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dian新闻
>
再贴一篇北岛写Dylan Thomas的《疯狂的狄兰》
avatar
再贴一篇北岛写Dylan Thomas的《疯狂的狄兰》#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wh
1
文章很长。不知道是北岛英语不大灵,还是排版错误,第一句就把格林威治村著名的文
艺酒吧White Horse Tavern错写成White Horse Tavern了。文章里提到一句Bob Dylan
,说他也是这个文艺酒吧的常客。没找到北岛专门写Bob Dylan的文章,估计是我记错
了。反正就记得北岛那本散文集里写的都是他在国外遇到的名人(诗人、汉学家等等,
记得有Jonathan Spence)和普通人。
我以前的老板特别欣赏北岛的散文,说从中可见其文字功夫。我粗粗看了这本散文集里
的几篇,感觉写得浮光掠影。毕竟他对西方文化不熟悉,连语言沟通都有困难。当时觉
得很可惜,国内才是最适合他的创作土壤和源泉啊。
疯狂的狄兰
北岛
2014/11/20 14:17:03 来源:北京文艺网

1953年11月4日凌晨两点,狄兰,托马斯(Dylan Thomas)独自走进白马酒家(
WhiteHome Tavern)。这栋建于1880年的木结构的房子,位于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附
近,是由码头仓库改装的酒吧,过去主要顾客是码头工人。一个多钟头后,他回到附近
的旅馆,跟女友丽兹(Liz)说:“我干了十八杯纯威士忌,我想这是纪录了。”然后
昏睡过去。早上他醒来感到胸闷,要呼吸新鲜空气。丽兹陪他到白马酒家,他又喝了两
杯啤酒,回到旅馆,由于呼吸困难、呕吐、腹痛等症状,请来医生,给他服用大量的吗
啡。是夜,不见好转,他被送到纽约一家罗马天主教私立医院,陷入昏迷状态。
像大多数爱尔兰男人一样,狄兰喜欢酗酒。这本来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在家,他
就会感到安全。他给赞助人卡尔泰妮(Caetani)公主写信时,提到自己酗酒的问题:
“我在故乡,在任何我喜欢的地方,我很忙,喝酒一点儿也不可怕,我很好,好极了,
快乐且不害怕,尽是那些挺不赖的废话,总之一个傻乐的伙伴只图说个痛快,从来不会
变成无益、偶然、丑陋和不幸的行动,有条理的骚乱,清洗中的忧伤,过度的荣耀,我
所知道不知道的世界。”而一旦离开家乡,他对酗酒和自我毁灭感到惧怕。正是四次美
国之行最终导致他的死亡。
第一次美国之行是1949年。邀请他去的是美国诗人兼评论家布朗宁(JohnMalcolm
Brinnin)。他一直想请狄兰到美国来,当他担任希伯来人青年男女协会的诗歌中心的
主任时,终于如愿以偿。狄兰显然被曼哈顿征服了,他写道:“这泰坦尼克之梦的世界
,高人云霄的巴比伦,一切难以置信的富裕和陌生。”他很快就找到几家爱尔兰酒吧,
最喜欢的是白马酒家,也许因为又昏暗又故旧,让他想起伦敦的酒吧。
狄兰一系列朗诵获得空前的成功。布朗宁记述了他来美国的头一次朗诵,当时他病
得很重,甚至吐了血。但他一上台,“肩膀笔直,坚定地挺胸昂首向前”。他带给美国
的是一种全新的朗诵方式。朗诵结束时,全场起立欢呼。另一个目击者认为,普通听众
根本不在乎他那些难懂的诗句,狄兰用声音——那痛苦与欢乐的紧箍咒征服了他们。
由于自己没上过大学,在写给妻子凯特琳(Caitlin)的信中,他承认自己对那些
