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病了。庄稼人的病,向来是病来如山倒。
婆婆说,那天公公外出劳动,淋了雨。等到从田里回来,棉袄已经湿透。第二天就有了
感冒的症状。便去找村里的医生打针。挂了几天吊瓶,并不见好。村医的表情便有些严
肃起来了。
村医姓刘,40出头,身材高瘦,白净面皮,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因为在村里行医,所以
称其为村医。其实若论其医术,至少是省级医院的水平。当年他是正规院校毕业,也曾
经在县级医院里上班,但实在看不惯单位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便索性辞职,回村开
了诊所。这刘医生,饱读医书,又喜欢钻研,言行举止透着一股子文人气质。据说他已
经有了好几项发明,当地县医院就用着他的好几个药方。村里人感冒发烧,他从来不会
随随便便给出两盒药(一盒负责感冒,一盒负责消炎)了事。他先是认真地询问病情和
症状,然后便钻进一间小屋子亲自配药。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药片搭配在一起,一小
包一小包分装包好。每天的服用量不同,早中晚服用的量也不同。绝不像有些诊所,只
是简简单单的“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刘医生的医嘱也很特别,每次包完药,他会说:“吃完这些就好了。”果然就药到病除
。若是到时候没有好,他的表情便会严肃起来:“先去医院检查吧,等结果出来再说。
”据说,凡是听了这句话后去医院检查的,多数都查出了更为严重的病。我和儿子都多
次吃过他开出的药,每次都药到病除。只要他说三天就好,从来都不会拖到第三天半。
儿子对这位刘医生,就一个字:服。他曾经带些好奇地问:“刘医生是隐士吗?”
我笑了:“为什么这样说?”
儿子道:“他那么厉害,怎么不在大城市大医院,却居住在小村里?”
我想了想:“哦,没错,他称得上隐士,你可以这么理解。但你也要知道,高手不一定
都在庙堂之上,也有很多在僻远江湖。所谓‘高手在民间’嘛……”
公公婆婆对刘医生,更是深信不疑,他们是看着刘医生长起来的,亲眼见证了他的医术
和医德。当刘医生说先去医院检查时,公公便赶紧给我的老公打来了电话:“最近咳嗽
老不好,刘医生说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老公便载着空腹的公公去了县人民医院。等拿到结果,已近傍
晚。他先把公公送回老家,再转回时天已擦黑,他从手提袋里抽出两张CT片子,脸色凝
重:“咱大大情况不大好……”
找了省城医院的朋友,把片子拍了照片发给他们,回复的结果是:“没必要来省城了,
这样的病,在哪里都是一样……就近保守治疗吧……”
老公却仍抱着一线希望。他想带公公去地级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公公却说:“不用了
吧,我感觉这几天已经好了……”然后自己居然偷偷去镇上买了好大一袋子土豆种,准
备开春时种植大片的土豆。
公公种了一辈子地。是个远近闻名的“好庄户”。据我的姑婆婆(公公的大姐,老公的
姑姑)讲,公公从十几岁开始就是家里的主劳力了。因为公公的父亲、我的老公公身体
稍有残疾,说话口齿不清,很难与人沟通,家里家外几乎都指望不上。作为下一辈中最
大的男丁,公公早早便担起重任。他上面有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
弟最小,自是娇惯得不行。据说9岁进学堂的时候,还仍旧没有断奶。也不知道是演绎
还是实情。于是,里里外外的一摊子,都是靠公公顶了起来。
凡在年轻时透支了体力的人,年老时更容易被病魔击倒。即便是像公公这样的一直身强
力壮、能吃能干。除了吃饭睡觉抽烟,公公真的是一刻都不曾离开过劳动。除了在当地
县城闯荡的十年(公公懂建筑,是个手艺超棒的泥瓦匠。他带着本村的一拨青壮年,在
县城盖了10年的大楼),公公一直都在与土地打着交道。他种什么收什么,从来就没有
歉收或者折本一说。在他50几岁时,建筑业逐渐式微,便果断回乡种起了草莓大棚。于
是,他种的草莓也成了本村个头最大、味道最甜的草莓。每年的收入,依旧是村里的头
筹。公公这辈子,都不知道借钱、贷款是怎么回事,只有别人借他的,他从来不需要借
别人。我的小叔子2004年结婚,买楼花了7万块,也是公公一把掏上的。他眉头都不用
皱一下,完全就是毛毛雨、小意思。公公婆婆从不投机取巧,他们就是凭着自己的汗珠
子,挣下整个家业。
草莓一种就是十几年。从我的儿子还没出生,一直种到去年儿子升了高中。公公68岁了
,婆婆也已经60有7,我和老公好说歹说,他们终于答应今年不再栽种。人生七十古来
稀,也该颐养天年了。
却突然病了。婆婆说:“真是闲得啊!刚不用种大棚了,就这些方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