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故事（下）#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t*k
1 楼
小镇故事（下）
“这个小镇用不着一个专职法官，大一点的案子是在县里的法庭审理的，我的法庭只审
理交通罚单，家庭，邻里纠纷，几乎不涉及刑事案件。”
“那么你的工资谁出？”
“我的法庭每个月只开庭一到二次，小镇给我一点补助，不多，我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学
校老师，今天晚了就是我有课。你是从中国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学校开了中文课，上课老师的口音就像你。中国有没有像我这样的法官？”
“我想是没有，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的法庭。”
“那怎么可能，难道你从来没有吃过罚单？”
“在中国，法院不管罚单，警察局处理。”
“那是不是有些不对头？一个执法机构从头到尾，如果当事人觉得不公正，申辩会不会
很困难？”
“我觉得在哪里和执法机构申辩都不容易。比如说，我说那个警察没有检查我的眼镜，
给我罚单不合程序；如果他说检查了，你相信哪一个？”
“在一般情况下，我会相信警察。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那个警察并不认识你，为
什么要为难你。当然，如果你们有某种联系（陈实想大概就是指情敌），说出理由，我
一般就会倾向你，因为对执法人员要求要更高一些。”
“我听别人说，这个警察喜欢给陌生人开罚单。”
“这个很简单，你可以到警察局查阅他所开罚单的历史，如果你说的情况偏高，我将取
消你的罚单。”
“那么，什么是偏高？”
“这个由我决定，我认为经过这个小镇的外人不多，超过百分之15就是高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与我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不能取消他开的每一张罚单，只要你能给出一个合理的
证据，我当然会支持你。但是，证据必须由你拿出来，这是法律程序。我是法官，立场
必须中立，得依赖于证据，不能由自己的感觉来判决。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警察不怎么喜欢出庭，只要他不到，你就无条件的赢了。”
“我实在不愿意再请一天假，工作太忙了，而交钱，就是觉得不公平。”
“这样好不好，你交一百块算了。我没有在法庭上询问警察，就不能取消你的罚单，那
不合法律程序。如果他真的没有检查你的眼镜，我认为他不会说谎，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我是了解他的。”
陈实心想，你知道他不会撒谎，但我是不知道的，弄不好你还以为我在说谎，还是交钱
为好。就笑着对法官说：
“在我的印象里，法律应该是绝对威严的，说一不二，怎么还能讲价钱？”
“那要看什么情况，在我的法庭里，就没有罪犯，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民事案子。我要做
的事是教育人，不是处罚人。你们犯了错，交钱花时间，就得到了一个教训，起码会管
一段时间，我就认为目的达到了。”
“但我其实没有过错。”
“你如果认为我和那个警察认识，可能不公正，就可以要求由陪审团来判决。”
“那是怎么一回事？”
“陪审团由四个人组成，如果达成了一致，一般就不可以推翻的。如果不能达成一致，
是mistrial，检察官如果找到了新的证据，法官同意，就可以再来审理一次。对你这样
的情况，可以说只要达不成一致，你就赢了，检察官基本上不会再要你上法庭的。”
“那么上诉是怎么一回事？”
“上诉不是把案子再审理一次，其实是针对我们法官的。比如程序上的问题，最常见的
就是某些证据被告律师认为不应该进入法庭，或者应该进入而法官不同意而没有采纳的
，这样就可以认为法官误导了陪审团。如果上诉法庭认为法官处理不当，就得在改变程
序的条件下重审。
任何判决从理论上都得由陪审团做出，上诉法庭没有陪审团，根本不能审判具体案件的
