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yone familar with ULC?# Java - 爪哇娇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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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促发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机，不是林奕含的去世。而是去年的白银案。
我把它收在我的新书里头，之前从没想把它发出来，只愿与读者在纸页间作一次无声而
单向的告诉。让这件事作为我一面之词的回忆，更可称之为具备虚构意义的小说。它可
以夹杂在书中所有虚拟的角色与人物命运之中，不去试图重新揭发或者伤害任何一个人
，哪怕以正义之名。
但最近又有了许多关于教师的性侵犯的新闻，反是各种评论在骇人听闻。
我想说，这样的事，从很早以前，直到今天，从来就不鲜见。
如果你觉得这些事离你很远，正反难辨，如果你质疑发声者们的动机，可能恰恰是源于
这些少女对恶的忍让，和她们对后来人的善。
而我，一直记得乔纳森·弗兰岑的那一句疑问：
是什么让你那么确定：自己不是邪恶的那一个？
白银案破后，我一直等待着相关的采访新闻。
我不是写犯罪推理小说的，对疑凶的大脑还有作案细节没有兴趣。不是所有人都渴望剖
出深渊的切面，分析其中特别的褶皱与纹理。身处人间者，必有普通生活，我只对豢养
出了魔鬼的普通生活保持永远的注意。
曾经，我极为想写童年时经历过的那件事，但始终不知该从哪里进去。进去后，不过是
十一岁的夏天，蝉虫嘶鸣。我在教师住宅楼里企图与他相遇，但他太高了，低头默默看
到了我，就匆匆走了。我与故事始终隔着身后的门。故事就在门里，童年的我和成年后
的想象力，依旧对那扇门无能为力。
对于在我人生早期错身而过的那件事，我其实具备充足的信源。我父亲当时就身在纪委
，母亲则是他的同事，而他的妻子，甚至还是我的一个远方姑姑，我们都信岑。
但是动笔之前，我没有过问他们任何人。我想让这篇故事只是我一面之词的回忆，更可
称之为具备虚构意义的小说。它夹杂在这本书所有虚拟的角色与人物命运之中，不去试
图重新揭发或者伤害任何一个人，哪怕以正义之名。
那个蝉鸣的夏天，我和四楼的廖依依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就在单元楼里上上下下地跑，但
是决不能出单元门口。我们都发了水痘，不可出去沾地热，更不可碰到有狐臭者。我十
一岁，她八岁，但我们觉得只穿条内裤跑来跑去无所谓，也不会有大人责备我们。
根据后来的调查与记录，就在六楼，那名身型高大的男物理老师把他叫上门来说有事要
谈的女学生按在床上，她的挣扎和哀求无济于事，裤子和床单上都是血。他也有个女儿
的，三岁了，太小，我们都不怎么愿意带着她玩。住他家对门的杨冬儿就拉着她来找我
们，说还是带她一起嘛。
“芽芽，你快点长大吧，长大就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玩了，你现在跑太慢了，还动不动
就要哭就要找你妈妈，你说谁要和你玩？”我们说。
她抽一抽鼻子，赶紧抓住杨冬儿，拿眼睛使劲瞪我们，她是杨冬儿的拖油瓶。
在同一栋教师住宅楼里，我们每个人都去每个人的家里玩，尤其是放假的时候。下午，
大人都在卧室里沉沉地午睡，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发出响声。芽芽家没有什么好
玩的，她妈妈，也就是我的那个远房姑姑，一张扁圆形的脸，高高瘦瘦，戴一对悠悠荡
荡的珍珠耳环。她叫我一定要带着芽芽玩呀，她很快就会懂事的，叫我们不要嫌弃她。
我敷衍着她，一行人又跑去隔壁杨冬儿的家。杨冬儿的爸妈时常不在家，我们打开煤气
灶煮泡面，杨冬儿差不多和依依同岁，但是已经很懂做饭，他把调料包放在碗里，面煮
在锅里，这样面也筋道，调料又不会因为锅里放了太多水而过分稀释。他圆圆脸，五官
俊俏，特别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迷你版的。不过小孩子没有一个爱看《红
楼梦》，我们只爱看《西游记》《封神榜》还有《新白娘子传奇》，大人如果在午睡，
就要知趣地调成静音。
天最热的时候，楼里的几个叔叔会带我们去江里游泳。杨冬儿的爸爸会去，我爸爸偶尔
也去，虽然他早就不当老师了，但大家还是习惯了叫他岑老师。岑老师最擅蝶泳，一个
