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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楼
我又发了几个Email，恩淑没有回。我曾想过如此不断地发下去，即使她不回信，至少
也会打开读一下。我也曾想过打听她的地址，从系里面，从她的朋友那儿，朋友的朋友
那儿，从网上的蛛丝马迹中。我曾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把她找到。但是我打消了这些
念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劲，不是这件事应该有的样子。在这个时代，找到
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并不难，可是，既然她不想让我找到，我们就应该回到上
古，就应该站在短松和浅草的山岗上，万里高天，音信难寻。隔在我们之间的，就应该
是长路迢迢，万水千山，而不是高速路上几个小时的车程，或者电脑键盘的一按之间。
我已经能接受和恩淑分手这个事实。理智告诉我，尽快地接受是遭遇到自己能力之外的
变故的唯一可取的态度。可是，在另一面，在意识的某一个角落，我却觉得这件事并没
有真正地完结，就像掉了一条腿，大脑还固执地以为腿还在那儿，还能感觉它，控制它
。我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念头：说不定下学期——或者随便什么时候，谁知道呢？——她
就回来了呢。那熟悉的引擎声由远而近，车门轻轻打开了，她笑着走下来，拍着我的肩
膀说：喂！怎么垂头丧气的？不过是一次小波折罢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看我不是回
来了么？
这是个危险的梦境，很可能是个陷阱，我给自己挖的陷阱，盼着自己往下跳。我极力躲
着它，把它打碎，抹去。然而它改头换面，化成了一个声音，低沉而隐晦，和我的心跳
混在一起：咚咚，它说道，这事儿还没完哪，咚，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嘛，咚咚，这事儿
还没完哪，咚！我越心烦，它就越清晰，似乎迫在眉睫。
如同那个告诉我不要去寻找恩淑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也带有某种宿命的色彩。我似乎
应该正视它。我听那噪音，试图挖掘出意义。可是我一认真，听见的就只有心跳，机械
而干枯，自律地让我心烦。然而我一不理它，它又来烦我，粘粘地糊了我一身，甩之不
去，状如小人。
我似乎发现了工作的乐趣。由于疲劳和无规律的生活，月底我已经瘦了两圈，一照镜子
，已经略有石强的气韵。圣诞节又下雪了，真正洁白的鹅毛大雪，缓缓坠落，在湖面上
稍作停顿，叹息一声，消失了。我在湖边走了一会儿，冷冷清清，往回走，回到房间里
坐着。天黑下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港口酒水不见了，招牌不见了，两个大玻璃窗已经被塑料布封住，街上铺了几张报纸，
一个穿这灰衣服的家伙正在往墙上涂白颜料。
“请问，这个店怎么了？”我问他。
他停下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几句，继续抬头干活。
玻璃门滋地开了，出来一个很矮的中年人，他一边比划一边对我说话，嗓音厚实得像大
提琴：
“嘿！他不说英语，只说西班牙语。你有事儿么？”
“港口酒水怎么了？”
“喔，卖了。我老板买了，想开一家饭店。”
“什么时候卖的？”我吃了一惊。
“大概一个星期前吧。”
“原来那家人去哪儿了？”
他撇着嘴，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
我向里面看，隐约看见梯子摆在房间中央，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子，原来装酒的柜台和架
子都不在了。
我向他道了谢，转身走了。
港口酒水就这样消失了，她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恩淑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们一家人就
像氢气球，一撒手就飞了。
我这次来巴尔的摩，并没有打算去找她们。我只是想在内港走走，顺便到小店附近看看
而已。我走到内港，下午的阳光洁白亮丽，风却猛了很多。我在切萨皮克号帆船旁边坐
着。上次那个高个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画画，还是蓝色的天，红色的船身，金色的烟囱和
桅杆。我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还是觉得很冷，他的双手露在冷风中，依然画得热火朝
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什么表示，继续埋头涂抹。那是一副永远也画不完的画。
离开港口向北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儿童博物馆。大门口写着：两岁至一百零二岁一律须
买票。票是一张窄窄的纸条，两头有胶。我把它缠在手腕上，粘好，然后走了进去。
儿童博物馆其实就是个室内儿童乐园。我混在一群一群的孩子中间，从一个房间转到另
一个，从一个器械换到另一个，爬绳梯，扔玩具，做游戏，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用气枪
把皮球射到半空中，一直玩到散了架子，躺在地上喘气。我在博物馆旁边吃了点快餐，
离开了巴尔的摩。
那个冬天，我进入了一种类似于半冬眠的状态，仿佛一只熊，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
偶尔出来转转，接触接触同类，回去接着睡，等待着春天。
春天终于来了。我推开窗户，山野间朝雾初升，湖水轻轻颤抖。我遥望天边，脑袋里面
空空如也。在这之前的几天，我一直在睡觉。我睡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仿佛欠钱还
债。我已经想不起睡了多长时间，反正不是三天就是两天半。我终于知道，困不仅仅是
一种感觉，它还可以成为某种实体，有自己的重量和体积（我感觉脑袋比平时重了半斤
以上）。此时此刻，睡觉已经不是一种需要或者享受，而是一个任务，类似于排毒：用
足够长的时间把困这种东西从身体里一点点挤出去。
那天我终于睡醒了，然后躺在床上，像一棵拔掉的草。如果植物有感觉，它们一定觉得
时间是种懒洋洋的东西，只是在天黑天亮春去秋来的时刻蠕动一下。
我起来喝了几口水，又跌回到床上，努力回忆着昏睡以前发生的事。我隐约记起来樱初
打电话找我，约好某天一块儿出去玩。我跳下床翻日历，发现就是今天。
我下床打扫房间。和恩淑同居以后，我也养成了爱清洁的习惯。我先来到厨房，收拾碗
碟，擦灶台，擦碗橱，扔垃圾，清理洗碗机，洗地面，直到厨房干净得像商场一样。我
回到卧室，换了干净床单和毯子，把脏床单和脏衣服拿到洗衣房洗上。从洗衣房回来，
用大毛巾擦卧室、书房和客厅的地板，用吸尘器把所有的东西——包括架子上的书——
仔细吸了一遍，然后到洗衣房去烘衣服。
整理完房间，到一家艺术品商店买了些镜框，从恩淑的钢笔画里面挑出了九幅，裁下来
，在镜框里摆好挂到墙上。
作品和房间非常协调，更重要的是，再也看不见那九个黑洞了。我极其满意地欣赏了一
会儿，然后才动手做早饭。
煮燕麦粥的时候，电话叮叮地响了。我回房间去接，是房东，她问我恩淑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了一下如何回答，然后说：“我也不太清楚。”
“她还回来么？”
“不知道。有事么？”
“没什么事。如果她不再回来的话，我可以把一个房间租出去，这样你就不用付两个房
间的钱了。”
“不用了，我还是租两个房间吧。”
“随便你吧。”她停了一下，又说，“祝你好运！”
最近所有的人都在祝我好运。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动身去樱初的实验室。
兽医学院是一座很气派的大楼，镶着大块儿玻璃，气宇轩昂，寒光闪闪，仿佛国内的政
府机关办公大楼。我走到门口，大门是锁着的。今天是星期六，广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人
影。我站在门口等着，终于有个白胡子老头走了过来，我跟着他一起进去了。
樱初的实验室在五楼。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一看，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衬衫，眼睛粘在
显微镜上。我敲敲门，她没有抬头，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意思是我知道你来了，稍
等片刻。
我站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她离开了显微镜，在本子上写了几笔，跑过来给我开门。她胖