。陪审团的判决具有最高的权威性，重审不是说陪审团错了，而是程序出了问题。只有
一种情况能说陪审团不正确，那就是有证据指出陪审员受到了不正当的影响，最典型的
就是威胁和利诱。”
陈实说：“那么当然这个问题就是最重要：我们怎么能保证陪审团做出正确的判决呢？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
“你这个观念不正确，人世间没有办法保证所谓的正确判决，只有上帝的裁决才能是准
确无误的。由于上帝并不在世间建立法庭，我们的法律就实际上是一个程序，通过这个
程序得到一个结果，这就是法律。
这个问题认真讨论得从柏拉图开始，在他的《理想国》里，是说我们能够有一种方法培
养或者找到理想的统治者，说穿了就是一种精英政治。美国的法律制度并不认可这一点
，那么我们就用普通人来做陪审团，决定有罪无罪。
不用陪审团，要法官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就得承认自己干不了这一行，我不能保
证自己不出错，那个责任太大了。
法官并不制定法律，那是议会的工作，法院只是解释法律。比如言论自由是一句非常空
洞的话，就必须依赖于法官用具体的案例来规定这个自由是什么意思，怎么在实际中进
行判断。”
陈实说：
“既然法律不过是一些空洞的条文，又凭什么说法官的解释是正确的呢？”
“你不觉得把话又说回去了吗，法官也是人，解释只是自己的理解，当然，不考虑现实
情况是行不通的。所谓正确只能有一个办法来判断，既：如果你认为美国的法律体系还
不错，那么法官解释就过得去；否则就是不正确的。”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刚刚开车出门，背后警笛响了，那个满脸横肉的
警察和以前一样给了他一张罚单，他拿来一看，不由地傻了眼，109哩，他只有吃惊地
说；
“我不可能开这个速度。”
“嗯，嗯，”他树起食指对他摇了摇，好像在笑，“你应该去对法官说，不然就去监狱
。”
然后他就站在了被告席，就听见第一个陪审员说：
“你从来不去教堂，这样的人往往不遵守规则。”
第二个说：
“你多半超速了，警察并不认识你，不然为什么冤枉你。”
第三个说：
“你也许超了速，但不可能超这么多。”
最后一个说：
“可能你是开快了，但是不能怪你，是你的车出了毛病。”
他才认出来是房东老太太。
那个法官非常同情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有些冤枉，不应该进监狱，但是，只要是
人总是要出错的，而上帝是不在人间当法官的，所以，我没有权利决定，所以，你只好
进监狱。
然后陈实就被扔进了监狱，同房间的人满脸都是胡子，不知道有多长。他问：
“你也是因为超速？”
“不是，我根本不开车，是因为我的胡子。”
“什么？！他们不能因为胡子就把你扔进监狱！”
“当然不是，但那时表象，本质就是因为胡子。他们不让我进教堂，因为我的胡子。于
是我告诉他们，我去教堂，只是因为那里人多，我有时候非常软弱，就想找一个人多的
地方。
你不是这个小镇上的人，所以不知道我是一个先知，先知就应该在监狱里或者被处死，
你看来是不知道历史的，苏格拉底，耶稣都是这样。因为先知只能说实话，而没有人真
正喜欢听实话。”
陈实读历史，但是从来没有进过监狱，所以并不认识先知。于是说：
“但你总不可能是因为胡子而在这里的吧？”
“我根本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想问题就行。我告诉他们，去教堂并不能证明你们信神
，神是要在人们心中才能够永存，这个教堂总有一天会垮掉，烧掉，难道神就不存在了
吗？他们不高兴了，说我危害公共安全，于是我就到了这里。”
“你应该上诉的，县里的法院应该不会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那样，这里挺好，管吃管住，我不能软弱，安静地想自己的问题。”
“你是一个先知？那给我预测一下，我能不能从这个监狱出去。”
“这个，当然；监狱，不可能，人是永远都在牢笼之中的，不过是这一个和那一个的区
别。”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在监狱里，我就会在家里或者公司上班，那里怎么是监狱？”