人自顾自就游到了江对面去，芽芽的爸爸呢？在记忆里的浅水区站了不少年轻健硕的爸
爸，他们有的教体育，有的教英语，芽芽的爸爸，我说了是教物理的，我还是找不到他
的影子。我只看见了岑怡姑姑，她坐在岸边，给芽芽套上一只小小的黄色泳圈。
那时候，住在我家对门的牛叔叔是中学的副校长，却一门心思想调进政府机关。他老是
往我家跑，希望我爸爸能给他捎点儿最新消息，两家人的大门几乎从来没有关上过。他
女儿牛小雅比依依和杨冬儿还要小一岁，但却是个精灵鬼儿，最常和我厮混在一起的就
是她。作为同住二楼的邻居，我们分分合合，分的时候我就上四楼去团结廖依依。但不
会过太久，我们又会睡到同一张床上去，今天睡她家的，明天睡我家的。
那一年，一个知名卫生巾品牌来中学搞了一次生理卫生知识活动，给女生们分发下许多
礼袋，里头有几片卫生巾，还有青春期生理卫生常识的全彩手册。女老师们也抱回好一
堆，连牛叔叔都搬回一箱给她老婆。老师们都把里头的卫生巾取出来，手册就集中成一
堆当作废纸卖了。我妈当然也抱回了不少，纯卫生巾，但牛小雅家的沙发上竟然还留了
几本手册。我拾起来，看见封面上有一只人手，掌心立着一个亭亭的少女，背上还生了
一对蝴蝶翅膀。手册第一页：致已是一个少女的你。
我慌忙把它合上。
我不是少女，我想，我还很矮，也远远没有封面上这个女孩好看，她有翅膀，还有乳房
，腿那么细那么长，像个跳芭蕾舞的。牛小雅要我分配一下和她过家家的角色，牛叔叔
却在呵斥她：“小雅，我让你下去扔垃圾你又没去？”
再往下，手册里讲月经初潮，讲少女对少男可能会产生的某种好感。牛叔叔在家里进进
出出，牛小雅蹲在地上赌气哭，我感到可惜，她还什么也不懂哩。不过看完我就头晕了
，这些残酷的事实，我妈为什么要隐瞒我？
月经，每个月都会来的月经，还有最终的义务或者最悲惨的意外，怀孕。一个男人要用
他的一个器官入侵女人的身体，这是做爱。我到今天才明白，当一个女人竟然是天生注
定的一种不幸，当女人竟然比当一个男人要额外承担如此多的痛苦！
我没管牛小雅，径直回自己家去了。原来现在已是我人生最后的平等时光了，却没有人
警告过我。手册封面上长着蝴蝶翅膀的少女，你的肉身沉重着呢，不一定飞得起来吧。
接下来，我用了许多天来纾解得知自己身体真相的忧郁。我安慰自己，不只是我，牛小
雅，廖依依，还有才三岁的胡芽芽，她们都会经历这些的，对了，还有中学里面的那些
女生，在女性这个半径内，我们还是平等的。
好在，儿童的忧郁期并不会太长。不日，我甚至带领着大家又恢复了过去的优越感。
这座孤单建在半山上的中学里，我们怎么不是所有女孩里最优越的呢？我们是老师的孩
子，而且，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孩子，还没有上中学，还没有早晚自习，还没有来月经，
在夏天，甚至依然能穿着背心和内裤在楼里跑来跑去。女中学生们大多都来自农村，这
所学校主要生源就是下面那些没设中学的乡镇上的小学毕业生。他们羞涩，拮据，说话
打扮都有些土气，而且他们绝对没有经常洗澡，一群人跑过去时便汗味袭人。
我们抱着胳膊，站在教师楼前的空地上，觉得中学生都是肮脏的，甚至连男生杨冬儿都
这么认为。有一次，在我们刚打完一场乒乓球后，他嗅了嗅我，说我身上有中学生的味
道，我扔下拍子，赶紧跑回家脱掉衣服，打开花洒，拼命冲洗着自己的腋下。我深深地
感到恐惧，因为再过一年，我也要上初中了。但目前，除了也有了汗味，我丝毫没有一
点将变得亭亭玉立的迹象，我不会站在任何人的手掌心上，背后也不会生出一对蝴蝶翅
膀，但是，我一定会来月经，每月都要用上好几包的卫生巾，还有可能和男生早恋，甚
至有可能怀孕。杨冬儿将不会经历这一切，即使他也会早恋，但他的身体将永远完好无
损。
后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商量，要在我的童年最末尾做些有意义的事，最后竟然决定是
种地。最近，许多老师不知为何，都在住宅楼前的一大片未垦的地上种起了某种药材，
据说之后会专门有人来收。杨冬儿的爸爸种了，廖依依的爸爸种了，胡芽芽的爸爸也种
了，只有我爸爸还有牛小雅的爸爸没有掺合。
住宅楼后面还有不少犄角旮旯里的空地，我们决定种花生、向日葵还有茄子。向日葵和
茄子苗其实都是我们去山后农民的地里偷回来的。没过太久，花生就结出了幼嫩的果实
，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我们还是咬开水水的外壳，把里头粉白色的花生仁抠出来吃掉
了。中学生们之间一些关于老师的流言，随着花生的成熟传进了我的耳朵，不过跟那些
还在萌芽的药材没有关系。杨冬儿和廖依依都在问我，敢不敢从种花生的那个高高的台