高等学府的畏惧心理:“那类我正要进入的不可知的鬼地方”。但他应付自如,在二十
九天中朗诵了十七场,场场爆满,美国听众被顺口独特的魅力震住了。
在一个女演员的回忆录中,记述了狄兰的,劣迹。她问狄兰为什么来好莱坞。狄兰
说,一来他想摸摸金发碧眼的小明星的乳头,再者想见见卓别林。那个女演员满足了他
的愿望,先让他用手指蘸香槟消毒摸她的乳房,然后带上他与卓别林和玛丽莲·梦露共
进晚餐。而狄兰在饭前就喝醉了,卓别林很生气,把狄兰赶走,他说伟大诗歌不能成为
发酒疯的借口。狄兰的答复是在卓别林家门廊的一棵植物前撒了泡尿。
在美国获得的成功,使他难以拒绝各种诱惑,特别是酗酒。他意识到这一点,但无
能为力。第二次美国之行带有更明显的自我毁灭倾向。在亚利桑那州凭吊美国祖先的纪
念石前,狄兰在给朋友的明信片上写下墓志铭:
1952年春在曼哈顿岛我们战死,在对抗美国慷慨大方的英勇之战中。一个叫双麦的
美国佬枪杀凯特琳。我被波旁王朝分子剥去头皮。留给你这死后的爱……
回到威尔士,狄兰的身体逐渐康复,并开始写作。但他们欠了一屁股债,还要养家
糊口。在美国朗诵虽收入有限,但白吃白喝,还能多少寄点儿钱贴补家用。狄兰没有别
的选择。
这是狄兰第四次来美国。自1949年他开始创作诗剧《牛奶树下》,他花了两三年的
工夫才完成。1953年5月他第三次来到美国,在纽约等地上演了《牛奶树下》,引起轰
动。成功就像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欲罢不能。回到威尔士,狄兰度过他生命中最后一
个夏天,他妻子凯特琳竭力劝阻他再去美国。按一个演员朋友的说法,狄兰曾要跟他借
几百镑,他一时拿不出来,否则狄兰就不必再去美国了。狄兰画漫画讽刺自己像“为美
元发疯的夜莺”,在寻找“穿湿橡皮雨衣的裸体女人”,为写作为挣钱养家而飞翔。
在最后的美国之行中,他结识了丽兹并成为情人。丽兹是个结过两次婚的女人,很
自信,但和凯特琳的不同之处是,她根本管不住狄兰。狄兰死后,凯特琳给丽兹写信,
指责她偷走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而纽约人根本无权拥有他的任何部分。
诗人之死,恐怕和美国酒中放毒品的习惯有关。那是格林威治村吸毒文化的开始,
动辄用可卡因和海洛因来控制情绪的好坏。这种毒品与酒精的混合是非常危险的。此外
,为了获得最好的表演效果,狄兰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与镇静剂。
狄兰最后一次朗诵是在纽约市立学院。他的好朋友、威尔士诗人杜德(Ruthven
Todd)见证了狄兰的死亡。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11月3日他和另外两个人在旅馆的
房间见到狄兰。当时他“极为有趣,忙于发明一个精神分裂症的酒吧,其中他自己是唯
一的顾客”。第二天中午,在十八杯纯威士忌后又加上两杯啤酒,他彻底垮了。杜德记
得狄兰说的最后一句话:“一个人一不留神就到了三十九岁。”
白马酒家依在,我几年前在格林威治村的朋友家小住,曾专程拜访过。墙上挂着狄
兰在那儿饮酒的照片,出售和他有关的旅游纪念品。这里曾一度成为艺术家聚会的地方
,包括小说家诺曼,梅勒,杰克·克鲁亚克,歌手鲍普·狄兰等。据说每年狄兰的忌,
这里供应狄兰最后一餐所用的饭菜。诗人之死居然为一个酒吧带来好生意,“古来圣贤
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狄兰死于1953年11月9日,年仅三十九岁。由于他是外国人,死因特别,故需要办