“你为什么要上班？你上班愉快吗？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上班当然不愉快，但可以挣钱。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挣到足够的钱，等我老了不能工作
的时候能够不为钱发愁。”
“挣钱就是你的牢笼。在监狱不会愉快，你是没有办法；而上班也不愉快，你却天天自
己去，是你实际上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自己进去住。你还年轻，却希望老，因为那可
以挣到足够的钱，这个牢笼比监狱是要更大更坚固，你是永远走不出去的。至于家庭，
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可以到任何一个网站的家庭版看看。”
他想了想，认为先知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于是就说：
“如果哪一天你想清楚了，能不能来告诉我一声。”
“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我首先得想清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是不是一个牢笼，
据我所知，许多先知就在这个问题上给卡住了的，不能再往前进。所以你不能抱有希望
，因为希望就是一个牢笼。”
就在这个时候，他醒了，看到熟悉的环境，身边的太太，于是就想：
“反正人总是要在一个牢笼里面的，那我们为何不选择一个不错的。也许这就是这个问
题的答案，我应该去告诉先知一声，免得他在那里冥思苦想了。”
突然他笑了，想，我可不愿意再回到监狱去的，那个牢笼太差了一点。
星期四晚饭后，房东老太太拿着点吃的东西来敲门，过了一会，又来了两家，最后是牧
师大人来了，手上没有食物，但有圣经，陈实就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太太经常跟他们讲话的主要内容就是劝他们去教堂，总是说，某某某不去教堂，最后
就进了监狱，有时还会加上一句：
“不去教堂在我们这里总是有点怪怪的，这样的人总是让人不放心。当然，我不是说你
们，你们是外国人。”
陈实就觉得她的意思就是，因为你是外国人，所以我们会多给你一些时间。实际上他对
去教堂并不反感，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去过教堂，那是在一个中国人很多的地方，教堂
的牧师都是中国人。于是有的教友戏称我们的教堂是“吃喝教堂”，大家经常在一起聚
餐，最多的话题就是怎么做菜，哪里有便宜东西，教堂甚至有烹调课。
大家在教堂都毫无利害冲突，于是都表现出人好的那一面，相互帮助。没有车会有人载
，有事的时候小孩大家帮忙带，还有介绍工作，照顾病人，法律纠纷的时候也有人帮忙
。有的中国人聪明，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首先就去教堂。到美国这种地方，人难免孤
独，去教堂的确挺好的。然而，这里好像不一样，这些人是非常严肃地看待宗教的，他
在中国生活了那么久，经历过自己曾经无条件相信的东西被打得粉碎，再来一回感到有
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其实，人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全能而仁慈的主来眷顾自己，减少内
心的孤独，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到了这里，就要想办法了解这里的人，去教堂恐怕是最好的途径。但
是，他现在没有时间，经常晚上还有工作要做，而且还在读书，要听课做作业，如果安
排得过来，他是愿意去的。
但是，去教堂就能不进监狱，他是不信的。二年前，这个小镇曾经有一起轰动案件，一
个愤怒的妻子把丈夫用枪干掉了，这一家人就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
还有一个难办的事情就是这个镇不大，却有两个教堂，他们是新来的，于是就似乎成为