子上跳下来，我说，你们知不知道色狼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需要先一个人冒险进入初中。初中，远不是忍受汗味那么
简单的。第二天，住在五楼的雷鹏爸爸在我们的花生地那边捉到了一条大蛇，他活活取
出蛇胆，一口吞下去，我们尖叫着跑回了家。上学路上我对杨冬儿说，以后我们再也不
上五楼去了。杨冬儿急了：“那我怎么办？我和芽芽可都是住在六楼的。”
雷鹏的爸爸身体浮肿了好多天，他是个蛮奇怪的人，很少与其他老师打成一片。他的儿
子也很沉默，不常与我们玩在一起。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很想同爸妈再聊一聊雷鹏爸爸
吃蛇胆的事，但我妈说：“吃完饭就赶紧去上学吧。”
我转过头，看见我家客厅立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生，眼睛红红的。
我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她坐到了我家沙发上，我妈妈为
她倒了水。过去听我妈说过，她一个初中同学的女儿现在就在我们这里上学，说不定就
是她。我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满脸都是泪水，但是她紧紧闭着嘴。我妈说：“快去上学
，听见了没？”
之后的日子，牛叔叔又惯常来我家串门，但他不再谈“跑调动”的事。我从不经意的偷
听间，知道了一个词，叫强奸未遂。他们其实应该陆续谈及了许多个女生。我翻开字典
，查到了“未遂”的意思，我希望那个那个姐姐是“未遂”的，我希望她的不幸具有决
定意义的幸运。
至此我了解到，这世上，有远比来月经还要可怕的事。而我爸妈绝不可能令我过早了解
。那时，爸爸其实也在秘密地为这件事忙碌奔走，因为学生们的检举信已经写到了纪委
，她们本来早早就寄出去了，却天真稚嫩地写的是“体委收”。体委最后辗转许久才交
给了纪委。
整座中学的气氛开始出现了某种变化。老师们茶余饭后的龙门阵话题只围绕着那一件事
。后来，也不再避讳，直接提到了芽芽爸爸的名字，胡学成。没有人提到他时再叫胡老
师，谁都只叫他胡学成。
胡学成还有如常在楼里进进出出，偶尔人们也会与他打个招呼。岑怡姑姑像什么事也没
发生过一样，照样与人扎堆儿聊天，我听说，她不相信他丈夫会做那样的事，是学校里
有人想搞他。
纪委的人很快就开始了公开的调查，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台面以下。只是，公安从始至终
都没有介入过，因为检举他的学生没有选择走司法诉讼。
不过这件事影响不到教师住宅楼里的孩子。在两个单元都能通往的楼顶，我们带来自己
家里的零食，蜡烛还是纱巾，一起唱歌，跳舞，扮演各种角色，模拟所有成人世界里发
生的故事。不远处的教学楼在黑暗里发出一格格莹白的光，学生们都在安静的自习，空
气中还隐隐传来教学楼公共厕所的些微臭气。
“要不要去大操场上玩？”杨冬儿问我。
“有些中学生在那里偷偷早恋，你不知道吗？”我靠着护栏，故作老成地说。
杨冬儿装出一副嫌恶的表情，不过他又相当神秘地对我说：“牛小雅喜欢杨石头你知道
吗？”
杨石头住在三楼，和牛小雅都上二年级，“我还见过杨石头亲牛小雅呢，牛小雅都不躲
开的。”
杨冬儿知道的还真多。我看着跟在我们后面跑的胡芽芽，觉得他们谁都不会了解我的重
重心事，中学里可发生了大事。牛小雅喜欢杨石头算得了什么？
我们很久都没去大操场了，因为那里的男学生和女学生都是三三两两的，其中有一个一
女二男的组合，那个女生似乎对我格外有意思。她非常爱凑近我聊天，可是晚自习溜号
去逛操场的不可能是好学生，而我却是所有孩子中的学习模范，我每年都考年级第一名
，是班里的班长兼学习委员，国旗下讲话的一把好手，必须带领孩子们警惕那些只大我
两三岁就不学无术的坏中学生！
不过最近，我不这么认为了。
那两个男生也并不是一副追求者的模样，相反，他们三个都忧心忡忡。我跑去大操场，
当然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她一定已经转学了。上次看见她，她穿着一条过于醒目的
黄裙子，说她准备转学，还要改一个名字。她现在叫什么我不会知道了，她之前告诉过
我，她叫刘莎莎。
牛叔叔后来提到了“刘莎莎”这个名字。我在卧室里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是在周末的校
长办公室，胡学成竟敢把刘莎莎叫进校长办公室，就在那条长长的藤椅上，差点他就得
逞了，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刘莎莎跑了。