理认尸手续,由美国的新方向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James Laughlin)出面。据劳夫林
回忆,在医院停尸房,甲醛味道和甜腻腻的背景音乐混在一起。一个小老头推出一具具
尸体,劳夫林在其中认出又青又肿的狄兰。在小老头的指点下,他来到一个窗口,办手
续的是一个又矮又小的姑娘。在劳夫林的帮助下,她勉强拼写出名字。问到职业一栏,
劳夫林说:“诗人。”这一回答让她困惑:“什么是诗人?”劳夫林说:“他写过诗。
”于是小姑娘在表格上写下:“狄兰·托马斯。他写过诗。”

大约十五年前,在我的英国出版社的安排下,我从伦敦乘火车去威尔士首府卡地夫
朗诵。按中国的标准,卡地夫最多算个城镇而已。由于多是石头房子,整个城市呈灰蓝
色调。所有路牌都标有英文和威尔士文。威尔士文显然是一种古老文字,完全摸不着头
绪,让人充满敬畏。我当时英文水平极差,记得朗诵后回答问题时,我甚至连问题都没
弄懂,茫然不知所措。幸好听众中有个学过中文的威尔士姑娘,站起来帮忙。尽管她的
中文有限,我们东拼西凑,总算对付了过去,最后听众报以善意的掌声。散了场,那姑
娘请我到她家屹晚饭。席间,我们谈起中国和狄兰·托马斯。对于像我这样的外来人,
一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就代表了一个民族。让我惊奇的是,她对威尔士以至国际诗歌都了
如指掌。
威尔士人是凯尔特人(Celt)的后裔,威尔士语是盖尔语分支。在威尔士的诗歌传
统中,由两种诗人组成。一种是由宫廷供养的诗人,一种是到处漂泊靠卖唱为生的游吟
诗人。宫廷诗人要经过韵律和基督教寓言的严格训练,出口成章,歌功颂德。不同的宫
廷以激烈比赛的方式选出桂冠诗人,分别由各威尔士大公豢养。十三世纪诺曼人人侵。
游吟诗人转向对诺曼人征服的颂扬,于是亚瑟王和骑士精神的浪漫故事传遍整个欧洲。
凯尔特游吟诗人离开自己的家乡。据史书记载:“由于四处漂泊,游吟诗人得以穿过不
同人们居住的土地。他们总是结伴而行,从北到南,有人被其歌声感动,慷慨赠礼,他
在同伴中名声大振,展示死前灵魂的高贵和生命之光。他在大地上得到的回赠是永世盛
名。”
十五世纪,诗人戈威林(Dafydd ap Cwilym)所创造的一种获官方认可的诗歌形式
,使宫廷诗人和游吟诗人合而为一。而游吟诗歌的传统,在英国内战期间被消解,直到
当代威尔士举办的诗歌音乐比赛大会才开始复活。
分裂的游吟诗歌传统因分裂的语言而恶化。威尔士北部及山区在都铎王朝以前一直
讲威尔士语,而威尔士南部在被诺曼人占领后,先说法语然后改成英语,游吟诗人还学
会了用外语唱赞歌。英语在十九世纪工业革命的推动下遍及整个威尔士,成为南威尔士
的日常语言,不仅工作社交,甚至连教堂唱赞美诗和诅咒发誓也在内。到第一次世界大
战期间,英格兰文化已在威尔士处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威尔士诗人开始放弃了他们祖辈
的语言。也许唯一幸存的传统,就是对牧师和诗人的尊敬。无论在厂矿村镇,只要举办
葬礼,诗歌仍是必不可少的。
狄兰·托马斯有个中间名:马尔莱斯,是他父亲给起的,为了纪念他的叔公威廉托
马斯(William Thomas),其游吟诗人的笔名是马尔莱斯(Gwilym Marlais)。他是牧
师、诗人、激进分子、一神论信徒,以及威尔土报刊的主要撰稿人。他曾组织他的教区
的贫雇农和地主对着干,并率领他们迁往别的教区。在威尔士,他是为民请命的民族英
雄。