了一点，也白了一些。她关好门，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看见了美味佳肴一般。
“被人给甩了吧？”。
“其珍告诉你的？”
“嗯。撕心裂肺的吧？”
“还行，没那么严重。”
“什么还行！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她抿着嘴，左右打量着我，好像兽医在检查牲口。
“瘦点也就罢了，怎么这么黑呢？气色不好啊。”
我摆摆手：“干嘛呢，周末也不休息？”
“原来那个课题做完了，最近正在搞一个病毒的蛋白质。试验停不下来，赶到哪儿算哪
儿，没办法。”
“有意思么？”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应该没太大意思。”
“喔。”我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我环顾四周，实验室窗明几净，柜子里挤满了瓶瓶罐
罐，有一个离心机正在嗡嗡地转着。
樱初换了个培养皿，打开盖子，小心摆到显微镜下面，然后趴在目镜上看，左手的计数
器按的卡卡响。
“其实无论你研究的是什么，实验室的活都差不多。用的方法、机器、原理，都大同小
异，虽然得出的结论很不一样。我在实验室真是有点干够了，我喜欢更实际一点的工作
。”
“做研究很实际啊。”我说，“应用上的哪一点进步不是从理论研究中来的？”
“这个当然没错。我不是说它没用，我是说有时候它见效太慢。我这个人性子急，等不
了。你想想看啊，我现在做的是一个病毒的一个蛋白质而已，分子层面的，多细啊。闭
上眼睛想一下，在一个小小的病毒上，粘着多少人，多少人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上面，也
不一定有什么成果。这种事业啊，就像一个非常复杂的机器，我就是一颗小螺丝钉，和
别的部件一起协调工作，还不知道它能开到哪儿，说不定半路就停住了。一想到这儿就
觉得头晕。”
“想好转什么了？”
“实用一点的吧，像共公卫生什么的。只要是能和人和社会打交道的就行。我喜欢立竿
见影的工作。”
啪嗒，樱初放下计数器，做了试验记录，把本子和器具收好，然后用酒精刷刷地清洗试
验台。
“好了。”她摘下橡胶手套，扔到了垃圾桶里，“今天想去哪儿？”
“你说吧。”
“植物园？”
“找一个更高的地方。”
“去爬Treman（Treman State Park）。”
公园在西郊，我和恩淑来过好几次。天气好得像精心策划过：没有初春的冷峭，倒也不
至于出汗；阳光明媚，却时不时飘来几片白云作点缀；有风，但是不大。我俩埋头爬山
。山路弯弯曲曲，时缓时急，左边是山涧，右边紧贴着笔直的崖壁。台阶边上有石头砌
的矮墙，看上去就像是长城。
樱初好像有心事，双唇紧闭，完全不像平时那般爱说话。有时候我们肩并肩走，偶尔我
猛爬一阵儿，然后在前面等她。
在一座小山岗上，孤零零站着几棵很高的树。我坐在树荫里，看着樱初徐徐上升。她的
衬衫早已经换成了一件白色T恤，下面穿着一件优雅的牛仔裤。她爬上来，喘了几口气
，仰头看着巨大地树冠说：
“好高的树呀！只有猴子能爬上去吧？”
我瞟了一眼：“这算什么。根本不用请猴子来，我就能爬上去。你看它从下到上都树杈
，一点儿都不难。爬树不怕高，就怕光突突地没有杈儿。”
“给我爬一个看看？”樱初笑着说。
“现在？”
“嗯。”
“你没看见这么多人？”我压低了声音说，“他们真会拿我当猴子的。”
“你到底爬不爬？”樱初嗓门大了起来。几个好事者驻足观看，樱初受到鼓舞，索性喊
起了英语：“你真的不爬？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爬。”我摇头。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樱初气呼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刷地蹲下来，解开一只脚的鞋带，脱下鞋子，挺胸收腹
，一臂前伸，一臂扬起挥出，标准的投弹姿势，然后鞋挂在了七八米高的树杈上。她又
脱下了另一只，这次扔得更高。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总共不过十几秒钟，真让人怀疑她
经常这么干。观众们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掌声。一个老头还向她伸出了大拇指：“干
得漂亮！”
樱初抿着嘴，双手交叠，一脸的无辜。我抬头往树上看，没看见第二只鞋。
“你有三个选择。”她沉下脸说：“第一，爬上去帮我拿下来。第二，背着我走。第三
，把我扔在这儿，你自己走。告诉我，你选哪一个呢？”
我无奈地摇头。“还有第四个选择：我爬上去，然后掉下来，把腿摔断。”
“那我就背着你。”
“要是就此报废了呢？”
“那我就养你一辈子。”樱初看着我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我说到做到。”
形势已经间不容发，我已别无选择。我做了几个热身动作，人群开始骚动。我向树下面
走去时，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没理他们，展开双臂搂住树干，开始往上爬。
只一会儿，我就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我低估了这棵树的尺寸。虽然它枝杈茂密，可总
有够不着的时候，这时候我唯一可选的姿势是：四肢张开，紧紧地吸在树干上，仿佛一
只树袋熊，因为它的主干太粗了，搂不过来。隔着薄薄的布料，我全身蹭得起火。生平
第一次，我觉得胯下那个东西硬硬的多余，硬的不是时候，被挤的口歪眼斜，可是腾不
出手来摆一摆。我蹭了一会儿，终于挪了上去，抓住了一个大树杈，搭上腿，松了口气
。一转身，仿佛一个阴谋，屁股被树杈狠狠地捅了，粘粘地破了，比打针还疼。我没有
理会，继续爬树。
应该说，樱初刚才就那么一扔，看似很随意，暗中却有所控制。两只鞋挂得虽然高，但
是距离主树干都不远。要是挂在了树枝的梢上，我恐怕真的会踩断摔下去，而她也不会
真的让我爬了。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居然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想到这里，我没法不对她心生敬佩，这就叫科学家啊！
我终于拿到了两只鞋，放进裤兜里，小心翼翼地从树上下来。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掌声后
，人群散了。
我把鞋递给樱初。“感觉如何？”她在穿鞋，我问道。
“完全不同了，已经不是那双鞋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浓情蜜意。
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在那里，就在山脊的正中间，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废弃的铁桥
，沁着斑斑的锈迹，美如烟霞，像一个时代一般被遗忘在了杂草丛中。我们走过去看，
桥的两端还有铁轨，同样没在高高的荒草里。铁路通向远方，消失在山涧深处。
“这儿曾经是一个什么矿吧？”我说。
“是啊，有可能。”
“到底通向哪儿呢？”
樱初看着那些铁轨，没有吱声。
山涧很深，两旁石崖耸立。壁上的石头非常规整，暴露出横平竖直的纹理结构。仔细看
上去，不像是天然的石崖，倒像是个巨型的石头城堡。
“你和你老婆，喔，对啦，你前妻，到底怎么样了？”樱初突然问。
“就那样呗。”我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说。
“就哪样啊？”
“散伙了。”
“你还在等她回来，是么？”
“喔？”我扭过头来，盯着她问，“怎么会这么想？”
“直觉。”樱初轻飘飘地说。“我说的对么？”
“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樱初望着对面的悬崖。那些巨石上面隐约有些人影在动。
我等着下文，可是没有下文。“不明白什么？”我只好问。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她还是你女朋友？”
“当然不是了，已经分手了啊。”
“那你和她彻底没关系了？”
“当然。”
“也就是说，”樱初凑了过来，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要是
咱们俩今晚就睡在一起，也没有问题喽？”
“你在说什么哪？”我往后推了半步，“喝高啦？那怎么可能？”
“嘿！”她生气了，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 “我就那么没吸引力？你这人——，”
她咬着嘴唇，仿佛里面能咬出词汇，“怎么这么伤人啊？”樱初是个醋罐子，经常因为
这种事生气。
“不是不是。”我几乎把脑袋都摇掉了，“你当然没说的，可咱们是朋友啊。”
“咱们是朋友。。。”她学着我的口气，不以为然地说，突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
不禁一愣。
