学点什么。只要你想学，只要你好好学，花多少钱姐都供得起你。”
唐逸斌抽回双手，低下了头，惭愧地说：“姐，咱妈咱爸那么对待你，你都没有学坏，
我却学坏了。你就是比我强，比我争气。你要是供我学习，就当我是跟你借的钱，等我
以后能赚钱了，一定要还给你。”
我轻轻地抹眼睛，笑着说：“傻孩子，姐不要你还。等你能赚钱了，多回家看看，代我
尽一下孝心好了。”
“姐，你真地不恨咱妈和咱爸？”唐逸斌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问道。
“先不说这个了。”我将目光投向窗外，看了看如同流水一样的车流，还有如同木偶一
样的路人，又收回目光对唐逸斌说，“现在的问题是，你打算学点什么。姐姐恨不得你
马上开始做正事。”
唐逸斌冥思苦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可以学点什么，自暴自弃地说：“姐，我真不是学
习的料，实在想不起来我能学习什么。今天咱们先吃饭，等我哪天想出来了再告诉你，
好不好？”
“姐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开开心心地吃东西了。”看着弟弟为难的样子，我很是心疼，也
就笑着说，“好吧，今天我们不谈学习和工作的事了。再要两个菜，我们好好吃一顿。
你哪天想好了，咱就从哪天开始学习。”
唐逸斌盯着我看了半天，突然惊喜地说：“有了！”
我愣了一下，问：“什么？”
“姐，我就当个厨师好不好？”唐逸斌信心十足地说，“我就学做川菜，当个会做辣味
美食的好厨子。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给你做你喜欢吃的菜，我就能让你总是吃得开开心
心了。”
我也惊喜起来，高兴地说：“真的？你愿意学烹饪？只要是你做的菜姐都爱吃，不用非
得是川菜。”我沉吟了一下，又迟疑地说，“据说学烹饪是很辛苦的事。单单是练习端
马勺和颠马勺，就能把学员累哭、吓跑。你，能行吗？”
唐逸斌拍着胸膛说：“没问题啊。姐，你看看我这块头，那马勺在我手里，还不跟个掏
耳勺似的啊？”
就这样，唐逸斌到了厨师学校，在大厨精英班学习了两年。学习期间，唐逸斌不但吃苦
耐劳，而且勤于思考。他在很好地完成学习任务之外，还独出心裁地发明了两 道新菜
，被学校的老师称为难得一遇的具有烹饪天分的学员。学习期满后，经学校老师介绍，
唐逸斌到了北京一家大饭店，继续跟一位特级厨师学艺。
在厨师学校学习时，唐逸斌经常给我打电话，向我汇报自己的进步和收获。到了北京后
，他更是定时给我打电话，并在向我汇报了自己的情况后，不断叮嘱我，要开 心一些
，要快乐起来。有时，他还会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姐，你该给我找个姐夫了。等我再
回心城，就住到你们家里去。这个世界上，你是我最亲的人。你一定要 幸福，否则我
也会不幸福。”
听了弟弟的话，我的心“咯噔”一下，痛得我忽地就冒出了一头虚汗。其实，自从弟弟
开始到厨师学校学习起，我经常这样心痛。心痛之后，我觉得我的心像被掏空 了一样
，这让我感到极度的空虚和惶惑。也就是那个时候起，我越来越觉得，我对父母亲的感
情并不像我过去想象的那样仅仅是感激他们的养育之恩，并因为感激他 们的养育之恩
而宽恕了他们对我的虐待。我是爱他们的，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爱着他们。我之所以从
来都没有去想过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正是因为在我的心目 中，他们就是我的生身
父母。我只有这一双父母！那之后，我时常不知不觉地惦记起父母，时常情不自禁地回
想弟弟对我讲过的，养父跪在弟弟的面前所说过的话。 这种不知不觉的惦记和情不自
禁的回想，就像穿透了我的心灵之后又绑缚在我的心头上打满了结的绳索。不论我是想
解开它们还是想把它们系得更牢，我所要承受的 痛苦都是一样的，都是让我痛到绝望
的。
每当这时，老霍的影子就会在我的脑子里飘来飘去，老霍当年开导我的话就会在我的耳
边反复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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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楼
“怎么样，老霍？这事儿，我做得让你满意吧？”我喜滋滋地对老霍说。
老霍一边品酒，一边看我，然后微微地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用力地闭着眼睛，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我想看清楚老霍的表情，我想看清楚老霍
的眼神，我想弄明白，为什么我带来了这么可喜的消息，老霍却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开
心。
老霍似乎看透了我的想法，轻轻地一挥手，就在他和我之间拉起了一道纱帐。
我垂下脑袋，无奈地说：“我 知道，你是嫌我没有真正放生自己，没有为自己找到真
正的出路。可是，老霍，你能理解我的痛苦和不安吗？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些
刚刚毕业的硕士和博士 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和我一样，对自己的专业
并不抱多大的希望，所以，当他们努力地完成学业之后，再没有其他的奔头了。这个时
候，即便他们不 选择死亡，也难免活得生不如死。”
老霍又一次站起身来，满眼失望地盯着我。
我急了，大声喊道：“老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自杀的还是遭到了别人的迫害？你告
诉我实情。我替你报仇之后，就算哪天我真地自杀了，咱也赚了。”
老霍把食指伸进酒杯，像用毛笔蘸墨一样用手指蘸了蘸红酒，又看了看我，用手指在桌
子上画了几笔，画出了一幅简笔画。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背转身去，一步一步向前走，
直到穿过墙壁，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端详着桌子上的酒渍，分析着那幅图的含义。
那简笔画像狂风中的残泪，又像烈日下的水汽，不等我看清它的模样就倏地不见了。我
有些慌了，“啪”地一把按亮了墙壁上的射灯。打在桌子上的灯光明亮而又柔和，却让
我的心一阵刺痛。我稳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从喉咙发出一声轻得
连我自己也听不到的绝望的哀嚎。
这样的情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我就像坠入了魔障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欣喜之后再一次
又一次地陷入绝望。后来，每当我想要去不了情酒吧时，内心都会涌起莫名的 恐慌；
当我刚刚在不了情酒吧里坐下时，又会为是否应该立即打开墙壁上的射灯而纠结。我早
已总结出来了，开着墙壁灯的时候，老霍极少出现，即便出现了也不肯 坐下来品酒，
更不会给我画酒渍画。老霍大多选择灯光昏暗的时候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画简笔画。
可我，不敢在老霍正在画画时开灯，我怕明亮的灯光惊到老霍， 我怕老霍因此而一去
不复返。
后来，有一些日子，老霍每一次出现都只是品酒，什么也不说，甚至连个表情、连个眼
神都没有。我也就不再问他什么，慢慢地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品酒。在我看来，红酒
是我最忠诚的朋友，它们于静默中分享我的喜悦，带着我或桀骜或优雅地走向孤独的顶
峰，帮我过滤世俗的肮脏，让我收获纯净的血红。“醉”这个名字，也就是那个时候真
正启用的。
因为这个美丽、优雅又极具魅惑的名字，我必须感谢一个人，那就是胖子。
那天晚上，好多人汇聚在阶梯教室上大课。据说讲课的是享誉世界的顶级专家。开课之
前，偌大的教室被各个年级的学生挤得水泄不通。当时，我的旁边坐着一个学 长，学
长身边立着一个漂亮的女生。学长透过眼镜俯视我，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高傲地
说：“这位同学，请你换一个位置。我要她和我坐在一起。”
我正在翻看自己的笔记，没有理他。
他干咳了一声，提高声音说：“这位同学，你的听力没问题吧？我请你换一个位置。”
我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看着他和他身边那只依人的小鸟，微笑着说：“鬼都要给我让
位置，你却要让我给她让位置。你就不怕她坐到这里后，被鬼勾走了魂吗？”
那只小鸟被我的表情和声调吓毛了，扑棱着翅膀逃走了。
高傲的眼镜愤怒了，对着四周的同学问：“这是哪个班的，太没规矩了。”
这时，一个肥胖的男同学挺身而出，对眼镜说：“主席好，这位是唐逸飞，传说中解剖
室的女煞。今天晚饭时，解剖室的鬼们请她喝酒。她喝得太多了，现在还醉着呢。她说
的都是醉话，您别和她计较。”
听了胖子的话我才知道，这位高傲的眼镜就是全校有名的妄自尊大的学生会主席。
“醉着？”估计，这位学生会主席早就听说过“唐逸飞”，自知今天遇到了比他还高傲
的主儿。于是，他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漫不经心地说，“有些人喝了酒会醉，不喝酒也
会醉，整天醉生梦死，不知死活。她爹妈给她的那么好听的名字都可惜了，干脆就叫醉
鬼好了。”
在享受了周围人那讨好式的哄笑和奉承过后，学生会主席高傲地站起身，轻薄地说：“
什么闹鬼的传说，我看你瘦得比鬼还难看。”
我连头也没有抬，就在他抬起脚正要下楼梯时，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谢谢你的高姿态
。醉鬼会在今夜潜进你的梦里向你道谢。”
学生会主席一脚踩空了，狠狠地摔了下去。
就在大家都对主席虚情假意地“问寒问暖”的时候，胖子悄悄地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轻
轻地说：“强！干得好！”
从那时起，我这个沉寂的小人物，成了传说中的醉鬼，“醉”的名号也就从此叫开了。
很多人以为我真地是一个醉鬼，只有胖子知道，我只是以醉的方式表达醒的意识。
我是清醒的。我一直清清楚楚地生活在 痛苦的纠结和纠结的痛苦中。每当我借故发泄
了自己的坏情绪之后，都会更加痛苦和更加纠结。我为自己的冷酷感到惭愧，也为自己
的狭隘感到羞耻。可是，当我再 一次面对那些欺负人的同学时，仍然无法抑制我的冷
酷和狭隘。我知道，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终有一天我会彻底崩溃，要么精神分裂，要么
成为一个真正的恶魔。为 了这事，我试图改变自己、试图努力地发现周边人的美好并
打算用那些美好来说服自己和教育自己。胖子的出现，成全了我的这个想法，也成全了
醉。
胖子来自陕西北部的一个小村子。和村里的好多人家一样，胖子家也是一个超生户。受
传统思想的影响，胖子的父亲极为重男轻女。在他的婆娘生下第三个女儿的当天晚上，
他气呼呼地轰走了 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村委女干部，对着门外狠狠地“呸”了一口，
气急败坏地嘟哝道：“以为自己当了多大的官么？全村人都指着你们家的坟头骂勒。让
人家断子绝 孙？也不怕以后自己家也断子绝孙！”嘟哝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忽地想起
，那女干部家有两个男娃和一个娃，他就丧气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恨恨地说，
“臭 婆娘，怪不得你神气地跟个毬似的！你儿女双全呀，你不怕计划生育呀！”
胖子的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刚才往外轰女干部时不小心碰倒的挡在了房门前的洗衣用的
石棒槌，疼得他抱住右脚单腿蹦着转了好几个圈。他觉得，女干部干的是让人 断子绝
孙的事，这样的女人肯定带着杀气，邪性得很。他认定了，女干部的到来坏了他的时运
，让他走路都不顺溜，他又开始担心，这女干部会搅了他们家的风水， 害得他们家一
直生女娃。他越想越憋得慌，悻悻地蹲在灶前，盯着灶里奄奄一息的像萤火虫一样的火
苗，吧嗒吧嗒地吸着纸烟，吧嗒吧嗒地掉着大颗的眼泪。
那是1981年 的年底，“计划生育”的风已经吹遍了祖国各地，自然也吹到了陕西的那
个小村子，恰恰就吹进了胖子父亲的肺管里。他恨恨地想：自家婆娘的肚子也不争个气
！这 都啥时候了，容得你像祖辈那样慢慢地一个一个地生？你咋就不能超过祖辈人提
早生出个男娃哩？他又恨恨地想：这是啥么年月嘛，那么些缺吃少穿的人家没人管，
多生个娃子就要给你做政治思想工作。只养一大帮女娃子，养大一个走一个，等到老了
谁来养老么？还能是活到不能动了就自动死哩？
想到死，胖子的父亲怔了一下，好像他和他的婆娘真地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身边没有
人来照顾，想吃碗面没有人给擀，想喝碗水没有人给烧，连一口哇凉的浆水也 喝不到
嘴里。他就埋怨起祖辈人了。他是个大孝子，不敢对祖辈人恨恨地说，只能唉声叹气地
说：“咋就打下了这个底么？咋就得生了一大帮女娃子才有男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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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楼
他 们的家族里，从他起向上数三辈都是一脉单传。哪一辈都是一大帮女娃和父母一起
捧着个男娃。如果没有什么计划生育一说，那生就生么，啥时生了男娃啥时算。就 是
生了男娃还想生，那也就继续生么。刮起了这计划生育的风可好，人家说，国家的人太
多哩。你多生一个娃就是有意跟别人家的娃抢饭吃，说你成了剥削主义，说 你把国家
给吃穷了喝穷了。想到这里，胖子的父亲又恨起来了。自己的呢呢（读音，nē nē，
母亲的意思）死得早，没有享受到儿子的孝顺，自己的达达（父亲）年岁也大了，身体
一天不如一天，盼孙子盼得眼睛都要瞎了。如果真地像干部们说的那样，以后都不许再
生了，他怎么对得起达达？
就 在这个时候，一股风吹来，灶里的火苗就窜了几窜，好似要旺火起来的样子，胖子
父亲的心里也就跟着亮堂起来。他把半截纸烟扔进灶里，又把灶前的柴火划拉划拉 都
加进了灶里，灶里就真地旺火起来了。胖子父亲的脸被火烤得通红，又被火光映得锃亮
，他就像打了胜仗一样，看着旺得像火海一样的灶膛下定了“不生男娃不罢 休”的决
心。
那个时候，很多没有生到男娃的家庭都加入了“抢生”的大军，希望能够在更加猛烈的
计划生育之风到来之前，抢着生下男娃。胖子的父亲母亲自然不会错过“抢生”的机会
。可惜的是，十一个月过去后，他们家的第四个女娃降生了。四女娃一落地，胖子父亲
就抡着菜刀四处比划，从屋里“砍”到了大门外，又狠狠地“呸”了三口，大声骂道：
“臭婆娘，丧门星，要是再敢来计划我的生育，我就劈了你。”
别说，他这招还真就避了“邪”。在他抢着菜刀昏天黑地胡乱比划的时候，女干部刚刚
走进他们家所在的巷子。她看到胖子父亲像发了疯一样就没敢再向前走，而是躲到一户
人家的柴火垛后面，等到胖子父亲发泄完毕进了院子，她才拖着两条直打颤的腿回到了
村委会。
在他们那个村子里，念念有词地挥舞菜刀是用来镇鬼的一种方式。女干部能够原谅别人
谩骂她、轰赶她，甚至能原谅人家骂他们家祖宗八代，但她不能原谅任何人以慢待她为
由而慢待国家政策。她认为，她是为国家、为党、为人民做事的，胖子父亲把她当作鬼
来“镇压”，就是在反国家、反党、反人民。从那时起，女干部对胖子父亲怀恨在心，
发誓要把他们家的生育计划到底。
转过年，也就是1983年，计划生育已经刮成了致命的旋风。当时的政策是“一环二扎”
， 即生头胎的要上环，生二胎的要结扎。那些已经超了生育指标又偷偷怀孕的妇女，
被一车斗一车斗地送到医院去做引产。一时间，整个村子人心惶惶，防着计生干部 就
好像防着进村的鬼子一样。而那个女干部偷偷地观察胖子家的动静，就像暗探盯着敌人
的梢儿一样。让她万般可惜的是，当她发现胖子的母亲要“逃跑”时才霍地想起，怎么
就没有提前拉她去做结扎呢！
说起来，胖子也是命大之人。用他父亲的话说：“俺娃儿可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勒！他们
想把俺娃给打掉，老天爷都不让哩。”
当 年，女干部发现胖子父亲背着个包裹，扯着他的婆娘向村外奔的时候，夜幕就要降
临了。看着那鬼鬼祟祟的两个身影，她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们是为了超生而逃跑。 于
是，她先是跑到村主任家去汇报，又和村主任一起找来了两个膀大腰圆的村民和一台手
扶拖拉机。几个人刚刚跳上拖拉机之后，拖拉机就像个蚂蚱一样，一窜一窜 地向前跳
去。
女干部站在车斗里，左手死死地把着车斗上的围栏，右手笔直地指向远方，大声地催促
道：“快点开，快点开，不能让他们跑掉。以前拿他们没有办法，现在有法律制裁他们
了。超生就是违法，超生就是违法啊！竟然敢和法律抗衡？这胆子也太大了！”
由于拖拉机是一窜一窜地向前开的，当时正值春寒料峭的时节，女干部又是迎着风站着
，冰冷的空气一口一口地灌进她的肚子里，她说出来的话就像被“饱嗝”给加上了标点
一样，几个字一断，几个字一断。这让她觉得，她的气势远没有她心中想象的那样大气
磅礴。
“主任，您说这话，我听着咋像县广播员呢？说的是普通话，讲的是大道理哩。”开拖
拉机的村民扯着脖子对女干部说，“不是我说啊，就你这派头，给你一个镇长当当，你
也不在话下。”
他的话像炭火一样，倏地就钻进了女干部的心窝，把刚才吸进去的冷空气给烤得暖了起
来。她满足地收回右臂，拢了几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气宇轩昂地说：“咱是为国家、为
党、为人民做事情，就得拿出国家、党和人民给咱的气派来。”
坐在车斗里始终没有开口的村主任和另一位膀大腰圆的村民相互看了看，又不约而同地
狠狠地瞥了一眼女干部的背影。村主任“哧”了一声，没有言语，那村民却忍不住了，
猛地接过女干部的话，毫不掩饰地说：“啥么党和人民给的气派？哪个人民给了你打掉
人家娃子的权利？办啥子事说啥子话，当个芝麻大的小官，眼里连村主任都没有了。”
女干部忽地转过身来，指着那个村民的脑袋，气呼呼地说：“同志，你有机会为国家做
事，这是你的荣幸。你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不要妖言惑众。”
“行了。坐下吧。别闪了腰。”村主任抬起眼睛看了女干部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这
张扬的，不像计生干部，倒像红卫兵老将了。”
“老将。”那个村民哈哈笑着说，“可不是。已经老了，就是往上爬，也爬不到山顶了
。”
女干部见村主任仍旧绷着脸，又见那个村民笑了，连忙顺坡下驴，一屁股坐下来，字斟
句酌地笑着说：“主任，你别嫌我张扬。我整天劝人家引产、结扎，被全村人恨，我图
个啥么？我的工作做出成绩，功劳薄上还不是记着你的大名？”
听了女干部的话，村主任挤出了一丝笑，不再说话。村民见村主任无话可说了，悻悻地
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前方瞭望。突然，他大叫了一声：“有了。我看到他们了！”
村主任和女干部同时站了起来，抻长了脖子向前望去。
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前方不远处，两个黑点在夜幕的掩映下，飘忽飘忽地向
前奔着，好像两只被人堵住了所有的洞口，又被猎人拼命追杀的兔子。
“快点开，快点开。”车斗里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非得抓住他们不可。”
“蚂蚱”好像通了人性一样，加快了向前窜的频率，直到最后真地像只蚂蚱一样腾空一
跃。不过，它没有跃向前方，而是跃进了路旁的水沟里。连司机带车斗里的人都没有明
白是怎么回事呢，便一个一个像陀泥一样被弹了出去，又重重地摔在了水沟边、田地头
儿的的败草上。当他们“哼唧”、“哎哟”着爬起来，弄明白了“蚂蚱”右前方的轮胎
凭空飞了出去，导致了这次车祸之后，便酝酿了一场“杀鸡给猴看”的现场说法、集中
教育村民的“抢夺”大战。
再说“逃亡”路上的胖子的父母。生下第四个女儿后，他们就马不停蹄地策划如何生下
一胎的事情了。两个月之后，他们惊喜地发现，胖子的母亲不但又怀孕了，而且早孕反
应与前几次都不同。在惊喜的同时，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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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楼
当年的2月12日是春节，2月27日是元宵节，3月16日 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女干部
和她的几个帮手在元宵节之后就开始动手狠抓计生工作了。那些已经超生却又怀孕的违
背了规定的妇女，有的被干部们从猪圈里拖 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储粮的大柜子里
翻了出来，有的被干部们从邻村的亲戚家押了回来，先后送到乡卫生院，强行做了引产
。二月二之后，女干部响应上方领导 的倡议，要抓住每一个超生的妇女，逐个给她们
做结扎。妇女跑掉了，那就抓他们家的男人，给男人做结扎。一时间，整个村子里老年
人唉声叹气，结了婚的青壮年 四处躲藏，小孩子们则过上了食不果腹的日子。就连树
上的鸟儿也成群结队地迁进了山里，只剩下空空的鸟窝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胖 子的母亲再一次怀上后，他们一家人对前来做思想工作的女干部施用了缓兵之计。
他们表示，已经生了四个女娃娃，家里困难得就要揭不开锅了。娃娃们除了身上穿 的
一身衣服，连换洗的都没有，这种日子过得太苦了，他们都快过不下去了。现在，就算
让他们生，就算保证能生个男娃，他们也不会生了。极少露面的胖子的爷爷 也拄着拐
杖来到了院子里，一边大哭一边骂他的儿子不孝，让他死都闭不上眼睛。
女干部原本不相信胖子父母的话，但看到胖子的爷爷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满脸的泪水把
脸上的褶皱都填平了，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就不再怀疑他们。她叹了口气，满怀同情
地对他们一家老小说：“国家就是这样要求的，我又是端国家饭碗的，不按要求做事自
然不成。你们要是早这么配合，事情不就顺溜了么？”她拉住胖子父亲的胳膊，一边向
院子外走一边温和地说，“这几天，你们不要去赶集，不要离开村子，我尽早给你们安
排做结扎的事。结扎一做，事情就皆大欢喜了么。”她放开胖子父亲，向院子里面的人
挥了挥手，笑着说，“皆大欢喜了么，皆大欢喜哩。”
哪 曾想，当天傍晚胖子的父母就双双逃走了。女干部、村主任和那两个村民都受了程
度不同的外伤，他们恨胖子一家恨得牙根都痒痒。当天晚上，他们就带人拆了胖子 家
的门板，抬走了为数不多的家具，没收了农具。胖子的姐姐们，最大的八岁，最小的刚
刚满一岁。她们被吓得抱成了一团，哇哇地大哭，却唤不起任何人的同情。 胖子的爷
爷实在压不住怒火，拎着拐杖从里屋冲了出来，一边含混不清地骂着干部们，一边挥舞
着拐杖轰赶他们。
那个开拖拉机的村民一把夺过了老人家的拐杖，担在膝盖上“嘎巴”一声就给折断了。
老人家气得浑身颤抖，憋足了劲不顾一切地向他冲去。他一看事情不妙，猛地一闪身，
躲过了胖子的爷爷。胖子的爷爷收不住脚，一边“嚎嚎”地叫着一边直直地冲向放在墙
角的石碾子，太阳穴刚好落在了碾子的边沿上。
给 我讲这段家史的时候，胖子和我坐在心河河畔的堤坝上。那是我们一起击败学生会
主席的第二年，也就是我上大二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们两个已被好事者传言为恋 人
。传言就像流言一样，假的就像真的，真的又像假的；传言又像传说一样，神乎其神，
玄之又玄。我和胖子都听到了传言，但我们两个谁也没有提及传言之事。我 们是传言
中的主角，却生活在传言之外，就像我们俨然一对恋人，实际却是兄弟一样。我们大大
方方地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读书，后来又一起晨练，一起 打网球，一起赚
足了同学们的眼球。
在 这个过程当中，很多人发现了我的变化，发现我从丑小鸭变成了美天鹅，发现我从
灰姑娘变成了美公主；也有很多人发现了胖子的变化，发现他从肥仔变成了准肌肉 男
，发现他从娘娘腔变成了真正的男子汉。于是，学校里又多了两句流行语：一句是，只
要爱得深，娘们儿变爷们儿；只要爱得狂，火鸡成凤凰。一句是，我又相信 爱情了。
它能让娘娘成猛男，也能让妖孽化成仙。
这 一天在食堂用午餐的时候，胖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谈笑风生，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春风
满面。他的脸上布满了阴云，目光散乱而又呆滞。他一言不发，一会儿只顾低头吃 饭
，一会儿又举着筷子盯着碗碟发呆。我看得出来，胖子心中有事，而且是不小的烦心事
。用餐后，我们照例一起走在回宿舍区的林荫路上。我忽然停下脚步，假装 生气地说
：“胖子，遇到什么麻烦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说？你要知道，你再这样闷上几天，全世
界都得以为，你要移情别恋了，我还寸步不离地黏着你。”
听 了我的话，胖子“噗嗤”一声笑了。我的思维方式和语言总会让胖子感到意外和新
鲜，也总能瞬间驱散他内心的阴霾。他也停下脚步，无奈地叹了口气，忧伤地说： “
我就知道，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你的火眼金睛。是我的家里有点事，我的姐姐有事。我现
在还不知道能帮她做点什么。我在想办法。”
胖子顿了一下，一本正经地说：“好兄弟，谢谢你！”
我温暖地笑了笑，鼓励道：“你的姐姐遇到什么麻烦了？是需要你回去？还是需要用钱
？”
胖子的脸腾地就红了，仿佛一年前那样羞怯起来。他难为情地说：“没事，没事，你就
不要管了。我家里的事儿一言难尽，三言两语是说不明白的。”
“那就这样吧。”我思量了一下，斩钉截铁地说，“明天下午我们都没有什么课，吃过
午饭后，我们去心河边坐坐，你耐心地给我讲一讲‘一言难尽’的事。不论遇到了什么
问题，我们都可以想办法解决。像你这样闷着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引发新的问题。”
胖 子不想给我添堵，更不想给我添麻烦，可他无力反对我的决定，只能呆愣地立在那
里。虽然，他一直把我当作死党，当作好兄弟，当作铁哥们，但他仍然不愿意在我 的
面前显现出自己的无奈和无助。虽然，在他的心目中，我是一个气场强大，阳刚气十足
，雷厉风行的女中豪杰，但他更加愿意坚持自己的另一个观点，我是一个倾 国倾城，
高贵、高雅又高洁的女孩子。
“我不是和你商量，我只是通知你。”见胖子没有回应我，我轻轻地说，“这样吧，明