1936年4月,狄兰与凯特琳相遇,一见钟情。是老画家约翰(Augustus John)把自
己年轻的女友介绍给这个爱尔兰诗人的。狄兰那又迷糊又热烈的性格,与凯特琳不同节
奏的慵懒及暴烈的活力竟如此契合。凯特琳是邓肯式的自由舞蹈家,生长在爱尔兰,从
父母婚姻破裂的豪宅逃出来后,过着自由放荡的生活。刚经历超现实主义时期的狄兰正
心灰意懒,被凯特琳一把火点燃。第二次见面是在朋友家的聚会上,他俩公开调情,导
致两个男人在停车场酒后斗殴,最后老画家把诗人击倒在地,带女友扬长而去。
狄兰不甘心,接连不断给凯特琳写情书:“我并非只想要你一天,一天是蚊虫生命
的长度:我要的是如大象那样巨大疯狂的野兽的一生。”凯特琳终于离开了约翰,投入
他怀抱中。在某种意义上,他俩都天真无邪,对世界存在的方式几乎一无所知,并且不
在乎这种无知。这天性深处的共同点使他们走到了一起。
同年7月12日,他俩突然结婚了。他们在市政厅办理了登记手续,身五分文,没有
亲友参加。如此仓促成婚,恐怕是狄兰担心再次失去凯特琳。他们没有家,只能到亲友
家轮流借宿。当新婚夫妇头一次回到天鹅海镇,母亲看不惯凯特琳那身吉普赛的服饰,
不同意这桩婚事,他们只好搬到凯特琳母亲家去住。像以往那样,狄兰到处跟朋友借债
。他在一封信中写道:“我以名望而非以尊严获得贫困;我尽可能做到的是保持贫困的
尊严。”他还是多少有些进项,比如零星发表的诗作及书评的稿费。另外,美国新方向
出版社的老板劳夫林买下今后五本书的版权,这样每周都有一笔津贴。他们用这笔钱在
劳佛恩(Laugharne)租下一间渔舍。那里多种语言混杂,主要是威尔士人后裔,混杂
着荷兰人、英格兰人和西班牙人血液。按狄兰的说法,那是个小镇中的岛屿,有人在开
始工作前就退休了,其他人似乎“像威尔士吸食鸦片的人,在天堂半睡半醒”。
对狄兰来说,劳佛恩简直就是天堂,又舒适又便宜,但唯一能把他们从贫困中解救
出来的还是伦敦,而他对伦敦充满怨恨。在他看来,伦敦是个让死者不安宁的疯狂都市
,“很多年我都不再想去伦敦。那儿的知识界头脑忙碌但一无所获;其魅力有一股山羊
味;根本就没好坏之分。”  1938年凯特琳怀孕了。压力越来越大,最让他们担心的
是账单。在给朋友的信中,狄兰写道:“贫困让我懒散而心灵手巧。我不是那种好天气
的诗人,或抒情的妓女,或等待涓流的闪亮的小碗,或刮胡子时用豪言壮语破了相的男
人;我喜欢有规律的餐饮,一张桌一把尺——和三支笔。”
在1939年二战前夜,狄兰出版了他的第三本诗集《爱的地图》,包括几篇超现实主
义的短篇小说,其中十六首诗中大都是重写的旧作。在和凯特琳相好后的两年半时间,
他只写了五首诗。
战争爆发,似乎是对狄兰本人及其诗歌权力的恶意攻击。幸好在体检时,医生诊断
他患有急性哮喘而免去他服兵役。除了不去死,还要想法子活下来。而真正的麻烦还是
债务,他必须凑够七十英镑,否则全家就要从鱼舍被赶出来。在英国著名诗人斯班德(
Stephen Spender)的呼吁下,作家们终于凑够了一笔钱,渡过这一难关。
而战争带来电影特别是纪录片的繁荣,可谓绝处逢生。狄兰自幼喜欢电影,曾在校
刊上发表过有关现代电影发展的文章。他在一家电影公司,找到份工作,周薪七英镑,
后长到十英镑。除了写纪录片脚本外,还参加配音。战争期间,他先后写了十部纪录片
。这一以视觉为主的新经验,为他的后期诗歌带来不可估量的影响,使他从早期的抽象
夸张的隐喻,转向一种更经济更精确更简朴的表达。
他们住在伦敦一个单间公寓,家徒四壁。在1942年的一封信中,狄兰写道:“有时
候什么都没有挺好。我要的是社会,而非我自己,有个地方坐着有张床躺下;谁想要个