“嘻嘻嘻！你不会——，还为她守着身子吧？”
“你又来了。”我哭笑不得，“这种话，只有你想得出来！”
“嘻嘻嘻嘻。”樱初又笑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正经
的，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拖泥带水的？”
“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浑身不对劲。”
“要没这感觉反而不对了。这时候谁都一样，过段时间就适应了。你怎么搞得跟初恋似
的？”她淡淡一笑，“你可真可爱。”
“这道理我当然懂。”我环视群山，它们今天格外缥缈，“这次真的有些不同，我似乎
看见了什么东西，在很遥远的一个地方，又似乎离我很近，就在我身体里。那东西跟我
有关系，跟她也有关系。我想看到它，可是现在看不到。”
“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那等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我转过头看着她，“哎，我不会真不对劲了吧？不会出幻觉了吧？”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樱初淡淡地说，她看着山涧，目光深邃淡远，沉默了良久。山
风忽地吹临，万叶纷飞，我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一块儿跑步吧。再这样下去，你就真成老头了，连我都看不上了，万一跟你老婆回来
也认不出来了。明天早上八点。”她仿佛自言自语。
我当时好像哼了一声。我以为她忘了这事儿，可是她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我还在被
窝里，外面有人咚咚咚敲门。楼上的女孩很快去开门，一阵叽叽咕咕之后，樱初大摇大
摆进了我的房间。
“喂！你怎么就进来了？”我大声抗议着。
“你知不知道几点了？”她环视一圈，露出惊讶的表情。房间确实非常整洁。
“难道有八点了？”我故作惊讶地问。
“都九点半啦！人家等了你大半天，只好过来了。天都好成这样了，我坐都坐不住，你
居然也能睡得着？”
“其实早就醒了，可昨天实在太累了，就是不想动。”
“所以更得练。快起来，马上跟我跑步去。”
她果然有备而来：头发盘了起来，在后脑勺打了个结，脚蹬专用的长跑鞋，上身一件不
松不紧的白色运动T恤，下面一件极短的开衩运动短裤。标准的college girl，性感无
比。
我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朝她竖了大拇指，说：“要不今天你先一个人跑？我从明天开始
，绝不食言。”
“说今天就今天！”她砰地坐到了我床边，床猛地一沉。我身子一歪，下意识地按住了
被子。我习惯光着身子睡觉，现在已然是一块不设防的阵地，被子随时会被她掀到空中。
我连忙说：“我马上起床。”
我坐在饭厅吃早餐。樱初在客厅里呆着，一会儿她进来了，昂首挺胸，嘴噘得老高，好
像在追着一个无形的东西亲着。
“看见你挂的那些画了。”
“画得还行吧？”
“画得当然还凑合。”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干嘛还挂她的东西？”
“那我挂什么呢？我和她的合影？我自己的照片？一个男的把自己的照片挂了一屋子，
别不别扭啊？要不你送我几张照片，我立马就把它们换下来。”
“行了吧。”樱初挥了挥手，“拿我当什么了？我哪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你。那女人
一甩袖子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真绝情啊！可你呢，又没脸没皮地拿人家的东西往上
挂。。。”
“瞧你说的，你俩不挺好的么？”
“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这种人！”樱初咬牙切齿地说。
“她一定有苦衷，这点我能确定。”
“到现在还替她说话？！你可真够窝囊的！”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樱初扬起脸来，鼻子哼了一声，“就是有点看不下去。算了，这关我屁事
？我是吃多了。快吃饭吧，少吃点，一会儿还要跑步呢。”
我慢悠悠地吃完饭，换上运动装备，和她来到外面。天空湛蓝，春风妩媚，阳光从树叶
间洒下来，光线婀娜变幻，就像在海底一般。
“今天是第一次，少跑点，先跑到湖边，再跑回来。”
到湖边少说也有两三英里。我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在头几个街区，凭着冲动和
人高马大，我跑得相当轻松，心想跑步也不过如此啊。没想到刚刚过了教堂，错觉幻灭
，喉咙里粘糊糊酸溜溜的，胸口隐隐作痛，仿佛在向外喷火。我回头，但见樱初像一只
骄傲的小鹿，挺着胸脯，在我的目光中超过了我。在一个杂货店附近，她停下来看着我
，一脸的坏笑。
我气喘吁吁地赶上她，喘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支气管炎，小时候生过支气管炎，一跑
胸口就疼。”
“我也生过啊。”樱初不以为然，看着我的惨状，似乎相当受用。“多跑跑就好了。你
这人就是欠折磨。”
我蹲着抿了几口水。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有所发现：“你刚才怎么呼吸的？”
“吸气，呼气，喘气呗。”
“难怪。”她摇着头说，“吸两口，呼一口。多吸点氧。”
我咬紧牙关接着跑。吸两口，呼一口。吸两口，呼一口。耳朵听见的只有自己呼呼喘气
的声音，满眼所见的只有上下跳动的街道，嘴里的酸味终于没了，却充斥着汗水的咸味
。我身上每一条肌肉都在嘶嚎痛哭，每一次抬腿都是赤裸裸的折磨。樱初就在前面不远
，我却永远追不上。要不是这女人，我现在还应该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想到这里，我
悲从中来，真想狠狠揍她一顿。。。
可这女人是对的。她就是我的救世主，将我从泥潭里拔出。我若不想烂在家里，就只能
跟着她跑。
从那天起，我和樱初一起跑步。周末的清晨，我换上运动衫，跑着去她家，约她一起出
来跑。有时候她也跑着来找我，或者约好在某时某地碰头。我们在植物园里跑，沿着
College Town旁边的小河跑。我早就不再跟在她后面，我们肩并肩跑，聊着天，仿佛轻
松的散步。我以前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会爱上跑步，就像当年爱上啤酒一样。而樱初也
不再绕着湖孤独地跑，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圈儿，跑成了一条直线。
五月初，我毕业了。
毕业答辩那天，会议室里冷冷清清。除了我，Susan和我的副导师（一个研究美国经济
史的教授）之外，只有两个旁听的学生。两位教授早已看过了我的论文。我做了一个简
短的报告，然后答辩，一个小时以后，我毕业了。
整个夏天我都在找工作：发email，寄材料，打电话，接电话，面试。两个月下来，游
历了东西部的五六个州，工作却还没有着落。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学历还不够
高。美国博物馆多如牛毛，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Phd。我不想再去麻烦Susan了，上次去
找她时，她已经面露难色。再说，她已经给我推荐过几个地方，推荐信写得也相当够劲
儿。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持F1签证的学生毕业后签证的宽限期）还有
一年才到期，到明年再说也不迟。
然而还没到八月，存款告急。我没有理财的概念，而且一直在付着两个房间的租金，钱
花的自然比别人快些。我正盘算借点钱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M大学打来的，里面
的女士说请我去面试。
我不记得给他们寄过简历，很纳闷。
“是这样，我们是大学的一个实验室，专门做三维模拟程序的。我们看过你的简历，发
现你做过三维，我们还看过你的作品。希望你能来面试。”
我的简历？我的作品？（！）他们怎么得到的呢？算了，谁在乎呢，去面试吧。
那是一所马里兰州的州立大学，在华盛顿特区的东北，校园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实验
室在工程学院里面，主任是一位女士，四十多岁，有点发福，人挺和善。二十分钟后，
我们签了合约。我答应尽快来上班。
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天光洁白，坐在里面，人好像也干净了。大家都毕
业了，Claire（奥地利女孩）和Motoko（日本女孩）去年就走了。办公室东西不多了，
有一盆花要开，老帅哥们还在墙上看着我。不知道是谁，哪一年贴上去的，不知道还要