天的午饭就不在一起吃了。午饭后，我在心河河边大塔西侧的堤坝上等你。就是有一大
片柳树的台阶那里。你知道那里吗？”
“知道。”胖子被动地回答。
“知道就好。我先走了。”说罢，我淡淡地笑，如同老兵一般挺直了腰板，又仿佛驾着
云朵的仙子一般，悠然地向前飘去。
和我做了一年的好兄弟，这是胖子第一次因为我而感到为难。
胖 子总是觉得，自从母亲怀上了他之后，他一直在给最爱他的家人们添麻烦，他觉得
是他让年幼的姐姐们受到了惊吓，让年迈的牙（祖父）受了重伤而不治身亡，让父 母
吃尽了苦头。为了供他好好读书，几个姐姐都早早地辍学，又早早地嫁人，且大姐二姐
都过着并不幸福的生活。为了鼓励他读到最高学位，他的父母和姐姐们就像 对天发誓
一样对他说，如果他安心读书，他们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如果他胆敢半途而废，他
们就死给他看。
胖 子的心理压力很大。从小到大，家人为他付出了太多太多，他觉得自己已经欠了他
们太多太多。全家上下，除了他这个肥仔外，其他人都枯瘦枯瘦的；除了他穿得整 齐
鲜亮外，其他人都是一件衣服穿上多少年，破了就补一补；除了他衣食无忧外，其他人
都得考虑今年的收成会如何，明年的日子又会如何……上了大学后，胖子暗 中发誓，
一定要在学好专业课的同时自力更生，勤工俭学，坚决不再继续啃父母和姐姐们。打定
主义后，胖子就满大街地去找工作。前前后后跑了半个来月，他终于 有幸在不了情酒
吧里遇到了酒吧的老板。胖子满脸羞怯地向店长恳求给他一份工作，不论多脏多累的活
他都愿意干并一定干好时，老板刚好走进了酒吧。
店长客气地向外推胖子，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们这里确实不需要人了。你再到别的
地方看看吧。”
老板向店长问明了胖子的情况后，冷冰冰地对胖子说：“省医大可是不错的大学。你不
好好读书，打的什么工呢？赚了钱想干什么？是谈恋爱啊？还是吃山珍海味啊？”
胖 子的眼睛忽地就红了。他委屈地盯着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老板，生气地说：“我上大
学了，出来享福了，我的家人都在家受苦勒。我就是想挣点钱给家人寄回去，让他 们
不要太辛苦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污辱我。”说罢，胖子猛
地转过身，气呼呼地冲出了酒吧。他一口气冲到了马路上，这才放慢脚步开 始抹眼泪
。他透过朦胧的泪光，看着如织的车流，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无助的痛苦。他把手伸进裤
子口袋里，摩挲着里面的一卷纸币，想着父母还有姐姐为他所受的 苦，想着他们所过
的日子，不禁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呼噜呼噜”的声音，随即陷入了绝望当中。
就在这个时候，不了情酒吧的店长追了过来，拍着胖子的肩膀说：“胖子，胖子，老板
叫你回去呢。”
“叫我干什么？”胖子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慌张又警惕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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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楼
“老板说，你是个大孝子，他很欣赏你。他要在中心店给你安排一份工作，让你在安心
地完成学业的同时为父母和姐姐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店长笑着说，“你本来就胖
嘛，我想不起你的名字，只能喊你胖子了。还不快点回去谢谢老板！”
就 这样，胖子到了不了情酒吧的中心店，成了店中唯一一个机动岗位的员工。胖子勤
快、肯吃苦、不怕脏、不怕累，从扫地、拖地、擦拭桌椅到洗刷杯碗盘碟、择洗果 蔬
，没有他忙不到的地方。胖子性情温和，待人友善，只要同事请他帮忙，不论是分内的
事还是分外的事，他都乐意为之。不到半年的时间，胖子靠踏踏实实的苦干 赢得了同
事们的好评，也得到了公司的嘉奖。
在 新年庆典上，老板亲自宣布了公司破格给胖子加薪的决定并向他承诺，只要他能保
持良好的工作状态，只要不了情还在，他就可以在这里一直做到大学毕业、硕士毕 业
、博士毕业。如果他真地博士毕业了，哪怕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不了情做了，哪怕不了
情已经不存在了，老板也要送给他一份礼物。老板又号召全体员工向胖子学 习，要努
力工作，也要敢于用心地构想未来。老板说，如果有一天谁有什么想法了，不论是对公
司发展有益的还是对个人发展有益的，都可以向公司申报并申请援 助。公司会对员工
申报的提案进行审慎的论证，如果方案确实可行，公司愿意和员工一起再创佳绩。
后 来胖子才知道，老板的父亲是一位经历坎坷却又自强不息的人。他原本是工程师，
在同龄人中也算是知识分子。八十年代初期，他所在的国企由于管理不善濒临破 产，
上班的职工因为拿不到工资而怨声载道，下岗的职工因为无路可走而人心惶惶，好多干
部却在这个时候发了横财。他看不惯那些干部自私自利的行为，又自知没 有力挽狂澜
的功力，一气之下主动向单位提出停薪留职的请求，义无反顾地下了“海”。他先后带
着一些同事开过早餐馆、包子铺，组建了下岗工人三轮车队。他还带领一些胆子稍微大
一点的下岗工人集资租店面，他和两位工人代表一起从广州背回了时装、旅游鞋、布料
等，开起了个体时装店。
那 个时候，人们亲切地称他为大救星和大善人。因为不论做哪一行，生意不好的时候
，谁要是后悔了想退股，他从不阻拦，也从不克扣股金；当生意红火起来后，他又 主
动提出退股，让大家自主经营。可是，待他们的个体时装店红火起来后，他不但没有提
出退股，反而向大家提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提议。也就是这个提议，让他备 受非议，
也备受煎熬。
他 的提议是，在继续经营时装店的同时，再拿出一些红利，大家一起办一所服装裁剪
和缝纫学校。他负责到上海去请一两位服装厂退休的老师傅，聘请他们来当服装学 校
的老师。他的理论依据是，从广州、深圳那边进货，从利润空间来看，进布料要比进成
品的利润大得多。从款式和型号来看，广州深圳那边的服装尺码偏小，只能 满足一部
分心城人的需求。所以，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先办一所服装设计、裁剪、缝纫学
校，培养出一批技术工人，然后再单独开一个专门经营布料的商店， 在卖布料的同时
代料加工服装。
这 个时候，矛盾产生了。有些人说他好大喜功，为了名利不惜牺牲大家的劳动所得；
有人说他野心勃勃，梦想成为伟大的人物；有人说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迟早要摔大 跟
头。人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财产，纷纷提出退股，要求把摊位承包给个人，自己经营自己
的。他极力向人们解释办服装裁剪学校的必要性，向人们保证大家不但可以 赚到更多
的利润，还可以带动更多的人自食其力，摆脱因下岗而陷入的经济困难。无奈，在历经
了半年之后，他的劝说毫无成效，最终只能“分家”。“分家”后，只有三两个人愿意
投入退出来的全部股金，和他一起办学校，待将来赚了钱之后再一起开一个布料专卖商
店。
他 仔细算了一下，以他和这几位支持者的财力，根本就无法完成他预想中的事业。后
来，他谢绝了那几位支持者，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写了份可行性报告，把这个提 议
贡献给了市里。没多久，市里以劳动局的名义开办了服装设计学校，公开对外招收学员
，培养了一批又一批技师和技术工人；又以商业局的名义开起了一个个体鞋 服商城，
向下岗职工提供了上千个摊位。这两个提议，不但为不少下岗职工创造了再就业的机会
，也推动了整个心城改革的步伐，促进了心城经济的发展。
那 之后，他病了数年。直到身体康复之后，他创办了不了情酒吧。创办酒吧时，他只
是想提供一个优雅的地方，偶尔和老同学、老同事聚聚，也可以丰富一下年轻人的 业
余生活，免得他们拎着录音机满大街惹事。不曾想，酒吧开业后，生意红火得出乎了他
的意料。几年的时间，他先后在心城的每一个区都开了分店。直到八十年代 末期，他
又开起了集住宿、餐饮、娱乐为一体的酒店。那之后，他每年都要拿出一笔资金，资助
偏远地区的学生们，有时还会接一些学生到心城浏览和参观，帮助他 们开拓视野，潜
移默化地影响他们，帮助他们树立人生的理想。
他的生命中有一个永远也无法化解的遗恨。有一次，他带着人们去广州进货，他十五岁
的大儿子因急性阑尾炎穿孔，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他的妻子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精神恍惚了许多年。后来，由于种种因缘，他收养了妻子一个远房亲戚的邻居的遗孤。
他 的妻子康复后，对小儿子和收养的女儿分外疼爱，生怕他们受到委屈，生怕他们像
他们的大哥一样遭遇不测。整天把他们捧在手里，不许他批评孩子们半句。结果， 这
两个孩子被宠得越来越任性，越来越难以管教。直到两个孩子完成大学学业后，他先后
送他们到边远地区去支教，去历练自己。两个孩子在支教的过程中，亲眼看 到了贫困
地区人们生活的艰苦，亲眼看到了那些衣不蔽体的孩子为了求学忍饥挨饿的样子，这深
深地触动了他们的内心，使得他们脱胎换骨。现在，他们的小儿子去年从云南回来后，
接管了酒吧的事务，他们的女儿还在云南支教。
在近乎绝望的时候，得到了老板的特别照顾，胖子觉得自己很幸运。让胖子觉得更幸运
的是，在不了情做工的日子里，注意到了经常来这里读书、写字、品酒的我。让胖子觉
得更更幸运的是，学生会主席难为我，想让我给他腾出座位时，他刚好就在现场。
后来，我一本正经地问过胖子，当时是怎么想的？怎么就有勇气和我一起抵制学生会主
席的“特权”行为？胖子双手揉着头发，咧着嘴巴笑，不好意思地说：“借了你的勇气
呗。”
胖子说的是真心话。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在不了情酒吧里远远地看着我时，
他都有一种在看影视剧中的大侠的感觉。在他的眼中，我的瘦是为飘逸，我的淡然是为
出尘，我的冷漠是为静定，我的双眸是深潭，我的浅笑是月光……于是，我在他脑海中
的形象就成了身怀绝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鬼神不惧的才子的模样。
可 能是过去的日子里压抑得太久了，自从到了大学之后，胖子时常会幻想自己是一个
满身武艺的风流才子。比如，走在学校围墙外面，要绕过好大一圈才能抵达校门 时，
他就会幻想着自己会飞檐走壁。他只需轻轻一跃便落在了围墙的墙头，再微微地一屈双
腿就如同羽毛一样落在了围墙里面。然后，他轻轻地一点脚尖就如同“草上飞”一 样
，转眼间就踩过每一棵草的草尖，穿越了那一大片树林。比如，每当给家里打电话，父
母亲说大姐还没有怀孕，婆家要求退亲，还要求退还结婚时给大姐的彩礼 时，他就幻
想着自己是一个能够点石成金的神仙，只要对着心河河畔的沙滩上一指，大片的沙粒就
变成了无数的金子。再比如，当他知道了我和他是校友之后就开始 幻想，我们几时会
在校园里相遇。相遇时，他一抱拳，豪爽地对我说：“唐大侠，幸会，幸会。”我也一
抱拳，淡然地说：“敢问，有何指教？”还有，他不止十次地幻想过，他跟随在我的身
后，像我一样平静、淡然地如同踩着云朵一样，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过，带走一束束
惊羡的目光，再留下一路悦耳的风声。
胖子太需要阳刚之气、太需要男人气概、太需要这个世界为他创造一些奇迹，好让他彻
底摆脱掉压了他二十几年的“胖丫”的命运，彻底改掉令他痛苦又无奈的“娘娘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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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 楼
胖 子的母亲怀胖子的时候，为了防止被计生女干部等人逮到后强行做引产，根本不敢
住到任何亲戚家里，只能到建筑工地去给工人们做饭。这样，她不但可以躲过计生 干
部的“搜查”、可以保证吃上饱饭，还可以拿到一些工钱。胖子的母亲为人实在，做事
踏实。为了对得起老板给的一日三餐，为了对得起每月领到的二三十元不等 的工钱，
她和另外几个民工家属一起起早贪黑、任劳任怨地干活，从来不偷闲。工地上做大锅菜
的铁锅是最大号的，炒菜的锅铲是用铁锹代替的。有几次炒菜的时 候，由于胖子的母
亲用力过猛，抻到了肚子，痛得满身是汗，险些流产。后来，在那些民工家属的建议下
，她到医院去打了保胎针，勉强坚持到八个月孕期的时候还 是早产了。
胖 子出生时又黑又瘦，浑身上下干干巴巴。他身上的皮稀松，一拎能拎起好长，就像
那不是皮肤，而是胖子穿着的一件宽大的人皮外衣。即使是这样，胖子的父亲抱着 胖
子时依然乐得合不拢嘴，眼睛里放射着年轻时都难得一见的异彩。他一边逗弄儿子的小
鸡鸡一边乐不可支地说：“碎娃子，生下了你，你牙（祖父）都要含笑九泉 哩。让那
些街助子（胡搅蛮缠的人）张山（好表现自己）去，让他们罚么！俺碎娃子长大后，要
出人头地勒，要光宗耀祖勒！”
话是这么说，他们一家人的日子可是真不好过。
胖子的父亲在安葬他的老父亲前，想过和村干部们周旋一下，多要一些赔偿金。当他再
三权衡之后终于决定：只要村里同意负责给胖子落户口，只要村里保证不再找他们家的
麻烦、不再对他们进行罚款，他们就不再追究老人家被打身亡之事。
胖子家原本就不富裕，家里稍微实用点的物件儿都被计生干部抬走了，安葬胖子爷爷时
又花了不少钱。重新安上门板，买回农具和必须的种子后，他们一家人的吃喝都成了问
题，更不要说还要养育一个体弱多病的胖子了。
为了让胖子能健康成长并早日胖起来，为了胖子能好养活一些，胖子的父母亲给胖子取
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胖丫”。 他们给胖子穿女孩子的衣服，给他梳小辫子，把他当
作女孩子来养活。这样的日子，从胖子出生一直持续到了胖子小学毕业。在这些年当中
，胖子受尽了小朋友和同 学们的戏弄和嘲笑，他们揪他的小辫子，扒他的花衣服，扒
他的裤子，按着他让他蹲着撒尿，还有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花瓣，用手指碾碎了，像涂
胭脂一样把色彩涂 在胖子的脸上。这样的生活经历，使得胖子越来越自卑、害羞和胆
怯，使得他的性情越来越像小姑娘。
胖 子的父母亲都是农民，他们只知道要把胖子养大成人，从来没有考虑过胖子的心理
问题。胖子的姐姐们在父母的教导下，为了弟弟能够健康成长，从心底里把他当成 了
妹妹。直到胖子离开小村子到乡中学报到之前，父母才给他剪掉了小辫子，剃成了短发
，给他换上了崭新的男孩子穿的衣服，并叮嘱他到乡中学后要好好读书，要 学到本事
，将来好有能力做家里的顶梁柱。
剪 掉辫子、穿上男孩子的衣服后，胖子感到非常别扭。当胖子穿戴一新地站在镜子前
看着镜中的自己时，简直不敢相信那个愣头愣脑的傻小子就是自己。到乡中学报到 的
前一天晚上，胖子的心情十分复杂，一夜都没有合眼。他一会儿为自己终于可以当男孩
子而高兴，一会儿又觉得男孩子的自己不是自己。直到天亮的时候，他满心 欢喜地告
诉自己：“终于要离开村里的小学，离开知道我叫“胖丫”的同学们，到全新的环境去
学习。从现在开始，我要当一个响当当的男生，我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令胖子感到悲哀的是，除了他之外，还有几个小学同学一起去了乡中学。他们毫不保留
地把“胖丫”的历史带到了乡中学。于是，胖子又开始期盼中学毕业，期盼自己能早日
去县高中读书，并彻底地摆脱“胖丫”对他的侵扰。
胖子没有想到，直到上了大学后，他才真正摆脱了“胖丫”这个名字；胖子也没有想到
，摆脱了“胖丫”的名字的他，却没能摆脱“胖丫”的性情。
直到在不了情酒吧多次看到如侠客一般的我，直到在操场上多次看到如清风一样的我，
直到我成了解剖室闹鬼事件的主角，直到有一次我来到不了情酒吧门口的时候胖子刚好
就在店门口，他欣喜地跑过来，羞怯地帮我打开了门，满面通红地说了声“欢迎光临”
。我没有像其他顾客那样或对他视而不见、或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再报以不言而喻的笑
容，而是微笑着向他致意，轻轻地说了句“谢谢您”之后，胖子那无力的脊梁刷地就硬
朗起来了，那一扭一扭的腰身刷地就挺直了，那肥大的臀部刷地就紧致起来了，就连平
时看上去软塌塌的步伐也矫健起来了。
胖子觉得，他的心里被揣进了一个炙热的火球，他浑身的细胞争先恐后地感应并传导火
球的热量。只刹那的功夫，胖子生命中那颗被雪藏了二十几年的蓄满了阳刚之气的种子
，如同春天里的小草一般霍霍地生发起来。
每一次忆起那天的情景，胖子都抑制不住对我的感激。他觉得，除了他的家人以外，我
不但是第一个没有对他另眼相看的人，还是第一个从心底尊重他的人。
其实，对门童、迎宾及所有为我服务的人报以真心的笑容和诚挚的谢意是我一向的做法
，是老霍帮我养成的为人、处事的习惯。
那是老霍决定了要在与那些人决一死战之前给我留下一笔现金，以确保我能顺利地完成
学业，确保我不至于为了生计问题而烦忧时告诫我的一段话。他对我说：“小 逸飞，
这些年来，我发现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你内心的冷漠永远多于你所拥有的热情
。现在的你可能无法明白，冷漠不是个性，而是脆弱的一种表现形式， 厌弃他人的人
绝非高贵之人，而是善于折磨自己的自虐狂。我希望你牢牢地记住我的话，不论将来出
落成怎样的人，不论是伟大还是平凡、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不 论是幸福还是孤独，
你都要保有高贵的心灵，都要平易、友善地对待每一个与自己面对的人，尤其是那些生
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和那些因为生理、心理的缺陷而沦于 弱势群体的人。你迟早会明
白，即使你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也不及他们孤苦和无助，你最脆弱无力的时候也不及他们
脆弱和无力。他们比其他人更需要尊严，比其他人 更需要被尊重。”
我用心地听着老霍的教导，认真地点了点头。
老霍继续说道：“小 逸飞，你还要记得，做人做事呢要向上看，享受生活呢要向下看
。那些事业有成、实力雄厚的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长处和优点，就连那些罪大恶极的贪官
污吏，在做人 做事方面也有可取之处。他们的长处、优点和可取之处，是你前行的捷
径，更是你的前车之鉴。那些失败、落魄、穷苦、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身上，有着各自
不同的 缺点或缺陷，就连那些最最善良无辜的人们，也有着不可理喻的一面。他们的
这些缺点、缺陷以及不可理喻的一面成不了你前行的捷径，但绝对是你的前车之鉴。最
重要的一点是，只有把自己的心归于后者当中，与后者成为完全贴合的整体时，你才
有能力发现和甄别前者的鄙陋之处并防止自己犯同样的错误，从而使自己行得更 端，
走得更稳。”
我始终牢记老霍的教导，时刻遵照老霍的教导做人做事和生活，当我从胖子的脸上读到
了前所未有的忧伤和困苦时，毫不犹豫地主动向他伸出了救援之手。胖子知道我是真心
想帮他，所以，尽管他万般不愿给我添麻烦，还是如约来到了心河河畔。
仲 春时节的心河河畔，青草如织，柳烟如梦，清清的河水如同年轻人的心事，汩汩地
从上游涌向下游，又从下游涌向远方。放眼望去，整个河畔既有大家闺秀的华美， 又
有小家碧玉的清秀；既有成熟男人的豁然，又有忧伤男人的幽婉。这样的情境，使胖子
讲述的故事多了几分悲伤，也使胖子多了几分阳刚之气；这样的情境，使用 心聆听的
我多了几分感伤，也使我多了几分清醒。我终于明白，老霍所说的那段话的含义，“即
使你最孤苦无助的时候也不及他们孤苦和无助，你最脆弱无力的时候也不及他们脆弱和
无力。他们比其他人更需要尊严、比其他人更需要被尊重”。我也深知，绝对不能再直
截了当地问胖子是不是需要用钱。我帮助胖子的心是好的，但一定要讲究说话的方式，
绝不能伤了胖子的自尊。
直到胖子停止了讲述，用手揉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去之后，我才
递给胖子两张纸巾，泪光闪烁地看着胖子，幽幽地说：“胖子，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胖子接过纸巾，直视着河水摇了摇头，又长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醉，我一直都想
谢你，可是我一直都没能说出口。你知道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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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楼
“因为你知道，我不需要。”我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又用纸巾轻轻地沾着睫毛上的泪
水，淡淡地说，“你的家事让我好忧伤，也让我知道了我小时候所承受的一切，不过是
冰山的一角。现在想起来，对于一个健全的人来说，与其背负着别人对自己的恩德，还
不如承受着别人对自己的戕害。比较而言，我要比你幸运得多，我的家人则要比你的家
人更加不幸。”
“醉？”胖子猛地转过头来，盯着我惊呼道，“你是说你？”
“是的。以后有机会，我会给你讲我的家事。”我淡淡地笑了笑，轻轻地说，“胖子，
现在你该说说姐姐的事情了。她到底遇到了什么难题？我们可以帮她解决吗？”
我的一声“姐姐”让胖子一愣，随即笑了笑，无奈地说：“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永远是
能够让风生水起的剑客，是能够让花开花落的仙子。我就是一个跟班儿的，根本就无法
逆转你的想法和走向。”
听胖子这样说，我知道他是无法拒绝我说说姐姐的事了。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小得意，任
心满意足的笑容绽放开来，惹得胖子忍不住接连用了几个词来形容我的笑容。
胖子说：“醉，难得见你这样的笑容。这笑容多好！它如同柳烟，温暖轻盈；又如同河
水，欢快清透。看着你的笑容，我一直紧张的心情都放松下来了。好吧，我就给你讲讲
大姐的遭遇。”
原来，为了能供胖子读书，大姐刚刚二十出头就嫁人了。当时，胖子家收了大姐婆家五
千块钱的彩礼。大姐的婆家也不富裕，公婆东拼西凑地借了不少外债，总算让 已经三
十来岁的儿子完了婚。这些外债压得大姐夫一家人透不过气，公婆自然就把大姐当作了
出气筒。结婚不到一周的时间，婆婆就时不时地指桑骂槐了。好在大姐 在娘家练就了
一副好性情，不管婆婆怎样骂，她都不作声，只是任劳任怨地忙里忙外。慢慢地，婆婆
喜欢上了这个儿媳，觉得自己的儿子捡了个大便宜，不但娶了个 小媳妇，还娶了个又
巧又好的媳妇。可惜，好景不长。大姐嫁到婆家一年多了还没有怀孕，这又激起了公婆
的怨气。从那之后，不但婆婆时常摔摔打打地骂她，公公 唉声叹气地数落她，就连她
的丈夫也开始打骂她了。
去年年底的时候，大姐在她的丈夫殴打她时扭伤了腰，趴在炕上好多天爬不起来。她的
婆家人就找到了当年的媒人，要求退婚，要求胖子家退回当年的彩礼钱，还要求他们家
担负当年举办婚礼时所花销的一半费用。胖子的父母愁得几天吃喝不下，双双病倒了。
后来，他们无奈地对大女儿说：“这就是命啊！你就熬吧，等有机会了去领养一个碎娃
。可不能离婚啊，要不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没成想，转了年，还没有出正月，胖子的大姐夫就开始相亲了。前几天，媒人领着一个
死了男人带着个男孩儿的女人到了胖子的大姐家。那个女人对他们家人说，他 的男人
在外面打工出了事故死掉了，一分钱也没给他们娘俩儿留下。她说她没有房子也没有地
，连个寄身的地方也没有。她什么也不求，只要能给娃一口饱饭，只要 能让他们娘俩
安顿下来，她就心满意足了。她保证，她一定会好好过日子，好好侍候一家老小。
讲到这里，胖子看了看我。我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估计原本就如同深潭一
般的眼睛显得更深了，深不见底的样子。胖子看着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连 忙补充
道：“在我的家乡，女人要是不能生孩子就像万恶的罪人一样，婆家人是要退亲的，谁
也没有办法改变。有时，就是不退亲，婆家人也得想办法找人帮忙生个 孩子。”胖子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醉，我就是跟你说说，你可别太往心里去啊。”
我转了转眼珠，仿佛刚刚活过来的一尊雕像，扭过头盯着胖子，直愣愣地问：“那个领
着孩子的女人还在大姐姐家？”
“是啊，那个女人留在了大姐姐家，现在和大姐姐的婆婆住在一起。不过，大姐夫不大
同意留下那个女人，他嫌她太老了。大姐夫的父母看好了那女人。他们说她懂 事，体
谅人，而且是死了男人的，以后不会有麻烦。”胖子痛苦地说，“那女人的命也是够苦
的，她留在那里也是没有办法。要说呢，她的心眼也挺好的。她说，大 姐姐也不容易
，劝大姐夫家不要让我们家还彩礼钱了，只要大姐姐早点和大姐夫离婚就行了。”
胖子的讲述让我感到很无力，仿佛马上就会瘫倒一样。我强打起精神，问道：“大姐姐
去医院检查过了？确定了是她不能生孩子？”
胖子低下了头，压抑地说：“大姐没去医院检查过。到医院检查和治疗这样的病，比娶
个媳妇花钱还要多呢。大姐夫认定了大姐有问题，不肯去医院。要是大姐一个 人去的
话，就算医生说了大姐没问题，大姐夫家的人也不会相信的。再说，大姐自己也不肯去
医院，她说诊断结果要是出来，她就更完了。他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没 有孩子，估计
大姐也认定了自己有问题吧。”
“这是什么话！”我用尽了气力低声吼道，“没有到医院查过就给大姐姐定了不孕的罪
名？万一不是大姐姐的问题，而是大姐夫的问题呢？岂不冤枉了大姐姐？你也是学医的
，怎么这么愚昧！”
胖子将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像马的嘶鸣声一样。直到终于
止住了嘶鸣，他才哽咽地说：“自从我到不了情打工以来，每个月发工资后我都给家里
寄去三百元，其中给父母一百，给四个姐姐每人五十。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也就没有
什么了。”
“余下的钱除去生活费？”我重复着胖子的话。我想追问胖子，他每个月的生活费只有
一两百元？那可怎么过啊？可是，话没问出口呢我就想起来了，胖子只有午餐 时间才
和我一起去食堂。除了午餐时间，我从来没有在食堂里见过胖子的影子。我还想起来了
，我曾问过胖子，一个大男生怎么吃那么少，饭量竟然和我差不多。胖 子说自从上了
大学后胃口就小了，还说胃口小了才好，可以自然而然地减肥。想到这些，一股说不出
是酸是苦还是涩的东西忽地塞满了我的胸膛，堵住了我的嘴巴。 我想大哭一场，当然
是借题发挥，可我不知道自己要借这个题发挥什么。我想安慰胖子几句，可我找不到合