丈夫和他拥有的东西呢?”狄兰白天忙着拍电影,晚上泡酒吧。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
自食其力。
一天晚上,狄兰因压力过大,陷于疯狂状态,把部分诗稿撕碎扔进垃圾箱。第二天
凯特琳翻垃圾箱,抢救那些诗稿。她感叹道:“狄兰腐败了,完全彻底腐败了。我可救
不了他,如果他不能自救的话,就让他烂掉吧。”
战争结束了,继而是全面的经济萧条,很多人失业。英国广播公司(BBC)给作家
和诗人带来一线生机。1946年8月《图画邮报》的一篇文章中,把诗人混进的BBC称作“
啼鸟们的窝”。由狄更森(Patric Dickinson)主持BBC的诗歌节目,他把许多诗人伙
伴召了进去,包括狄兰。但由于狄兰偶尔在播音时出现醉态,未能成为正式雇员。在诗
人之笔的介入下,一种由BBC传遍世界的最优秀的英文应运而生。
狄兰整天叼着烟卷,挺着啤酒肚,明显发福了。据一个朋友描述,他晚上泡在酒吧
里,被一帮崇拜者团团围住,他们伸着脖子捕捉只言片语。“我说,再来一扎。”他用
来自腹部的低音说,一阵骚动,一扎啤酒很快就传过来。
1946年诗集《死亡与出场》问世,引起轰动,确立了他在英国诗歌界的地位。电影
脚本和广播稿的写作,显然给他的诗歌带来变化——更清晰更透明了。特别是《十月的
诗》,达到了一种悠闲与感观之美的平衡。这首诗孕育于战时,前后花了三年时间才最
后定稿。
由于凯特琳对钱满不在乎的态度和狄兰在管账方面的无能,债台高筑。他们借酒浇
愁,吵架成了家常便饭。而英国经济进一步衰退,犯罪率越来越高,打家劫舍,穷凶极
恶。生活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狄兰开始求美国的同行,帮助他们全家移民到美国,“
对一个赞助人来说易如反掌,他要么让我和家人在纽约过豪华生活,要么在德克萨斯州
找个狗窝。我最想做的是朗诵,图书馆,或在哈佛讲学。”他让新方向出版社请他去美
国,并试图在弗吉尼亚大学找工作。
在去大洋彼岸移民的等待中,狄兰度日如年。1947年初,他向英国著名的小说家格
林(Graham Greene)求援,并附上他的电影剧本。格林回信说喜欢他的电影剧本。感
谢之余,他请求格林给他更多的机会还债:“我自然会写比这好一百倍的剧本,毫无问
题。除了恐怖故事我还能写别的,我心甘情愿。”
狄兰在BBC一周广播一次,除了写专稿外,他也朗诵自己的诗作。这一威尔士游吟
诗人的传统,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他写道:“朗诵自己的诗如同从口袋里放出猫。
你总是会怀疑诗的音步是否过重、过生猛草率,而突然间,当环绕在诗人的舌头上时,
你的疑惑就会烟消云散。”播音就像写纪录片脚本一样提纯他的诗歌写作。清晰是广大
听众的需要,虽然他在广播中声称不可能过于清晰,而其过于复杂化的风格一次次让他
陷入混乱中。正是私人吟咏与公共宣读之间的对比与差异,让他解开诗歌表达中的某些
结。
1947年1月,他从牛津写信给父母,告诉他们在新闻简报后是他主播的“今夜谈话
”。很多人都觉得这节目有点儿古怪,特别是在新闻简报后。一封听众来信这样写道:
“它一半热情,另一半让我想到的是从蒙昧主义者到装腔作势的人,从超现实主义喜剧
演员到疯子。”狄兰全身投人工作中,几乎整整一年没写诗,而BBC付给他的工资又少
得可怜。在BBC保留至今的档案中,多是他要钱的请求,未完成某项指定工作以及和财
务部门吵架的记录。
一个牛津大学的历史教授是他的崇拜者,于是狄兰一家搬进他在牛津住宅后花园的
小木屋。但喧闹和没完没了的借钱,让教授很快就厌倦了。而教授夫人玛格丽特(