了竞争的目标，两边都在拉。比如杂货店的老板非常热情，打一个电话，就把他们要的
蔬菜，肉蛋放到冰箱里，还使劲地帮他们找美国人不吃的东西，因为只有他们一家要，
估计是赚不到什么钱，他们现在跟其他人一样，把钥匙放到门口的垫子下面。而这人却
是另一个教堂的，也总是劝他们去教堂。陈实有时候的确想去，但去哪一个就有些犯难
，要是轮流去，他们会怎么想？
以下当然是这样，他们首先虔诚地祈祷，才开始吃东西，然后就开始踊跃发言，最后就
开始问陈实是怎么看上帝的。
陈实想了一会，问：
“有一个问题我有些想不清楚，人到底因为是好人，才相信上帝；还是相信了上帝，就
能成为好人？”
“这不是一回事吗，上帝就是唯一而全能的爱，仁慈和宽容，这不过是一个事情的不同
方面。”
太太有些不解地问：
“那是不是在说，在没有上帝之前，就没有好人？”
“你没有读《圣经》，所以不知道，是上帝创造了一切，所以不存在上帝之前。”
“我们在中国的时候，并不知道上帝，但我想不能就说没有好人。”
“上帝是真实存在的，不能说你不知道，就没有上帝。当然，中国肯定有好人，或者说
人人都有向善的一面，那正是因为我们是上帝创造的，所以上帝就播下了虔诚的种子。”
陈实听到这话，不由地想笑，物质是存在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加速器不够大
，所以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怎么那个唯物主义和宗教居然这么相似。于是
他又说：
“其实我说的是，当我们说上帝是好的，仁慈的，实际意思是好有一个标准，上帝合乎
这个标准，那么这个标准又是谁制定的呢？上帝证明一切，那么上帝应该由谁来证明呢
？”
“上帝不需要证明，万物无时无刻都在证明其全能。”
陈实感到那个唯物主义又回来了，其实他是相信有个冥冥天意的，但却感到和这些人有
些不合拍，如果上帝是全能而创造了一切，那么说他是好是坏就没有意思了，所谓好坏
不过是人给加上去的。
他总想，如果没有那一碗蛋炒饭，自己恐怕还在农村种地。有些人一边开着汽车，住在
美国式的大房子，却在怀恋过去的中国；现实拿着美国公司给的不错的薪水，却动不动
骂人汉奸，不是头脑有问题就是虚伪透顶。他甚至经常认为这些人是不是在说反话。
要不然就是一些loser，在美国混得不好，却不能毅然回去报效祖国，因为那个国家并
不欢迎他们，有谁会喜欢满腹牢骚的人呢。这里还可以在网上胡骂一通，中国可行不通
。这些可怜的人恐怕是知道的，留在美国就是不想连这一点乐趣都不能有。
他有时真正对这些人有一些同情，虽然按照他们自己的逻辑，是不值得同情的。他们所
推崇，向往的那个社会现在并不存在，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是一件挺悲惨的事
情。
陈实总认为，在美国只要不是太笨，而且肯努力，是可以混得不错的，就像自己在这个
小镇，他们的家庭收入肯定比大多数家庭都要高。而且自己如果书读出来了，收入还会
上一个台阶，在美国是可以努力的。其实在中国也是这样，只不过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
人会困难得多。
其实他真正是想回国的，但不是现在，如果没有家庭背景，那就得有在国外高管的背景
，不然回去就有些难受，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将来的孩子负责任。
他总是以为，Loser就是失败者，到哪里都是loser。
终于太太有一天对他说：
“你说说怎么办，我现在一到星期四就有些紧张。说实话这里是人都是非常好的，和他
们打交道挺轻松，用不着提防。但我就是不习惯在大家面前讲自己的私事或者私人感受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这个小镇的确各方面都真是好，特别是安全，根本
就看不到陌生人，如果有，那会有很多眼睛盯着看。但是，我总觉得好像没有隐私了，
我对你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房东就会来对我说，要是我们去教堂，就不会吵架了，还
甚至说，女人是要听男人的，因为《圣经》就是这样说的。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人这样说。”