所以，幸运儿是黄裙子的刘莎莎吧？
我瘫在床上，内心沉重得无以复加。而我并没有资格了解更多的细节。学校在假期里开
了全体教师大会，公布了胡学成交代的所有“违纪”记录与细节。因为大人们都要开会
，双职工的孩子就没人管了，大家尖叫着在教学楼里打跳乱窜，我几次路过会议室门口
，都被某个叔叔或者阿姨挥手叫去别的地方玩。只听说，学校里最凶悍的政教处姚主任
都在边听报告边掉泪。
胡学成最后被开除了公职，检举他的受害人多达数十名。也许还有人早就毕业，离开了
所有认识她的人，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提起她的姓名。这或许就是大家联名检举他却不告
他的原因。“就是不希望以后的妹妹们再有人受害了。”听爸爸说，这是检举他的学生
的原话。
不过转眼又一届中学生毕业了。假期里大家回学校取毕业证，我坐在教师住宅楼下的石
桌边做暑假作业，跟我坐一张石桌的黄老师正在给他的学生准备毕业证，并劝我不上六
年级，直接跳级到初一在他班上念得了。我摇一摇头，慌忙赶着手里的那本《暑假生活
》。
石桌边还有一个叫袁尼娜的女孩子，她有丰满的胸部，细长的腿，毕业后就立刻烫了大
波浪卷发，最贴近当年生理卫生知识手册封面上的女孩。我以前就听说过她，成绩在班
上排倒数，不过能歌善舞，每次联谊晚会都有她的身影。胡学成就没打过她的主意？
尼娜快乐地摇晃着她手里的毕业证，跟身边几个男同学大声谈论，有一回教学楼里突然
停了电，有人从背后抱住过她，她大声尖叫，那人肯定就是胡学成。
现在所有人都敢公开议论胡学成，90年代末，被单位开除了公职，就意味着一切。不过
老师们还是相对含蓄的，在背后才骂他一声畜生。岑怡姑姑则一直没有和他离婚，她始
终相信她丈夫是被人诬陷的。胡学成身形高大，五官端正，一直是学校里最好的物理老
师，他没有理由去搞那些还没长开的中学生。
胡学成被开除后就南下打工去了，一两年才会回来一次。我们还是住在同一栋楼里，如
果遇见了他，也没有人会刻意对他回避。不过现在，连杨冬儿都敢直呼胡学成了，他还
是牵着芽芽来找我们一起玩，杨冬儿笑嘻嘻地说：“你说芽芽知道她爸爸是强奸犯吗？
”我一把捂住了杨冬儿的嘴。
而物理，物理真难。我终于上初中了，要比小学多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还有早晚自
习。我在另外一所中学念书，班主任是我的小姨。我渐渐失去了在教师住宅楼里孩子们
中的绝对权力，“岑岑姐姐上初中了嘛。”他们在我身后说，然后就跑开了，没有人再
愿意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游戏。我有成堆的作业要做，而那片药材，始终都没有长起来。
突然，我看见胡学成在不远处的铁丝边晒被子。“实在不会，就去问一下你胡叔叔嘛。
”我吓了一跳，看见我爸叼着烟斗站在我背后，“你胡叔叔以前物理教的是最好的。”
而我，能去问一个强奸犯物理作业吗？
我已经不是一个女童了，我是少女了。我来了月经初潮，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在我晓得
自己身体的秘密后，就每月从我妈用的卫生巾里抽出一枚储蓄起来，积攒了好一大包，
就是为了在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可以不用惊动任何人。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来时，它在我的纯棉内裤上留下的一块小小的褐色的血渍，看见时已
略微有些干涸了。没有任何害怕，甚至还有点欣慰，就像遵守了一个与上天的约定似的
。而曾经，那些才来过几次月经的女孩，被他叫去他家，或者命令在学生宿舍等他，女
孩苦苦哀求他，他从不为所动。牛叔叔说过，“她们的裤子上都是血。”
牛叔叔生的是女儿，廖叔叔生的是女儿，胡叔叔生的也是女儿，爸爸们带着女儿去江中
游泳，胡叔叔甚至是其中最高大斯文的，他有家庭事业，有妻子孩子，他教物理还是教
得最好的，年年都评得上教师骨干，但我开不了口问他这道我做不出来的物理作业。
之后，我就再无与他相关的回忆，将近二十年便这样过去了。雨停后，我已拖净地板，
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她芽芽现在在哪儿。
当年的那所中学早就换了新址，生源也变化了，老师们也更新换代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些
人了。甚至那栋老住宅楼里，曾经的住户现在已经没剩两家。
我听说依依最有出息，后来考上了北大。牛小雅成绩不太好，大学都没有念。杨冬儿则