MargaretTaylor)却成为狄兰生命后期最大的恩人,尽管她和凯特琳不和,甚至吵过架
(狄兰也站在凯特琳一边跟她争吵),她还是尽其所能帮助他们一家。为了避免相邻的
冲突,她用自己的私房钱,在牛津郡乡间买下—栋农舍供他们居住。
狄兰把自己父母也接过来。他父亲体弱多病;母亲摔坏了膝盖,无法再照顾老伴。
狄兰尽量呆在伦敦,很少回来,以逃避家庭和父母。家庭重担落在凯特琳肩上,她变得
越来越暴躁不安。而财政状况每况愈下,狄兰不仅无法支付所得税,连日常开销都人不
敷出。他自哀自怜:”这儿没什么可卖的。我的灵魂卖掉了,载的才智迷失了,我的身
体东倒西歪了,孩子太小,我不能卖掉凯特琳,墙上唯一的照片来自《图画邮报》,我
们的狗是杂种,猫是半只耗子。在这老房子里剩下的是贫困的小小欢乐。”
玛格丽特再次伸出援助之手。她不计前嫌,卖掉这栋农舍,用这笔钱在劳夫恩买下
一栋叫船坞的房子,作为礼物送给他们。在漂泊多年后,狄兰一家终于在故乡安顿下来
,他还在附近为年迈多病的父母租了个房子。狄兰对玛格丽特充满了感激之情,直到他
生命的终点。

1931年,天鹅海镇处于经济萧条时期。二十年代的一连串大罢工,导致钢铁厂和煤
矿纷纷倒闭,失业率高居不下。而狄兰很幸运,由于他父亲的关系,他在《南威尔士邮
报》找到份工作,在读了十五个月清样后,他成为小记者,专门报道本地新闻,诸如婚
礼、火灾和安葬。狄兰的诗中大量和死亡有关的术语,正来自他的现实——为寻找故事
,奔忙于警察局和停尸房之间。但他发现所有事件都差不多,于是敷衍了事,大部分时
间和朋友们一起泡酒吧,东拉西扯。据一个当年的朋友回忆,他是个天生的小丑。在他
面前,无论演艺界还是知识界的人都自惭形秽,他能按他们各自的路数打败他们;如果
对方谦卑,他也谦卑。他曾和姐姐及未来的姐夫在当地小剧团演过戏,客串各种角色。
狄兰一直在写诗,写在两个学生用的笔记本上。他在给一个患结核病的朋友的信中
写道:“我现在处于一个最重要的过渡期。我拥有的才能会突然消失也会突然增长。我
可以轻而易举变成个大笨蛋。我也许现在就是。而这并非让同一个人的空虚变得不安。
”而正是在这一过渡期,狄兰完成了他的头一本诗集《诗18首》,几乎囊括了他所有重
要的早期诗作。
本地的小圈子,对孤独的狄兰来说如此重要。天鹅海镇生活的悠闲儒雅(甚至在那
些反叛的艺术家之中),成为狄兰的才能的摇篮。他知道自己天生就是个诗人,对此从
未怀疑过。他从儿歌、民间传说、苏格兰谣曲、《圣经》故事、赞美诗、布莱克和莎士
比亚诗行中广泛吸取营养。在一封1935年给朋友的信中他写道:“我的方法是:我在无
数张小纸片上写诗,两面都写,常常颠倒交叉,不带标点符号,被涂抹的灯柱和煮鸡蛋
包围,在极肮脏的混乱中,我逐渐把一首慢慢发展的诗抄在一个练习本上;一旦完成,
再打出来。我烧掉那些纸片……”
酗酒给一个外省年轻诗人带来骄傲,既是男性的证明,也是对教堂的否认。对狄兰
来说,天鹅海镇的最好的方式就是灌进满肚子啤酒,一醉方休。
狄兰认识了帕米拉(Pamela Hansford John-SO),她是住在伦敦的女诗人,常在
一家报纸《星期日仲裁人》的“诗歌之角”发表作品。1933年夏天,帕米拉在“诗歌之
角”读到狄兰·托马斯的一首诗,于是写信到天鹅海镇。狄兰的回信带有明显的自我保
护意识。他批评了帕米拉随信寄来的诗,并附上自己更多的作品。他很高兴帕米拉跟他
年龄相仿,并非那种老处女。他甚至在信里撒了谎,虚报了两岁。两个诗人当时都充满
挫折感:帕米拉在伦敦的办公室打工,狄兰在威尔士默默无闻。这也许正是他们的共同
点——同命相怜。
经过几个月频繁的书信来往,1934年2月,这两个青年诗人终于在伦敦见面了。那