站到哪一年。恩淑的办公桌早就空了，她在这儿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回家收拾东西，我干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发愣，被拿到手中的书和画册吸引，忘情
地看了起来。终于，白亮的骄阳沉下来，变成了红彤彤的夕阳。房间里气氛幽暗，四周
出奇地安静，好像全世界都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傍晚很闷热，我把窗子全打开了，
还是不停地出汗。房间里充斥着纸，包装箱和陈年衣物的味道——那就是搬家的味道。
在这样一个黄昏，一个人整理行囊，是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带有永恒的伤感意味。下次
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在清晨，我突然想道。
电话叮铃作响，是个陌生女人。
“请问金小姐在么？”
“她不在，您有什么事？”
“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是哪一位？”
“我是Cathy，校园教堂秘书。金小姐去年在这儿预约了婚礼仪式。下个月有个空档，
不知道她想不想。。。”
婚礼仪式？我的大脑顿时陷入空白。Cathy一个劲儿问着什么，我却没有反应。
“她到底能不能来？”她又问了一遍，我听清了。
“她现在恐怕来不了。”
“您是哪一位呢？”
我说了名字。
“喔，您也在登记表上。你们出了什么事么？”
“有点麻烦，不过一言难尽。”
“那您还想保留预约么？想不想我帮您取消掉？”
“不用了，留着吧。如果我不通知您，可以一直保留着么？”
“当然没问题。还能帮您点什么？”
我想了一下问：“她是什么时候登记的？”
“让我看一下，”她嘴里嘟囔了几句，告诉我，“去年的八月五号。”
“能不能看一下是几点？”
“下午五点整。”
“没有问题了。谢谢。”
我放下电话，继续往纸箱里面摆厨具。
八月五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恩淑从巴尔的摩回来，那天晚上我们对着湖说话，她
说想让我见她的家人，她还说想要孩子。就在回家以前，她独自到校园教堂预约了婚礼
。她本来打算第二年——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和我结婚的。
我把东西分成两类：第一类包括恩淑的那本画册、画架、十来幅油画、二三十本书、一
床被褥和必要的用具，这些东西我带走。另一类包括她留下的杂物，一部分床上用品，
大部分厨具和剩下的书，这些东西暂时放到石强家。他家地方大，而且他至少还要在伊
萨卡待三四年。恩淑如果回来了，应该用得到那些东西。
晚上我把整整一车东西送到石强家。
“明天晚上过来。咱们喝个痛快！”
那天晚上我们都去了石强家。樱初做菜，其珍打下手，我和石强什么都不干。在厨房里
面，两个女孩还聊得热火朝天，上桌吃饭的时候，她俩却像约好了似的，都不吱声了。
石强一如既往，滔滔不绝地演讲。我差不上话，只好洗耳恭听，只有其珍时不时地接几
句，樱初还是一个劲地喝闷酒。
后来我陪樱初喝酒，和她频频干杯。她面色潮红，我看见她皮肤下面蕴藏着的粉红色的
能量，在奔流酝酿，蠢蠢欲动，在她呼出的气流里团团向我袭来。我等待着什么东西爆
发，或者一个形式被摧毁，我等待着仿佛我确信它会发生，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只
是一杯杯地喝酒。我们那天酒量出奇地好，千杯不醉。
最后其珍提议每个人都对我说几句话。她自己先发言，而且还说了不少。我听得频频点
头，深感触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只可惜后来回忆的时候，一句也没有想起来。
“别忘了跑步。”樱初只说了一句。她看着我，表情平静，仿佛刚出生的婴儿。
轮到石强了。“你有问题。”他一胳膊肘压在我肩膀上，我的身体就像遇到了地震，立
刻塌了下去。
“你有一个问题，你自己没意识到。”他硬着舌头说，“就是它让你一副颓废样。”
“喔？”
“你太认真了。我知道大家都觉得你不认真，那是他们看不出来。我知道，其实恰恰相
反，你很认真。真正认真的人往往颓废，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因为你在做一件事之前，总要想它的意义，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意义，你根本就想
不出来，所以你只能消沉，只能无所事事。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
“都是老掉牙的事儿了，早就不想了。” 我说，舌头居然有点硬，“样子改不了了，
小时候天冷冻的，早成型了。”
“你还是不彻底。”他淡定地下了结论，“别浪费时间了。根本没有出路，一切，一切
的一切，都是盲目的，没有超出行为之外的意义。意义是个骗局，只不过让我们感觉更
好而已。趁早该干嘛干嘛吧，挣大钱，泡妞，当政客，做婊子，追逐高尚，冥思苦想，
都无所谓，想搞的赶紧去搞。任命吧，老弟。说实话，想到这套我也很烦，可咋办呢？
这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最后都会输给它啊。”
“喔。”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下，应声倒在了沙发上。在那个晚上，我什么都不想说，
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喝醉了。我看见自己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在微寒的夜空翩翩起
舞。我又忽而变成一条空船，在海面上，在温暖的波浪中旋转摇曳。我微笑着沉默，然
而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那声音含混不清，又似乎极其坚定。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伊
萨卡了。朋友们仍然留在这里，恩淑不知道在哪里，而我，已经有了一个地方，我将要
到那里去。
也会打开读一下。我也曾想过打听她的地址，从系里面，从她的朋友那儿，朋友的朋友
那儿，从网上的蛛丝马迹中。我曾暗暗地下了决心，一定把她找到。但是我打消了这些
念头，不为什么，只是觉得这样不对劲，不是这件事应该有的样子。在这个时代，找到
她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并不难，可是，既然她不想让我找到，我们就应该回到上
古，就应该站在短松和浅草的山岗上，万里高天，音信难寻。隔在我们之间的，就应该
是长路迢迢，万水千山，而不是高速路上几个小时的车程，或者电脑键盘的一按之间。
我已经能接受和恩淑分手这个事实。理智告诉我，尽快地接受是遭遇到自己能力之外的
变故的唯一可取的态度。可是，在另一面，在意识的某一个角落，我却觉得这件事并没
有真正地完结，就像掉了一条腿，大脑还固执地以为腿还在那儿，还能感觉它，控制它
。我偶尔会闪过这样的念头：说不定下学期——或者随便什么时候，谁知道呢？——她
就回来了呢。那熟悉的引擎声由远而近，车门轻轻打开了，她笑着走下来，拍着我的肩
膀说：喂！怎么垂头丧气的？不过是一次小波折罢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看我不是回
来了么？
这是个危险的梦境，很可能是个陷阱，我给自己挖的陷阱，盼着自己往下跳。我极力躲
着它，把它打碎，抹去。然而它改头换面，化成了一个声音，低沉而隐晦，和我的心跳
混在一起：咚咚，它说道，这事儿还没完哪，咚，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嘛，咚咚，这事儿
还没完哪，咚！我越心烦，它就越清晰，似乎迫在眉睫。
如同那个告诉我不要去寻找恩淑的声音一样，这个声音也带有某种宿命的色彩。我似乎
应该正视它。我听那噪音，试图挖掘出意义。可是我一认真，听见的就只有心跳，机械
而干枯，自律地让我心烦。然而我一不理它，它又来烦我，粘粘地糊了我一身，甩之不
去，状如小人。
我似乎发现了工作的乐趣。由于疲劳和无规律的生活，月底我已经瘦了两圈，一照镜子
，已经略有石强的气韵。圣诞节又下雪了，真正洁白的鹅毛大雪，缓缓坠落，在湖面上
稍作停顿，叹息一声，消失了。我在湖边走了一会儿，冷冷清清，往回走，回到房间里
坐着。天黑下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港口酒水不见了，招牌不见了，两个大玻璃窗已经被塑料布封住，街上铺了几张报纸，
一个穿这灰衣服的家伙正在往墙上涂白颜料。
“请问，这个店怎么了？”我问他。
他停下刷子，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几句，继续抬头干活。
玻璃门滋地开了，出来一个很矮的中年人，他一边比划一边对我说话，嗓音厚实得像大
提琴：
“嘿！他不说英语，只说西班牙语。你有事儿么？”
“港口酒水怎么了？”
“喔，卖了。我老板买了，想开一家饭店。”
“什么时候卖的？”我吃了一惊。
“大概一个星期前吧。”
“原来那家人去哪儿了？”