适的语言。并且，眼下的情境，仿佛我才是最需要安慰的 人。
刚刚听到胖子说，那个女人带着孩子去还没有离婚的大姐夫家相亲时，我是连同她和那
个媒人还有大姐夫一家人一起厌恶了的。我想不明白，得是多自私、多么残忍 的人才
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听胖子讲述完之后，我有些迷茫了，不知道应该怎样看待那些人了
。那些人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太陌生了。我觉得他们是生活在另外一个世 界里的人，是
一群比自己活得还要痛苦和不堪的人们。
“不对。”我在内心反驳自己道，“和他们相比，你是生活在天堂里的。除了那座坟墓
，你没有任何牵挂；除了如何用好坟墓里的财富，你没有任何负担；除了老霍 和自己
，你无须对任何人负责。你能吃饱，能穿暖，能买喜欢的书，能听音乐会，能看画展，
能坐在酒吧里当消费者，心安理得地接受服务生的礼遇。你天马行空、 我行我素，你
毫不掩饰地接受你想接受的、拒绝你想拒绝的。你的一切不仅是他们没法比的，就是你
的同学里也没有几个人能和你相比。你可以保有一颗高贵的心， 你可以活得自由自在
、津津有味，并不是你有多好，而是因为你没有陷入他们那样的困苦，还因为老霍为你
在你的心中种下了高贵的种子。”
我毫不设防地被自己驳斥了一通之后，忽然就怜惜起那个女人还有大姐姐的婆家人。我
觉得他们都不是恶人，都不想伤害任何人，他们在折磨别人的同时自己也承受 着无量
的痛苦，他们也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幸福，可是他们必须活着，必须遵照风俗、遵照习惯
、遵照古往今来的所谓的定律活下去。
大姐姐的事情，依现在的情形，不论怎样做，总要有人受伤，总要有人受苦。那又怎么
办呢？难道就真地无解了吗？我苦苦地思索着，无可奈何地、目不转睛地望着柳树。当
我的眼睛开始昏花的时候，我看到柳烟中飘浮起胖子的大姐姐和那个带着孩子的女人的
身影。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一个偌大的铅球悄无声息地掉进了心里，又悄无声息地向下坠去
。我觉得自己就要被铅球拖下去了。为了自救，我拼命地挣扎了几下。铅球撑 破了心
脏，继续向下坠落，我就看到了自己心底的破洞还有破洞下面的万丈深渊。极度的好奇
心让我忘却了惊恐和疼痛。我像一片无力的落叶，努力了好久才在破洞 的边上落定，
扒着破洞的边沿，壮着胆子向深渊深处望去。
我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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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楼
好 多好多人心还有好多好多铅球、气球、皮球、肥皂泡等等常见的东西。我正疑惑这
些东西来自哪里，是从我的心里掉下去的呢？还是从所有人的心里掉下去的？更加 让
我惊诧的事情发生了。有些气球爆裂了，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有些
肥皂泡破碎了，也有五颜六色的像花瓣一样的东西散落开来。我定睛细看， 终于看清
了那些五颜六色的花瓣正是这个世界上花花绿绿的一切，有完整的、有残损的，有华丽
的、有质朴的；有人、有动物，有金银珠宝、有废物垃圾……我感到 了压抑，还感到
了从所未有的绝望。这个时候，深渊里的皮球、铅球等等东西纷纷爆裂开来，又是无数
五颜六色的“花瓣”飘散开来，再统统地向深渊底部坠落。
我 先是受到了一股强大气流的冲击，就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叶子。当我飘荡到了破洞
上方时，又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吸引，仿佛要把我吸到深渊的最深处。这一回，我没 有
惊恐，也不再退缩，因为我忽然想到了老霍跳楼时的情景，忽然有了如此坠落下去就会
距老霍越来越近的想法。于是，我开始期盼坠落，开始向往深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霍出现在我的眼前。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我，失望地摇了摇头
，转过身，攀援我的五脏六腑，爬出了我的身体，向柳烟的深处走去。
老霍不在深渊里！这个发现让我又惊又喜，仿佛刚刚开始美梦，又仿佛刚刚从一场噩梦
中醒来。我庆幸老霍出现得及时，在紧要关头挽救了我。他一个跳楼之人都没有落入深
渊，我竟错误地向往深渊，这让我深感羞愧。随后，我平生第一次为世事的神奇而慨叹
起来。
这世事多么有趣，多么神奇！刚刚还觉得胖子姐姐遇到的问题是无解的，是令人伤感甚
至是绝望的，现在我已经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想到这个办法的同时，我更加
深刻地理解了老霍始终教导我要保有一颗高贵的心的真意及老霍的良苦用心。
在 过去的日子里，我对金钱没有太多的感觉。或许，因为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缺少
过钱，心理的不平衡和精神上的孤单又牢牢地抓住了我，所以于我而言，能够使心 灵
得到慰藉、使精神得到满足的事物才是最为珍贵的。在今天之前，面对金钱和面对喜爱
金钱的人时，我是清高的、是具有优越感的。我对拜金主义者是充满怜悯 的、是时常
暗中为他们叹息的、是觉得他们实在不够高贵的。想到了帮助胖子姐姐的办法后，我第
一次知道了金钱的可贵之处，第一次对金钱萌生了敬畏之心。由 此，我认定了一件事
情，真正高贵的人不是藐视金钱、不是假清高，而是知道金钱的妙处却不为金钱所迷，
且能够恰当地驾驭金钱，使它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认 定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在高兴之余又陷入了另一种困惑。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
么好多人可以为了金钱放低做人的底线、放弃做人的自由、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 是
放弃做人的尊严。在我看来，做人的尊严要比生命更加可贵。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我
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而选择尊严。同时，我又糊涂起来了，我想不明白老 霍到底为
什么早早地用金钱给自己“垒”了 墓穴？又为什么死得毫无尊严？他是金钱和权利的
奴隶吗？可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金钱和权利。并且老霍说过，一个人如果超越不了
金钱和权利的诱惑和束缚， 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自由。老霍活得那么明白，把事物
看得那么透彻，他始终教导我要保有高贵的心，他耐心地、细心地把我雕琢成了今天的
醉。照这样看，老霍 不该是金钱的奴隶，不该是言行不一致的人。那么，到底是什么
原因，让老霍选择了不归路呢？难道，真地像他说的那样，是因为他不够高贵？难道，
真地如他所说 的那样，当他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干部，就不可避免地踏上了不归路吗？
想 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我第一次觉得，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大的陷阱、就是刚
才幻境中看到的那个深渊，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以花瓣一样美丽的姿态落入深 渊，
还可能如我在幻境中那样，自以为解脱地渴望坠落。至此，我才真正知道了坟墓中那些
财富的份量，知道了自己背负的责任之重大，知道了老霍何以直到最后才 敢于把坟墓
的秘密告诉我并把坟墓里的一切留给我。
当 我理清了思绪之后，觉得自己刚刚战胜了一场风雨、一场考验，一下子就成熟起来
，负重的能力也增强了好多。我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那气息就变成了欢乐的 风
儿，轻盈地飘向了柳林，带着柳烟轻轻地舞动起来。那柳烟的轻舞和着我内心的节拍，
与我的心情共舞。我和胖子周遭的空气也轻快地舞动起来，周围的一切都快 乐起来。
刚才，我陷入幻境时，胖子先是被我吓得脸色煞白，再是被我惊得冒出了冷汗，继而不
停地对着我大叫：“醉，醉，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我就像睁着眼睛睡着了一样，既不回应胖子，也不眨巴眼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柳树
。胖子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又不敢轻举妄动，抱着脑袋“呼噜噜”地 叫了半天才
稳定了自己的情绪。然后，他胆颤心惊地、小心翼翼地目睹着我的表情由痛苦到绝望到
死寂到春意盎然之后，终于放下心来。当我向胖子讲述帮助大姐姐 的办法时，胖子还
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绪中。刚才，我的表现让他近距离地验证了过去他对我的猜测，更加
确认了我的高深莫测。当初，在不了情酒吧里，胖子刚刚注 意到我时就发现了，只要
酒吧里的客人不多，我总会在我的对面备一杯酒，好像祭奠谁的样子。那个时候胖子就
揣测过，这个女孩肯定是有背景、有故事的人。胖子 还按照武侠小说中的情节痴迷地
猜测过，这个女孩子有可能是为了什么事情而下凡的仙子，下凡之后对尘世间感到了失
望，于是成了一个孤独的女侠客。
胖子的这些滑稽的猜想和有趣的验证，倒是帮助他顺从了我的建议，接受了我的帮助。
几天后，胖子交给我一张按着指印的借据，我交给胖子三万元现金。之后，胖子借实习
的空档，带着三万元现金回到了老家。遵照我的“指示”， 胖子给那个带着孩子的女
人五千元钱，让她带着孩子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好好过日子，又带大姐姐和大姐夫到县
医院去看病。让所有人惊喜的是，不能怀孕的问题确 实出在大姐姐身上，但那并不是
太大的问题。医生诊断说，大姐姐属于子宫后位。相对于子宫前位的人来说子宫后位的
人受孕率是要相对低一些，但是是可以怀孕 的。医生告诉大姐和大姐夫，同房后可以
用枕头等垫高臀部，防止精液外流，另外房事后不要立即起床，最好静卧半小时以上，
这样可以增加受孕的几率。听到这个 消息，大姐夫当着医生和大家的面就给大姐跪下
了，哭着说自己愚昧、小气、不是人，因为心疼钱不肯到医院来看医生，亏待了大姐这
么多年。还向大姐发誓说，以 后一定要好好待大姐姐，保证不再让她受半点委屈。大
姐也跪下了，哭着说都怪自己没文化又自私，不敢到医院来检查。
胖子给大姐姐留下一千元，给父母和其他三个姐姐各留下五百元后，带着好消息和两万
两千元回到了心城。在还给我两万两千元时，胖子丝毫也不掩饰地说：“醉，我以前就
崇拜你，现在更加崇拜你了。这次这事儿，你不但帮助大姐姐解决了天大的问题，还刺
激了我让我知道了面对问题时要变通思路，不能像家乡的老一辈人那样，因为逃避钱的
问题而回避最简单最容易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我浅淡地笑，真心实意地说：“胖子，你不要谢我。我们在心河河边商量事儿那天，我
想明白了许多问题。如果真要说谢，我应该谢你呢。我还有一些小想法，等我想成熟以
后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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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 楼
半年后，医学院的校园里出现了第一家由学生租赁学校闲置房间而开设的小店，店名叫
“不醉居”。小店在经销日用小百货的同时也为同学们代理“以物易货”和“以物易物
”业务，这就是我考虑成熟了的想法结成的果子。这家小店由胖子和我“五五”投资。
胖子投资的资金来源于我的建议，来源于胖子脑子里全新的概念和想法，来源于不了情
酒吧老板的“赞助”。
又半年后，医学院的校园里出现了第一家校园咖啡厅——不了情咖啡厅。这是我、胖子
、不了情酒吧老板合资经营的第一家校园咖啡厅。再半年后，心城各大院校的校园里陆
续出现了不了情咖啡校园店的加盟店。
过去的这几个半年时间里，我、胖子和不了情酒吧的老板在默契地营销的同时，也默契
地演绎了一场朦朦胧胧的“青春偶像剧”，共同呵护了一个名叫“友情”的“圣婴”，
共同完成了一场心灵的修炼。顺理成章地，我们成了心城各大院校男生女生心中的偶像
，我们演绎的青春偶像剧也成了被人艳羡的“传奇”。
当“不了情咖啡”的加盟店越来越多，生意越来越红火的时候，校园内外的年轻男女们
开始关注并猜测我们这一场青春偶像剧的结局。人们似乎忘记了当年那个娘娘腔的胖子
，也忘记了当年那个火鸡式的唐逸飞，他们的心里只有眼前这个英俊、潇洒、极具男人
味的郑明利，这个美丽、飘逸得如“仙儿”一般的醉，外加上一个又帅又酷、年轻有为
、仁义善良的不了情酒吧的老板周济民。
在我们几个人刚刚合作的时候，周济民和医学院的同学们一样，错误地以为胖子和我是
一对恋人。胖子和我就像对同学们的态度一样，既不解释也不澄清。我们几个 人合作
了两个半年后，周济民终于确定了我和胖子只是同学加朋友的关系，我跟他单独在一起
时和跟胖子单独在一起时没有什么不同，说话的口吻是清清淡淡的，看 人的眼神是清
清淡淡的，就连会心一笑时的笑容都是清清淡淡的。
周济民去 云南支教前，接触过许多女孩子，也为一些女孩子痴迷过。可是，每当他和
她们相处的时间稍微久一点他就会感到厌倦，感到无聊和空虚。在他的眼里，那些女孩
子 乖的太乖、野的太野、蛮的太蛮、俗的太俗、腻的太腻。像我这样让他找不到合适
的词来形容又让他朝思暮想、让他不敢轻易流露自己的心事又让他千方百计地与之 面
对、让他越看越看不懂又让他整天用心“钻研”的女孩子，他是第一次遇到。他有心追
求我，但他不敢轻举妄动。他自知过去的自己是现在的自己挥之不去的阴影，想要赢得
我的芳心，他必须让现在的自己越发高大，以遮挡过去的自己。
与此同 时，追求胖子的女孩子越来越多。有些胆大的女孩子直接给胖子塞纸条、寄信
，更有甚者直接找到胖子，当面向他表白。对这些女孩子，胖子一概婉拒，却又只是婉
拒，不去伤害任何一个人。他忘不了自己走过的那些自卑的日子，他心里想：既然我
不能给人家爱，那就给一份友好，给一份自信吧。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子遭到 了胖
子的婉拒后，气得又哭又闹，当街数落胖子说：“我哪里不够好？你心高什么呀？你以
为你像个跟班似的跟着醉就能打动她，让她衷情于你啊？你醒醒吧，醉是仙子，可你不
是神仙。再说了，你看看周先生，哪里不比你强！醉要选择的话只会选择他，不会选择
你！”胖子被女孩子的话激怒了，猛地挥起了拳头劈头盖脸地向女孩子砸去。就在拳头
就将要砸到女孩子身上的时候，他“呼噜噜”地叫着，将拳头拐了弯，砸向身边的一棵
树。胖子的手受伤了，一滴一滴地流着血；胖子的心也受伤了，一滴一滴地流着血。
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对我的感情早已不止是崇拜和感激，他和我之间早已不止是跟
班和被跟班的关系。他不得不承认，他早就开始爱我了，只不过这爱太沉太重，沉重得
让他不敢相信这就是爱情。胖子想，过去，他一直不敢直面这个问题，一直不敢亵渎他
和我之间的“兄弟之情”，现在他必须勇敢地面对，必须勇敢地走出第一步了。
胖子没有到医务室去包扎伤口，而是疯也似的跑回了宿舍，用冷水冲了个澡，然后光着
身子死死地盯着镜子中的自己，看着自己发达的肌肉和胆怯的眼神，“呼噜噜”地叫了
半天，咬着牙对自己说：“郑明利，你个熊包！你哪里比周济民差！你哪里配不上醉！
你凭什么不敢追求她！”
就在周济民和胖子双双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的时候，我非常正式地提议召开股东会议。
在会议上，我先是向他们两个道歉，说自己实在太喜欢画画了，希望他们两个能够体谅
我，支持我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同意我退出股份。胖子和周济民同时瞪大了眼睛，呆得
说不出话。
我歉意地笑了笑，满怀委屈地说：“其实，你们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不属于这个尘
世的。我只属于我内心的世界，属于另外一个自己。能和你们一起为营销的事而忙碌这
么久，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极限了。”
接下来，我告诉他们两个，当初提议开“不醉居”时， 就是想把胖子和周先生牵在一
起。我说，我觉得胖子和周先生都是有为之士，如果能够精诚合作定然会硕果累累。至
于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他们两个搭桥，待到开始 做不了情咖啡店校园店时，我就已经
想着要退股的事了。我打开一个文件袋子，把我从会计那里要来的两份财务报表的复印
件推到周济民和胖子的跟前，继续说道：“我一直期待着我们平账的这一天。老实说，
与我预想的时间比较而言，这一天来得有些迟，迟得让我差一点就按捺不住了。”我停
顿了一下，忧伤地说，“你们能理解吗？让一个喜欢醉着的人整天清醒着，还要整天算
计着收入和支出，这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胖子和周济民不约而同地拿起财务报表，又不约而同地看着我，仍然都说不出什么。
“你们不会懂得的。”我浅淡地笑，一副大人大量的姿态，幽幽地说，“你们怎么会懂
得呢？如果你们能够懂得的话，我就请你们陪我喝酒了。”
我一个人品酒时总是在自己的对面摆上一杯，这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周济民和
胖子时常猜想却又猜不透、想不明白的谜。
就这样，我不露声色地暂时逼退了他们两个，不露声色地“撮合”了他们两个，不露声
色地全身而退，又不露声色慢慢地淡出了他们的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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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 楼
退出了股份的我重新回到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每天除了完成专业方面的学习内容
外，把时间都用在了读书和学习上。我也想过报一个书画班，系统地学习一下 绘画知
识，可是我找了几个地方，要么是人家不设成人班，要么是我不能适应那种速成式的教
授模式，要么是因了节外生枝之事，学习绘画的事也就暂时放了下来。
大概，我想学画的目的与其他书画爱好者不同。我不要求自己能画得多么好，不要求自
己用多长的时间达到怎样的绘画能力。我寻找书画班的目的，只是想在学习绘 画的过
程中提高自己的欣赏能力，让自己真正地学会读画。有时，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为什么
读画的欲望远远地超过了学画的欲望？最终，我给自己的解释是，自己 的艺术修养先
天不足，根本就达不到学画的水准。这样的解释让我很满意，也让我更加感激和思念老
霍。
我最为敬佩老霍的是，他教我修炼和保有高贵的心，也让我懂得了做人做事要谦逊、审
慎；他教我不卑不亢、踏踏实实地行走，也让我明白了做人不可妄自菲薄，也不能怨天
尤人。
我决定退股之前，心里也曾泛起过小小的涟漪。和周济民、胖子一起为“不了情咖啡”
的生意而忙碌的日子，是我上大学以来惟有的与他人“朝夕共处”的日子。和他们在一
起时的心情，比不上和老霍在一起时踏实和愉悦，但是他们两个对工作的一丝不苟、对
事业的大胆追求，还有他们两个相互“攀比”的君子风度，以及他们两个对我的尊重和
爱护，让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我也曾想过，如果他们两个都能如我一般珍视这难得的
“相聚”，如果谁也不去打破这难得的平衡，我就没有必要立即退出。不过，这个念头
在我的脑子里只闪现一下便无影无踪了。毕竟，特殊的生活经历在将我打造成彻头彻尾
的完美主义者的同时，也彻底地瓦解了我成为理想主义者的可能。
我经历过与老霍长达十来年的对饮、言欢的美好时光，又经历过和老霍的生离死别，这
使得我有能力及时收拾“碗碟”，主动解散我、胖子和周济民的这一场三人行的青春的
“盛宴”。
想当年， 我最后一次与老霍相见时，老霍对我说，从此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我从来
没有见到过他，更无从与他相识时，我难过、不舍、痛哭和不知所措，但也仅此而已。
老 霍出意外之后，我真切地体会到我的生命里早已生长着老霍种下的种子，繁衍着老
霍的思想和精神，可是这个世界上却再也找不到老霍的身影，这让我彻底地崩溃 了。
那种孤苦无助的绝望，那种无处诉说的哀伤，那种无法发泄也无法消解、无法搁置也无
法转移的思念，那种让我撕心裂肺又让我寂寞无言、欲哭无泪的怀想，在 一点点地折
磨我、撕碎我的同时，又一点点地抚慰我、重塑我。当我终于完成了“历练”获得新生
之后，我的心成熟了，我的感情深沉了，我的性情沉稳了，我能够淡然生死了，同时我
也超越了阴阳的阻隔。最后，我垒起了一方只属于自己的世界，却又可以在这方世界里
邀老霍对饮。
于心城人 来说，老霍是一个谜。他的自杀让他在带走一个无解的谜的同时又留下了一
个无解的谜。这两个谜，引得了多少心城人锲而不舍地谈论和追究，引得了多少心城的
领 导干部寝食不安和朝暮思量，也就引得了多少人成为金钱的俘虏、成为权贵的帮凶
。于我来说，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在我的心目中，老霍是一个为我解疑释惑的老 师，
是一个为我授业的先生，是一个帮我成熟和高贵起来的辅导员，是一个可以患难与共的
至交。这个事实让我感到庆幸，也让我感到满足，更让我对我、胖子和周 济民三人的
这一场青春的“盛宴”在满怀感激的同时，也急于圆满地拉下帷幕。
还有一 点，我没有发现，却一直在遵照执行。那就是：当与美好的事物面对时，我虽
淡然面对，但也是满怀感恩的；当美好将要变异或当美满将要被破坏时，老霍在我生命
中刻下的一切便成了我毅然放手、毅然转身的理由和支撑。正是因为这一点，我退股
后，既不需要调整心态也不需要时间来过渡，立即就回到了我本来的生命状态 中。也
正是因为这一点，胖子和周济民对我既是满怀愧疚，又是满怀敬畏。他们从来没有在私
下里聊过与我相关的话题，从来没有对我品头论足，却极为默契地成了“攻守联盟”。
他们齐心协力地努力开拓市场，努力提高“不了情”的知名度，努力为员工谋福利，他
们也齐心协力地在适当的时候一起邀请我，约我喝茶、谈天、看电影，约我在心河河畔
傻坐、发呆、看景。
渐渐地，我们三个人都确定了，我们已经找到了各自的“平衡点”， 各自的情感也都
回归到了自己的心灵深处。这个时候，他们幸福地发现，三个人的青春盛宴不是完结了
，而是被我们如数享尽了，连一点味道也没有遗失，连一点残 渣也没有剩下。于是，
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去吃了大排档，一起开怀畅饮新鲜的冰啤酒，一起扯着嗓子唱歌，一
起勾肩搭背地在大街上齐步向前走，一起流着各自的眼 泪，谁也不去擦拭。
这之后，几个人相聚的日子越来越少，心却越贴越近。
事情巧就巧在，我和肖世诚约好了给他当模特的第二天，胖子给我打了电话。胖子说，
周济民到周边城市的各个加盟店去检查工作和考核业绩，出差已经一个多月了，今晚将
回到心城。周济民在电话中向胖子转达此次检查和考核的结果时，高兴地说，虽然我已
经退出了“不了情”， 可是我在那些加盟店中的影响力却越来越大。很多店经理直言
不讳地说，他们的生意之所以红红火火，都是因为他们隐瞒了我已经退股一事。他们说
，我以我的智 慧、大气、美丽、超俗等等优点赢得了很多铁杆粉丝，他们不敢伤了那
些粉丝的心。然后，周济民问胖子，他们应该怎么办？就这样一直欺骗消费者吗？胖子
就提 议，晚上请我一起小聚，以向我表示感谢为由，几个人痛快地喝上一场，再听听
我怎么说。
初秋时节，大排档是不能吃了。为了找到大排档的感觉，我们几个齐刷刷地选择了心城
古老火锅店。我们不要包间，就要大厅里热热闹闹的感觉。
胖子和周济民有大半年的时间没有见到我了，偶尔电话联络时也只是互报平安，互道珍
重。他们实在太忙了，有时接连多少天都没有机会回到自己的床上好好地睡上 一觉。
他们的不了情咖啡加盟店已经遍布了好几个省的大、中院校的校园，不了情酒吧的连锁
店也以射线状，快速地向四面八方延展。这个时候，胖子就要毕业了， 努力地写好毕
业论文成了胖子和周济民两个人最大的心愿。不，是三个人最大的心愿，因为他们中间
又多出了一个人——周济民的妹妹周济坤。为了让胖子有更多的 时间和精力整理毕业
论文，周济民和周济坤担负了跑外、出差的重任，让胖子在心城坐镇的同时，潜心整理
论文。
我、胖子和周济民在火锅店门前相见的那一刻，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又不约而同地张开
手臂，紧紧地抱在了一起。大半年的时间，三个人身上都发生了好多变化。我们几个进
得火锅店，落座之后，针对“变化”这个话题，接二连三地感慨起来。
胖子又瘦了好多，不但与“肥仔”两个字毫无关联，还有了几分“肌肉男”的美感。他
的目光变得有些凌厉，声音比以前豁亮，说话的语气比以前坚决，就连语言也变得“有
棱有角”。如果是初见胖子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过去的他是个“娘娘腔”。胖
子的变化让我又惊又喜，禁不住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高兴地说：“胖子，这才是真正
的你！继续加油啊，你会越来越棒的！”我对胖子的夸奖、赞叹和鼓励都是真心的，可
是不论我拍胖子肩膀的动作还是夸奖、鼓励胖子的语气，都像大姐姐对小弟弟或者说像
长辈对待孩子一样，这使得胖子鼻子一酸，说出了一句酸溜溜的话。他说：“醉，我才
知道，清清淡淡的你比高高兴兴的你更加有温度。”
我轻轻地瞪了胖子一眼，嗔怪道：“我也才知道，真正的你要比半真半假的你小气得多
，麻烦得多。”
胖子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嬉笑着说：“那好吧。我再回到半真半假的状态好了。”
周济民开怀地笑了起来，对我们两个说：“看看你们，见面就掐，活像两个小孩子。”
我和胖子同时把头转向周济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大惊小怪地说：“哦？您好老哦！”
周济民并不回应我们，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襟，坐得端端正正的，一副欢迎参观的姿态。
胖子和周济民只一个多月没见，自然发现不到什么。我就不同了。我不但发现周济民比
以前清瘦了好多、比以前成熟了好多，还发现周济民的目光比以前深沉、神情比以前淡