年狄兰十九岁,帕米拉二十一岁。狄兰在伦敦住了一周,以后常到伦敦看望帕米拉。他
俩很快堕入情网。
《星期日仲裁人》以设立诗歌奖的方式帮助青年诗人出版诗集,第一本选中帕米拉
,第二本是狄兰。报社编辑们简直不敢相信,狄兰这么年轻竟能写出如此非凡之作,于
是给他买火车票,要亲眼见见作者。狄兰来到伦敦时正赶上复活节,他和帕米拉及其家
人一起度假。
在修改《诗18首》期间,他发现写作越来越难,抱怨他像壮工一样写六行诗。他失
去对写作的自信,开始向朋友抱怨:“在词语牛的折磨,在连接与拼写中的折磨,在偷
来的纸上爬行的蜗牛和四面风倍增的声音中的折磨,以及我的知识贫乏中的折磨。”
在威尔士的一个周末,狄兰和一个记者及其未婚妻喝得酩酊大醉,那女人居然睡到
狄兰·的床上来,鬼混了四天。出于内疚和犯罪感,混合着男性的骄傲,他给帕米拉写
了绝交信。那年夏天,他们又言归于好。但好景不长,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
伦敦对一个青年诗人敞开了大门。1934年11月,狄兰和他的朋友佛莱德(Fred
Janes)搭车来到伦敦,开始了独立的生活。11月17日,在他们共同寄出的第一张明信
片上写道:“抵达。帆布,纸,书,没钱……不管好歹我们绝大 多数时间闲着……”
他俩住在环境恶劣的小单元。按佛莱德的说法,为了取暖,狄兰常把衣服都穿上,捂得
严严实实坐在床上。然后突然消失,数天甚至数周。有一次他出去理发,再见到狄兰竟
是一个月后,在天鹅海镇。每次狄兰回到伦敦,总会带来些新朋友,诸如过了气的美国
拳击手,或躲藏中的共产党员。
狄兰开始和伦敦诗人和编辑圈子混熟了,找到读稿写书评之类的零活维持生计。他
生性直率粗鲁,常得罪人。他在给《1934年最佳诗选》的编辑的信中指出,他选的都是
最糟糕的诗作,“对诗歌的智性阅读是有害的;一首从另一首吸血;两种相近的才能最
易于互相抵消。”在给两个青年诗人的两本诗集写的书评中,他是这样开始的:“即使
报以最大的同情,这样的诗人还是应该每周被踢一顿屁股。”
大都市带来的刺激总是把他累垮,然后回到威尔士休养。他在家乡虽极度无聊,却
可以专心写诗。由于生活窘迫,他自称有时候想改行成为银行职员,“而我恰恰喜欢那
些难以写出难以理解的东西……诗人根本不懂他自己写下的一切。”他的第一本诗集《
诗18首》于1934年12月18日出版,只印了二百五十本。这本薄薄的书得到好评,他开始
在英国诗歌界小有名气了。受清教徒传统的影响,狄兰在结婚以前并不随便跟女人上床
,除非喝醉了。但他太懒太被动,难于拒绝诱惑;特别是酗酒。酒吧在伦敦是阶级对立
的缓冲地带,人喝醉全都一样,尽管是暂时的。据一个朋友回忆,几乎人人都喜欢狄兰
酒后所显露的温暖与机智。在他看来,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间,狄兰是世界上最健谈的
人,妙语连珠。而在三杯前他闷闷不乐,八杯后他暴躁不安。
狄兰发现伦敦不是个写作的去处,只能消耗他的语言才能,而回到天鹅海镇,温情
不再,朋友所剩无几。“家不再是家。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无论哪儿都一样,仅仅
在不同的歇脚处之间而已……身体大脑,所有运动中枢,一定要移动或死去。也许根本
的孤独让我无家可归。也许如今太多的非此即彼。可怜的狄兰。可怜的他。可怜的我。”
他在1935年底的一封信中提到,他几乎整个夏天写了不少,自从他回到天鹅海镇的
家中,“酒精慵懒的波浪涨潮”,他只能重新开始把词拼凑到一起。“诗歌机器上好了