陈实笑了，说：
“我看你就应该住在这里多上教堂，你说话声音大的时候太多。等一等，让我把话说完
，不要声音又大了，别人又要说你。
我们现在两个人的工作都还稳定，如果一个人出了问题也麻烦不大，干脆我们买新房子
算了。”
结果他们买了以后，房价就开始涨个不停，陈实不由地想，上帝是琢磨不透的，表达他
的意愿的方式也是很特别的。
当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一辆旧车冒着黑烟从他旁边飞逝而过，起码有60迈，从背影就知
道那是丽莎，就是传说中的四点钟。他笑着摇摇头，感到一阵轻松，但也就在同时，背
后的警笛响了，他突然感到了绝望，这个小镇他是逃不脱的。
他现在的期望真是非常低，只要车不要再出毛病。
“这个小镇用不着一个专职法官，大一点的案子是在县里的法庭审理的，我的法庭只审
理交通罚单，家庭，邻里纠纷，几乎不涉及刑事案件。”
“那么你的工资谁出？”
“我的法庭每个月只开庭一到二次，小镇给我一点补助，不多，我认为自己还是一个学
校老师，今天晚了就是我有课。你是从中国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学校开了中文课，上课老师的口音就像你。中国有没有像我这样的法官？”
“我想是没有，不过我从来没有去过中国的法庭。”
“那怎么可能，难道你从来没有吃过罚单？”
“在中国，法院不管罚单，警察局处理。”
“那是不是有些不对头？一个执法机构从头到尾，如果当事人觉得不公正，申辩会不会
很困难？”
“我觉得在哪里和执法机构申辩都不容易。比如说，我说那个警察没有检查我的眼镜，
给我罚单不合程序；如果他说检查了，你相信哪一个？”
“在一般情况下，我会相信警察。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那个警察并不认识你，为
什么要为难你。当然，如果你们有某种联系（陈实想大概就是指情敌），说出理由，我
一般就会倾向你，因为对执法人员要求要更高一些。”
“我听别人说，这个警察喜欢给陌生人开罚单。”
“这个很简单，你可以到警察局查阅他所开罚单的历史，如果你说的情况偏高，我将取
消你的罚单。”
“那么，什么是偏高？”
“这个由我决定，我认为经过这个小镇的外人不多，超过百分之15就是高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这与我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不能取消他开的每一张罚单，只要你能给出一个合理的
证据，我当然会支持你。但是，证据必须由你拿出来，这是法律程序。我是法官，立场
必须中立，得依赖于证据，不能由自己的感觉来判决。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这个警察不怎么喜欢出庭，只要他不到，你就无条件的赢了。”
“我实在不愿意再请一天假，工作太忙了，而交钱，就是觉得不公平。”
“这样好不好，你交一百块算了。我没有在法庭上询问警察，就不能取消你的罚单，那
不合法律程序。如果他真的没有检查你的眼镜，我认为他不会说谎，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我是了解他的。”
陈实心想，你知道他不会撒谎，但我是不知道的，弄不好你还以为我在说谎，还是交钱
为好。就笑着对法官说：
“在我的印象里，法律应该是绝对威严的，说一不二，怎么还能讲价钱？”
“那要看什么情况，在我的法庭里，就没有罪犯，不过是一些小小的民事案子。我要做
的事是教育人，不是处罚人。你们犯了错，交钱花时间，就得到了一个教训，起码会管
一段时间，我就认为目的达到了。”
“但我其实没有过错。”
“你如果认为我和那个警察认识，可能不公正，就可以要求由陪审团来判决。”
“那是怎么一回事？”
“陪审团由四个人组成，如果达成了一致，一般就不可以推翻的。如果不能达成一致，
是mistrial，检察官如果找到了新的证据，法官同意，就可以再来审理一次。对你这样
的情况，可以说只要达不成一致，你就赢了，检察官基本上不会再要你上法庭的。”
“那么上诉是怎么一回事？”
“上诉不是把案子再审理一次，其实是针对我们法官的。比如程序上的问题，最常见的
就是某些证据被告律师认为不应该进入法庭，或者应该进入而法官不同意而没有采纳的