定，脸庞上还浮现出了或多或少的沧桑的味道。
就在胖子和我上下打量周济民的同时，周济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密切地关注着我的表
情。
开始的时候，我专注于周济民的变化，并没有在意周济民的眼神。当我发现周济民鬓角
处好像有几根白色头发的时候，不禁歪着头看看周济民右侧的鬓角，又歪着头看看他左
侧的鬓角，然后微微地皱了眉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周济民，才几个月不见，你
怎么真地成了小老样了啊？”说罢，我把身子靠在椅子的靠背上，想好好端详一下周济
民。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周济民正用一种复杂的难以揣测是悲是喜是哀是愁的目光直射
我。
“醉太不关心我了。”周济民没有回避我的目光，就那样与我对视着说，“哪里是这几
个月的时间，明明是这几年的时间嘛。”
我将双肘支在餐桌上，双手托着下巴，也不回避周济民的目光，就那样与他对视着，模
仿憨豆的样子笑了笑，淡淡地说：“我的一位至交说过，岁月是改变不了人的，能够改
变人的只有自己的心念和自己的心。”
在胖子看来，我的这个表情有几分淘气、有几分可爱、还有几分赖皮，我说的这句话有
几分拽、有几分故作高深、还有几分可笑。他摇了摇头，叹息道：“如果生活不想放过
你，你的心和你的心念再怎样努力，又能如何呢？”
在周济民 看来，我的这个表情有些冷、有些绝、有些居高临下，我说的这句话则是直
抵他心、推心置腹又不留半点余地的。这让他感到了痛苦，感到了无奈，也感到了懊悔
。 他暗中谴责自己，几年的时间都熬过去了，早就下定决心走出这段单相思，为什么
要在大家难得一聚的时候失态呢？为什么要破坏这好不容易恢复的平衡状态呢？想 到
这里，他借胖子说话之机，把目光投在了胖子的脸上，不动声色地说：“你们两个，一
个是哲学家，一个是实战派，我还真就分辨不清，谁对谁错了。”
我当然看 出来了，周济民在掩饰自己内心的痛感。我也明白，周济民说不是这几个月
的时间让他老了，而是这几年的时间使他沧桑了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下
去，因为老霍对我说过，有些时候，缄默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因为在特定的情形
下，你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他人误解，从而引起更大的麻烦。同时，在无法缄 默的
场合里，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则是另一种缄默。所以，我既不和周济民恋战，也不“
堵截”胖子，而是有气无力地说：“两位先生，为了今晚这一餐饭，我可是饿了整整一
天了。拜托你们，怜香惜玉一下好不好？”
“赶快点菜，赶快点菜。”胖子哈哈笑着说，“济民，你发现没有？此时的醉，和济坤
神似啊。”
“醉也是女孩子嘛。”周济民也笑了，同时摆出了兄长的派头，无限怜爱地说，“从年
龄上看，她比小妹还小一年呢，是小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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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楼
听胖子提到“济坤”的名字我就猜到了，胖子和周济民的妹妹周济坤已经相识了，我还
预感到胖子和济坤会有一些故事。但是，我没有开口问济坤的事，也没有让刚才的话题
继续向下进行，而是将话题转移到了他们的生意上，继而又转移到了我将要给画家肖世
诚当模特的事情上。
当胖子说起，不了情的顾客中有好多好多我的粉丝，并问我是继续隐瞒我已退股的事实
，还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家我已经不是不了情的股东时，我的表现出乎胖子和周济民的
想象。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淡淡地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不了情可以打一副友情加
亲情的牌。友情和亲情是恒久的，不绝不息的。这样的话，宣传的时候可以是我们三个
，也可以是你们三个或者是他们三个。这样不是更好？”
胖子的脸刷地就红了。他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茶水后才开口说道：“你是说
，在做生意的同时打造偶像人物？那样的话，以后是不是可以开个培训学校呢？咱批量
打造醉式的女孩子，再批量打造某式的男孩子？”
胖子这话，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怯而临时“扔”出来的，我却一本正经地接着说：“胖
子的思路是对的。不过，你的这个想法犯了两个错误。第一，不了情是要打造偶像人物
，但不能批量。别说你们，就是实力雄厚的政府，也没法批量打造真正的领军人物。不
管什么事，一旦开始批量了，也就开始掺水了，也就丧失灵性了，当然也开始贬值了。
第二，千万别指望‘醉式’的 女孩子能汇聚成一股什么力量。老实说，我这个醉只是
一个概念式的人物。就算我们假定我有几分生动、能吸引一些眼球、能有一点影响力，
我也不过是平面上的人 物，无法走向多维的社会生活。说得直白一些，我的一切还只
是萌生阶段，就像一颗刚刚发芽的种子。这个时候的我没有能力面对社会生活中的风风
雨雨，只能隐藏 在泥土中，耐心地等待茁壮起来的那一天。所以说，醉式的人物只是
个摆设，而且是保护层下面的摆设。你们打造这样的偶像人物出来，等于打造了一个废
物。我倒 想问问了，你们是想害社会啊？还是想害年轻一代啊？”
我的一本正经和我的言论惊到了胖子和周济民。他们眨着眼睛相互对视，仿佛一个在问
：“这是我们所了解的那个醉吗？”一个回答：“我们好像从来就没能真正了解醉吧？
”一个又问：“无解？”一个再答：“无解。”
对我不解又无解的胖子和周济民同时把头转向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小的时候，我听到过一句话，这句话总是在我感到困惑的时候默默地提醒我，让我看
清自己的状态。”我并不为他们的表情所动，仍然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的大意是：
做人，首先要修炼和保有一颗高贵的心。只有超越了金钱和权利的诱惑和束缚，人才能
够获得真正的自由。高贵的心灵则是人们超越欲壑、获得真正自由的最终的通道。”
胖子和周济民越来越不知道我到底想说什么，但是他们同时明白了，过去他们所了解、
喜欢和爱慕的只不过是我的表象，我的内涵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我所考 虑的问
题也远远地超出了他们思考的范围。他们一个向前挺了下身子，将小臂和双手铺在餐桌
上，一个向后挪了下身子，将后背贴在椅子上，仍然都没有说话。
向前挺身子也好，向后挪身子也罢，都是在调整各自的位置，都是在寻找新的平衡点。
看着胖子和周济民下意识的小动作，我的心里豁然开朗。我深知，几个人都找 好各自
的位置，自然而然地保持三者间平衡、稳定的状态，这是我们继续做朋友的前提和保障
。能够继续做朋友，我才能有机会与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和创意，为他 们事业的发展
尽一份心、尽一份力。
心里豁然开朗的我，脸上也露出了浅淡的笑容。
周济民端详着我，轻轻地说：“醉，你这笑容就像清清的、静静的溪水，我看不到它欢
快的流淌，听不到它欢快的歌唱，但是我能从溪水中的水草、石子、游鱼和小虾米的状
态，感应到溪水的欢歌，感应到溪水的舞步。”
胖子也说：“对，对。我不会像济民说得这样诗意，但我和他是一样的感觉。醉，我从
你的浅笑中看到了你心里的轻松与欢愉。”
见我笑而不语，周济民和胖子相视一笑，又不约而同地浅笑着示意我，他们在用心听讲
，请我继续讲下去。
我也不推诿，开口说道：“作为旁观者来看，不了情应该适当地停下或放慢横向发展的
步伐。客观地说，到现在为止‘不了情’只是一个标志而已。它既算不上品牌，也没有
过人之处。”我扫了一眼胖子和周济民，歉意地笑了笑，“对不起啊。你们得原谅我的
直言。”
胖子连声说道：“你说，你说。”
周济民连忙给我倒了杯白水，也连声说道：“你说，你说。我们听着呢。”
我也不客气，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继续说道：“不 了情之所以能够做到现在这样，
只是因为从决策者、管理者、经营者到消费者大多是年轻人，而且大多是高校的在校生
。除去这一点，不了情不具更大的优势。试 想，如果有人打算效仿不了情的经营模式
，只需重新取个名字，比如不了缘、不了梦、不了不了，他就可以大张旗鼓地向不了情
发起挑战了。”
胖子和周 济民面面相觑。我谈到的问题，他们两个都没有想到。或者说，他们都高看
了不了情的实力，小看了未来的竞争者有可能具备的实力。他们以为，只要努力拓展市
场，多多增开加盟店和连锁店，他们就占有了市场；只要始终如一地抓好食品的质量
和服务的质量，他们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拥有市场。其实，我所例举的重新取个名 字开
家小店来和不了情竞争的事，已经发生过并且正在发生着。有的小店干脆就用了我和胖
子当初那个小百货店的店名“不醉居”。有人借用“不醉居”的店名，这让胖子和周济
民很是不爽，但这不爽只是因我而起，并不是觉得那些小店对他们有什么威胁。
我的“高论”让胖子和周济民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忙追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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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 楼
“投入一定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打造企业文化。当今，国内国外有影响力的企业，无
一不是依托企业文化来凝聚各路精英、凝聚优秀的员工、凝聚天下的客源。”我放下杯
子，有些忧伤地说，“当今的小企业，包括一些大中企业，都和不了情一样，不注重文
化，只盯着市场，要的只是眼前的利益。要知道，这恰恰是企业的大忌。忘了我在哪本
书中读到过，老一辈表演艺术家于是之先生教他的学生时说过，‘演员演戏到最后拼的
不是演技，是文化’。我看历史小说也发现，古时的青楼女子，到最后拼的也不是美貌
，而是文化和各方面的修养。”
“醉，要不，你回来吧。”胖子可怜兮兮地说，“我们两个人的脑袋也抵不过你一个人
。你回来吧，咱们还一起干。”
周济民也说：“是啊。你才是真正具有商业头脑的人。你要是肯回来，不了情就由你来
掌舵。”
我眯着眼睛，皱着鼻子，抿着嘴，撒娇似的说：“对不起啊，两位大哥。这事儿，是真
地不行。”
我的“两位大哥”一出口，胖子和周济民同时挺了挺腰板，仿佛一下子都高大了许多。
这件事过后，他们两个人曾以此事为由头，深夜不归，在办公室里倾情对饮。酒过三巡
后，周济民带着哭腔对胖子说：“醉这丫头太聪明，也太可人。她的那一声‘两位大哥
’叫得我心里激灵激灵地，好像被她钉在了伦理道德的牌位上。我就不由自主地退了又
退，退了又退。直到摆正了心态，理清了心思，从此不敢有他念。”
胖子则红着眼睛对周济民说：“醉果真聪明过人，明事理，会办事。你在她的面前吧，
有话说不出，有力气使不出，有脾气发不出，即使这样你还是怕伤了她，怕她不开心，
怕她再也不理你。咳，我是认命了。这辈子能给醉当大哥已经知足了，其他的事儿咱都
在酒里了。”
我知道胖子和周济民都是有情有义的人，我也知道他们两个都是真心对我好。我坚信，
只要我把“大哥”的身份派送给他们，他们再也不会因为私人情感而郁闷和纠结。
胖子和周济民都知道我的孤单，都知道在我的心目中，这个世界上除了谭欣姐姐和白雪
之外，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除了我的弟弟唐逸斌和我的父母外，再也没有亲人。
现在，我撒着娇地称他们两个为“大哥”，就是认定了他们这两个亲人。这不但让他们
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还让他们对我更多了几分疼爱。
我看到胖子和周济民“高大”了好多，高兴得差一点落下眼泪。我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
，平复了一下心情，继续说道：“我退出股份的时候就想学画。可惜，我的悟性不行，
也没能找到合适的老师。昨天，我去看画展时遇到了画家肖世诚老师。我们约好了，过
几天我去他的画室给他当一回模特。”
“给画家当模特？”胖子和周济民一起惊问。
“嗯。我看好了肖世诚老师的一幅画，觉得他画得有些境界。”我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清清淡淡地说，“答应给他当模特，我还有一个想法，但我没有对他说。这事儿，要待
画完这幅肖像画后，看看作品的效果和我们合作时的感觉再说。如果肖老师的作品能够
令我满意，我们合作得也很愉快，我想拜他为画画的老师，跟他学画。”
“跟他学画？”胖子和周济民又一次惊问。
“之前，你认识他吗？了解他吗？”周济民追问。
“是啊。过去几年的时间你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画画老师，只凭一幅画就认定他了？这事
儿，能行吗？”胖子也追问。
“行不行呢，我现在不能确定。这事儿得验证了才知道。”我淡淡地笑了笑，认真地说
，“画展上的那幅画，不仅画出了人物的外貌和心理，也画出了人物的精神。我想，能
画出人物精神的画家，品格总不会太差。”
“不行，不行！”听 我说罢，胖子和周济民齐声反对我只身一人去当模特。他们的理
由很简单：画一幅肖像画，多则需要几天的时间，少则也得一天半天的。一个年轻美丽
的女孩子和一 个完全陌生的画家相对一整天，难免会有许多不便。为了避免发生不必
要的麻烦，为了帮助我审核一下那位画家的人品，胖子和周济民决定，由他们中的一个
人来担 当护花使者，陪同我一起去画室。做出这个决定后，他们两人便按照“赢者喝
酒，输者当护花使者”的规则，默默地猜起拳来。
胖子和周济民用猜拳定输赢的方式决定谁来当护花使者一事，我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
对。表面上，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笑，实际上，我的心里已经被他们两个感动得一塌
糊涂了。
从小到 大，除了老霍，还没有谁像他们这样在意我、关心我，还没有哪个人把有机会
保护我当作快乐和幸运的事情。就连曾经被我视为依靠的父亲，在最关心我的时候，也
不过是偷偷地带我到心山脚下看看野花，捉捉蝴蝶，偷偷地安慰我几句。末了，他总
是反复地叮嘱我，千万不要让妈妈知道他带我到心山脚下了，只说到学校的操场 上转
了转。父亲还告诉我，以后要多听妈妈的话，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和妈妈顶嘴，
这样妈妈就不会再打骂我了。我遵照养父说的去做了。母亲并没有如养父 说的那样停
止打骂我，反而气急败坏地说：“你个小狐狸精越来越油滑了。你以为你假装乖巧就能
骗得了我吗？”说罢，又是一场比先前更狠的打骂。如此反复几次之后，我对养父失去
了信心，不再指望他对我有多好。
多亏遇到了老霍。想起老霍，我的鼻子酸酸的，差一点落下泪来。
“哦，我输了！”这个时候，猜拳输给了周济民，获得了为我当护花使者机会的胖子猛
地跳了起来，开怀地喊道，“我赢了，我赢了！”
“你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啊？”我跟着起哄道。
“当然是输了。输了就是赢了！”胖子兴高采烈地说。
“胖子，你可是肩负着我们两个人的护花使命。这责任可是重大！”周济民像胖子一样
开怀地笑了笑，一把拉住胖子的胳膊让胖子坐下来，庄重地说，“陪醉去画室，既不能
给醉丢人，也不能给咱自己丢人。你要彬彬有礼，还要明察秋毫；你要装呆卖傻，还要
对画家充满仰慕之情。”
我“噗嗤”一声笑了，夸张地说：“周济民，照你这样说，我觉得胖子不像护花使者，
倒像间谍和特务了。”
“让你说对了。从现在开始，胖子还就是间谍和特务。”周济民一本正经地说，“为了
完满地完成任务，胖子必须‘乔装打扮’一下。要不然，就他这块头，就他这长相，就
他这粗声大气的嗓门，就他这咄咄逼人的派头，就算那画家是个地道的小人也会装作谦
谦君子来蒙混过关。”
就这样，几个人反复地讨论后，一致通过了周济民的提议：让胖子假装结巴，这样可以
隐藏他的底气，不至于一开口就让画家产生戒备之心；让胖子扮演娘娘腔，这 样可以
让画家以为他是醉的男闺蜜，对他不会有敌对心理；让胖子扮出渴望当模特，渴望当明
星的样子，这样可以让画家产生优越感，从而不知不觉地把他的本性暴 露无余。
来之前，我对胖子和周济民说，最好先给肖世诚老师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会带个朋友一
起过去。我的提议遭到了胖子和周济民的一致反对。他们说，就算有些失礼也 不能让
画家事先知道这件事。周济民一遍一遍地嘱咐胖子，从看到画家的第一眼就要盯好了他
。尤其要盯准了，当他第一眼看到我和第一眼看到胖子时，是怎样的神 情和怎样的心
理。
“你个肖世诚，还真就经不起检验。第一眼看到醉时，你就露出了奸猾和贪婪的本性；
第一眼见到我时，你就暴露了你对我的不满和轻视。”胖子强压心头的怒火，一边耐着
性子观看肖世诚的“表演”，一边愤愤地暗中对肖世诚说，“就你这点伎俩，不用我来
揭露你，醉自己就能看透你了。如果，你把她当成了不谐世事的小丫头，只能说明你还
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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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楼
全心全意为我当导演的肖世诚，不但听不到胖子的心语，还忘记了胖子的存在。他轻轻
地扳着我的头，让我看向左上方，直到我的锁骨完全凸现出来，他才摇着头满意地说：
“没想到，真没想到，我还能遇上你这么完美的模特。醉，我一定要让你的肖像画红遍
中国画坛！”
我非常敬业地保持着令肖世诚满意的姿态，按照他的要求淡淡地笑。我的表现让肖世诚
又惊又喜，他忍不住连连赞叹道：“醉，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专业。你的表情很
轻松，笑容很自信，目光很沉静，怎么看都不像第一次当模特的人。”
我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仿佛没有听到肖世诚的话。
“好，好，好！”肖世诚倒退了两步。用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臂，用右手托着下巴，眯着
眼睛，仿佛打量雕塑一样打量我。终于，他好像发现这尊雕像还可以更符合要求一些，
便举着右手轻声说道，“醉，再把目光向下移动一寸。对，对，就这样。OK了！”
“醉，你的领悟能力太强了。只要告诉你怎样做，你总能在第一时间内做到最好。这实
在太难得了！”肖世诚一边赞叹，一边恋恋不舍地一步一步地退到了画架的后面，咬着
嘴唇歪着头无所顾忌地盯着我，好像要把我印到他的眼睛里。
见肖世诚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胖子忍不住喊了一声：“肖，啊肖老师。这就，就，就
开始，啊画了吧？”
肖世诚看了看胖子，不情愿地点了点头，又转向我，信心十足地说：“醉，你是我见过
的最优秀的模特。我相信，今天这幅肖像画一定可以超过我原有的水平。”停顿了一下
之后，肖世诚的脸上露出愧疚的神情，继续说道，“一会儿开工后，我可能会很投入，
那就顾不得照顾你了。你要是累了，就适当地放松一下，休息好了再恢复到现在这样的
状态。”
我用笑容回应肖世诚说：“没关系，我不怕累。您就尽管画吧。”
估计是我的敬业精神让肖世诚更加惊喜了，他忍不住说道：“醉，在我看来，你天生就
是当模特的料。不，你不是模特，是艺术品，是精致的、生动的、无可挑剔的艺术品。”
胖子刚要再次开口提醒肖世诚尽快开始画画，意外地见到肖世诚先是站直了身子，毕恭
毕敬地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角的鞠躬礼。礼毕之后，肖世诚站直了身子，郑重其事地对
我说道：“醉，辛苦你了。谢谢！”
胖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肖世诚会在开始画画前给我鞠躬。所以，当肖世诚给我鞠躬的
时候，胖子猛地愣住了，而当肖世诚对我说完“醉，辛苦你了。谢谢”， 胖子的心头
一热，从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莫名的感动让胖子有些恍惚，也有些不知所措。
他直愣愣地盯着肖世诚，看着他一手托着调色盘，一手挥舞画笔， 专注地在画布上涂
抹。当看到画布上的色彩渐渐地热烈起来的时候，胖子忽地有了自惭形秽的感觉。这种
感觉就像当头棒喝，惊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冷战。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那个在胖子的心底潜伏了多年的名字叫做“自卑”的东西悄悄地
浮出了“水面”。这自卑先是如同游丝一般在胖子的周遭舞动，又不知不觉地一圈一圈
地在胖子的身上缠绕起来。直到那游丝像蚕丝包裹着蚕宝宝一样彻底地将胖子绑缚起来
，他才从鼻子里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噜”的声音。如果说，胖子以往发出的“呼噜噜”
的嘶鸣声是愤怒、是抗议、是警告的代名词，那么此时胖子发出的“呼噜噜”的声音就
是羞愧、是哀告、是无奈的代名词。
是的，胖子在无奈地、羞愧地哀告。
没有人逼迫胖子承认，可是胖子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日子里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我
，更没有真正了解过我。他觉得，他不但没有了解过我的内心，连我的外貌也没有真正
“看到”过。他还觉得肖世诚说得对，我是精致的、生动的艺术品，是完美得无可挑剔
的艺术品。
“醉是完美的艺术品，你只是一个莽夫；肖世诚是懂得艺术的人，你只是一个莽夫；醉
需要被懂得和被欣赏，你只是一个莽夫；你今天是来给醉当护花使者的，可你只是一个
莽夫……”胖子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大串毫无逻辑的排比句，最后都不知不觉地落在了
“你只是一个莽夫”上。这样的句子和“你只是一个莽夫”几个字让胖子感到窒息，他
下意识地向上挺了挺身子，好像从绑缚他的游丝里探出了脑袋一样，拼命地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
此 时，饱满而成熟的秋阳趴在落地窗前，用温柔的金黄色的目光注视着背景画布前的
我。背景画布上画着花园的一角，上面有一条幽静的小路，有无数异彩纷呈的鲜 花，
有各种各样的藤蔓，还有一个木质的凉亭。我坐在画布前的一把木质的长椅上，就像坐
在凉亭里一样。金黄色的阳光打在我纯白的连衣裙上，让纯白色变成了柔 和的玉白色
。这种玉白色与背景上热闹的花草的颜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我看上去像是落在繁
华的尘埃中的一片晶莹剔透的雪花。
太阳是秋天的太阳，阳光是秋天的阳光，花草是夏天的花草，藤蔓是夏天的藤蔓，我就
觉得自己变成了既属于美丽的夏天又属于成熟的秋天、既天真无邪又深谐四季、既简单
快乐又含蓄蕴藉的仙子——披着如梦一般的薄纱的仙子。
人 与人之间的距离可能是咫尺、可能是天涯、可能是咫尺天涯、可能是天涯咫尺。有
时只在一念之间，有时连一念也捕捉不到。人们都知道，那道让人们望而生畏的鸿 沟
或魔障，有时只有毫厘之宽，有时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鸿沟突现、当魔障在前，还
是会有一部分人本能地后退、无奈地投降。
胖 子陪我来当模特，肩负的是他和周济民两个人的“护花”使命。来之前，两个大男
人的情绪高涨到爆棚。他们上网搜索肖世诚的资料，根据他画作的内容猜想他的人 品
和习惯，再根据他们猜测的肖世诚的人品和习惯来运筹决策。就在陪我走进画室的那一
刻，胖子觉得自己有着前所未有的高大和魁梧，也有着前所未有的机智和英 勇。他假
装的结巴、他假扮的娘娘腔、他故作的羞怯相都令他暗自得意，又让他暗生自信。可是
，此时此刻，被自卑绑缚着的胖子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就像小丑 的上窜下跳一样
，除了给肖世诚平添笑料、让我感到难堪之外，别无其他的意义。
胖 子低下头，偷偷地瞄了瞄我，又斜着眼睛瞄了瞄肖世诚和画布。他发现，我的姿态
是优雅的，神情是庄重的；肖世诚的神情是从容的，绘画动作是娴熟的；画布上的 颜
色则是如水一般清澈和明朗的。这个发现让胖子觉得自己是一个坐在画室里的局外人，
一个与我无关、与肖世诚无关、与绘画与艺术都毫无关联的局外人。然后， 胖子觉得
自己越来越渺小，直渺小得近乎不存在了。这种感觉太糟糕了，糟糕到让胖子无法忍受
的程度。
他悄悄地从裤袋里摸出了早已设置为静音状态的手机，以小桌和放在小桌上的我的背包
为掩护，飞速地打出了一条短信并将短信发送给了周济民。胖子在短信中说：“济民，
在艺术和艺术家的面前，我们太渺小了。我们不但就没有能力保护醉，连自保都很艰难
。”
很快，胖子收到了周济民的短信，内容是三个问号加三个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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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 楼
胖子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又迅速地发出了一条：“放心吧，没事。正因为没事，我才觉
得自己很可笑也很可悲。回去再给你讲。”
收 到胖子的短信时，周济民刚刚在网上找到了肖世诚的个人空间。这个空间不好找，
因为不论空间还是空间的主人都没有以肖世诚的名字命名。空间的名字叫做“大美 画
苑”，肖世诚的网名叫做“不成居士”，个人说明则是“画脂镂冰终不悔”。看到“大
美画苑”的时候，周济民撇着嘴笑了笑，心想：大美？古今中外，优秀的大 画家数不
胜数，有几个敢说自己的画是“大美”的？你这个人得有多自信啊！当看到“不成居士
”的名号时，周济民皱着眉头寻思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嘟哝道：“算 你有自知之明。
”当读到“画脂镂冰终不悔”时，周济民不得不借助网络词典了，因为他从来没有听到
过“画脂镂冰”这个词，也就无从知道“画脂镂冰终不悔”的 含义。
搜索之后，周济民盯着电脑上出现的内容，不禁对肖世诚产生了些许的敬意。
画脂镂冰，语出：汉•桓宽《盐铁论•殊路》：“故内无其质而外学其文，
虽有贤师良友，若画脂镂冰，费日损功。”画脂镂冰是成语，大致意思是，在凝固的油
脂或冰上绘画雕刻，一旦融化，都化为乌有。比喻徒劳无功。