油,应该无故障地运转,直到我下一趟去伦敦内脏那明知故犯的毁灭之行。”

1914年10月27日,狄兰出生在威尔士一个名叫天鹅海(Swansea)的小镇。他父亲
曾梦想成为诗人,却以拉丁学校的英文老师终其一生。他竭力否定自己工人出身的家庭
背景,设法跻身于中产阶级行列。狄兰的母亲是家庭妇女,爱说爱笑,慷慨能干,虔信
宗教。他有个姐姐,但由于年龄性格差异,比较疏远。父亲会讲威尔士语,但在家只说
英语,狄兰无从学会自己的母语。他生来继承的是分裂的国家、分裂的传统、分裂的语
言和分裂的社会。威尔士被一分为二:不信英国国教的坚硬的北方乡下和英语迅速蔓延
的柔和的南方城镇。但只说英语的狄兰,威尔士语仍在他的血液里,按他自己的说法是
“两个舌头的大海”。他继承了过去威尔土宫廷诗人的对音韵格律的训练,也继承了游
吟诗人四海为家纵饮狂欢的天赋。在这个意义上,他生来就是分裂的。在十八岁那年,
他这样写道:“让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除了表达的必要和表达的媒介,除了为神秘
本身以及我呻吟的意义而永远奋斗的伟大需要。只有一个目标:除掉你灵魂的面纱和你
身上的血痂。”
狄兰的家坐落在山坡上,背后是海,面对一个草木茂盛的公园,那是他和伙伴们出
没的秘密世界。他说过自己之所以成为诗人,是因为常下雨的原因,家里很少让他出去
玩。更主要的是,他由于肺出血而身体虚弱,常卧床不起,因而养成狼吞虎咽的读书习
惯,并对自己会早死坚信不移。尽管他的肺部逐渐愈合,但哮喘加上吸烟过度又导致剧
烈咳嗽。
狄兰上的是一所私立学校。对他来说,除了父亲在这里教英文,和别的学校没什么
不同。自他四岁起,父亲就在书房为他朗读莎土比亚。他完全不懂其含义,但那韵律却
深入他的心中。上学后,他厌恶学校生活的刻板训练,成绩平平。也许那一时期最重要
的是友谊,他认识了最好的朋友丹尼尔(Daniel Jones)。在丹尼尔的家,他这位新朋
友宣称他要在十二岁以前成为作曲家、诗人、历史小说家,以及钢琴家和小提琴家。狄
兰成为他们家的一员。他开始和丹尼尔一起写诗,创办他们私人的“广播公司”,朗读
自己的作品。丹尼尔回忆道:“除了偶尔在花园玩斗蛐蛐的游戏外,我们在一起主要是
艺术学徒,有时好玩,有时认真,有时合作,有时分开,但即使那样,也还是在一起。”
狄兰十六岁半离开学校。他有一种幽默与自嘲的天赋,这一点在他成年后才慢慢显
露出来。1933年,在他写给女友帕米拉的滑稽作品中,他这样总结了自己的童年:“我
在格拉摩根郡的乡下房子初见日光,在威尔士口音的恐惧和铁皮烟囱的烟雾中长大成一
个可爱的娃娃,早熟的儿童,反叛的男孩,病态的青少年。我父亲是个中学教师:我闻
所未闻的开放的男人。我母亲来自卡马森郡的农业腹地:我闻所未闻的小女人。我唯一
的姐姐用女生的长腿,短上衣的翅翼和社会的势利眼穿过舞台,进入舒适的婚姻生活。
我还是预备学校的小男孩时头一次尝试烟草(童子军的敌人),高中头一次尝试酒精(
魔王)。诗歌(老处女的朋友)在我六七岁时揭开她的面纱;她依然还在,而有时她的
脸像个旧茶碟裂开……”
相关阅读
logo
联系我们隐私协议©2024 redian.news
Redian新闻
Redian.news刊载任何文章,不代表同意其说法或描述,仅为提供更多信息,也不构成任何建议。文章信息的合法性及真实性由其作者负责,与Redian.news及其运营公司无关。欢迎投稿,如发现稿件侵权,或作者不愿在本网发表文章,请版权拥有者通知本网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