，这样就可以认为法官误导了陪审团。如果上诉法庭认为法官处理不当，就得在改变程
序的条件下重审。
任何判决从理论上都得由陪审团做出，上诉法庭没有陪审团，根本不能审判具体案件的
。陪审团的判决具有最高的权威性，重审不是说陪审团错了，而是程序出了问题。只有
一种情况能说陪审团不正确，那就是有证据指出陪审员受到了不正当的影响，最典型的
就是威胁和利诱。”
陈实说：“那么当然这个问题就是最重要：我们怎么能保证陪审团做出正确的判决呢？
他们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误。”
“你这个观念不正确，人世间没有办法保证所谓的正确判决，只有上帝的裁决才能是准
确无误的。由于上帝并不在世间建立法庭，我们的法律就实际上是一个程序，通过这个
程序得到一个结果，这就是法律。
这个问题认真讨论得从柏拉图开始，在他的《理想国》里，是说我们能够有一种方法培
养或者找到理想的统治者，说穿了就是一种精英政治。美国的法律制度并不认可这一点
，那么我们就用普通人来做陪审团，决定有罪无罪。
不用陪审团，要法官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就得承认自己干不了这一行，我不能保
证自己不出错，那个责任太大了。
法官并不制定法律，那是议会的工作，法院只是解释法律。比如言论自由是一句非常空
洞的话，就必须依赖于法官用具体的案例来规定这个自由是什么意思，怎么在实际中进
行判断。”
陈实说：
“既然法律不过是一些空洞的条文，又凭什么说法官的解释是正确的呢？”
“你不觉得把话又说回去了吗，法官也是人，解释只是自己的理解，当然，不考虑现实
情况是行不通的。所谓正确只能有一个办法来判断，既：如果你认为美国的法律体系还
不错，那么法官解释就过得去；否则就是不正确的。”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刚刚开车出门，背后警笛响了，那个满脸横肉的
警察和以前一样给了他一张罚单，他拿来一看，不由地傻了眼，109哩，他只有吃惊地
说；
“我不可能开这个速度。”
“嗯，嗯，”他树起食指对他摇了摇，好像在笑，“你应该去对法官说，不然就去监狱
。”
然后他就站在了被告席，就听见第一个陪审员说：
“你从来不去教堂，这样的人往往不遵守规则。”
第二个说：
“你多半超速了，警察并不认识你，不然为什么冤枉你。”
第三个说：
“你也许超了速，但不可能超这么多。”
最后一个说：
“可能你是开快了，但是不能怪你，是你的车出了毛病。”
他才认出来是房东老太太。
那个法官非常同情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有些冤枉，不应该进监狱，但是，只要是
人总是要出错的，而上帝是不在人间当法官的，所以，我没有权利决定，所以，你只好
进监狱。
然后陈实就被扔进了监狱，同房间的人满脸都是胡子，不知道有多长。他问：
“你也是因为超速？”
“不是，我根本不开车，是因为我的胡子。”
“什么？！他们不能因为胡子就把你扔进监狱！”
“当然不是，但那时表象，本质就是因为胡子。他们不让我进教堂，因为我的胡子。于
是我告诉他们，我去教堂，只是因为那里人多，我有时候非常软弱，就想找一个人多的
地方。
你不是这个小镇上的人，所以不知道我是一个先知，先知就应该在监狱里或者被处死，
你看来是不知道历史的，苏格拉底，耶稣都是这样。因为先知只能说实话，而没有人真
正喜欢听实话。”
陈实读历史，但是从来没有进过监狱，所以并不认识先知。于是说：
“但你总不可能是因为胡子而在这里的吧？”
“我根本不在乎在哪里，只要能想问题就行。我告诉他们，去教堂并不能证明你们信神
，神是要在人们心中才能够永存，这个教堂总有一天会垮掉，烧掉，难道神就不存在了
吗？他们不高兴了，说我危害公共安全，于是我就到了这里。”
“你应该上诉的，县里的法院应该不会这样的。”
“我为什么要那样，这里挺好，管吃管住，我不能软弱，安静地想自己的问题。”
“你是一个先知？那给我预测一下，我能不能从这个监狱出去。”
“这个，当然；监狱，不可能，人是永远都在牢笼之中的，不过是这一个和那一个的区
别。”
“这是什么话，我要是不在监狱里，我就会在家里或者公司上班，那里怎么是监狱？”