他撇着嘴，耸了耸肩膀：“谁知道呢？”
我向里面看，隐约看见梯子摆在房间中央，墙角堆着几个纸箱子，原来装酒的柜台和架
子都不在了。
我向他道了谢，转身走了。
港口酒水就这样消失了，她姐姐不知道去哪儿了，恩淑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们一家人就
像氢气球，一撒手就飞了。
我这次来巴尔的摩，并没有打算去找她们。我只是想在内港走走，顺便到小店附近看看
而已。我走到内港，下午的阳光洁白亮丽，风却猛了很多。我在切萨皮克号帆船旁边坐
着。上次那个高个子还在同一个地方画画，还是蓝色的天，红色的船身，金色的烟囱和
桅杆。我的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还是觉得很冷，他的双手露在冷风中，依然画得热火朝
天。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什么表示，继续埋头涂抹。那是一副永远也画不完的画。
离开港口向北走，不一会儿来到了儿童博物馆。大门口写着：两岁至一百零二岁一律须
买票。票是一张窄窄的纸条，两头有胶。我把它缠在手腕上，粘好，然后走了进去。
儿童博物馆其实就是个室内儿童乐园。我混在一群一群的孩子中间，从一个房间转到另
一个，从一个器械换到另一个，爬绳梯，扔玩具，做游戏，用望远镜观察敌情，用气枪
把皮球射到半空中，一直玩到散了架子，躺在地上喘气。我在博物馆旁边吃了点快餐，
离开了巴尔的摩。
那个冬天，我进入了一种类似于半冬眠的状态，仿佛一只熊，缩在角落里，半梦半醒，
偶尔出来转转，接触接触同类，回去接着睡，等待着春天。
春天终于来了。我推开窗户，山野间朝雾初升，湖水轻轻颤抖。我遥望天边，脑袋里面
空空如也。在这之前的几天，我一直在睡觉。我睡得如痴如醉，欲罢不能，仿佛欠钱还
债。我已经想不起睡了多长时间，反正不是三天就是两天半。我终于知道，困不仅仅是
一种感觉，它还可以成为某种实体，有自己的重量和体积（我感觉脑袋比平时重了半斤
以上）。此时此刻，睡觉已经不是一种需要或者享受，而是一个任务，类似于排毒：用
足够长的时间把困这种东西从身体里一点点挤出去。
那天我终于睡醒了，然后躺在床上，像一棵拔掉的草。如果植物有感觉，它们一定觉得
时间是种懒洋洋的东西，只是在天黑天亮春去秋来的时刻蠕动一下。
我起来喝了几口水，又跌回到床上，努力回忆着昏睡以前发生的事。我隐约记起来樱初
打电话找我，约好某天一块儿出去玩。我跳下床翻日历，发现就是今天。
我下床打扫房间。和恩淑同居以后，我也养成了爱清洁的习惯。我先来到厨房，收拾碗
碟，擦灶台，擦碗橱，扔垃圾，清理洗碗机，洗地面，直到厨房干净得像商场一样。我
回到卧室，换了干净床单和毯子，把脏床单和脏衣服拿到洗衣房洗上。从洗衣房回来，
用大毛巾擦卧室、书房和客厅的地板，用吸尘器把所有的东西——包括架子上的书——
仔细吸了一遍，然后到洗衣房去烘衣服。
整理完房间，到一家艺术品商店买了些镜框，从恩淑的钢笔画里面挑出了九幅，裁下来
，在镜框里摆好挂到墙上。
作品和房间非常协调，更重要的是，再也看不见那九个黑洞了。我极其满意地欣赏了一
会儿，然后才动手做早饭。
煮燕麦粥的时候，电话叮叮地响了。我回房间去接，是房东，她问我恩淑什么时候回来。
我想了一下如何回答，然后说：“我也不太清楚。”
“她还回来么？”
“不知道。有事么？”
“没什么事。如果她不再回来的话，我可以把一个房间租出去，这样你就不用付两个房
间的钱了。”
“不用了，我还是租两个房间吧。”
“随便你吧。”她停了一下，又说，“祝你好运！”
最近所有的人都在祝我好运。我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愣，然后动身去樱初的实验室。
兽医学院是一座很气派的大楼，镶着大块儿玻璃，气宇轩昂，寒光闪闪，仿佛国内的政
府机关办公大楼。我走到门口，大门是锁着的。今天是星期六，广场上空荡荡的不见人
影。我站在门口等着，终于有个白胡子老头走了过来，我跟着他一起进去了。
樱初的实验室在五楼。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一看，她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衬衫，眼睛粘在
显微镜上。我敲敲门，她没有抬头，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圈儿，意思是我知道你来了，稍
等片刻。
我站在门口等着。一会儿她离开了显微镜，在本子上写了几笔，跑过来给我开门。她胖
了一点，也白了一些。她关好门，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仿佛看见了美味佳肴一般。
“被人给甩了吧？”。
“其珍告诉你的？”
“嗯。撕心裂肺的吧？”
“还行，没那么严重。”
“什么还行！看你都成什么样了？”她抿着嘴，左右打量着我，好像兽医在检查牲口。
“瘦点也就罢了，怎么这么黑呢？气色不好啊。”
我摆摆手：“干嘛呢，周末也不休息？”
“原来那个课题做完了，最近正在搞一个病毒的蛋白质。试验停不下来，赶到哪儿算哪
儿，没办法。”
“有意思么？”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应该没太大意思。”
“喔。”我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我环顾四周，实验室窗明几净，柜子里挤满了瓶瓶罐
罐，有一个离心机正在嗡嗡地转着。
樱初换了个培养皿，打开盖子，小心摆到显微镜下面，然后趴在目镜上看，左手的计数
器按的卡卡响。
“其实无论你研究的是什么，实验室的活都差不多。用的方法、机器、原理，都大同小
异，虽然得出的结论很不一样。我在实验室真是有点干够了，我喜欢更实际一点的工作
。”
“做研究很实际啊。”我说，“应用上的哪一点进步不是从理论研究中来的？”
“这个当然没错。我不是说它没用，我是说有时候它见效太慢。我这个人性子急，等不
了。你想想看啊，我现在做的是一个病毒的一个蛋白质而已，分子层面的，多细啊。闭
上眼睛想一下，在一个小小的病毒上，粘着多少人，多少人毕生的心血都花在上面，也
不一定有什么成果。这种事业啊，就像一个非常复杂的机器，我就是一颗小螺丝钉，和
别的部件一起协调工作，还不知道它能开到哪儿，说不定半路就停住了。一想到这儿就
觉得头晕。”
“想好转什么了？”
“实用一点的吧，像共公卫生什么的。只要是能和人和社会打交道的就行。我喜欢立竿
见影的工作。”
啪嗒，樱初放下计数器，做了试验记录，把本子和器具收好，然后用酒精刷刷地清洗试
验台。
“好了。”她摘下橡胶手套，扔到了垃圾桶里，“今天想去哪儿？”
“你说吧。”
“植物园？”
“找一个更高的地方。”
“去爬Treman（Treman State Park）。”
公园在西郊，我和恩淑来过好几次。天气好得像精心策划过：没有初春的冷峭，倒也不
至于出汗；阳光明媚，却时不时飘来几片白云作点缀；有风，但是不大。我俩埋头爬山
。山路弯弯曲曲，时缓时急，左边是山涧，右边紧贴着笔直的崖壁。台阶边上有石头砌
的矮墙，看上去就像是长城。
樱初好像有心事，双唇紧闭，完全不像平时那般爱说话。有时候我们肩并肩走，偶尔我
猛爬一阵儿，然后在前面等她。
在一座小山岗上，孤零零站着几棵很高的树。我坐在树荫里，看着樱初徐徐上升。她的
衬衫早已经换成了一件白色T恤，下面穿着一件优雅的牛仔裤。她爬上来，喘了几口气
，仰头看着巨大地树冠说：
“好高的树呀！只有猴子能爬上去吧？”
我瞟了一眼：“这算什么。根本不用请猴子来，我就能爬上去。你看它从下到上都树杈
，一点儿都不难。爬树不怕高，就怕光突突地没有杈儿。”
“给我爬一个看看？”樱初笑着说。
“现在？”
“嗯。”
“你没看见这么多人？”我压低了声音说，“他们真会拿我当猴子的。”
“你到底爬不爬？”樱初嗓门大了起来。几个好事者驻足观看，樱初受到鼓舞，索性喊
起了英语：“你真的不爬？你不会是害怕了吧？”
“不爬。”我摇头。我从来不吃这一套。
樱初气呼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刷地蹲下来，解开一只脚的鞋带，脱下鞋子，挺胸收腹
，一臂前伸，一臂扬起挥出，标准的投弹姿势，然后鞋挂在了七八米高的树杈上。她又
脱下了另一只，这次扔得更高。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总共不过十几秒钟，真让人怀疑她
经常这么干。观众们先是一愣，随后爆发出掌声。一个老头还向她伸出了大拇指：“干
得漂亮！”
樱初抿着嘴，双手交叠，一脸的无辜。我抬头往树上看，没看见第二只鞋。
“你有三个选择。”她沉下脸说：“第一，爬上去帮我拿下来。第二，背着我走。第三
，把我扔在这儿，你自己走。告诉我，你选哪一个呢？”
我无奈地摇头。“还有第四个选择：我爬上去，然后掉下来，把腿摔断。”
“那我就背着你。”
“要是就此报废了呢？”
“那我就养你一辈子。”樱初看着我的眼睛，深情款款地说，“我说到做到。”
形势已经间不容发，我已别无选择。我做了几个热身动作，人群开始骚动。我向树下面
走去时，周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没理他们，展开双臂搂住树干，开始往上爬。
只一会儿，我就意识到我犯了个错误，我低估了这棵树的尺寸。虽然它枝杈茂密，可总