“这么说来，这个肖世诚还真就是一个热爱绘画、热爱艺术的人了？”就在周济民自言
自语的时候，胖子给他发来了短信。于是，收到胖子的第二条短信后，周济民在回信中
说道：“我在网上刚刚查到，肖世诚是一位哪怕永不成名、哪怕徒劳无功也要努力画画
、不懈追求艺术的画家。”
后来，周济民让我看了这个名为“大美画苑”的空间，想听听我如何理解肖世诚的空间
名、网名和个人说明。
粗 略地翻看了肖世诚空间里所有的画作，我慢慢地说：“肖世诚确实是一个钟爱绘画
艺术的画家，他可以为绘画艺术付出很多，却不在意收获什么结果。一句‘画脂镂 冰
终不悔’，既表达了他追求绘画艺术的决心，也透露了他对自己在绘画方面发展前景的
不确定。大美空间的‘大美’应该是肖世诚对绘画艺术的综述，不成居士的 ‘不成’
，应该是他自知在绘画方面存在着局限，也许，还有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我
顿了顿，又叹息道，“可惜啊，肖世诚的画，很难有大成。”
“为什么？”周济民和胖子同声问道。
“他的志向很大，无奈着眼点太低。”我恢复了平常的口吻，淡淡地说，“虽然，古人
常说术要有专攻，业会精于勤奋，但是，古今中外的集大成者，最终都是胜在了心上。”
“高贵的心？”周济民恍然大悟，赞叹道，“我发现，醉不仅是美女才女，更是真正的
高人。”
胖子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自暴自弃地说：“是啊，我也发现了。醉的内涵，别说是及，
就是望我也望不全的。”
“你 们两个坏人，如此挤对我，是和我有仇吗？”我苦笑了一下，幽幽地说，“‘高
贵的心’是我小的时候，一位良师益友在我的生命里种下的种子。我想，他之所以反
复地强调‘高贵’两个字，只是希望我能够成长为一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
武不能屈’的人。小的时候，在我的心目中，‘高贵’是一个朦朦胧胧、若有 若无的
东西。它不抽象，但也没有具象。有的时候我觉得它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有的时候我又
觉得它是一个沉重的包袱。上了大学后，随着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涉猎 也逐渐广起来
，我开始明白我那良师益友所说的‘高贵的心’其实就是‘本分的心’，就是真正的‘
平常心’。”
胖 子和周济民不知道，我前面说肖世诚的那一席话是有所指的。他们也不知道，我给
肖世诚当模特一事刚刚开始便草草结束的原因并不像我所说的那样，对肖世诚给我 画
的肖像画不满意。其实，我对肖世诚给我画的肖像比较满意。虽然肖世诚那画中的我多
了几分清冷的高贵，少了几分清雅的韵致，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给肖世诚的画 扣分。我
把这个结果归为我自身修养的不足和我们两个人相识甚短又是初次合作，彼此不够了解。
有 些事，我不能对胖子和周济民说，也不敢对他们说。我怕他们为了帮我出气而做出
令人遗憾的事情。除此之外，还有重要的一点，虽然肖世诚做出了让我不能容忍的 出
格之事，虽然我因此把他清出了我的视线，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否定他对艺术的追求
，我也没有把他列入坏人或恶人的行列。当我最后一次同时面对肖世诚和他 的画时，
我第一次清晰了“人格分裂”一词的真实含义。我为肖世诚感到惋惜、感到遗憾，但我
并没有说服和规劝他的想法。在我看来，人的智慧都是由自己或是具有大智慧的人发掘
出来的，人和境界也是以智慧为基石而打造出来的。我远远不是智者，更谈不上境界，
根本就没有能力说服和规劝他。
我确实远远不是智者。我所拥有的理论也好、理念也罢，大多是老霍给我的。我还没有
来得及身体力行，没有来得及实践一下那些理论和理念的实用性，还没有能力发掘自己
的智慧。所以，当我遭遇肖世诚这个人格严重分裂的人时，除了以不变应万变外，实在
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当模特那天的表现，由始至终都让肖世诚惊叹不已，也让胖子惊叹不已。没想到，肖
世诚花费了五六个小时全心全意地完成的令他自己赞不绝口的画作，只得到了胖子一个
人的连连赞叹。
当肖世诚完成了最后一笔，豪放地丢下调色盘和画笔，张开手臂拥抱画架时，我终于放
松下来。我轻轻地捶了捶酸痛的双臂和双腿，又敲了敲了已经麻木的后腰，微笑着一步
一挪地走向画架。
肖 世诚对这幅画作太满意了。他顾不得未干的油彩染了衣袖，顾不得未干的油彩沾了
满脸，就那样深情地拥抱着画架，将脸颊轻轻地贴在画上，足足有几秒钟的时间。 肖
世诚的这个举动不但打动了自己也感染了胖子。在此之前，胖子从来没有关注过书画家
或任何艺术家的话题，他想象不到，一个中年男人在欣喜之时会如此动情， 又如此纯
真。
胖子站起身，离开座椅，直愣愣地看着肖世诚，看着他那如同孩子一般灿烂的笑容，看
着他那充盈着泪水的眼睛，竟也抑制不住地兴奋起来。他大声地激动地说道：“肖老师
，您画得太好了，太像醉了。看您一笔一笔地涂抹颜料，转眼间就成了一朵花或一片叶
子，我感觉就像在看魔术师变魔术一样。太神奇了！真的太神奇了！”
肖世诚松开了画架，直起身来，转向胖子，用力地握住了胖子的双手，愉快地说：“胖
子，谢谢你！”不待胖子说话，他又扭着头对我说，“能够被艺术所感染的人，一定是
具有艺术细胞、具有艺术天分的人。醉，你看看，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我笑着说：“肖老师不要这样夸奖胖子，他会骄傲的。”
肖世诚的夸奖确实让胖子在心理上把他和艺术及艺术家的距离接近了一点。他羞怯地笑
，毫不隐瞒地说：“我已经骄傲了，这可怎么办啊？”
肖世诚松开胖子的手，迎着我向前走了几步，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喜笑颜开又信心十
足地说：“醉，你快过来。你看看，你对这幅画满意不。”
我笑着快走了几步，轻轻地抽回了手臂，也信心十足地说：“肖老师的画肯定错不了。
就算我不满意，也是好画。”
可是，当我立在画架前，仔细地读了画之后，不禁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凝
固了。
“感觉怎么样？”肖世诚兴致勃勃地问，“和你预想的效果相差几成啊？”
胖子也开心地说：“醉，快说说你的想法。我也好跟着你学习学习怎样欣赏美女画。”
我收敛了已经凝固的笑容，尴尬地笑了笑，很有分寸地说：“肖老师的画，色泽饱满，
枝叶鲜活，连那几片发育不良的叶子也是生机勃勃的。还有，画中的主人公与背景融为
了一体，一点也没有生拼硬凑的感觉。”
“主人公？”肖世诚愣了一下，追问道，“只是主人公吗？不是醉吗？”
胖子也跟着问：“不是醉吗？”
“惭愧。醉和画中的主人公差得太远了。”我恢复了常态，面颊上却泛起了羞红。我认
真地说，“从 神情来看，这主人公是养尊处优的、是清高又清纯的。你们看她的眼睛
有多么明亮，她的目光有多么明朗，一看就是美好得如同满月一样的女子。可我呢？我
有好多 瑕疵，还有一些自卑。我的眼睛因为蒙了一层薄雾而少了明快多了冷郁，我的
目光除了静定、有力之外，再无长处。我和她，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我顿了顿，转向
肖世诚，向他鞠了一躬，满怀感激地说，“肖老师，真心地谢谢您！您这幅画就像一面
镜子，让我看到自己有太多不足。”
“什么意思？”肖世诚像是被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又失望又惊讶地问，“你是对画不满
意？还是对画中的你不满意？你是觉得我画得不够神似？还是觉得我表面上美化了你，
实际上丑化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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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 楼
我愣了一下，淡淡地说：“不是，不是。肖老师，您误会了。您这幅画，用色大胆，浓
淡适度；运笔自如，线条流畅，疏密也恰到好处。这幅画的笔触，或粗犷或深沉，都透
露出了您高超的技艺。”
见肖世诚涨红了脸不再说话，我继续说道：“我 确实是自卑的，心理也比较晦暗。如
果我会画，我肯定没有能力把这幅画画得这么明快和饱满，光线也不会这样强烈。我会
把它画得暗一些，把花草藤蔓画得朦胧一 些，把主人公画得内敛一些，主人公的眼睛
和目光也会完全不同。总之，不论和画中的主人公相比，还是和我想象中的自己相比，
我都差得太远了。我需要努力地修 缮心性，让自己少些瑕疵。”我太认真、太动情，
说着说着我的嘴角有些抽搐，眼睛有些湿润，声音也有些颤抖。这让肖世诚和胖子都吃
惊不小。
胖子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我的身旁，歪着头看我，艰难地安慰道：“醉，要我说，你比
画中的主人公好无数倍，比你想象中的你好无数倍。依我看，肖老师的画远没有真实的
你完美。”
肖世诚猛地看了胖子一眼，又歪着头看我，接着胖子的话说道：“醉，你别激动。你没
有不好，都是我画得不够好。我可以按照你的想法修改一下。过几天你再来看画，保你
满意。”
我不想再做无谓的解释，苦笑着直截了当地说：“肖老师，您千万不要修改这画，否则
我会更加惭愧了。就这样吧。当模特的事儿，今天开始今天结束。我尝试过了，还对自
己有了更深一层的了解，这个收获已经不小了。非常感谢您！”
我的态度很坚决，语气很坚定。我看到了肖世诚瞠目结舌的样子，却并不为其所动。
特殊的成长经历造就了我现在的性格。在我看来，凡是不想说、不必说、可说可不说、
坚决不能说的话，全部都是不可以说出口的话。在我看来，不论是别人伤了自 己还是
自己伤了自己，不论是伤了自尊还是伤了心，只要是伤了就必须掩埋伤口、强忍疼痛、
暗自疗伤，不可以将伤痛示人，也不可以将伤痛示己。我之所以毫不犹 豫地做出了终
止当模特的决定，并不像我说的那样，觉得这画太明亮、主人公太清高了等等，真正刺
激了我并让我耿耿于怀的是画中主人公的细节部分，比如脸庞比 较丰满、手脚比较圆
润、锁骨特别凸出、耳垂稍显单薄。
我是敏感的也是脆弱的，我是脆弱的也是绝情的。正因为知道自己是敏感而又脆弱的，
我要求自己必须绝情——不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肖世诚不会知道，这幅肖像画中令他又满意又得意的细节方面的创作，在我的心目中全
部化成了毒针，且针针都刺在了我的死穴上。
世上有多少女子，为了达到清瘦和骨感美的效果不惜忍饥挨饿，不懈地减肥一生。我是
清瘦的、是骨感的，但我的想法不同于那些渴望瘦身的女孩子。自从我的母亲生下了唐
逸斌，自从我由胖乎乎的“宝贝女儿”变成了干巴瘦的“小妖精”，我的瘦弱就成了养
母的“骂资”。什么“我就不喜欢你那贼溜溜的眼睛和尖尖的下巴，一副狐狸精的模样
”，什么“你这骷髅一样的脑袋上嵌着一双凹陷的眼睛，活像个巫婆”，什么“看你那
瘦瘦的长长的样子，如果再扭上几扭，简直就是冷血的蛇”等等，都是我的母亲一咬牙
一切齿就能随便吐出口的新意不断、恶念叠加的“咒骂段子”。
这些咒骂的段子，往往与“妖魔鬼怪”紧密相联，又和我“瘦弱无福”的形象分不开，
所以，母亲极其轻松地运用它们击垮了我的信心，让我为自己的长相和瘦骨嶙峋的样子
感到羞愧和自卑。到了大学里，那些同学和校友给我起的“瘦鸵鸟”和“瘦火鸡”等
等外号，无形中又加深了我自卑、羞愧和痛苦的程度。那个时候，我对任何外号都报以
淡然的微笑，貌似一点抵触的情绪也没有。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内心的无奈 与自卑
就像火山一样，时常在我一人独处时爆发，将我炙烤得面目全非。好在老霍早已将他几
十年来对人生的感悟毫无保留地镂刻在了我的心头，时时刻刻陪伴、警 醒和抚慰我，
还帮我在心中垒起了一道“降妖除魔”的屏障，帮助我战胜并忽略来自他人的伤害，也
帮助我化解来自自己的伤害。
虽然，自从上了大二之后，同学和校友“送”我的外号都不翼而飞，大家开始惊诧于我
的蜕变，可是二十年来在我的心目中形成的“丰润大美”的理念已经根深蒂固，难以动
摇。加之我所读到的古今中外的名画，凡是以女性为主人公的（除去生活在最底层的穷
苦人），不论是胖是瘦，都具有一种圆润的美感，具有一种自然、温润、宁静的气息—
—这种圆润的美和宁静的气息我所欣赏并向往的。所以，不论别人怎样赞美我，我始终
认为：自己太瘦了，整体形貌距“美丽和高贵”有着天地之遥。我坚信，别人对我的赞
美完全来自于老霍对我的培养，来自于“腹有诗书”，来自于肉眼看不到、只能用心感
受到的气息。
我希望肖世诚画出我本来的相貌，也希望肖世诚能多少画出我内在的东西。我知道自己
是不完美的，知道自己是敏感的、脆弱的、自卑的，所以，我更加希望自己是 真实的
。我深信，我可以通过不断地学习和不懈地努力来逐渐地打磨和修补自己，使自己逐渐
拥有内在美。我拒绝任何包装和美化，拒绝浮华与虚伪。许多年来，我 只用简单的护
肤品，始终是素颜，衣着也只选择简单的休闲装。说起来，我唯一钟爱的装饰物就是丝
巾了。好多人说我是丝巾控，不论春夏秋冬，不论什么场合，只 要不是穿着高领的毛
衣或打底衫，我就会围上一条漂亮的丝巾。我戴丝巾并不是迷恋丝巾不能自拔，而是想
用丝巾来遮掩在别人看来性感十足、在自己看来却奇丑无 比的凸出的锁骨。
有个同学因为我的“丝巾控”和我开过玩笑。那同学说：“醉，有的时候，不论从季节
看还是从天气看，真地不适合戴丝巾。可是，你什么时候戴丝巾都好看，而且，你戴丝
巾和不戴丝巾，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我觉得，你可以开个专卖丝巾的小店，自己当模
特就行了。生意肯定会红火。”
当时，我只是说了声谢谢。到秋季来临的时候，我郑重地送给那同学一条很别致的桑蚕
丝丝巾。我对那位同学说：“夏季时就想为你选一条丝巾，但怕你嫌天气热，没法戴。
悄悄地告诉你，我确实开了一家小店，就在外贸一条街上。我的小店经营休闲女装，很
多衣服都是我自己设计的。”
那同学接过丝巾，又惊又喜，禁不住连声问道：“刚刚开的小店？醉，是在我的提醒下
开的小店？生意好吧？一定很红火，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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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楼
我笑着摇了摇头，温暖地说：“小店有一年多了。生意还好。”
“那为什么要送我礼物？”那同学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把丝巾礼盒塞到我的怀里，不好
意思地说，“我怎么好随意收你的礼物呢？”
我重新把礼盒递到那同学的手里，真诚地说：“当初你的那个玩笑很贴心，让我感到很
温暖。我要谢谢你，不行吗？”
听我这样说，那同学就喜笑颜开了。她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激动地说：“醉，现在的你
和平时的你一点都不一样。原来，你并不是冷血的。”
我回抱了那同学一下，在她的耳边淡淡地说：“我确实是冷血的，很难和谁成为朋友，
但我是知道感恩的。你让我感到了温暖，所以我要回报你。仅此而已。”
如果那位同学没有提到“冷血”一词，或许她会成为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只是因为
她的那句“原来，你并不是冷血的”，我就将她当作读透了的书页轻轻地翻了过去，再
也不曾回读。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存在一些缺陷，在选择朋友的时候过于审慎、苛刻，甚
至有些狭隘。我也想随和一些、豁达一些，为此我曾努力地改变自己，可是收效甚微。
后来，有那么一个夜晚，我站在窗前仰望天空中的弦月，试图从如水的月光中找到老霍
的影子。我伸出双手，让手心里盛满了月光。我温柔地凝视满满的一捧月光， 恨不得
将它吸进眼睛里、喝进肚子里。不知道是自己感动了自己，还是因为想念老霍，我的嘴
角明明上翘着，泪水却如同雨滴一般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个时候我忽然 发现，我本是
一个如此温暖、如此温柔、如此诗情画意的人。只不过，我只能是星星或月亮，绝对不
是太阳。“我无法热烈，但我足以真诚和宁静。那么，我就用自 己的方式待人好了。
”我如释重负般地对自己说。
而今，对待肖世诚的态度也是一样。当我读到“午后的阳光”时，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
真正热爱艺术又忠于艺术的画家。尽管肖世诚曾试图掩饰自己，但他还是用他的“坦白
交待”赢得了我的好感。我主动提出与他合作，除了看好了他的“午后的阳光”外，还
看好了他的真诚和真实。
我对肖世诚为我画肖像一事，期望值并不是很高。我希望肖世诚能够感应到我内在的气
息，像画那幅“午后的阳光”一样，无须美化模特，只须如实画来。如果，能够捕捉到
我心灵乃至精神层面的内容，把形貌并不十分美丽的我画得有些内涵，这幅画就可以获
得我的满分了。
不曾想，让肖世诚引以为豪的细节方面的构思，在我这里成了对我的讽刺。我知道肖世
诚不是有意讽刺我，但我更知道，就是我努力地吃上一整年，也没法把自己吃 得丰满
起来，没有可能把自己的手脚吃得圆润起来。我那原本就凸出的锁骨，在肖世诚的导演
下，在他的画作中，蕴含了十足的性感、风情和风骚的意味。而我那唯 一得到过养母
的夸奖，也令我自己极为满意的饱满而又大大的耳垂，偏偏被肖世诚给画薄了，画小了
。我当然明白，肖世诚这样创作为了让我的耳朵与锁骨看上去显 得更为协调，可我坚
决不能接受这种篡改。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幅肖像画，若无其事地转向胖子，温和地说：“胖子，帮我拿好包，
我们得告辞了。”
胖子茫然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肖世诚，无奈地拎起我的包，脑子里却翻腾起了周济民
对他说过的话。
那是半年前，周济坤刚刚回到心城不久。有一天，她说自己不开心，闹着让哥哥和胖子
哥哥请她吃饭，陪她聊天。周济民里外忙活、装聋作哑，就是不接周济坤的话茬儿。因
为他知道，他这个醋坛子式的宝贝妹妹憋了一肚子的酸水，一旦翻倒起来可是够他受的。
周济坤是在周家失去大儿子之后来到周家的。她的亲生父亲在她还没有出世的时候，因
单位里的机械出了故障导致意外事故，不幸公伤而亡。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大流血不
止，最终抢救无效，撒手而去。这样的事实，使得周济坤生来就背负上了“克星”的
罪名。人们认为，这个孩子的命又硬又毒。她还没有出生就克死了父亲，刚刚出生又克
死了母亲，自己却生得白白胖胖、精灵鬼怪的，这本身就是不祥之兆。所以， 不论是
近亲还是远房亲戚，都不愿意收养这个小克星，也就任由她年迈的爷爷独自照料她。刚
巧那个时候周太太因痛失爱子而精神恍惚，她的远房亲戚来探望她时提 到了这个可怜
的孩子。周先生听远房亲戚说罢此事，稍稍考虑了一下就做出了决定：他们来领养这个
孩子。
去拜访小济坤的爷爷时，周先生带了一个大大的红包。他对小济坤的爷爷讲述了他们家
痛失爱子的情况，并向老人家保证，一定会善待孩子。对她只会比对亲生孩子更好，不
会让她受丁点委屈。他还坦率地说：“说起来，我们抱养这孩子是两全其美的事儿。既
能让孩子得到父爱母爱，也能帮助我的爱人早日康复。同时，我们也会把您当作我们的
长辈。过年过节时，只要时间方便，我们一定会带着小济坤来看望您老人家。”
听孩子的爷爷说，这个襁褓里的小娃娃已经取名叫济坤的时候，周先生又惊又喜。待他
和老人家攀谈过后才知道，这老人家本是识文断字之人。老人家给这孩子取名为济坤，
就是希望这孩子不但不是克星，还会成为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他人的人。希望孩子“成
为有益于社会、有益于他人的人”，这也是周先生给他的两个儿子取名时所考虑的，所
以，他觉得周家和老人家、和这孩子确实有缘。
让周先生意外的是，老人家在送他和孩子走出家门之前，突然跪倒在地，恳切地说：“
恩人啊，您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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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楼
老人家的这个举动惊到了周先生。他抱着孩子直直地跪在了老人家的面前，惶惑地说：
“老人家，您快请起。不论您有什么请求，只要是我周某能做到的，我全都答应您。”
“我只要您答应我一件事。至少，在孩子成人之前，不要让她知道自己是抱养的。”老
人家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着的和文件袋差不多大小的牛皮口袋，颤抖着把那口袋掖在周
先生和孩子之间，又从怀里掏出一把古旧而精致的银质长命锁，塞进襁褓里，这才泪流
满面地说，“恩人，请您答应我，您带着这孩子走出这个大门之后，永远不要回头，永
远不要再回来。你们不要挂记我，只要好生对待这个孩子我就感恩戴德了。”
“这长命锁是我祖上所传，就让它陪伴着孩子。这牛皮口袋里的物件儿，待这孩子长大
成人后，准备出嫁时，烦请您代我转交给她。这孩子与您家有缘，这是她的福气。就让
她真正成为你们的孩子，与我们程家别再有任何关联吧。”老人家站起身，又扶起了已
经被惊呆的周先生，继续说道，“没有爹娘的孩子命都太苦了。这孩子有福，这孩子有
福啊。”
说罢，老人家将周先生推出了庭院，咣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周先生原本就是仁义之人，见老人家对孩子如此挂心，不禁低头看看怀中的婴儿，眼含
泪水，暗中说道：“老人家，您放心吧。从现在开始，这孩子就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到了周家的小济坤，正如她的爷爷祝福的那样，不但没有成为克星，还成了周家的福星
。随着她会翻身、会坐、会爬、会走，随着她咿呀学语到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
妈妈”， 周太太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好，逐渐恢复了常态。待到济坤成为小学生以后，
更是聪明伶俐，乖巧可爱。从那以后，不但周先生把她视若掌上明珠、周太太把她当作
了 贴心的小棉袄，就连哥哥周济民也十分疼爱她，凡事都让她七分。在这样的环境下
成长起来的周济坤，除了具有周家人善良、温厚、勤奋的特点之外，还具有几分开 朗
、大胆、霸道和“野蛮”的特性。
开始的时候，济坤的这些刚刚暂露头角的、与众不同的特性，时常引起一家人的夸赞。
待她越来越大，直到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周先生和周太太逐渐发现，女儿的这些特性虽
算不上顽劣，可也令人担忧。很多的时候，她太强势、太烈性，虽不会伤害其他人，却
容易伤害自己。
周济坤读大学的时候谈了一次恋爱，那是她的初恋。对方是个很帅的男生，学习很好，
家境较差，对周济坤百般呵护，百般顺从。周济坤是学财会的，为了多赚一些钱来资助
那男生读研，毕业后，她没有到父亲的公司去工作，而是拜一位退休老会计为师，跟她
学习“做账”并跟着她一起同时打了几份工，专门帮助小型企业管理账务。师傅负责教
周济坤“真本事”，周济坤负责完成她和她师傅两个人的工作量，这期间所吃的辛苦，
不言而喻。那男生也很争气，研究生毕业之前就接到了北京一家国企的邀请函。让所有
人惊诧的是，那男生毕业后，临离开心城前，向周济坤提出了分手。
一向自信又霸道的周济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冒着火似的瞪着那男生，逼问道：
“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要现在分手？”
那男生低下头，含着眼泪，生硬地说：“我们两个在一起，原本就是针尖对麦芒。这几
年我一忍再忍，也努力地改变过自己。可是，我心里明白，对你俯首称臣、惟命是从的
我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就算我们现在不分手，以后也会两败俱伤。”
“为什么？”周济坤没有想到，那男生如此绝情，又如此直白。
“你的家境和我的家境。”那男生止住了泪水，抬起头决绝地说，“你的家境使你不会
低头，我的家境使我要昂首挺胸。”
见那男生如此决绝，周济坤从心里到身体一下子就软了下来。她死死地抓住那男生的手
，向他保证，以后一定好好改改自己的脾气，再也不张牙舞爪地向他发号施令，努力地
学着做一个淑女。
“我从来都不欺骗你，你也不要欺骗自己。我们两个，谁都无法改变，永远无法改变。
”不料，那男孩轻轻地推开她的手，静静地说，“这些年，你资助了我不少钱，以后我
会加上利息还给你。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会有这样一天——不论我将来的工作
如何、境遇怎样,我们总是要分手的。所以，这些年我从来没有侵犯过你，没有亵渎过
你。我早就对你说过，你是我遇到的一块瑰宝，有朝一日我会完璧归还给你。过去的日
子，我对你所有的感情都是真的，以后我不会再爱你，这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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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楼
那男生的姿态和语言，就像一座冰山，死死地压向周济坤。她在经历了短暂的假死状态
之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轻轻地拍着那男生的脸，豪气满天地说：“小
子，有种！我没看错你！我资助你的钱，就当这些年你给我当马仔所得的利是吧，不用
还了。既然你说了真心话，我也给你撂个底儿。我和你在一起，也从来没有想过天长地
久——不论你将来的工作如何、境遇怎样。我之所以跟你混了这么久，只是想让你占着
这个位置，直到我遇到值得我爱一辈子的人为止。”
周济坤半低下头，以四十五度角看着她左侧的地面。几秒钟之后，她猛地抬起头，潇洒
地一挥右手，满脸笑意地说道：“你走吧，去开拓你的人生。如果你真地是个男人，这
辈子就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那男生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他喜笑颜开、手舞足蹈，像是得到了特赦的囚徒一般，对
周济坤说了声“谢谢”便一阵风似的逃走了。
那男生太了解周济坤了。他知道她是骄傲的，知道她是宁折不弯的，知道她是真心爱他
的。他知道，他越是赤裸裸地伤害周济坤，周济坤越会表现出没所谓的样子，绝不会和
他纠缠；他越是坦白直言，周济坤越是无可奈何。
是的。很多女孩子都像周济坤一样，在失恋的时候，最终逃不过的是自己心头的结。她
们不怨恨男人的无情，不后悔曾经的付出，只想追问一句话：“你到底有没有真心爱过
我？你到底有没有欺骗我？”好像只要男人说了确实真心爱过她，从来没有欺骗她，她
已经失去的这份爱就是圆满的，她的心里就会好受一点。而且，当她也认定了男人没有
欺骗她之后，她就会掏心挖肺地检讨自己，把导致分手的罪责全部担在自己的肩头，并
让自己沉浸在惭愧与自责中。