“你为什么要上班？你上班愉快吗？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上班当然不愉快，但可以挣钱。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挣到足够的钱，等我老了不能工作
的时候能够不为钱发愁。”
“挣钱就是你的牢笼。在监狱不会愉快，你是没有办法；而上班也不愉快，你却天天自
己去，是你实际上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牢笼自己进去住。你还年轻，却希望老，因为那可
以挣到足够的钱，这个牢笼比监狱是要更大更坚固，你是永远走不出去的。至于家庭，
我都不好意思说，你可以到任何一个网站的家庭版看看。”
他想了想，认为先知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于是就说：
“如果哪一天你想清楚了，能不能来告诉我一声。”
“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我首先得想清楚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是不是一个牢笼，
据我所知，许多先知就在这个问题上给卡住了的，不能再往前进。所以你不能抱有希望
，因为希望就是一个牢笼。”
就在这个时候，他醒了，看到熟悉的环境，身边的太太，于是就想：
“反正人总是要在一个牢笼里面的，那我们为何不选择一个不错的。也许这就是这个问
题的答案，我应该去告诉先知一声，免得他在那里冥思苦想了。”
突然他笑了，想，我可不愿意再回到监狱去的，那个牢笼太差了一点。
星期四晚饭后，房东老太太拿着点吃的东西来敲门，过了一会，又来了两家，最后是牧
师大人来了，手上没有食物，但有圣经，陈实就有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老太太经常跟他们讲话的主要内容就是劝他们去教堂，总是说，某某某不去教堂，最后
就进了监狱，有时还会加上一句：
“不去教堂在我们这里总是有点怪怪的，这样的人总是让人不放心。当然，我不是说你
们，你们是外国人。”
陈实就觉得她的意思就是，因为你是外国人，所以我们会多给你一些时间。实际上他对
去教堂并不反感，刚来美国的时候，他去过教堂，那是在一个中国人很多的地方，教堂
的牧师都是中国人。于是有的教友戏称我们的教堂是“吃喝教堂”，大家经常在一起聚
餐，最多的话题就是怎么做菜，哪里有便宜东西，教堂甚至有烹调课。
大家在教堂都毫无利害冲突，于是都表现出人好的那一面，相互帮助。没有车会有人载
，有事的时候小孩大家帮忙带，还有介绍工作，照顾病人，法律纠纷的时候也有人帮忙
。有的中国人聪明，刚到那里人生地不熟，首先就去教堂。到美国这种地方，人难免孤
独，去教堂的确挺好的。然而，这里好像不一样，这些人是非常严肃地看待宗教的，他
在中国生活了那么久，经历过自己曾经无条件相信的东西被打得粉碎，再来一回感到有
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其实，人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全能而仁慈的主来眷顾自己，减少内
心的孤独，痛苦，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呢。
不管怎么说，自己到了这里，就要想办法了解这里的人，去教堂恐怕是最好的途径。但
是，他现在没有时间，经常晚上还有工作要做，而且还在读书，要听课做作业，如果安
排得过来，他是愿意去的。
但是，去教堂就能不进监狱，他是不信的。二年前，这个小镇曾经有一起轰动案件，一
个愤怒的妻子把丈夫用枪干掉了，这一家人就每个礼拜天都去教堂。
还有一个难办的事情就是这个镇不大，却有两个教堂，他们是新来的，于是就似乎成为
了竞争的目标，两边都在拉。比如杂货店的老板非常热情，打一个电话，就把他们要的
蔬菜，肉蛋放到冰箱里，还使劲地帮他们找美国人不吃的东西，因为只有他们一家要，
估计是赚不到什么钱，他们现在跟其他人一样，把钥匙放到门口的垫子下面。而这人却
是另一个教堂的，也总是劝他们去教堂。陈实有时候的确想去，但去哪一个就有些犯难
，要是轮流去，他们会怎么想？
以下当然是这样，他们首先虔诚地祈祷，才开始吃东西，然后就开始踊跃发言，最后就