已经结婚了，他长大后就再也不像贾宝玉了。政教处姚主任的女儿当年和芽芽一样大，
去年过年时，她爸爸带着她来我爷爷家串门，我正好也在，姚主任原来还是我小姑和姑
父的高中同学，她女儿姚兰如今念的是军校，我们一起打了几圈麻将，她手生，她爸爸
在她背后指点了两声，姚兰大声喊：“你就不能别管我吗？”
她爸爸憨笑两声，稍微退得远了一点，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牌。我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
任何当年作为凶狠的政教主任的影子了。岑怡姑姑的老家离我爷爷老家就隔着一条马路
，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近况，还有芽芽的。
我希望芽芽已经被所有人都忘了。
我把它收在我的新书里头，之前从没想把它发出来，只愿与读者在纸页间作一次无声而
单向的告诉。让这件事作为我一面之词的回忆，更可称之为具备虚构意义的小说。它可
以夹杂在书中所有虚拟的角色与人物命运之中，不去试图重新揭发或者伤害任何一个人
，哪怕以正义之名。
但最近又有了许多关于教师的性侵犯的新闻，反是各种评论在骇人听闻。
我想说，这样的事，从很早以前，直到今天，从来就不鲜见。
如果你觉得这些事离你很远，正反难辨，如果你质疑发声者们的动机，可能恰恰是源于
这些少女对恶的忍让，和她们对后来人的善。
而我，一直记得乔纳森·弗兰岑的那一句疑问：
是什么让你那么确定：自己不是邪恶的那一个？
白银案破后，我一直等待着相关的采访新闻。
我不是写犯罪推理小说的，对疑凶的大脑还有作案细节没有兴趣。不是所有人都渴望剖
出深渊的切面，分析其中特别的褶皱与纹理。身处人间者，必有普通生活，我只对豢养
出了魔鬼的普通生活保持永远的注意。
曾经，我极为想写童年时经历过的那件事，但始终不知该从哪里进去。进去后，不过是
十一岁的夏天，蝉虫嘶鸣。我在教师住宅楼里企图与他相遇，但他太高了，低头默默看
到了我，就匆匆走了。我与故事始终隔着身后的门。故事就在门里，童年的我和成年后
的想象力，依旧对那扇门无能为力。
对于在我人生早期错身而过的那件事，我其实具备充足的信源。我父亲当时就身在纪委
，母亲则是他的同事，而他的妻子，甚至还是我的一个远方姑姑，我们都信岑。
但是动笔之前，我没有过问他们任何人。我想让这篇故事只是我一面之词的回忆，更可
称之为具备虚构意义的小说。它夹杂在这本书所有虚拟的角色与人物命运之中，不去试
图重新揭发或者伤害任何一个人，哪怕以正义之名。
那个蝉鸣的夏天，我和四楼的廖依依只穿着背心和内裤就在单元楼里上上下下地跑，但
是决不能出单元门口。我们都发了水痘，不可出去沾地热，更不可碰到有狐臭者。我十
一岁，她八岁，但我们觉得只穿条内裤跑来跑去无所谓，也不会有大人责备我们。
根据后来的调查与记录，就在六楼，那名身型高大的男物理老师把他叫上门来说有事要
谈的女学生按在床上，她的挣扎和哀求无济于事，裤子和床单上都是血。他也有个女儿
的，三岁了，太小，我们都不怎么愿意带着她玩。住他家对门的杨冬儿就拉着她来找我
们，说还是带她一起嘛。
“芽芽，你快点长大吧，长大就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玩了，你现在跑太慢了，还动不动
就要哭就要找你妈妈，你说谁要和你玩？”我们说。
她抽一抽鼻子，赶紧抓住杨冬儿，拿眼睛使劲瞪我们，她是杨冬儿的拖油瓶。
在同一栋教师住宅楼里，我们每个人都去每个人的家里玩，尤其是放假的时候。下午，
大人都在卧室里沉沉地午睡，我们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不发出响声。芽芽家没有什么好
玩的，她妈妈，也就是我的那个远房姑姑，一张扁圆形的脸，高高瘦瘦，戴一对悠悠荡
荡的珍珠耳环。她叫我一定要带着芽芽玩呀，她很快就会懂事的，叫我们不要嫌弃她。
我敷衍着她，一行人又跑去隔壁杨冬儿的家。杨冬儿的爸妈时常不在家，我们打开煤气
灶煮泡面，杨冬儿差不多和依依同岁，但是已经很懂做饭，他把调料包放在碗里，面煮
在锅里，这样面也筋道，调料又不会因为锅里放了太多水而过分稀释。他圆圆脸，五官
俊俏，特别像电视剧《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迷你版的。不过小孩子没有一个爱看《红
楼梦》，我们只爱看《西游记》《封神榜》还有《新白娘子传奇》，大人如果在午睡，
就要知趣地调成静音。
天最热的时候，楼里的几个叔叔会带我们去江里游泳。杨冬儿的爸爸会去，我爸爸偶尔