有够不着的时候，这时候我唯一可选的姿势是：四肢张开，紧紧地吸在树干上，仿佛一
只树袋熊，因为它的主干太粗了，搂不过来。隔着薄薄的布料，我全身蹭得起火。生平
第一次，我觉得胯下那个东西硬硬的多余，硬的不是时候，被挤的口歪眼斜，可是腾不
出手来摆一摆。我蹭了一会儿，终于挪了上去，抓住了一个大树杈，搭上腿，松了口气
。一转身，仿佛一个阴谋，屁股被树杈狠狠地捅了，粘粘地破了，比打针还疼。我没有
理会，继续爬树。
应该说，樱初刚才就那么一扔，看似很随意，暗中却有所控制。两只鞋挂得虽然高，但
是距离主树干都不远。要是挂在了树枝的梢上，我恐怕真的会踩断摔下去，而她也不会
真的让我爬了。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居然连这些都考虑到了
。想到这里，我没法不对她心生敬佩，这就叫科学家啊！
我终于拿到了两只鞋，放进裤兜里，小心翼翼地从树上下来。噼里啪啦响了一阵掌声后
，人群散了。
我把鞋递给樱初。“感觉如何？”她在穿鞋，我问道。
“完全不同了，已经不是那双鞋了。”她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浓情蜜意。
我们终于登上了山顶。在那里，就在山脊的正中间，我们意外地发现了一座废弃的铁桥
，沁着斑斑的锈迹，美如烟霞，像一个时代一般被遗忘在了杂草丛中。我们走过去看，
桥的两端还有铁轨，同样没在高高的荒草里。铁路通向远方，消失在山涧深处。
“这儿曾经是一个什么矿吧？”我说。
“是啊，有可能。”
“到底通向哪儿呢？”
樱初看着那些铁轨，没有吱声。
山涧很深，两旁石崖耸立。壁上的石头非常规整，暴露出横平竖直的纹理结构。仔细看
上去，不像是天然的石崖，倒像是个巨型的石头城堡。
“你和你老婆，喔，对啦，你前妻，到底怎么样了？”樱初突然问。
“就那样呗。”我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说。
“就哪样啊？”
“散伙了。”
“你还在等她回来，是么？”
“喔？”我扭过头来，盯着她问，“怎么会这么想？”
“直觉。”樱初轻飘飘地说。“我说的对么？”
“我不知道。”
“我不明白。”樱初望着对面的悬崖。那些巨石上面隐约有些人影在动。
我等着下文，可是没有下文。“不明白什么？”我只好问。
“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在你的心里，她还是你女朋友？”
“当然不是了，已经分手了啊。”
“那你和她彻底没关系了？”
“当然。”
“也就是说，”樱初凑了过来，直勾勾盯着我的眼睛，眼里闪动着奇异的光彩，“要是
咱们俩今晚就睡在一起，也没有问题喽？”
“你在说什么哪？”我往后推了半步，“喝高啦？那怎么可能？”
“嘿！”她生气了，怒目圆睁，脸涨得通红。 “我就那么没吸引力？你这人——，”
她咬着嘴唇，仿佛里面能咬出词汇，“怎么这么伤人啊？”樱初是个醋罐子，经常因为
这种事生气。
“不是不是。”我几乎把脑袋都摇掉了，“你当然没说的，可咱们是朋友啊。”
“咱们是朋友。。。”她学着我的口气，不以为然地说，突然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我
不禁一愣。
“嘻嘻嘻！你不会——，还为她守着身子吧？”
“你又来了。”我哭笑不得，“这种话，只有你想得出来！”
“嘻嘻嘻嘻。”樱初又笑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平静下来。她拍了拍我的后背：“说正经
的，你到底怎么了，怎么拖泥带水的？”
“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浑身不对劲。”
“要没这感觉反而不对了。这时候谁都一样，过段时间就适应了。你怎么搞得跟初恋似
的？”她淡淡一笑，“你可真可爱。”
“这道理我当然懂。”我环视群山，它们今天格外缥缈，“这次真的有些不同，我似乎
看见了什么东西，在很遥远的一个地方，又似乎离我很近，就在我身体里。那东西跟我
有关系，跟她也有关系。我想看到它，可是现在看不到。”
“到底是什么呢？”
“不知道。”
“那等到什么时候呢？”
“不知道。”我转过头看着她，“哎，我不会真不对劲了吧？不会出幻觉了吧？”
“你心里比谁都清楚。”樱初淡淡地说，她看着山涧，目光深邃淡远，沉默了良久。山
风忽地吹临，万叶纷飞，我们同时打了个哆嗦。
“一块儿跑步吧。再这样下去，你就真成老头了，连我都看不上了，万一跟你老婆回来
也认不出来了。明天早上八点。”她仿佛自言自语。
我当时好像哼了一声。我以为她忘了这事儿，可是她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我还在被
窝里，外面有人咚咚咚敲门。楼上的女孩很快去开门，一阵叽叽咕咕之后，樱初大摇大
摆进了我的房间。
“喂！你怎么就进来了？”我大声抗议着。
“你知不知道几点了？”她环视一圈，露出惊讶的表情。房间确实非常整洁。
“难道有八点了？”我故作惊讶地问。
“都九点半啦！人家等了你大半天，只好过来了。天都好成这样了，我坐都坐不住，你
居然也能睡得着？”
“其实早就醒了，可昨天实在太累了，就是不想动。”
“所以更得练。快起来，马上跟我跑步去。”
她果然有备而来：头发盘了起来，在后脑勺打了个结，脚蹬专用的长跑鞋，上身一件不
松不紧的白色运动T恤，下面一件极短的开衩运动短裤。标准的college girl，性感无
比。
我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朝她竖了大拇指，说：“要不今天你先一个人跑？我从明天开始
，绝不食言。”
“说今天就今天！”她砰地坐到了我床边，床猛地一沉。我身子一歪，下意识地按住了
被子。我习惯光着身子睡觉，现在已然是一块不设防的阵地，被子随时会被她掀到空中。
我连忙说：“我马上起床。”
我坐在饭厅吃早餐。樱初在客厅里呆着，一会儿她进来了，昂首挺胸，嘴噘得老高，好
像在追着一个无形的东西亲着。
“看见你挂的那些画了。”
“画得还行吧？”
“画得当然还凑合。”她一屁股坐在我对面，“干嘛还挂她的东西？”
“那我挂什么呢？我和她的合影？我自己的照片？一个男的把自己的照片挂了一屋子，
别不别扭啊？要不你送我几张照片，我立马就把它们换下来。”
“行了吧。”樱初挥了挥手，“拿我当什么了？我哪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你。那女人
一甩袖子就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真绝情啊！可你呢，又没脸没皮地拿人家的东西往上
挂。。。”
“瞧你说的，你俩不挺好的么？”
“那时候还不知道她是这种人！”樱初咬牙切齿地说。
“她一定有苦衷，这点我能确定。”
“到现在还替她说话？！你可真够窝囊的！”
“你今天怎么了？”
“没怎么。”樱初扬起脸来，鼻子哼了一声，“就是有点看不下去。算了，这关我屁事
？我是吃多了。快吃饭吧，少吃点，一会儿还要跑步呢。”
我慢悠悠地吃完饭，换上运动装备，和她来到外面。天空湛蓝，春风妩媚，阳光从树叶
间洒下来，光线婀娜变幻，就像在海底一般。
“今天是第一次，少跑点，先跑到湖边，再跑回来。”
到湖边少说也有两三英里。我深吸一口气，迈出了第一步。在头几个街区，凭着冲动和
人高马大，我跑得相当轻松，心想跑步也不过如此啊。没想到刚刚过了教堂，错觉幻灭
，喉咙里粘糊糊酸溜溜的，胸口隐隐作痛，仿佛在向外喷火。我回头，但见樱初像一只
骄傲的小鹿，挺着胸脯，在我的目光中超过了我。在一个杂货店附近，她停下来看着我
，一脸的坏笑。
我气喘吁吁地赶上她，喘了半天才说出话来：“支气管炎，小时候生过支气管炎，一跑
胸口就疼。”
“我也生过啊。”樱初不以为然，看着我的惨状，似乎相当受用。“多跑跑就好了。你
这人就是欠折磨。”
我蹲着抿了几口水。她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有所发现：“你刚才怎么呼吸的？”
“吸气，呼气，喘气呗。”
“难怪。”她摇着头说，“吸两口，呼一口。多吸点氧。”
我咬紧牙关接着跑。吸两口，呼一口。吸两口，呼一口。耳朵听见的只有自己呼呼喘气
的声音，满眼所见的只有上下跳动的街道，嘴里的酸味终于没了，却充斥着汗水的咸味
。我身上每一条肌肉都在嘶嚎痛哭，每一次抬腿都是赤裸裸的折磨。樱初就在前面不远
，我却永远追不上。要不是这女人，我现在还应该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想到这里，我
悲从中来，真想狠狠揍她一顿。。。
可这女人是对的。她就是我的救世主，将我从泥潭里拔出。我若不想烂在家里，就只能
跟着她跑。
从那天起，我和樱初一起跑步。周末的清晨，我换上运动衫，跑着去她家，约她一起出
来跑。有时候她也跑着来找我，或者约好在某时某地碰头。我们在植物园里跑，沿着
College Town旁边的小河跑。我早就不再跟在她后面，我们肩并肩跑，聊着天，仿佛轻
松的散步。我以前不敢想象，有朝一日会爱上跑步，就像当年爱上啤酒一样。而樱初也
不再绕着湖孤独地跑，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圈儿，跑成了一条直线。
五月初，我毕业了。
毕业答辩那天，会议室里冷冷清清。除了我，Susan和我的副导师（一个研究美国经济
史的教授）之外，只有两个旁听的学生。两位教授早已看过了我的论文。我做了一个简