周济坤和那男生分手之后，曾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天两夜没有出来。她从头到尾一个
镜头一个镜头地重温他们恋爱过程中共同经历的一切，一句话一句话地省察自 己，一
件事一件事地反省自己。最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男生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敢于向霸王一样的她提出分手，这说明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说明她没 有看错他。接
下来，周济坤陷入了一场永无休止的恶性循环。她总是如此假设：如果我是淑女型的女
孩，如果我能温柔一点，如果我不是那么强势，如果我是弱不禁 风的，他肯定不会放
弃我，肯定会十倍、百倍地疼爱我。她又总是如此自责：我真不该一身豪气、一身匪气
，我真不该对他大吼大叫，他每次向我要钱的时候，我真 不该不相信他，总是追问他
都把钱花在了什么地方，他和其他女生在一起的时候，我真不该总是限制他、警告他，
不该让他在其他女孩子面前没有面子。
当她无数次假设和自责过后，终于听到了母亲一边无力地拍打房门，一边哭泣着自言自
语的声音：“济坤啊，听妈妈的话。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儿，都有爸爸妈妈和哥哥呢。
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快出来吧，跟妈妈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不论是什么事儿，
妈妈给你做主，啊。”
听着母亲的声音，周济坤忽地皱起了眉头，怒气冲冲地打开了房门。正靠在门上哭泣的
母亲来不及躲闪，随着房门的打开而倒在了地上。怒火中烧的济坤顾不得母亲，扯着喉
咙喊道：“叫， 叫，叫！叫什么啊！你是我妈啊，还是我是你妈啊？！要不是你们从
小到大这样宠着我，我能是今天这个样子吗？人家的爸爸妈妈都会好好教育女儿，让她
成为淑 女，成为公主，成为人见人爱、人见人疼的乖乖女。你们可倒好，愣是把好端
端的我宠成了一个大小姐，一个小霸王！人家都不喜欢我了，人家都要逃到北京去了，
你们知不知道啊！”
周太太跌坐在地板上，惊诧地看着失态的女儿，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周先生闻声从卧
室里奔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周济坤，惊惶地问：“济坤，你这是怎么了？是失恋了？”
他急走了几步，扶起了妻子，继续说道，“孩子，有话可以好好说，不要这么歇斯底里
。妈妈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你不要刺激她。”
周先生刚 刚从卧室里奔出来的时候，周济坤的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她以为一向不苟言
笑、对她和哥哥都很严厉的父亲会迁怒于她，会狠狠地批评她一顿，那样的话她的心里
会 好受一点。没想到，父亲不但没有像往常那样严厉，连她置母亲摔倒于不顾这么恶
劣的事情都没有批评她。这让她的火气越发大了起来，胆子也更大了。她后退了一 步
，瞪圆了眼睛怒视着父亲，大声喊道：“我 歇斯底里？我刺激了她？你整天就知道忙
生意，就知道赚钱，赚钱，赚钱！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你什么时候关心过她？大学毕
业后，我说我不到你的公司去上班， 我说我要依靠自己，独立闯世界。你有阻拦过我
吗？她身体不好，你每天总是早出晚归，几时在家陪伴过她，照顾过她？你有什么资格
说我？！”
周先生抱紧了已经瑟瑟发抖的妻子，一边扶着她向卧室走去，一边轻轻地说：“济坤，
我同意你独自去闯世界，是因为我相信你；我同意你赚钱去资助男朋友，是因为我尊重
你。这几年，我一直为你没有向我要钱去资助他而高兴，觉得你是有骨气的孩子。现在
看，对你来说，无所谓骨气不骨气，因为你本来就没长脑子。”
父亲的声音很轻，话语却像针尖一样刺在了周济坤的心头。她像一个漏了气的气球，霍
地熄灭了嚣张的气焰，渐渐地萎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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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楼
从那以后，有话无处说、有泪无处流的周济坤，到理发店剪去了美丽的长发，又去商场
选了几套中性的衣服，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中性人。没过多久，她在玩电玩时认识了几
个年龄比她小的男孩子，工作之余时常和他们一起打DOTA，像他们一样为了打DOTA可以
不顾一切。当她回到家里，一人独处的时候，心里又郁闷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的火
山。那团无名的烈焰在她的胸膛里熊熊燃烧，她的身心就被炙烤得变了型，走了样。
有 一天，周济坤自己也不知道想找什么，在抽屉里胡乱地翻腾的时候，一把抓在了没
有收回刀尖的裁纸刀上。她看到了裁纸刀的刀尖后，心里刷地涌起一股寒气，登时 就
熄灭了那烦躁的烈火。她用左手抓起裁纸刀，一点一点地推出刀片，将右手中指的指肚
按在了刀刃上，像弹钢琴一样，将指肚在刀刃上优美地滑过。鲜血染红了裁 纸刀，又
一滴一滴地滴在桌子上，直到在桌子上“绘”出了一幅让人胆颤心惊的图画。这幅图片
没有让周济坤胆颤心惊，反而让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快感。她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有
翻过手来查看手指上的刀口，而是接二连三地用手指肚在刀刃上“弹奏”着。
后 来，母亲发现了她在自残，把她带到了医院，消毒、止血、包扎。可是，已经晚了
，周济坤已经痴迷上了肉体疼痛的感觉。她觉得，对她来说，这种疼痛是一种解 药，
可以抚平她心灵上的疮疤，可以抚慰她心灵上的疼痛。她还觉得，这种疼痛是一种享受
，一种能够让她暂时忘记前男友、暂时超离现实中的一切，让她进入无我 境界的精神
上的享受。
从母亲发现济坤自残带她到医院处理伤口，至父亲赶到医院，至重新回到家里，周济坤
始终非常平静，仿佛那纵横交错的伤口只是画上去的，根本就不会引起疼痛。
周 妈妈和济坤的状态完全不同。这位可怜的母亲被女儿给吓坏了。她死死地盯着女儿
的手，目光中充满了惶恐，也透露出了她内心的疼痛。她的嘴角不停地抽搐，那样 子
就像犯了错误又被家长教训了一顿的小孩，想哭又不敢哭，不哭又憋屈得难耐。她的思
维完全凌乱了，慌慌张张地不停地搓着双手，东一句西一句地自言自语，身 边的人完
全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正在给周济坤处理伤口的医生一边忙活着手里的活儿，一边抬起头来，表情复杂地看了
看周妈妈，冷冰冰地大声说道：“这位女士，您这忙忙叨叨的样子已经影响了我们的工
作。往后站，靠边儿一点！”
看到医生的眼睛盯着自己，手却一直没有停下，周妈妈猛地一惊，倒吸了一口凉气。她
用双手捂住了嘴巴，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她胆颤心惊地、小心翼翼地对医生说：“医
生，请您看着点儿。看着点儿。别不小心碰疼了孩子的手。”
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周妈妈一眼，不再说话。待他给济坤处理好伤口后，对身边的护士
说：“没问题了。给她包扎一下。”又转向周妈妈，说道，“这么大的孩子，不怕皮肉
之痛，只怕心理出问题。您这当家长的，要关心应当关心的，别再给孩子增添心理压力
。更不能孩子都出了问题了，您还糊涂着。”
周妈妈又是一惊，再一次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惊慌地说：“我没有，我没有。”她一边
说着，一边紧张地盯着女儿的脸，期待着女儿能帮她说一句话。
周济坤漠然地看了看医生，又漠然地看了看母亲，霍地大声喊道：“闭嘴吧。不够丢人
的。”
周妈妈被女儿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连忙捂紧了嘴巴，不再说话。她茫然地瞪着噙
着泪水的双眼，就像一个被遗弃了的小孩，既不知道应该如何进退，也不知道应该向谁
求助。
正欲走开的医生转过头来，用凌厉的目光扫射着周济坤，严厉地说：“姑 娘，作为一
个身心健全的人，在我对你的母亲无礼地大声说话时，你至少应该对我的言行感到不满
。你可倒好，不但不去劝慰母亲，不但不向我抗议，还比我的言辞 更加恶劣。依我看
，割坏你这手的不是裁纸刀，而是插在你心口上的刀子。你要知道，这把刀子杀不死你
心里的痛苦，杀不死你自己，它只能伤害最疼爱你的家人！ 你的心灵可以麻木，你可
以感知不到伤口的疼痛，可是，你不能不体谅母亲的心痛！”
医生的话让周济坤愣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应他，而是默默地抬起头，把目光转向母亲，
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
周妈妈更加慌张了，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她低声下气地对医生说：“医生，您不要说了
。我的女儿没有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同时，她向前抢了一步，一把捧起女
儿那只刚刚被护士包扎好的手。她本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女儿的手背，以抚慰她愤怒的心
灵，不曾想，慌里慌张中竟然碰到了女儿那裹着纱布的中指上。就在自己的手指碰到女
儿手上纱布的那一刻，周妈妈的心里就像被滚开的油波了一样，“刺啦”一声，痛得她
浑身都痉挛起来。
“疼吗？啊？济坤，疼吗？”周妈妈的心太疼了，直疼得她脸庞都扭曲了，五官都错了
位。
就在这个时候，周先生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急诊室，一把抱住就要失控的妻子，轻轻地对
周济坤说：“回家！”
看到父亲，周济坤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光亮。可是，当父亲抱住了母亲，向她扔出了“回
家”两个字后，她的目光又黯淡下来，且比先前的目光更加阴冷。她霍地站起身，低着
头，急匆匆地奔出了急诊室，仿佛在逃离一场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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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 楼
周先生满脸愧疚地向医生和护士点头致歉之后，感激地对那位医生说：“大夫，谢谢您
了！我现在赶着回去，改天我再来拜访您。或许，我还会给您添一些麻烦。”
那位医生点头笑笑，和善地说：“没什么。都是为人父母的人，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
。快回去吧，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呢。我们改天再聊。”
从上了父亲的车，周济坤做好了迎接一顿训斥的准备。可是，一路上，周先生不是
关切地询问妻子的身体状况就是不断地安慰妻子，劝她凡事都看淡一点，一定要以身体
为重。直到他们回到家里，周先生只对女儿说了一句话：“打个电话，请长假。最近不
要去上班，在家里好好休息休息。”
周先生的语气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从他的语气里，周济坤既听不出生气与责备
，也听不出焦虑和心疼，这让她不知不觉地把心悬了起来。她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但
她分明地知道，那些叫做孤独、惶恐、焦虑以及伤害的东西，还有好多无法分辨、无法
冠名的不好的感觉，正像灾难一样一波一波地向她袭来。
她想不明白，面对受伤的她，父亲何以毫无怜爱之心？何以置之不理？思来想去
，她得出一个答案：父亲爱的是母亲，父亲只关心母亲。至于她，在父亲的眼里，不过
是一个摆设，而且是一个不能讨得他欢心的摆设。想到这里，她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
，在写字桌前坐了下来，凝神看着受伤的手指。这个时候，她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刀割自
己的手指，忘了那个男生以及和那个男生相关的事情，她所关注的只有一个问题：父亲
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这个问题像魔咒一样，先是一下一下地叩击着她的心灵，继而如同海啸一般，忽地
将她给淹没了。被卷在咆哮的洪水中，她看着父亲渐渐地远去，母亲渐渐地远去，哥哥
渐渐地远去，自己渐渐地远去，希望也渐渐地远去。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她在心里嚎叫着，猛地将受伤的手指拍向桌子。疼痛，
连着心的疼痛倏地传遍了她的全身，一下子就唤起了她的存在感——真实而又痛苦的存
在感。这之后，她的身体逐渐地浮出了水面，在洪水的最高峰上漂浮，就像一朵冰山上
的雪莲，在山巅静静地绽放，散发着又香又冷的气息。她太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种感觉
让她确定自己不是透明人，让她确定自己还真实地活着。于是，她将裹着纱布的手指平
放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把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狠狠地向它砸去。
从小到大，周济坤没有受过半点委屈。不要说这样彻骨的疼痛，就是在她蹒跚学步
的时候也没有摔过跟头。她是在爸爸、妈妈还有哥哥的手心里捧大的，是在亲朋好友、
老师和同学艳羡的目光中长大的。二十多年以来，除了她小时不懂事，时常没完没了地
为一点小事大耍公主脾气时，父亲会绷着脸用严肃的表情提醒她“演出该结束了”之外
，她就没有看到过家人不愉快的表情，更没有被家人批评和训导过。过去的日子里，就
算小济坤做错了事，父亲也会借机避开，让母亲好言好语地一边哄着她一边开导她；就
算父亲母亲在谈令人忧伤的事情，只要小济坤一踏进家门，他们马上转换话题，并向小
济坤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周济坤四岁那年出了水痘。水痘来势凶猛，不到两天的时间就遍布了她的全身。爸
爸妈妈担心她不小心抓破了水痘引发感染，也怕抓破水痘后在她的身上留下疤痕，两个
人轮班抱了她整整五天的时间。她不睡时，值班的爸爸或妈妈就陪她说话，给她讲故事
、说歌谣、唱歌，她熟睡时，爸爸妈妈也不敢睡，顶多是把她的小手握在自己的大手里
，稍稍地打个盹。
周济民对妹妹的好，估计也算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从小济坤上幼儿园开
始到她读大学恋爱之前，只要她和同学闹意见了、不开心了，哥哥周济民总会第一时间
冲过去，帮助她解决同学之间的矛盾，促进她和同学之间的感情。如果，周济坤是和女
生闹矛盾了，哥哥周济民就会带上上好的巧克力、漂亮的卡片、装帧精美的薄薄的诗集
等等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礼物直接找到那些女同学，把礼物分送给她们，给她们讲要珍惜
友情的道理，最后要求她们和济坤好好相处，做知心的好朋友。如果，周济坤和男生闹
矛盾了，哥哥就请男生们去踢球、带他们去游戏厅打电玩、请他们下馆子，再严肃地叮
嘱他们，以后只许好好保护周济坤，遇事要多照顾她，不许惹她生气，更不许成为她的
敌人。
周济民年长济坤他们好几岁，人长得又高又帅，他花钱大方、出手阔绰，待人和蔼
可亲，很轻易地就成了女生们的偶像和男生们的大哥。直到周济坤读高中的时候，每当
在北京大学读研的哥哥回到心城，周济坤都要约上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让哥哥请她们看
电影、请她们吃饭。对于妹妹的请求或要求，周济民总是欣然应允，并尽自己的努力使
她们开心，让妹妹百分百地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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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 楼
周济坤和哥哥周济民之间产生裂痕并逐渐疏远，正是在周济坤恋爱之后。周济民发
现妹妹和他越来越疏远、和父亲母亲交谈也越来越少的时候，正是周济坤开始和那个男
生恋爱的时候。那时起，周济坤不再和哥哥没完没了地煲电话粥，不再唠唠叨叨地在网
上给他留言，甚至时常拒接哥哥打来的电话。为此，周济民非常担心，还特意从北京跑
回心城，找济坤的好朋友了解她的情况。不但如此，周济民还冒着有可能刺激到母亲的
危险，向父亲母亲询问济坤在家时的表现，让父亲母亲仔细回忆，济坤有没有因为什么
事和他们不开心过，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周济民在心城忙活了近半个月的时间，结果一无所获。于是，他也如同济坤的好
同学和好朋友说的那样，认为周济坤没有什么大问题，她只是对初恋太投入，并因为恋
爱而忽略了其他方面的事情。得到这样的结论之后，周济民不敢直接去劝妹妹，只好悄
悄地找到了济坤的男朋友和他长谈了一次，希望他好好对待济坤，希望他们恩恩爱爱，
彼此珍惜。同时，他也郑重其事地警告那男生，不论什么原因也不论什么情况下，在他
毕业之前，坚决不许碰济坤。周济民毫不隐瞒地对那男生说：“妹妹是我母亲的命根子
，是父亲心的头肉，也是我的掌上明珠。只要你和济坤好好相处，我们全家人都会感激
你，善待你。倘若你敢在结婚前占济坤的便宜，哪怕是在济坤的强迫下就范，我也不会
轻饶了你。”
那男生和济坤恋爱，就是看中了济坤的父亲有不少生意，希望从她那里得到经济上
的支持，另外他也早就从济坤那里知道了周家一家人对她的宠爱，所以，当面对周济民
对他的软硬兼施之时，他以为周济民及家人早已看穿他的私心，便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
珠，一边向周济民保证，他是真心真意地爱周济坤，他对她的一切都是实心实意的。他
保证，在结婚之前绝对不会因为任何原因、任何情况和济坤发生不该发生的事情。如果
他违背了诺言，任凭周家人处置他。
尽管那男生说到做到，和周济坤恋爱一年之后也没有如同其他年轻人那样未婚同
居，但是，当周济民知道了妹妹大学毕业后拒绝考研，也拒绝到父亲的公司工作，而是
和一位退休的老会计一起，同时为很多小公司管理帐目之后，他还是觉得妹妹出了问题
。于是，他辞去在北京的工作，毅然决然地回到心城，打算一边帮父亲打理公司的事务
一边监护妹妹。
不曾想，他回到心城不到两个月，他那位已经分手了半年的前任女友不顾一切地
追到了心城，想要和他重归于好。那女孩也是为爱痴迷，见怎样求周济民也不见成效，
就直接找到了周先生和周太太，向他们发誓说，此生非周济民不嫁。如果他们家人不促
成这桩婚事，她就死在心城。就算做不成周家的媳妇，也要做周家的鬼。
经这女孩一通闹腾，周家妈妈突发心脏病住进了医院，周家爸爸也急得一天之间
掉了两颗牙齿。他们这对夫妻都是仁善之人，他们如此心爱自己的宝贝女儿，自然也能
考虑到这位女孩父母的心情，也会对这位女孩生发怜惜之情。可是，这女孩的所作所为
，实在是吓坏了他们。他们害怕这女孩，从内心抵触她、不接受她，又怎么可能促成她
和济民的婚事呢？
后来，周济民被这女孩逼得实在没有办法了，当着父母的面对那女孩说：“好吧
，你不要哭也不要闹了。我告诉你，虽然我与很多女孩子交往过，但我还是处子之身。
如果，你也还是处女，我们可以马上结婚。”
听了周济民的话，那女孩目瞪口呆，然后猛地扑到周济民身上，又抓又挠地说：
“你撒谎！你这个风流才子，这个纨绔子弟，从一入学就开始谈恋爱，这么多年过去了
，怎么可能还是处子！”
后来，女孩终于平静下来，和周济民达成了协议，由她负责找医院，对周济民进
行检查。如果周济民果真是处子，她立马走人，再也不会粘着他；如果周济民不是处子
，他要么娶她，要么为她付出青春补偿费。她说，虽然她和周济民只恋爱了几个月，但
是，周济民已经剥夺了她爱的能力，她再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了。
周济民理直气壮地说：“这样污辱人格的事，按说我是不会答应的。但是，为了让
我的父母安心，为了让你死心，一切都随便你。”
其实，那个女孩也不知道，医院能不能检查出男人是不是处子。面对着心安理得的
周济民和他的父母，不用检查，其结果已经让那女孩大失所望。最后，周济民的父母还
是给了那女孩一些“差旅费”，派车把她送到了机场。那女孩临走时咬牙切齿地说：“
周济民，算你狠！希望你下辈子都不要再遇到我。否则，我一定报复你！”
女孩离开心城后，周济民的父亲母亲大大地夸奖了儿子，并用此事提醒周济坤，
做人要像哥哥学习，坚决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情。周济坤冷冷地看了看父母，恶狠狠地
说：“希望你们也没有做过令你们后悔的事情。”
原本被那女孩闹得心灰意冷的周济民听妹妹这样对父母说话很是伤心，就劝她说
：“妹妹，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些事了。恋爱是好事，但恋爱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能
因为恋爱不顾一切，更不能因为恋爱失去自我、敌视家人。”
周济坤霍地就火了，歇斯底里地冲着哥哥吼道：“是！恋爱不是生命的全部，所以
你可以三天两头地换女朋友！你以为你身经百战还保有处子身就很伟大吗？你们这些金
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我告诉你们，我男朋友比你们更仁义、比你们更君子。他就是
我的全部了，恋爱就是我的全部了！麻烦你们再也不要干涉我的事情，以免你们追悔莫
及！”说罢，周济坤猛地站起身，像黑旋风一样，呼地冲出了家门。
周太太早已被女儿给吓呆了，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双手，失神地看盯着房门，战
战兢兢地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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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楼
“妈，您别担心。我去找妹妹。”周济民抓起母亲的手，宽慰她道，“妹妹长大了
。她总归要长大的。您别担心。有我呢，她不会有事的。”
“快去追妹妹。妈妈这里有我呢。”周先生推了儿子一把，焦急地说，“一定要把
她哄回来，不管用什么方法。”
周济民追是追上了妹妹，可是他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也没能哄好她。周济坤完全处
于失控的状态，不论周济民说什么她都强烈抵触，两个人的话题和语言完全无法对接。
万般无奈下，周济民只好答应陪妹妹去大排档喝酒。
虽然，周家上下对周济坤万分宠爱，但是，他们家的家教很严。在孩子们很小的时
候，周先生就潜移默化地教导他们不许做一些事，比如不论什么原因，不许夜不归宿，
不许去歌厅舞厅，不许和社会上的人往来，不许抽烟、喝酒，不许穿新潮、暴露的衣装
，不许说脏话，不许不分青红皂白地使用那些貌似时髦实则低俗的语言，等等。
周济民首次喝酒，是在大学毕业时同学们的“散伙饭”上。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
很像他的父亲，天生就有一些酒量却并不好酒贪杯。
在此之前，周济坤是没有沾过酒的。虽然，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她时常扮演刁
蛮、任性、霸道的公主角色，但是，她非常敬畏父亲，从来不敢违背父亲的教诲。所以
，事实上，大多的时候，她还是心思缜密、善解人意、中规中矩的乖乖女。
周济民陪妹妹到了消夏广场，好容易在一家大排档找到了位置。他要了一些海鲜
、烧烤和其他小吃，又要了两瓶啤酒。
周济坤挥了挥手，阻止道：“我不要瓶装，我要喝扎啤。”
周济民怕妹妹喝多，赔着笑脸哄她说：“妹妹，扎啤可凉可凉了。你现在心情不
好，喝几口就可能坏肚子。那样的话，你就得一趟一趟跑洗手间，可遭罪了。”
周济坤并不领情。她瞪了哥哥一眼，不再说话。
盛夏的夜晚，闷热的气浪逐渐散去，沁凉的微风扑面而来，一扫白昼留下的烦闷和
汗臭。人们纷纷走出或闷罐式的令人窒息的房间、或冰冷得令人难受的空调房，或倾巢
而动、或约上三两好友汇集到消夏广场，细细地品味海鲜、烧烤，大口地喝冰啤酒，或
侃侃而谈、或窃窃私语，好一派热闹的景象。
周济坤既不关注夜色，也不关注吃食。她不是来消夏的，她是来消火的。服务生
刚刚帮他们打开了啤酒，她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猛地喝了一大口。那一大口啤酒连同酒
沫子含在嘴里，周济坤就后悔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的男友那么喜欢的啤酒竟是这么
奇怪的味道。她用手捂住了嘴巴，斜着眼睛看了看哥哥，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咽下去还是
应该吐出来。
看着妹妹的狼狈相，周济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抽出两张递给她，心疼地说
：“你又不会喝酒，吐出来吧，别让自己遭罪了。”
周济坤接过纸巾，瞪了哥哥一眼，一狠心，“咕噜”一声把酒咽了下去。放下杯
子，她用纸巾捂住了嘴巴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周济民拿起妹妹的酒杯，给她倒了一小口啤酒，温和地说：“妹妹，一点一点地
喝。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你跟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哥觉得你简直变成了
另外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刺激了你呢？”
周济坤稍微愣了一下，忽地端起酒杯，愤愤地说：“没有谁刺激我。我就是想好
好和他谈恋爱，我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你们凭什么阻挠我？”
“妹妹，你冷静地想一想，一个靠女朋友来供养的男人能有什么出息？你再看看你
自己，自从恋爱以来，人都瘦成什么样了？气色有多差？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你