也去，虽然他早就不当老师了，但大家还是习惯了叫他岑老师。岑老师最擅蝶泳，一个
人自顾自就游到了江对面去，芽芽的爸爸呢？在记忆里的浅水区站了不少年轻健硕的爸
爸，他们有的教体育，有的教英语，芽芽的爸爸，我说了是教物理的，我还是找不到他
的影子。我只看见了岑怡姑姑，她坐在岸边，给芽芽套上一只小小的黄色泳圈。
那时候，住在我家对门的牛叔叔是中学的副校长，却一门心思想调进政府机关。他老是
往我家跑，希望我爸爸能给他捎点儿最新消息，两家人的大门几乎从来没有关上过。他
女儿牛小雅比依依和杨冬儿还要小一岁，但却是个精灵鬼儿，最常和我厮混在一起的就
是她。作为同住二楼的邻居，我们分分合合，分的时候我就上四楼去团结廖依依。但不
会过太久，我们又会睡到同一张床上去，今天睡她家的，明天睡我家的。
那一年，一个知名卫生巾品牌来中学搞了一次生理卫生知识活动，给女生们分发下许多
礼袋，里头有几片卫生巾，还有青春期生理卫生常识的全彩手册。女老师们也抱回好一
堆，连牛叔叔都搬回一箱给她老婆。老师们都把里头的卫生巾取出来，手册就集中成一
堆当作废纸卖了。我妈当然也抱回了不少，纯卫生巾，但牛小雅家的沙发上竟然还留了
几本手册。我拾起来，看见封面上有一只人手，掌心立着一个亭亭的少女，背上还生了
一对蝴蝶翅膀。手册第一页：致已是一个少女的你。
我慌忙把它合上。
我不是少女，我想，我还很矮，也远远没有封面上这个女孩好看，她有翅膀，还有乳房
，腿那么细那么长，像个跳芭蕾舞的。牛小雅要我分配一下和她过家家的角色，牛叔叔
却在呵斥她：“小雅，我让你下去扔垃圾你又没去？”
再往下，手册里讲月经初潮，讲少女对少男可能会产生的某种好感。牛叔叔在家里进进
出出，牛小雅蹲在地上赌气哭，我感到可惜，她还什么也不懂哩。不过看完我就头晕了
，这些残酷的事实，我妈为什么要隐瞒我？
月经，每个月都会来的月经，还有最终的义务或者最悲惨的意外，怀孕。一个男人要用
他的一个器官入侵女人的身体，这是做爱。我到今天才明白，当一个女人竟然是天生注
定的一种不幸，当女人竟然比当一个男人要额外承担如此多的痛苦！
我没管牛小雅，径直回自己家去了。原来现在已是我人生最后的平等时光了，却没有人
警告过我。手册封面上长着蝴蝶翅膀的少女，你的肉身沉重着呢，不一定飞得起来吧。
接下来，我用了许多天来纾解得知自己身体真相的忧郁。我安慰自己，不只是我，牛小
雅，廖依依，还有才三岁的胡芽芽，她们都会经历这些的，对了，还有中学里面的那些
女生，在女性这个半径内，我们还是平等的。
好在，儿童的忧郁期并不会太长。不日，我甚至带领着大家又恢复了过去的优越感。
这座孤单建在半山上的中学里，我们怎么不是所有女孩里最优越的呢？我们是老师的孩
子，而且，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孩子，还没有上中学，还没有早晚自习，还没有来月经，
在夏天，甚至依然能穿着背心和内裤在楼里跑来跑去。女中学生们大多都来自农村，这
所学校主要生源就是下面那些没设中学的乡镇上的小学毕业生。他们羞涩，拮据，说话
打扮都有些土气，而且他们绝对没有经常洗澡，一群人跑过去时便汗味袭人。
我们抱着胳膊，站在教师楼前的空地上，觉得中学生都是肮脏的，甚至连男生杨冬儿都
这么认为。有一次，在我们刚打完一场乒乓球后，他嗅了嗅我，说我身上有中学生的味
道，我扔下拍子，赶紧跑回家脱掉衣服，打开花洒，拼命冲洗着自己的腋下。我深深地
感到恐惧，因为再过一年，我也要上初中了。但目前，除了也有了汗味，我丝毫没有一
点将变得亭亭玉立的迹象，我不会站在任何人的手掌心上，背后也不会生出一对蝴蝶翅
膀，但是，我一定会来月经，每月都要用上好几包的卫生巾，还有可能和男生早恋，甚
至有可能怀孕。杨冬儿将不会经历这一切，即使他也会早恋，但他的身体将永远完好无
损。
后来，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商量，要在我的童年最末尾做些有意义的事，最后竟然决定是
种地。最近，许多老师不知为何，都在住宅楼前的一大片未垦的地上种起了某种药材，
据说之后会专门有人来收。杨冬儿的爸爸种了，廖依依的爸爸种了，胡芽芽的爸爸也种
了，只有我爸爸还有牛小雅的爸爸没有掺合。
住宅楼后面还有不少犄角旮旯里的空地，我们决定种花生、向日葵还有茄子。向日葵和
茄子苗其实都是我们去山后农民的地里偷回来的。没过太久，花生就结出了幼嫩的果实
，虽然还没有完全成熟，我们还是咬开水水的外壳，把里头粉白色的花生仁抠出来吃掉
了。中学生们之间一些关于老师的流言，随着花生的成熟传进了我的耳朵，不过跟那些
还在萌芽的药材没有关系。杨冬儿和廖依依都在问我，敢不敢从种花生的那个高高的台