短的报告，然后答辩，一个小时以后，我毕业了。
整个夏天我都在找工作：发email，寄材料，打电话，接电话，面试。两个月下来，游
历了东西部的五六个州，工作却还没有着落。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的学历还不够
高。美国博物馆多如牛毛，里面几乎是清一色的Phd。我不想再去麻烦Susan了，上次去
找她时，她已经面露难色。再说，她已经给我推荐过几个地方，推荐信写得也相当够劲
儿。OPT（Optional Practical Training，持F1签证的学生毕业后签证的宽限期）还有
一年才到期，到明年再说也不迟。
然而还没到八月，存款告急。我没有理财的概念，而且一直在付着两个房间的租金，钱
花的自然比别人快些。我正盘算借点钱的时候，接到一个电话，是M大学打来的，里面
的女士说请我去面试。
我不记得给他们寄过简历，很纳闷。
“是这样，我们是大学的一个实验室，专门做三维模拟程序的。我们看过你的简历，发
现你做过三维，我们还看过你的作品。希望你能来面试。”
我的简历？我的作品？（！）他们怎么得到的呢？算了，谁在乎呢，去面试吧。
那是一所马里兰州的州立大学，在华盛顿特区的东北，校园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实验
室在工程学院里面，主任是一位女士，四十多岁，有点发福，人挺和善。二十分钟后，
我们签了合约。我答应尽快来上班。
那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天光洁白，坐在里面，人好像也干净了。大家都毕
业了，Claire（奥地利女孩）和Motoko（日本女孩）去年就走了。办公室东西不多了，
有一盆花要开，老帅哥们还在墙上看着我。不知道是谁，哪一年贴上去的，不知道还要
站到哪一年。恩淑的办公桌早就空了，她在这儿没留下一丝痕迹。
我回家收拾东西，我干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发愣，被拿到手中的书和画册吸引，忘情
地看了起来。终于，白亮的骄阳沉下来，变成了红彤彤的夕阳。房间里气氛幽暗，四周
出奇地安静，好像全世界都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傍晚很闷热，我把窗子全打开了，
还是不停地出汗。房间里充斥着纸，包装箱和陈年衣物的味道——那就是搬家的味道。
在这样一个黄昏，一个人整理行囊，是个似曾相识的场景，带有永恒的伤感意味。下次
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一定要在清晨，我突然想道。
电话叮铃作响，是个陌生女人。
“请问金小姐在么？”
“她不在，您有什么事？”
“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您是哪一位？”
“我是Cathy，校园教堂秘书。金小姐去年在这儿预约了婚礼仪式。下个月有个空档，
不知道她想不想。。。”
婚礼仪式？我的大脑顿时陷入空白。Cathy一个劲儿问着什么，我却没有反应。
“她到底能不能来？”她又问了一遍，我听清了。
“她现在恐怕来不了。”
“您是哪一位呢？”
我说了名字。
“喔，您也在登记表上。你们出了什么事么？”
“有点麻烦，不过一言难尽。”
“那您还想保留预约么？想不想我帮您取消掉？”
“不用了，留着吧。如果我不通知您，可以一直保留着么？”
“当然没问题。还能帮您点什么？”
我想了一下问：“她是什么时候登记的？”
“让我看一下，”她嘴里嘟囔了几句，告诉我，“去年的八月五号。”
“能不能看一下是几点？”
“下午五点整。”
“没有问题了。谢谢。”
我放下电话，继续往纸箱里面摆厨具。
八月五号，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恩淑从巴尔的摩回来，那天晚上我们对着湖说话，她
说想让我见她的家人，她还说想要孩子。就在回家以前，她独自到校园教堂预约了婚礼
。她本来打算第二年——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和我结婚的。
我把东西分成两类：第一类包括恩淑的那本画册、画架、十来幅油画、二三十本书、一
床被褥和必要的用具，这些东西我带走。另一类包括她留下的杂物，一部分床上用品，
大部分厨具和剩下的书，这些东西暂时放到石强家。他家地方大，而且他至少还要在伊
萨卡待三四年。恩淑如果回来了，应该用得到那些东西。
晚上我把整整一车东西送到石强家。
“明天晚上过来。咱们喝个痛快！”
那天晚上我们都去了石强家。樱初做菜，其珍打下手，我和石强什么都不干。在厨房里
面，两个女孩还聊得热火朝天，上桌吃饭的时候，她俩却像约好了似的，都不吱声了。
石强一如既往，滔滔不绝地演讲。我差不上话，只好洗耳恭听，只有其珍时不时地接几
句，樱初还是一个劲地喝闷酒。
后来我陪樱初喝酒，和她频频干杯。她面色潮红，我看见她皮肤下面蕴藏着的粉红色的
能量，在奔流酝酿，蠢蠢欲动，在她呼出的气流里团团向我袭来。我等待着什么东西爆
发，或者一个形式被摧毁，我等待着仿佛我确信它会发生，然而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只
是一杯杯地喝酒。我们那天酒量出奇地好，千杯不醉。
最后其珍提议每个人都对我说几句话。她自己先发言，而且还说了不少。我听得频频点
头，深感触到了某些事情的关键。只可惜后来回忆的时候，一句也没有想起来。
“别忘了跑步。”樱初只说了一句。她看着我，表情平静，仿佛刚出生的婴儿。
轮到石强了。“你有问题。”他一胳膊肘压在我肩膀上，我的身体就像遇到了地震，立
刻塌了下去。
“你有一个问题，你自己没意识到。”他硬着舌头说，“就是它让你一副颓废样。”
“喔？”
“你太认真了。我知道大家都觉得你不认真，那是他们看不出来。我知道，其实恰恰相
反，你很认真。真正认真的人往往颓废，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因为你在做一件事之前，总要想它的意义，而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意义，你根本就想
不出来，所以你只能消沉，只能无所事事。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
“都是老掉牙的事儿了，早就不想了。” 我说，舌头居然有点硬，“样子改不了了，
小时候天冷冻的，早成型了。”
“你还是不彻底。”他淡定地下了结论，“别浪费时间了。根本没有出路，一切，一切
的一切，都是盲目的，没有超出行为之外的意义。意义是个骗局，只不过让我们感觉更
好而已。趁早该干嘛干嘛吧，挣大钱，泡妞，当政客，做婊子，追逐高尚，冥思苦想，
都无所谓，想搞的赶紧去搞。任命吧，老弟。说实话，想到这套我也很烦，可咋办呢？
这世界就是这样啊。我们最后都会输给它啊。”
“喔。”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下，应声倒在了沙发上。在那个晚上，我什么都不想说，
什么都不愿意想了。我喝醉了。我看见自己腾空而起，扶摇直上，在微寒的夜空翩翩起
舞。我又忽而变成一条空船，在海面上，在温暖的波浪中旋转摇曳。我微笑着沉默，然
而在心里对自己说着话。那声音含混不清，又似乎极其坚定。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伊
萨卡了。朋友们仍然留在这里，恩淑不知道在哪里，而我，已经有了一个地方，我将要
到那里去。
w*t
3 楼
最好简短一些，课堂讲义或者几十页的PDF。如果有很好的书也希望推荐。谢谢
x*0
4 楼
如果可以，请帮忙给出案号或是出处。谢谢！
如果喜欢包子，有包子答谢。
如果喜欢包子，有包子答谢。
y*r
5 楼
结束了？好不圆满的结局啊
w*g
6 楼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在 w******t 的大作中提到】
: 最好简短一些，课堂讲义或者几十页的PDF。如果有很好的书也希望推荐。谢谢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在 w******t 的大作中提到】
: 最好简短一些，课堂讲义或者几十页的PDF。如果有很好的书也希望推荐。谢谢
o*g
7 楼
还早哪
M*u
8 楼
还是有区别的，要简单一点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b*l
9 楼
我想是樱初帮“我”投的简历吧。人就怕“认真”二字，而荒废了生命和青春，有时候
我还真觉得那些海誓山盟的作品有害人之嫌。樱初和恩淑的对比很鲜明，孰好孰坏我不
评价。
这一章写得好棒，加油！
我还真觉得那些海誓山盟的作品有害人之嫌。樱初和恩淑的对比很鲜明，孰好孰坏我不
评价。
这一章写得好棒，加油！
w*t
10 楼
有没有比较详细的课件，比如开的研究生课程之类也好，embedded 或者RTOS都行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J*Y
11 楼
最近写的频率快起来了。看的很过瘾。谢谢。加油保持这个状态啊。
s*t
12 楼
//hand
system的东西,经验最重要.