开始问陈实是怎么看上帝的。
陈实想了一会，问：
“有一个问题我有些想不清楚，人到底因为是好人，才相信上帝；还是相信了上帝，就
能成为好人？”
“这不是一回事吗，上帝就是唯一而全能的爱，仁慈和宽容，这不过是一个事情的不同
方面。”
太太有些不解地问：
“那是不是在说，在没有上帝之前，就没有好人？”
“你没有读《圣经》，所以不知道，是上帝创造了一切，所以不存在上帝之前。”
“我们在中国的时候，并不知道上帝，但我想不能就说没有好人。”
“上帝是真实存在的，不能说你不知道，就没有上帝。当然，中国肯定有好人，或者说
人人都有向善的一面，那正是因为我们是上帝创造的，所以上帝就播下了虔诚的种子。”
陈实听到这话，不由地想笑，物质是存在的，不管是不是因为我们现在的加速器不够大
，所以还不知道那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怎么那个唯物主义和宗教居然这么相似。于是
他又说：
“其实我说的是，当我们说上帝是好的，仁慈的，实际意思是好有一个标准，上帝合乎
这个标准，那么这个标准又是谁制定的呢？上帝证明一切，那么上帝应该由谁来证明呢
？”
“上帝不需要证明，万物无时无刻都在证明其全能。”
陈实感到那个唯物主义又回来了，其实他是相信有个冥冥天意的，但却感到和这些人有
些不合拍，如果上帝是全能而创造了一切，那么说他是好是坏就没有意思了，所谓好坏
不过是人给加上去的。
他总想，如果没有那一碗蛋炒饭，自己恐怕还在农村种地。有些人一边开着汽车，住在
美国式的大房子，却在怀恋过去的中国；现实拿着美国公司给的不错的薪水，却动不动
骂人汉奸，不是头脑有问题就是虚伪透顶。他甚至经常认为这些人是不是在说反话。
要不然就是一些loser，在美国混得不好，却不能毅然回去报效祖国，因为那个国家并
不欢迎他们，有谁会喜欢满腹牢骚的人呢。这里还可以在网上胡骂一通，中国可行不通
。这些可怜的人恐怕是知道的，留在美国就是不想连这一点乐趣都不能有。
他有时真正对这些人有一些同情，虽然按照他们自己的逻辑，是不值得同情的。他们所
推崇，向往的那个社会现在并不存在，实际上从来就没有存在过，那是一件挺悲惨的事
情。
陈实总认为，在美国只要不是太笨，而且肯努力，是可以混得不错的，就像自己在这个
小镇，他们的家庭收入肯定比大多数家庭都要高。而且自己如果书读出来了，收入还会
上一个台阶，在美国是可以努力的。其实在中国也是这样，只不过像他这样没有背景的
人会困难得多。
其实他真正是想回国的，但不是现在，如果没有家庭背景，那就得有在国外高管的背景
，不然回去就有些难受，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将来的孩子负责任。
他总是以为，Loser就是失败者，到哪里都是loser。
终于太太有一天对他说：
“你说说怎么办，我现在一到星期四就有些紧张。说实话这里是人都是非常好的，和他
们打交道挺轻松，用不着提防。但我就是不习惯在大家面前讲自己的私事或者私人感受
，说实话我还不知道用英语怎么说。这个小镇的确各方面都真是好，特别是安全，根本
就看不到陌生人，如果有，那会有很多眼睛盯着看。但是，我总觉得好像没有隐私了，
我对你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房东就会来对我说，要是我们去教堂，就不会吵架了，还
甚至说，女人是要听男人的，因为《圣经》就是这样说的。
现在是什么年代了，怎么还会有人这样说。”
陈实笑了，说：
“我看你就应该住在这里多上教堂，你说话声音大的时候太多。等一等，让我把话说完
，不要声音又大了，别人又要说你。
我们现在两个人的工作都还稳定，如果一个人出了问题也麻烦不大，干脆我们买新房子
算了。”
结果他们买了以后，房价就开始涨个不停，陈实不由地想，上帝是琢磨不透的，表达他
的意愿的方式也是很特别的。
当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一辆旧车冒着黑烟从他旁边飞逝而过，起码有60迈，从背影就知
道那是丽莎，就是传说中的四点钟。他笑着摇摇头，感到一阵轻松，但也就在同时，背
后的警笛响了，他突然感到了绝望，这个小镇他是逃不脱的。
他现在的期望真是非常低，只要车不要再出毛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