子上跳下来，我说，你们知不知道色狼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需要先一个人冒险进入初中。初中，远不是忍受汗味那么
简单的。第二天，住在五楼的雷鹏爸爸在我们的花生地那边捉到了一条大蛇，他活活取
出蛇胆，一口吞下去，我们尖叫着跑回了家。上学路上我对杨冬儿说，以后我们再也不
上五楼去了。杨冬儿急了：“那我怎么办？我和芽芽可都是住在六楼的。”
雷鹏的爸爸身体浮肿了好多天，他是个蛮奇怪的人，很少与其他老师打成一片。他的儿
子也很沉默，不常与我们玩在一起。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很想同爸妈再聊一聊雷鹏爸爸
吃蛇胆的事，但我妈说：“吃完饭就赶紧去上学吧。”
我转过头，看见我家客厅立着一个面色惨白的女生，眼睛红红的。
我去自己的房间收拾东西，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她坐到了我家沙发上，我妈妈为
她倒了水。过去听我妈说过，她一个初中同学的女儿现在就在我们这里上学，说不定就
是她。我走出卧室的时候，她满脸都是泪水，但是她紧紧闭着嘴。我妈说：“快去上学
，听见了没？”
之后的日子，牛叔叔又惯常来我家串门，但他不再谈“跑调动”的事。我从不经意的偷
听间，知道了一个词，叫强奸未遂。他们其实应该陆续谈及了许多个女生。我翻开字典
，查到了“未遂”的意思，我希望那个那个姐姐是“未遂”的，我希望她的不幸具有决
定意义的幸运。
至此我了解到，这世上，有远比来月经还要可怕的事。而我爸妈绝不可能令我过早了解
。那时，爸爸其实也在秘密地为这件事忙碌奔走，因为学生们的检举信已经写到了纪委
，她们本来早早就寄出去了，却天真稚嫩地写的是“体委收”。体委最后辗转许久才交
给了纪委。
整座中学的气氛开始出现了某种变化。老师们茶余饭后的龙门阵话题只围绕着那一件事
。后来，也不再避讳，直接提到了芽芽爸爸的名字，胡学成。没有人提到他时再叫胡老
师，谁都只叫他胡学成。
胡学成还有如常在楼里进进出出，偶尔人们也会与他打个招呼。岑怡姑姑像什么事也没
发生过一样，照样与人扎堆儿聊天，我听说，她不相信他丈夫会做那样的事，是学校里
有人想搞他。
纪委的人很快就开始了公开的调查，这件事已经不再是台面以下。只是，公安从始至终
都没有介入过，因为检举他的学生没有选择走司法诉讼。
不过这件事影响不到教师住宅楼里的孩子。在两个单元都能通往的楼顶，我们带来自己
家里的零食，蜡烛还是纱巾，一起唱歌，跳舞，扮演各种角色，模拟所有成人世界里发
生的故事。不远处的教学楼在黑暗里发出一格格莹白的光，学生们都在安静的自习，空
气中还隐隐传来教学楼公共厕所的些微臭气。
“要不要去大操场上玩？”杨冬儿问我。
“有些中学生在那里偷偷早恋，你不知道吗？”我靠着护栏，故作老成地说。
杨冬儿装出一副嫌恶的表情，不过他又相当神秘地对我说：“牛小雅喜欢杨石头你知道
吗？”
杨石头住在三楼，和牛小雅都上二年级，“我还见过杨石头亲牛小雅呢，牛小雅都不躲
开的。”
杨冬儿知道的还真多。我看着跟在我们后面跑的胡芽芽，觉得他们谁都不会了解我的重
重心事，中学里可发生了大事。牛小雅喜欢杨石头算得了什么？
我们很久都没去大操场了，因为那里的男学生和女学生都是三三两两的，其中有一个一
女二男的组合，那个女生似乎对我格外有意思。她非常爱凑近我聊天，可是晚自习溜号
去逛操场的不可能是好学生，而我却是所有孩子中的学习模范，我每年都考年级第一名
，是班里的班长兼学习委员，国旗下讲话的一把好手，必须带领孩子们警惕那些只大我
两三岁就不学无术的坏中学生！
不过最近，我不这么认为了。
那两个男生也并不是一副追求者的模样，相反，他们三个都忧心忡忡。我跑去大操场，
当然已经找不到他们的影子。她一定已经转学了。上次看见她，她穿着一条过于醒目的
黄裙子，说她准备转学，还要改一个名字。她现在叫什么我不会知道了，她之前告诉过
我，她叫刘莎莎。
牛叔叔后来提到了“刘莎莎”这个名字。我在卧室里把耳朵贴在墙上听。是在周末的校
长办公室，胡学成竟敢把刘莎莎叫进校长办公室，就在那条长长的藤椅上，差点他就得
逞了，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刘莎莎跑了。
所以，幸运儿是黄裙子的刘莎莎吧？
我瘫在床上，内心沉重得无以复加。而我并没有资格了解更多的细节。学校在假期里开
了全体教师大会，公布了胡学成交代的所有“违纪”记录与细节。因为大人们都要开会
，双职工的孩子就没人管了，大家尖叫着在教学楼里打跳乱窜，我几次路过会议室门口
，都被某个叔叔或者阿姨挥手叫去别的地方玩。只听说，学校里最凶悍的政教处姚主任
都在边听报告边掉泪。