开发的经验,debug的经验。
光说熟练使用gdb, kdb, vi就得些日子吧。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东西是无法速成的。从理论上来说embedded OS跟一般的OS没有区别。最好的办法
: 是搞个板子玩上两个月。
y*r
13 楼
那就好。自从昨天晚上熬夜看完楼主的故事心情就很郁闷。当然也是因为楼主写的太好
太感人了。
不知道你和现实生活中的女主角是不是现在在一起，如果是的话，我祝福你们，如果不
是，让我为你们的感情悲伤一小下好
了。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早哪
太感人了。
不知道你和现实生活中的女主角是不是现在在一起，如果是的话，我祝福你们，如果不
是，让我为你们的感情悲伤一小下好
了。
【在 o******g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早哪
s*t
14 楼
现在的embed已经不简单了吧？呵呵
最闹心的就是debug了，
总有有力气用不上的感觉。
【在 M**u 的大作中提到】
: 还是有区别的，要简单一点
H*o
15 楼
You think?!
I thought it was 恩淑 who sent the resume for "Me".
If people can be easily judged to be good or bad, life would probably be too
simple?
When a woman is thinking about having a child with her man, but do not get
the reciprocal commitment, it would be very hurtful...
If 恩淑 is pregnant, I hope she is brave enough to raise the child...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我想是樱初帮“我”投的简历吧。人就怕“认真”二字，而荒废了生命和青春，有时候
: 我还真觉得那些海誓山盟的作品有害人之嫌。樱初和恩淑的对比很鲜明，孰好孰坏我不
: 评价。
: 这一章写得好棒，加油！
I thought it was 恩淑 who sent the resume for "Me".
If people can be easily judged to be good or bad, life would probably be too
simple?
When a woman is thinking about having a child with her man, but do not get
the reciprocal commitment, it would be very hurtful...
If 恩淑 is pregnant, I hope she is brave enough to raise the child...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我想是樱初帮“我”投的简历吧。人就怕“认真”二字，而荒废了生命和青春，有时候
: 我还真觉得那些海誓山盟的作品有害人之嫌。樱初和恩淑的对比很鲜明，孰好孰坏我不
: 评价。
: 这一章写得好棒，加油！
w*t
16 楼
我主要想知道从原来设计上，相比PC上的操作系统，embedded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或者
主要简化在哪些方面？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现在的embed已经不简单了吧？呵呵
: 最闹心的就是debug了，
: 总有有力气用不上的感觉。
主要简化在哪些方面？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现在的embed已经不简单了吧？呵呵
: 最闹心的就是debug了，
: 总有有力气用不上的感觉。
b*l
17 楼
Yes I thought so...but I would not be surprised if I was wrong since I am
not the author. I did not disagree with you either. I did not judge between
the two girls because I learnt to stay humble in front of life and pay due
respect to different opinions. However, these two girls were so different...
that was all I meant to say. Yeap, life is so colorful and we are all
different individuals. I feel grateful ...
too
【在 H***o 的大作中提到】
: You think?!
: I thought it was 恩淑 who sent the resume for "Me".
: If people can be easily judged to be good or bad, life would probably be too
: simple?
: When a woman is thinking about having a child with her man, but do not get
: the reciprocal commitment, it would be very hurtful...
: If 恩淑 is pregnant, I hope she is brave enough to raise the child...
not the author. I did not disagree with you either. I did not judge between
the two girls because I learnt to stay humble in front of life and pay due
respect to different opinions. However, these two girls were so different...
that was all I meant to say. Yeap, life is so colorful and we are all
different individuals. I feel grateful ...
too
【在 H***o 的大作中提到】
: You think?!
: I thought it was 恩淑 who sent the resume for "Me".
: If people can be easily judged to be good or bad, life would probably be too
: simple?
: When a woman is thinking about having a child with her man, but do not get
: the reciprocal commitment, it would be very hurtful...
: If 恩淑 is pregnant, I hope she is brave enough to raise the child...
s*t
18 楼
为啥想知道这个呢? 单纯为了好奇吗?
PC上的OS还应该算是通用的，
embed的概念就很广了，各有各的用途，不是那么通用，
当然现在也有越来越通用的趋势。
不过，还是针对各自的特性下功夫了。
举个例子，通用的OS的实时性不好，
就有人搞了一个没有user space和kernel space的咚咚，
没有context切换，自然实时性好了。
【在 w******t 的大作中提到】
: 我主要想知道从原来设计上，相比PC上的操作系统，embedded最大的不同是什么？或者
: 主要简化在哪些方面？
H*o
19 楼
Agreed
between
..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Yes I thought so...but I would not be surprised if I was wrong since I am
: not the author. I did not disagree with you either. I did not judge between
: the two girls because I learnt to stay humble in front of life and pay due
: respect to different opinions. However, these two girls were so different...
: that was all I meant to say. Yeap, life is so colorful and we are all
: different individuals. I feel grateful ...
:
: too
between
..
【在 b*********l 的大作中提到】
: Yes I thought so...but I would not be surprised if I was wrong since I am
: not the author. I did not disagree with you either. I did not judge between
: the two girls because I learnt to stay humble in front of life and pay due
: respect to different opinions. However, these two girls were so different...
: that was all I meant to say. Yeap, life is so colorful and we are all
: different individuals. I feel grateful ...
:
: too
w*g
20 楼
话说那个实时系统叫DOS...
嵌入式操作系统比较特殊的确实是实时调度. 还有就是能源控制.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为啥想知道这个呢? 单纯为了好奇吗?
: PC上的OS还应该算是通用的，
: embed的概念就很广了，各有各的用途，不是那么通用，
: 当然现在也有越来越通用的趋势。
: 不过，还是针对各自的特性下功夫了。
:
: 举个例子，通用的OS的实时性不好，
: 就有人搞了一个没有user space和kernel space的咚咚，
: 没有context切换，自然实时性好了。
嵌入式操作系统比较特殊的确实是实时调度. 还有就是能源控制.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为啥想知道这个呢? 单纯为了好奇吗?
: PC上的OS还应该算是通用的，
: embed的概念就很广了，各有各的用途，不是那么通用，
: 当然现在也有越来越通用的趋势。
: 不过，还是针对各自的特性下功夫了。
:
: 举个例子，通用的OS的实时性不好，
: 就有人搞了一个没有user space和kernel space的咚咚，
: 没有context切换，自然实时性好了。
s*t
21 楼
DOS不能算嵌入式吧？
我说的是vxWorks,
据说NASA啥的，NB一点的实时系统用的都是风河的产品。
【在 w***g 的大作中提到】
: 话说那个实时系统叫DOS...
: 嵌入式操作系统比较特殊的确实是实时调度. 还有就是能源控制.
w*t
22 楼
主要还是为了工作面试准备，我曾经在一个非常简单的device上做过一些东西，主要是
用call back实现调度，感觉太粗糙，想知道如果真正要设计一个好的简单操作系统，
主要应该注意什么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DOS不能算嵌入式吧？
: 我说的是vxWorks,
: 据说NASA啥的，NB一点的实时系统用的都是风河的产品。
用call back实现调度，感觉太粗糙，想知道如果真正要设计一个好的简单操作系统，
主要应该注意什么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DOS不能算嵌入式吧？
: 我说的是vxWorks,
: 据说NASA啥的，NB一点的实时系统用的都是风河的产品。
w*t
23 楼
既然嵌入式要求实时性高，那么它相比通用的OS最大的设计简化主要是在哪些地方呢？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DOS不能算嵌入式吧？
: 我说的是vxWorks,
: 据说NASA啥的，NB一点的实时系统用的都是风河的产品。
【在 s****t 的大作中提到】
:
: DOS不能算嵌入式吧？
: 我说的是vxWorks,
: 据说NASA啥的，NB一点的实时系统用的都是风河的产品。
s*t
24 楼
呵呵,这问题问得太有深度了.
我自认水平不够回答你这问题啊.
【在 w******t 的大作中提到】
: 主要还是为了工作面试准备，我曾经在一个非常简单的device上做过一些东西，主要是
: 用call back实现调度，感觉太粗糙，想知道如果真正要设计一个好的简单操作系统，
: 主要应该注意什么
s*t
25 楼
我只是举个例子而已，并不是说所有的都realtime好了。
呵呵，确实不好说，
只能说实践出真知了。
如果你都很熟悉，你可能就知道了。
我还谈不上都很熟悉的水平，呵呵
【在 w******t 的大作中提到】
: 既然嵌入式要求实时性高，那么它相比通用的OS最大的设计简化主要是在哪些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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