就得是黄脸婆的模样了。”周济民没有喝酒，可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他平复了一下情
绪，继续说道，“再说，家里人已经不再干涉你了，只要你知道好好地保护自己。”
周济坤怒气冲冲地瞪着哥哥，本想冲他发火，当她看到哥哥红红的眼睛里好像噙
着泪水，不禁低下了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哥哥哭过。对哥哥来说，就算是急得
红了眼，他的眼睛也只会冒火，不会流泪。她低着头抚弄酒杯。过了好一会，她猛地下
定了决心，一抬手，一仰头，一口喝了杯中的酒。这回她发现了，这啤酒确实是奇特的
东西：喝第一口时，口感和味道都难以形容，感觉一点也不好，可是喝第二口时，竟觉
得口感柔滑、味道清香了。
为了不去看哥哥，周济坤抓过啤酒瓶，给自己倒一口，喝一口，再倒一口，再喝
一口……当一瓶啤酒被消灭后，不胜酒量的周济坤已经面红耳赤，目光迷离。她扯着嗓
子大喊：“服务生，麻烦你再给我来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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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楼
周济民见妹妹有些醉了，又不敢惹她不高兴，只好又帮她要了一瓶啤酒。这回他不
敢再任妹妹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喝，就一边找内容和妹妹碰杯以拖延时间，一边小心翼翼
地措词造句，以免再度激怒了妹妹。
周济坤又喝下一大口啤酒，瞪着通红的眼睛，皱着眉头对她的哥哥说：“周济民
，你别说那些没用的事和没用的话。你给我说说，为什么你是长脸型，我却是圆脸型？
为什么你们对我这么好却不和我贴心？”
有关脸型的问题，周济坤从上中学起就经常说。每当她想起这个话茬儿，就会腻在
母亲的身边，一边摸着母亲的脸蛋，一边酸溜溜地说：“妈，我说您偏心您还不承认。
您看看，您把哥哥生得，脸型和您的脸型一样好看，皮肤也白净。可您却给我生了一个
苹果脸，还是黑里透红的大苹果。”
每当这个时候，母亲就会在她的脸上亲上几口，温柔地说：“这个傻丫头。妈的身
体不好，整天弱不禁风的，还时常生病。妈妈不想你像我这样体弱多病，就天天在心里
祈愿，让我的宝贝女儿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没病没灾吧。这老天爷听到了我的祈祷，
就让你生得一副漂亮的福相了。”
周济坤明知道母亲是在哄她，可她乐意被母亲哄。所以，每次撒娇后她都会像小
鸡吃米一样在母亲的脸上啄个够，再心满意足地说：“妈真好！谢谢妈！”
小时候，每次看到母亲哄妹妹的时候，周济民的心里都暖暖的。他愿意看到妹妹开
开心心的样子，也愿意看到母亲幸福、安详的样子。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妹妹
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应该怎样回答。他一边盘算着应该怎样回答妹妹，一边盯着妹妹
说：“妈说，是她向上苍祈求的结果。”
周济坤撇了撇嘴角，打断了哥哥的话，有点不耐烦地说：“不用你回答这个。你
告诉我，为什么你这么孝顺，我却不孝？为什么他们对我比对你好？”
周济民咧了咧嘴，惭愧地说，“哥做得也不好，哥哥也不孝。那女孩来家里闹，
都把妈妈吓病了。”
“我在跟你说我，说你们，你扯上那女孩干吗？”周济坤怒视着哥哥，气呼呼地说
，“努力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我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好。她跟你们说要青春补偿费，
那只是气话，是一个绝望的人说出的气话。一个人要是绝望了，又没有人能够理解她，
她就只能用自我作践来抵消心里的痛苦。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们算是什么善良的人啊！”
妹妹的话仿佛当头棒喝，让周济民心中大惊，冷汗呼地就冒了出来。他想起了当初
他发现前女友在与他交往的同时，还保持着与一个有妇之夫的同居关系并因此质问她时
，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悲痛欲绝地说的一番话。那女孩对周济民说，她和那个有妇之夫
在一起时还没有遇到他，她需要那男人经济上的支持，也需要那男人偶尔给予她的抚慰
。自从遇到了周济民之后，她一直在寻找机会，一直在为尽早结束和那男人的关系而努
力。她说，所有的事情都是需要过程的。她不是先知，没想到会遇到周济民这样的男人
，所以走了弯路。她说她不是恶人，不能轻易伤害那个男人，所以必须从长计议，给人
家一个适应和过渡的过程。她还说，如果她早知道周济民会出现，她肯定会洁身自好，
静静地等着他的到来。
听了那女孩的话，周济民一下子没有了思想。这些听着都令他感到不适和羞愧的“
理由”，却被女孩说得振振有词。看着眼前这个只比他小几岁却仿佛和他处于不同时空
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子，周济民不敢确认是自己太老了，还是她太异类了。如果不是
当面听女孩说这些话，他永远都不会相信，这个受过高等教育、举止端庄、言谈得体、
有着美好的容颜的女孩子，脑子里竟还装着这些与伦理相悖的东西。
周济民无意与女孩争吵。他无力地摇着双手，示意女孩不要再说下去。然后，他像
抓着最后一棵稻草一样，有气无力却又满怀希望地问女孩，如果，他没有发现她和那男
人的事情，她会不会主动向他坦白。不管现在还是将来，她会不会主动告诉他，她曾经
不知廉耻地被人包养，会不会因为这些经历而感到有愧于他。
女孩惊愕地看着周济民，颤抖地说：“不知廉耻？包养？我的过去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辱我？我和他是有感情的，他对我也是有需求的，我们的交往是平
等的、是公平的。怎么会是包养？我又有什么廉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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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楼
周济民感到一阵晕厥。他觉得自己一下子丧失了体温，脑子里空空如也。他不自觉
地凄惨地笑了笑，失神地说：“好吧。是我错了。我们之间有着太多不同，不可能继续
走下去了。我们，到此为止吧。我希望你能幸福。”
女孩见周济民真地要走，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一边痛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行
，你说包养就是包养，你说不知廉耻就是不知廉耻。就算你说我是妓女，我也承认。只
要你不离开我，我一定尽早跟那个人结束，好好地和你在一起。”
已经对那女孩彻底失望的周济民用力地掰开女孩的手，抖了抖身上的衣服，颤抖地
低吼道：“你太脏了。不要碰我！”说罢，他转身向外逃去。
就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女孩那声令他永远都无法忘记的凄厉又绝望
的哀嚎……
周济民呆呆地看着妹妹，无力地猜想：或许，那女孩并不坏，她只是被社会的大环
境给冲击得昏了头脑。想当年，她只是一个随波逐流的傻孩子。她不是不知廉耻，她只
是不知道什么是廉耻。而今，她追到心城来，也不是厚颜无耻，她只是想挽回一份自己
想要的情感。至于她向他索要青春补偿费一事，或许真地如妹妹所说的那样，她就是为
了自取其辱，就是在用自我作践来抵消内心的痛苦。或者，她之所以这样做，只是为了
阻断自己的退路，以免自己忍不住再来找他。
想到这里，周济民猛地打了一个冷战。一股彻骨的寒意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点一
点地刺进了他的心脏。当刀尖抵达他心底最柔软的部位时，猛地旋转起来，直痛得他忍
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周济坤像得胜的猎人看着猎物一样看着哥哥，颇有
几分得意地“抡”着笨重的舌头，痛快淋漓地说，“你们所谓的善良，就是用你们的观
点去揣测他人。你们习惯了虚伪和批判，还习惯了把自己供在神坛上，用所谓的仁慈把
别人送进地狱。”
“妹妹，不要说了。这件事，是我错了。”周济民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羞愧地
说。
“知道错了？”周济坤哈哈地笑了起来，张扬地说，“那好啊，你说说你们错在
了哪里。如果你说对了，我就原谅你们。”
周济民端起杯子，喝下一口啤酒，又“噗”地一下吐了出去。他闭上了眼睛，沉
吟了好一会儿才痛苦地说：“我可以不选择她，但我不该伤害她。我可以不认同她的人
生观，但我不该污辱她。”
“啪”的一声，啤酒瓶落在地上发出的刺耳的破碎声压过了大排档里喧闹的声音。
周济民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妹妹正气呼呼地对着瓶口大口大口地喝着啤酒。她的脚边
，趴着一个摔碎的啤酒瓶的残骸。周济民猛地清醒过来，一边夺下妹妹手中的瓶子，一
边对四周的人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妹妹她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周济坤口齿不清地大吼起来，“我在和你说我，说你们，你却
只知道说她。你是在安慰我呢还是在安慰她啊！”
“安慰你，安慰你，”周济民不知道妹妹为什么突然发火。明明是她先说起那女孩
的事，是她对那女孩百般地同情和理解，为什么不许自己说呢？可他不敢问妹妹，也不
敢再惹她生气，只好站起身，一边扶起妹妹向外走，一边哄她道，“哥错了。哥傻。哥
不懂女孩子的心思。以后咱不提别人了，就说妹妹的事。咱们回家。等回到家里，不管
你是想打还是想骂，哥都由着你。”
这会儿，周济民顾不得礼数和面子，顾不得向四周的人们解释和道歉，他慌慌张
张地把妹妹扶出了大排档，扶出了消夏广场。直到拦了出租车，把妹妹抱进车里，周济
民才松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妹妹，你真地长大了，哥越来越没法懂得你的心思了。”
见妹妹没有回应，周济民才发现，他这个宝贝的、小魔头一样的妹妹，已经醉得
不省人事。
那之后，周济坤好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向家人发脾气，与家人的话越来越少
，人也越来越安静。她每天都早出晚归，辛辛苦苦地工作，有时还要把一些账本抱回家
里，连夜干活。每当父亲母亲和哥哥想要和她搭讪、和她聊天的时候，她就安静地婉拒
他们。她说自己的工作量很大，工作压力也很大，希望他们能够体谅她，给她一份清静
，让她自由自在一些。
如此过了一些时日，家人见济坤的情绪比较稳定，也就渐渐地放下心来。他们告诉她
，既然喜欢那个男孩子，就好好地和他相处，前提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他们告诉她，
如果经济上需要帮助，尽管和家里讲，家里会无条件地支援她。他们还告诉她，对家人
来说，只要她好好的，只要她幸福快乐，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周济坤淡淡地笑了笑，不冷不热地说：“谢谢你们的一片好心。我不是废物，需要
钱的话，我会自己去赚。前二十多年我没法选择，只能吃你们的喝你们的。以后的日子
，我会越来越独立。你们就不要再为我操心了。”
周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济坤，我们已经不再干
涉你恋爱的事了，你怎么还是不肯原谅我们啊？你可是咱们全家人的心头肉，你一定要
好好的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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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 楼
“原谅？”周济坤笑了笑，没所谓地说道，“我感谢你们还感谢不过来呢，还说什
么原谅？放心吧，我会好好的。我找到了爱情，爱情才是我的全部。你们不用再为我操
心了，我也没有更多的精力为你们操心。”
周妈妈还想再说点什么，周爸爸连忙拉住她的胳膊，打着圆场说道：“好了，不说
了。热恋中的女孩子都是这样吧？咱们爱济坤，可不能让爱成了她的负担。我们要相信
她，有能力掌握好自己的感情和生活。”
父亲的话让周济坤猛地愣了一下。她盯着父亲的眼睛，想要读出更多内容。父亲却
回避了她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一边扶太太向他们的卧室走去，一边释怀地说：“济
坤啊，你长大了，也该独立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们就心安了。”
“谢谢爸，”周济坤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也希望大家都心安。”
在一个谁都希望谁都能心安的家庭里，肯定是谁都无法心安的。
表面上看，周家人都按部就班地生活和工作着，或风平浪静，或波澜不惊。事实上
，周家的每一个成员在家里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谁的隐
痛、引起谁的不安，导致新一轮的动荡。
周 爸爸和周妈妈开始偷偷地嘀咕，济坤是不是从哪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除此之
外，他们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们的宝贝女儿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为了验证自
己的猜测正确与否，他们紧密关注济坤的一举一动，明里问寒问暖，暗中察颜观色。
济坤依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仿佛只是周家的一个过客。她与家人的闲话越来 越少
，却也彼此相安，再也没有与谁发生过矛盾和冲突。
倒是周济民，因为不断地反思而无意中给自己扣了一顶“薄情郎”的 帽子。这顶
帽子让他痛苦不堪，让他觉得自己欠下了所有前任女朋友的感情债。当他想着如何能给
她们一些补偿时，又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他坚持认为，既然发 觉对方不是自己想
要的人，那就快刀斩乱麻，既不与人暧昧、不与人纠缠，也不占任何人的便宜，这本是
为女孩子们好。可是，毕竟每一次恋爱都是自己提出分手， 每一次分手都令对方痛苦
万分，这个事实又让周济民陷入矛盾当中。周济民的前女友中，不乏清纯可爱的女孩子
。有一次，周济民向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女孩子提出 分手时，那个女孩子在痛痛快快
地低声哭泣了一场之后，猛地抬起头，满面通红地视死如归地对周济民说：“在分手之
前，你给我一夜的时间吧。就一夜。一夜过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了。”
周济民被女孩子吓了一跳，连忙安慰道：“你千万不要自暴自弃。你是一个清纯、
可爱的好女孩。在我的心目中，你就是一块璞玉。只可惜，我没有能力也没有耐心慢慢
地雕琢。这是我的不幸，却是你的福气。走过我，你一定会遇到真心爱你的人，会在他
的努力下成为一块美玉。”
女孩子悲壮地笑了笑，眼里含着泪水，斩钉截铁地说：“这份对你来说无关紧要的
爱情，却是我生命中至关紧要的经历。哪一个健康的成年人不渴望用负距离接触来补充
和验证幸福的感觉？哪一场爱情不是以负距离接触作为圆满的标记？我给你全新的自己
，你来圆满我的初恋。这不是公平合理的事情吗？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说着说着，女孩似乎忘记了羞怯。她的神情越来越淡定，语气越来越淡然，语言也
越来越直白。周济民却越来越茫然，越来越惶恐，越来越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孩就是
他眼中的璞玉，就是他连呵护都不敢太过用力的玉女。
想当年，周济民逃离那女孩的时候是有几分释然、也有几分侥幸心理的。他觉得，
离开这样一个表里不一的女孩，是明智的选择，是英明的选择。事过境迁。被妹妹“痛
骂”之后的周济民一一地回忆他经历过的恋爱和他曾经爱过的对象，不禁羞愧万分，不
禁心如刀割。他越来越不知道，自己理想中的爱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他越来越怀疑，自
己到底是不是正常人，是不是永远都成为不了女孩子们理想中的爱人。
周济民的年龄已经不小了，父母时常催促他好好谈一个女朋友，早一些娶妻生子
，他自己也渴望着早日遇到那个理想中的女孩，早日开启自己理想中的幸福生活。
理想总是美好得近乎完美，现实却是千疮百孔而又无法弥合。周济民这个需要用爱
情来滋养生命却又不肯在爱情方面将就别人、不肯委曲求全的人，被夹在理想与现实的
裂缝之间，既无法彻底解脱，也不肯完全覆没，这就让他陷入了一个无法破解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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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 楼
在他人看来，周济民的这个困局是不存在的，是无关痛痒的，是无病呻吟的，是作茧
自缚的。至少，在他的宝贝妹妹周济坤眼里，他所有的痛苦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所有的忏悔不过是用一张面具遮掩另一张面具。再加上，在她最需要哥哥的理解并
给了哥哥机会来安慰她的时候，哥哥满脑子想的却是他的前女友，这不但让周济坤不再
渴望哥哥对她的理解和爱，更让周济坤否定了过去日子里哥哥为她所做的一切。虽然，
她知道自己在特定的时候，很有可能先入为主、意气用事，对事物做出错误的判断，但
是，她依然断定，过去哥哥对她的关心和爱护，不过是借关心和爱护她之机与她的同学
们亲密接触，以赢得男同学的膜拜，赢得女同学的芳心。于是，每当周济民追着她和她
说话时，她都会想到“搭讪”一词，并平静地对哥哥说：“依我看，你应该去当演员。
那种戏里戏外都投入的生命状态，很适合你。”
周济民无奈地看着妹妹，忧心忡忡地说：“妹妹，你给我的感觉就是在演戏，时时
都在演戏。我觉得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你。可是，谁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
演戏呢？”
听到哥哥的话，周济坤愣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幽幽地对哥哥说：“这个世间上
，哪一个人不在演戏呢？不同的是，有的人由始至终都忠于同一个剧本，忠于同一部剧
的剧情；有的人换剧本就像换电视频道一样，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他在演哪一出
戏，也就难免穿帮和混淆剧情了。”
周济民呆呆地看着妹妹，先是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接着开始否定自己。他认为他
和妹妹都因为爱情而出了问题。不同的是，一个是因为失恋而出问题，一个是因为热恋
而出问题。同时，他也认为他的问题和妹妹的问题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使得
他们两个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误会越来越大。他不敢再招惹妹妹，尽量避免与她谈论
与爱情相关的问题，甚至尽量避免与她单独相对。
这样的状态使周济民越来越纠结、越来越痛苦，也使他越来越游向孤独的地界——
社会的边缘。他工作是努力的，却是机械式的；他做事是认真的，却是魂不守舍的；他
待人是温和的，却是你不关我，我不关你的。直至后来，他已无法进入“角色”，不能
适应父亲交给他的任何工作。
年近花甲之年的周先生目睹儿子一天一天地憔悴、目睹女儿一天一天地消瘦、目睹
妻子一天一天地坐卧不安，自是身心疲惫，苦不堪言。他唯一能放松身心的时间就是把
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把一把地抓着满头花白的头发，陷入痛苦的沉思之时。
自从八十年代初下海以来，周先生经历了太多胜负成败，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也
饱尝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但是，他始终坚定自己做人的信念，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从
不后悔，从不言退，更没有抱怨过任何人、任何事。
周先生当年的同事兼副手林在道，在晋升了工程师的职称后，一边拿着单位的高薪
，一边被私营企业聘为高级技术顾问。二十年来，他的收入颇为丰厚，且养尊处优、自
得其乐。前不久，刚刚爱上品茶并爱上紫砂壶的林在道约周先生到茶馆喝茶、叙旧。茶
馆的礼仪小姐在欢迎他们的时候竟然贸然说道：“欢迎林先生，欢迎林老先生。祝您叔
侄二人品茶愉快！”原来，林在道是这家茶馆的新熟客加大客户。他上次来消费时曾对
茶馆的老板说过，他多年没见面的叔叔要从外地到心城来。下次他再过来时，会带着叔
叔一起过来，还会带着叔叔亲自炒的野山茶，赠与茶馆老板。于是，茶馆老板特别向他
的员工交待，待林先生带叔叔来喝茶时，一定要热烈欢迎，热情款待。
喝茶期间，周先生自我打趣道：“时光荏苒，白驹过隙。想当年，比我小七八岁的
你被人戏作‘小老样儿’，比你年长七八岁的我被人戏称‘少年郎’。而今，我已经身
心俱疲，形似耄耋，你却‘返老还童’，正当年少啊。”
林在道黯然道：“其实，我约您喝茶，也是想和您聊聊这事。我觉得，您应该尽早
培养一双儿女，让他们接下您的班。您也好早些退下来，做一些自己想做却一直没有时
间做的事情，好好地享受一下晚年生活。比如，我们一起喝喝茶，玩玩紫砂，玩玩奇石
，玩玩字画。”
周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那宝贝儿女都像我一样，有他们自己的想
法，有他们自己的活法儿。我怎么忍心强迫他们违背自己的意愿来接我的班呢？咳，我
只能在顺应他们的意愿的同时，热烈地期盼着他们早日归队。”
“归队？”林在道惊讶地问，“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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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 楼
周先生再次苦笑，幽幽地说：“我太了解他们了。不论他们现在怎么折腾，都不过
是暂时离队。终有一天他们会归队的。让他们折腾去吧。等他们折腾够了，自然就回来
了。”
“等他们折腾够了，自然就回来了。”重复着周先生的话，林在道不住地点头，眼
睛霍地就红了。
只因了这几个字，同样身为人父的林在道一下子就被淹没在了周先生宽广的胸怀和
厚重的父爱里。
离婚十七年以来，林在道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仍然是一位父亲，第一次在想起
他的儿子时满怀羞愧，心如刀割。
十七年前，能歌善舞、风流倜傥的林在道以性格不合、没有共同语言为由提出与他
忠厚老实、不施脂粉的妻子离婚。他的妻子对他整天迷恋舞厅、与舞伴朝夕相处的状态
大为不满，但是为了让孩子有一个完整的家，她死活不同意离婚。她苦苦地哀求林在道
，让他看在孩子的份儿上，再将就几年，至少等孩子上了大学再离婚。林在道丝毫不为
其所动。他的妻子只得再退让一步，她恳求林在道，只要他不离婚，只要能给孩子一个
完整的家，他在外面怎么玩都行，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家就不回。她向林在道保证，只
要他每月向家里交付固定工资，她绝不干扰他的个人自由，绝不与外人提及他私生活的
内容。
刚刚在歌舞场上找到别一种自信和别一种人生乐趣的林在道，既不肯委曲求全，也
不许他的妻子污辱他的为人、不许她亵渎他追求自由人生的圣洁之心。于是，他把家里
的房子、存款以及国库券等等财物全部留给了妻子，只带着他的书籍“净身出户”。刚
刚离婚时，林在道的前妻时常找到他，劝他多少回家看看儿子，给孩子一些父爱。玩得
正酣、玩意正浓的林在道，生怕中了前妻的圈套，怕进得了家门出不得家门，也就一口
回绝了她的请求。为此，他那一向性情温顺的前妻做出了一件令所有人都追悔莫及的事
情。她跑到了婆婆那里，将他们离婚前前后后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诉了婆婆，并啼天哭
地地求婆婆为孩子作主。她对婆婆说，当初她不得不同意离婚，也是希望林在道能在离
婚后好好地反思并迷途知返，没想到他的心这么狠毒，离婚后连孩子的面都不见，害得
孩子整天整夜地哭着要爸爸，不但学习成绩下降，精神状态也越来越差。
林在道的母亲还不知道儿子离婚的事，听了儿媳的哭诉后大受打击，突发了心脏病
。老人家被送进急救室后，林在道猛地扇了前妻一记耳光，绝望地吼道：“我妈要是有
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们娘俩没完！”
有时，现实往往要比人们能够想象到的情况更为糟糕。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尽管
医生们奋力抢救，林在道的母亲还是离开了人世。更为不幸的是，在得知老伴儿去世的
消息后，林在道的父亲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能起来。从此，林在道把前妻和儿子视为
了杀害父母的仇敌。十七年来，虽然林在道的前妻始终没有再婚，但是她和他们的儿子
再也没敢在林在道的面前出现，林在道也从来没有去看望过他们。
此时，看着忧心忡忡的周先生，原本想劝周先生及早退休，好好享受人生的林在道
，忽地悲伤起来。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为了所谓的欢乐人生，抵押了他一生真正的
牵挂——他至爱的儿子的幸福。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之所以十七年如一日地疯狂歌舞
，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空虚，不过是为了掩盖内心的痛苦。然后，他无限感慨地对周
先生说：“你说，我们这一生到底应该追求些什么呢？潇洒了二十来年，我忽然发现我
很羡慕你的生活，妻儿绕膝，辛苦并幸福着……”
周先生黯然神伤。除了规劝林在道主动去找找前妻和儿子，他再也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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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4 楼