胡学成最后被开除了公职，检举他的受害人多达数十名。也许还有人早就毕业，离开了
所有认识她的人，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提起她的姓名。这或许就是大家联名检举他却不告
他的原因。“就是不希望以后的妹妹们再有人受害了。”听爸爸说，这是检举他的学生
的原话。
不过转眼又一届中学生毕业了。假期里大家回学校取毕业证，我坐在教师住宅楼下的石
桌边做暑假作业，跟我坐一张石桌的黄老师正在给他的学生准备毕业证，并劝我不上六
年级，直接跳级到初一在他班上念得了。我摇一摇头，慌忙赶着手里的那本《暑假生活
》。
石桌边还有一个叫袁尼娜的女孩子，她有丰满的胸部，细长的腿，毕业后就立刻烫了大
波浪卷发，最贴近当年生理卫生知识手册封面上的女孩。我以前就听说过她，成绩在班
上排倒数，不过能歌善舞，每次联谊晚会都有她的身影。胡学成就没打过她的主意？
尼娜快乐地摇晃着她手里的毕业证，跟身边几个男同学大声谈论，有一回教学楼里突然
停了电，有人从背后抱住过她，她大声尖叫，那人肯定就是胡学成。
现在所有人都敢公开议论胡学成，90年代末，被单位开除了公职，就意味着一切。不过
老师们还是相对含蓄的，在背后才骂他一声畜生。岑怡姑姑则一直没有和他离婚，她始
终相信她丈夫是被人诬陷的。胡学成身形高大，五官端正，一直是学校里最好的物理老
师，他没有理由去搞那些还没长开的中学生。
胡学成被开除后就南下打工去了，一两年才会回来一次。我们还是住在同一栋楼里，如
果遇见了他，也没有人会刻意对他回避。不过现在，连杨冬儿都敢直呼胡学成了，他还
是牵着芽芽来找我们一起玩，杨冬儿笑嘻嘻地说：“你说芽芽知道她爸爸是强奸犯吗？
”我一把捂住了杨冬儿的嘴。
而物理，物理真难。我终于上初中了，要比小学多学物理化学，生物地理，还有早晚自
习。我在另外一所中学念书，班主任是我的小姨。我渐渐失去了在教师住宅楼里孩子们
中的绝对权力，“岑岑姐姐上初中了嘛。”他们在我身后说，然后就跑开了，没有人再
愿意邀请我加入他们的游戏。我有成堆的作业要做，而那片药材，始终都没有长起来。
突然，我看见胡学成在不远处的铁丝边晒被子。“实在不会，就去问一下你胡叔叔嘛。
”我吓了一跳，看见我爸叼着烟斗站在我背后，“你胡叔叔以前物理教的是最好的。”
而我，能去问一个强奸犯物理作业吗？
我已经不是一个女童了，我是少女了。我来了月经初潮，不过他们还不知道。在我晓得
自己身体的秘密后，就每月从我妈用的卫生巾里抽出一枚储蓄起来，积攒了好一大包，
就是为了在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可以不用惊动任何人。
我一直记得第一次来时，它在我的纯棉内裤上留下的一块小小的褐色的血渍，看见时已
略微有些干涸了。没有任何害怕，甚至还有点欣慰，就像遵守了一个与上天的约定似的
。而曾经，那些才来过几次月经的女孩，被他叫去他家，或者命令在学生宿舍等他，女
孩苦苦哀求他，他从不为所动。牛叔叔说过，“她们的裤子上都是血。”
牛叔叔生的是女儿，廖叔叔生的是女儿，胡叔叔生的也是女儿，爸爸们带着女儿去江中
游泳，胡叔叔甚至是其中最高大斯文的，他有家庭事业，有妻子孩子，他教物理还是教
得最好的，年年都评得上教师骨干，但我开不了口问他这道我做不出来的物理作业。
之后，我就再无与他相关的回忆，将近二十年便这样过去了。雨停后，我已拖净地板，
想给妈妈打个电话，问她芽芽现在在哪儿。
当年的那所中学早就换了新址，生源也变化了，老师们也更新换代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些
人了。甚至那栋老住宅楼里，曾经的住户现在已经没剩两家。
我听说依依最有出息，后来考上了北大。牛小雅成绩不太好，大学都没有念。杨冬儿则
已经结婚了，他长大后就再也不像贾宝玉了。政教处姚主任的女儿当年和芽芽一样大，
去年过年时，她爸爸带着她来我爷爷家串门，我正好也在，姚主任原来还是我小姑和姑
父的高中同学，她女儿姚兰如今念的是军校，我们一起打了几圈麻将，她手生，她爸爸
在她背后指点了两声，姚兰大声喊：“你就不能别管我吗？”
她爸爸憨笑两声，稍微退得远了一点，还是认真地看着她的牌。我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
任何当年作为凶狠的政教主任的影子了。岑怡姑姑的老家离我爷爷老家就隔着一条马路
，这些年我几乎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近况，还有芽芽的。
我希望芽芽已经被所有人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