别说是林在道，就连周太太和济民、济坤也无法知晓，自从周先生的长子病逝后，
他的心里就成了一座苦牢。表面上精力充沛、吃苦耐劳又慈悲满怀的他，早就成了不折
不扣的苦役，成了一个不断地自我鞭挞、自我惩罚、自我救赎的阶下囚。
见陷入沉思的周先生目光越来越凝重，神情越来越困顿和怅惘，林在道猛地想起了
二十多年前，周先生一心带领下岗职工重谋生路，顾得大家顾不得小家，在一次带领大
家去广州进货时，他的长子死于急性阑尾炎，他的妻子经受不起痛失爱子的打击而患上
精神病一事。
想起往事，林在道激灵地打了一个冷战。他猛然发现，过去那漫长的岁月对他来说
，仿佛一场虚幻的梦。他在那场梦中所做的一切，除了工作和赚钱以外，再也找不到与
此时他心目中的现实社会相干的事情。是的，在那场梦中，他完全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
，包括亲情、爱情和友情，也包括责任和义务。
在决定约周先生喝茶之前，他只是无意中想起了周先生，想起了他满头花白的头发
，想起了他苍老的面容，想起了他们在一起工作的日子，想起了周先生曾给予他的帮助
。现在他才知道，因为周先生是他能够想起来的唯一一个与他现有的生活圈子完全没有
交集的人，因为他已经厌倦了游戏人生的生活状态，因为他已经开始怀旧了，所以他才
会“无意中”想起周先生。
之前，周先生感慨“时光荏苒，白驹过隙”的时候，林在道并没有被其感染，更谈
不上与其共鸣。此时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光荏苒，白驹过隙”，他也真
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过去的十七年里，他所谓的潇洒自在、快乐风流不过是提前支取了后
半生的幸福时光，他还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已经严重地透支了此生的幸福和快乐。
他预感到，在未来的岁月里，较之先前更加严重的失眠和心悸将一刻不停地追随和折磨
他，较之先前更加严重的孤单和寂寞将越来越频繁地与他相亲。直至这个时候，林在道
才幡然醒悟，和眼前这位一直守护并深爱着患有精神病的妻子的老大哥相比，自己有多
么不堪。他曾那么勤勉、那么不知疲倦地及时行乐，他是那么容易喜欢上一个女人又是
那么容易厌倦一个女人，而且，离婚之后他再也没能真正地爱上过任何女人，这是多么
悲哀的事情。
想到这里，林在道坐端正了身子，毕恭毕敬地对周先生说：“周大哥，您是我的老
大哥，我也不怕您笑话。今天，我要和您说说掏心窝子的话。您说，这爱情到底是什么
东西？当年，为了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为了追求完美的爱情，我拼命地挣脱了婚姻这
个枷锁。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能爱上任何女人。依您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呢？”
周先生被林在道的问话给惊呆了。虽然他早就预感到，林在道约他喝茶肯定意不在
茶，但是他没有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这样的问题。随后，周先生惊讶地
发现，刚刚还是意气风发、精力充沛的林在道，好像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周先生细细地
打量林在道，发现他鬓角和发际处那乌黑的头发的根部竟也是白花花的一片，发现他那
俊美的额头上竟也拧着解不开的疙瘩，发现他那浮光闪烁的眼睛里竟也藏着深深的忧伤
……然后，周先生的脑子里翻腾起了当年林在道离婚前后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些事。
周先生扭过头，不敢再细看下去了。因为他透过林在道的表相看到了林在道的内心
，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内心。是的。周先生认为，从某个角度来说，他和林在道没有什
么不同。
想当年，林在道指责他的前妻是杀人凶手，恶狠狠地发誓，如果他的前妻和儿子胆
敢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就杀了他们。那之后，他几乎断了与所有亲戚的往来，断了与好
同事、好朋友的私交，一头扎进了娱乐的圈子，过着歌舞升平的日子。在外人的眼里，
林在道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者，他不会为了要对任何人负责而难为自己。就连那
些与他相处过的女人们在不得不与他分手的时候，就算怨也只能怨自己当时晕了头，不
会向他提出任何要求。她们知道，向他提出任何要求都会被他归为非分之想，都会被他
伤得更重。对此，认识林在道的人，有的说林在道有道行，对女人们召之即来，挥之即
去；也有的说林在道游戏人生，对生活对感情都不会动真格的。
周先生知道，这一切都是表面现象。林在道之所以能够不知疲倦地“娱乐”上十七
年，只是因为他不敢停下来面对现实，不敢面对“是林在道自己气死了父母”的事实。
“是林在道自己气死了父母”这句话，周先生藏在肚子里已经整整十七年了。当年
，周先生忙前忙后地帮着林在道送走了他的父母之后，陪他坐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林
在道要么歇斯底里，要么呆若木鸡，整个人处于崩溃的边缘。周先生多次想劝解他，让
他不要痛恨他的前妻和儿子，让他面对是他自己气死了父母的事实，可是，看着痛不欲
生的林在道，周先生始终没能把这些话说出口。
而今，面对着林在道提出的问题，周先生觉得，作为故交，是该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你想听真话吗？”下定决心后，周先生静静地问。
“想。我只要听真话。周大哥，也就您能跟我说真心话。您一定要直言！”林在道
将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色紧张起来。
“好。既然你当我是大哥，我就黑一次口，说一次真话。”周先生忧伤起来。他深
吸了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嘴角的颤抖，便用颤音说道：“兄弟，你和大哥我一样，都是
家里的罪人！你没有处理好婚姻问题，令父母大受打击而死于非命；我没能兼顾生意与
家庭，忽略了老婆孩子，葬送了我大儿子的性命，也葬送了我老婆的后半生。”
话一出口，两个大男人同时流出了眼泪，禁不住握住彼此的手，轻轻地呜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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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 楼
“大哥，对不起，我勾起了让您伤心的往事。”林在道抽出一只手，一边抹着泪水
一边说道：“可是，大哥，您和我不一样。您一直在面对现实，用实际行动弥补自己的
过失。我却一直在逃避，一直在逃避。今天这些话，如果不是从您的嘴里说出来，我这
辈子都不会承认，是我林在道气死了自己的父母！是我，是我！我才是罪人！我不是人
！”说罢，林在道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是那么响亮、那么畅快、那么无所
顾忌！
林在道的哭声、泪水和他那像孩子一般蜷缩并抽动的身体大大地震撼了周先生。看
着林在道，原本泪眼朦胧的周先生的视线逐渐地清晰起来。透过林在道，周先生看到了
一直在逃避现实的自己，正如放声痛哭之前的林在道一样，辛辛苦苦地扯着伪饰的幕布
，遮掩着自己有罪于家人的事实。
“不！兄弟，一样的！一样的。细说起来，这些年我们以不同的方式做着同一件傻
事啊。”周先生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他用力地箍紧了林在道的手，好像在向林在道传
递力量，又好像在寻求林在道的支撑。林在道也更加用力地箍住了周先生的手，仿佛在
寻求周先生的安慰，又仿佛在鼓励周先生。
周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哽咽道：“兄弟，自从你的父母走了以后，你不许弟妹和孩
子在你的面前出现，断绝与亲戚朋友的往来，这不是你不能原谅弟妹，也不是怕亲戚们
不肯原谅你，而是你不能原谅自己，不能面对自己的过错。我呢，表面上看是一直守在
老婆身边，对她倍加呵护，对孩子们倍加关爱。事实上呢？我以爱护老婆为由，以避免
小济坤怀疑自己的身世为借口，自从把小济坤抱回家的那天起，不许任何人在家里提及
我那夭折的孩子，不许任何人提及与他相关的任何事情。我理所当然地以为，一些事，
只要不再提起，它就会慢慢地过去，就会被我们遗忘。可是事实不是这样啊！别说我老
婆是孩子的母亲，是亲眼看着他痛苦地死去的，就是我这个大男人，在过去的二十多年
里，没有哪一天真正忘了我的大儿子啊。我以为，只要我加倍地疼爱济民和济坤，只要
我把所有的父爱都加在他们的身上，我就可以摆脱自责，就可以洗脱我的罪过。事实上
，并不是这样啊！这还只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呢。另一方面，我每天都拼命地工作
，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工作。表面上我是为了多赚钱，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实际上我
是怕停下来，我是怕闲啊！一闲下来，我就得面对自己的内心；一闲下来，我就得面对
我老婆。面对自己的内心时，我满脑子都是我那苦命的孩子；面对我老婆时，我还是满
脑子都是我那苦命的孩子！我受不了，我是真地受不了！可是，在今天之前，我从来没
有细想过这些事，也没敢细想过每当济民、济坤和我都不在家，我老婆只能与家里负责
打扫卫生和做饭的阿姨相对时，她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我更不敢细想，当她一个人
守在家里时，有没有想起过往事，会不会伤心流泪。我，我……”
周先生说不下去了。他霍地想起，有无数次，他踏着夜色跨进家门，他的老婆出来
迎接他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红的而且神色有些慌张。最初几次，他会紧张地问他的老婆，
眼睛怎么了，是哭过了吗？他的老婆总是笑笑说，没事，没事。她是习惯了晚饭后睡上
一小会儿。正在睡梦中呢，听到开门声，虽然知道是他回来了，心里还是嗵嗵直跳。时
间久了，他也就不大在意这事了，除了偶尔劝劝他的老婆，以后睡觉时就踏踏实实地睡
，不要想着他几时回来，也就将此事给忽略了。
想起这件事，周先生的心里像是被谁用刀子剜了几下，疼得他忽地就冒出了冷汗。
他无法否认，那时每次看到老婆通红的眼睛，他的脑子里都会隐隐约约地闪过一些令他
战栗、令他愧疚的影像。为了驱逐那些朦胧的影像，他总是乐意相信他老婆的解释，并
努力地转换话题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过去的日子里，他是真地认为，一些事，只要
不再提起，它就会慢慢地过去，就会被大家遗忘。比如抱养小济坤一事。二十多年以来
，家里的成员也好，周家的亲戚朋友也好，谁也没有违背过周先生的嘱托，谁也没有提
起过济坤不是周家的骨肉一事。其结果就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记了济坤是抱养的，就
连他的老婆、他的儿子和他自己都已经从心底里认同了周济坤就是他和老婆的亲生女儿
。对，就是这样的。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每当自己的心理出现危机，每当负罪感像蛀虫
一样啃噬着周先生的心，每当往事像幽灵一样在周先生的梦里梦外浮现，他都会用这件
事来宽慰自己，再用这件事来证明自己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一些事，只要不再提起，
它就会慢慢地过去，就会被大家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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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 楼
其实，周先生还有一个想法，一个深埋在心底的想法：还有一些事，尽管永远不再
被提起，它也不会被遗忘，不但不会被遗忘，还会如同时间在人的脸庞上刻下的皱纹一
样，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醒目。哪怕你只是不小心瞄了一眼，记忆就会如同潮水一般将
你淹没、让你窒息。只不过，周先生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后一种想法只适用于他自
己，前一种想法则适用于他之外的所有人。
周先生一直依照自己的标准，努力地做一个好男人，好父亲；也一直依照社会上约
定俗成的标准，努力地做一个好老板。他知道他妻子的心理和精神都很脆弱，经受不起
任何打击，所以，他在和妻子嘀咕女儿是否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的同时不断地安抚她，打
消她的顾虑，让她放松下来。他还得站在年轻人的角度为女儿和儿子开脱，以此说服妻
子，让她深信现在的一切都是孩子们成长过程中必须经历的，且只是一个过程。他鼓励
妻子道：“只要我们耐心地等待孩子们走过这个阶段，只要我们真诚地陪伴他们走过，
我们的家就会重新迎来温馨、快乐的日子。”
这一天，面对着失声痛哭的林在道，周先生第一次痛苦地承认，他的所谓的“只要
我们真诚地陪伴他们走过，我们的家就会重新迎来温馨、快乐的日子”不过是自欺欺人
的套话，他第一次为自己没有切实地为孩子做一些什么而感到深深的愧疚。
那之后，周先生时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不停地翻阅新旧报纸、新旧资料，想从
中找到灵感，找到真正能够帮上儿女的办法。为此，他还学会了使用电脑，学会了上网
，学会了浏览和搜索，学会了在网站注册用户名，学会了发帖。然后，他发现了一个人
气特旺的网站，并在上面注册了“有罪的老男人”的网名，并用此网名发了一个征集意
见帖。在帖子里，他大致地讲了自己的家事，坦诚地讲了自己刚刚发现自己是家庭的罪
人。他还说，他要用实际行动来赎罪，希望得到年轻人的支持，希望从他们这里知道，
他的孩子最需要一些什么。
没想到，那个帖子成了热帖。有人在帖子下面安慰周先生，觉得他是一个负责任的
好男人，肯定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家人好，让他不用满怀愧疚。有人在帖子下向周先
生提问，这些年里他有过多少外遇，养过几个小三儿？嫖了多少小姐？还有人问，是不
是发现自己得了艾滋病，所以才开始痛悔？对此，周先生都老老实实地一一回复，并向
网友们保证，他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情。他之所以开始反省和悔过，是
觉得自己过去对家人的爱都以不触及自己心底的伤痛为底线，那样的爱太自私了。之前
他没有发现，让错误存在了二十多年，现在发现了，就要及时改正。
经过几天的讨论，周先生终于用诚意打消了一些网友的疑虑。一些好心的网友开始
帮周先生出主意、想办法。有人建议给孩子们一笔钱让他们自己去创业，有人建议他在
家里公开周济坤的身世。有一些女孩子回帖说，如果他们是真心地爱周济坤，就不要害
怕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她们说，如果她们是周济坤，肯定会感激周先生和周太太，并比
之前更加爱他们，自己的状态也会越来越好。还有的女孩子说，她觉得血缘关系是其他
任何关系都无法代替的。就算他们不公开周济坤的身世，她迟早也会感觉到什么或发现
什么，那个时候，事情就不好办了。
当然，还有一些好心的网友劝诫周先生，不要公开周济坤的身世。他们的理由是，
二十多年都过去了，突然告诉她不是你们亲生的，这无异于向外推她。说得直白一点，
就是你们想要抛弃她了。这个后果会很严重，没准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恶性事情。
最有建设性的建议就是，让周先生先创造合适的机会，先磨练一下孩子们的意志
，让他们真正地独立和强大起来；让他们吃一些苦、遭一些罪，让他们从中知道人生的
不容易，并因此更加豁达，更加坚强；再让他们多接触穷苦的人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
多么幸福，父母有多么爱他们，那样他们会更加善良，更加有爱心。这样的话，他们就
可以理解他、原谅他并更加爱他了。
网友们众说纷纭，看得周先生眼花缭乱，心如乱麻。经过深思熟虑后他决定：周济
坤身世一事，只能暂且搁置，绝不能贸然公开。即便一定要公开女儿的身世，也要提前
做好好多准备工作。再则，女儿的爷爷也拜托过他，在女儿成人结婚之前，不要让她知
道自己是抱养的。于是，周先生把注意力集中在了网友们那些具有建设性的建议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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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楼
周先生的父母都是穷苦的农民，他们一共生育了四个女儿和三个儿子。令人感到痛
心的是，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周家人里只有母亲、远嫁的大姐和年龄最小的周先生活
了下来。1962年的秋季，周先生的母亲遵照周先生父亲最后的嘱托，带着年仅十一岁的
周先生开始了乞讨之路。周先生清楚地记得，他的父亲咽气前说的最后两句话，“实在
活不下去了，你带着老小儿一路向省城走吧。到了省城，总会有吃的……”
那个时候的周先生长得又瘦又小，细细的脖子上顶着大大的脑袋，一双亮晶晶的眼
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窝里，目光中总是交替地闪烁着迷茫、胆怯和惊喜的神情。老小儿穿
着一身又肥大又破旧、已经褪了色的蓝布衣裤，脚上的鞋子除了鞋底，已经没有完整的
地方，好几个脚趾头都露在外面。这身衣裤是老小儿的哥哥们穿过的，前襟、袖口、袖
肘、后屁股和膝盖处都打着方方正正的补丁。老小儿实在是太瘦了，尽管他腰间的那根
麻绳已经勒得足够紧，还是无法将裤子牢牢地系住，以至于他每走几步就要拎一下裤子。
刚刚踏上乞讨之路的时候，老小儿时常是一只手牵着母亲的衣角，一只手拎着裤腰
，忙不迭地倒腾两只小脚丫。远远地看去，他身上的衣服就像田地里稻草人“身上”披
着的布片随着或急或缓的风不停地摇摆。唯一能让人确信老小儿不是行走着的稻草人的
标志，是他那单薄的肩膀上斜挎着的一个由半新半旧的蓝色印花包袱皮打成的“背包”。
那个“背包”里装着周家的家谱还有几本周家祖传的中医药方的手抄本。在周先生父亲
之前，周家人祖辈以行医为生。到了周先生的祖父那里，由于被迫给一官宦人家的二奶
奶看病时，直言那二奶奶的病源于长期服用慢性毒药，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激怒
了官宦老爷、大奶奶和三奶奶而招致杀身之祸。周家爷爷在去世前给子孙留下话儿，“
药方要一代一代地向下传。但是，不到太平盛世，绝不许后人行医，不论是坐堂、开业
、兼业还是走方。”
母亲带着老小儿上路之前，郑重地把这个“背包”挎在了他的肩头，郑重地对他说
：“老小儿，你要记得，不论娘在还是不在，这背包都不能离开你的身儿。如果娘在，
一切都好说。如果娘不在了，你就一个人走到省城，然后到中医院或中医医馆找老大夫
，把自己和这包里的东西都卖给他。那个时候，你就再也不用挨饿了。”
“如果娘不在了”几个字，像锥子一样刺痛了老小儿幼小的心灵。老小儿的眼睛腾
地就红了，但他并不多问也不多说，只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持续的饥饿和接
连不断的生离死别已经在老小儿的心里投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不愿意母亲再在“生
”与“死”的话题上继续说下去，又不敢开口劝阻，只能用沉默来应对。
周先生的母亲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在自然灾害来临之前，在瘦得皮包骨之前，她是
十里八村数得上的好劳力。她被公认为了心地善良、性格刚烈、吃苦耐劳的典范。在家
里，她上善待老人，下严管子女，中间双手捧着她的男人——也是周先生的父亲。在外
面，她风风火火，说一不二，被人称为女人中的男人、比男人还男人的女人。自从闹起
灾荒以来，残酷的现实折磨得她身心交瘁，苦不堪言。如果不是为了看护好周家这最后
一根苗儿，如果不是答应了她男人的嘱托，一定要带着老小儿走出村子，走到县城，走
到省城，走出一条生路，或许她早就步了她男人和死去的孩子们的后尘。
此时，身心交瘁的周母看着可怜巴巴的老小儿，眼睛也红了起来。她蹲下身子，用枯
瘦的双手箍住老小儿单薄的肩膀，努力地笑了笑，对他说：“老小儿，以后不管到了谁
家，你都要懂事，要会看人家的眼色。就算受了委屈，也要念着人家的好儿，可不敢顶
撞人家。”周母本想安慰老小儿，没想到，这些话一到嘴边儿她就想起了她的男人和那
几个孩子。想起他们，她就想起了满村子已经死去的人们和那些幸存的半死不活的饥民
，她就想起了她将带着骨瘦如柴的老小儿和那些还能走动的饥民一起，抱着渺茫的希望
一路走下去。想到这些，她那渺茫的希望越发地渺茫起来。
周先生的母亲和大多数村民想的不大一样。村民们认为，只要他们走出村子，走到县
城、走到市里、走到省城去，肯定会讨到吃的，肯定能活下命来。有的人还说，城里是
不会闹饥荒的。城里的生活就像天堂里一样，每天都吃香喷喷的白米饭、喧腾腾的大馒
头，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鸡鸭鱼肉。他们不用向人家讨要好吃好喝的，只要讨到人家吃不
完的剩菜剩饭就足以填饱肚子了。
他们村里，极少有人见到过城里人，更少有人真正去过城里。他们所说的一切，全都
是凭空想象出来的，这想象完全来自于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周先生的母亲也没有去过城里，但是他们家有一门亲戚在城里做皮货生意。那亲戚每
次到山里收皮货的时候，都会拐个小弯儿到他们家来看看，给他们带来一些城里的新鲜
玩意儿，在他们家里住上一宿。那一宿，他们家破天荒地掌灯掌到很晚，大人们陪着客
人聊天，直至天快亮了才各自休息；孩子也不肯去睡，都捂着自己口袋里的糖豆，眨巴
着通红的眼睛听大人们聊天，比过大年的时候还热闹。后来，有一年，那城里的亲戚来
时没有像以前那样带好多礼物，和大人们聊天的时候也是唉声叹气的。没有了好吃的，
周家母亲的兄弟姐妹们都早早睡下了，只有她像以往一样，瞪着通红的眼睛听大人们聊
天。她听得那亲戚对大人们说，外面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别说生意不好做，就连能不
能好好地活着都不好说，只怕以后来的机会也少了。那之后，那亲戚真地再也没有来过
。为此，周家母亲的爹娘时常连声叹息，后悔当初那亲戚走的时候，没有给他带上一些
吃的，没有尽自己的所能帮他一些什么。
有着这样的经历，周家母亲的想法和其他人的想法自然就不大相同。在她看来，这老
天爷闹起灾荒来是不会分城里还是乡下的。乡下都没有收成，城里哪里来得吃的？乡下
人有乡下人的苦，城里人也肯定有城里人的难处。所以，在决定带着老小儿开始乞讨之
路的时候她就想好了，一旦他们娘俩儿走到了县城，她就开始为老小儿找大户人家，最
好能找到个医生，要是能找到老中医，那就最好不过了。一旦找到了合适的人家，她就
把周家祖传的药方和老小儿一起托付给人家。她深信，那户人家就算看在药方的情面上
，也会善待老小儿。
周家母亲想着老小儿以后的着落，想着她的男人和那些孩子们，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
柴的老儿子，再也压不住满腔的悲伤和愁怨，猛地一把抱住了老小儿，放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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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128 楼
最近因办理一些事务，多日离线。
在此不无遗憾地告诉大家，因出版社要求，《女人心》不能继续更新了。希望朋友们理
解。谢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关爱和支持。今后的日子，我会多出一些短文、随笔，多和
大家分享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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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l
129 楼
恭喜大作出版！出版社的要求有没有时间限制？可以等书发行后再继续更新。

【在 h**y 的大作中提到】
: 最近因办理一些事务，多日离线。
: 在此不无遗憾地告诉大家，因出版社要求，《女人心》不能继续更新了。希望朋友们理
: 解。谢谢朋友们一直以来的关爱和支持。今后的日子，我会多出一些短文、随笔，多和
: 大家分享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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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g
130 楼
女人心的确是笔法和文字功底都好的一个作品，恭喜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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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131 楼

谢谢usual。
等书出版后会更新的。为了向朋友们谢罪，到时更新出版稿。

【在 u***l 的大作中提到】
: 恭喜大作出版！出版社的要求有没有时间限制？可以等书发行后再继续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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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y
132 楼

谢谢您的谬赞，我继续努力。

【在 m*******g 的大作中提到】
: 女人心的确是笔法和文字功底都好的一个作品，恭喜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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