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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这朵云流过来的时候，我正站在大桥上。天气是一如既往的阴天，湿润得拧一把空气就
能滴下水来。桥下的江水黑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水里仿佛涌动着莫名的生物。“遥指鱼
龙古路”，我念着这句话，望向远处的白塔。那座塔模模糊糊，在黄昏的天色中如有似
无。靠近桥墩的地方，有一艘渔船。船上的鸬鹚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如同长在船上的
一株植物。打鱼人抬头望着天，叹了一口气，撒出最后一张网。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站在这座桥上。我原本是出来骑自行车玩。从营盘街一路骑过来，
路过人民电影院的时候临时起意，拐到大桥上面。在路过一根灯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一只脚踏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朵云。他正在慢慢地流动
，速度缓慢，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望着这朵云发呆。他面容苍白，仿佛刚刚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如
同一个溃疡，贴在天幕之上。他闻起来似乎有一股鱼腥味，仿佛桥下的那个打鱼人，戴
着斗笠，披着蓑衣，沉默地一坐就是一天。他停留在江口，仿佛一个男人叉开双腿，脱
下裤子在江水中痛快淋漓地来了一泡。
这朵云就这么站在县城的天空上，但是却无人知道。还不到下班的时候，大桥上人烟寥
寥。有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挎着提包，拿着一把又大又黑的雨伞匆匆走过。一个穿着蓝布
工作服的男人，满身都是油污，拿着一袋工具路过。他在我旁边停下来，伸头望了一眼
，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我说，“要发大水了。”一辆大卡车装着一车的活猪，
“吱吱呀呀”地叫着，隆隆驶过桥面。
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无人注意到天上的这朵云，而这朵云也没有注意到我。他在这个县
城待的时间已经太长，就如同双江旅行社里面那些卖打药耍猴戏算命看相治花柳病的人
们。就像头顶的这朵云，他们从一个县城漂泊到另一个县城，仿佛循着一条秘密的路线
，却又无人知晓。
我想象着这朵云可能会顺江而下。他追着那些“突突突”冒着黑烟的火轮，或许会在澄
江镇歇一口气，在一个搭着塑料雨棚的山间小店吃一顿豆花饭，望着烟雨迷蒙的缙云山
，抽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甲秀”烟。然后他会起身，沿着蜿蜒的水道一路去向重庆。在
那个更大的城市，他会在解放碑一带逡巡，叹口气继续漂泊。
我站起身来，继续骑着我的自行车。在这个暑假的下午，这个县城对于我成了一个陌生
的所在。我忘了我刚刚才从家中吃过一碗茶泡饭，也忘了这条路就是我平日里上学的必
经之路。我假设我是一个天涯过客，掠过这个江上的小城，一头扎向那未知的深处，就
像头顶的这朵云。
我瞪着自行车，在城南的公路上飞奔。不一会我就把整个县城远远抛在脑后，公路两边
慢慢开始出现了碧绿的稻田。一个茶棚仿佛野狗一般蹲在路下面。我骑过去的时候，一
条大黄狗蹦了出来，追着我拼命地叫着。这使得我有一种被认出来的无力感，仿佛一个
人从梦境中一下又跳回到现实。我没有搭理那条黄狗，继续往前。铜梁洞从左边出现，
满是松树的山冈好像一只刺猬。我也没有搭理这座小山，而是继续往前。
我路过了一条高高架起的饮水渠道。这条渠道从头顶倾斜往下，沉重地伸向远处的院坝
。两旁的道路变得崎岖不平，时不时会有一两口长满青苔的粪池，嗡嗡地飞着乌云一般
的苍蝇。一只蜻蜓在追赶着看不见的食物，微风吹过一片狗尾巴草，几只麻雀在溪沟旁
边洗衣服的女人旁边蹦跳着。木头做的电线杆在田野中此起彼伏，仿佛正在跳绳的稻草
人。我也没有搭理这个乡村，继续向前。
一个乡村过了，又是一个乡村。在乡村的尽头，或许又是一个县城。我疲惫地停下脚。
塑料凉鞋沾满了脚汗，变得特别光滑，好几次都从脚踏上滑下来。我停下来，回头望了
一眼。一个小山包的后面，透过几缕青色的炊烟，那朵云缓慢地踱着步，也赶了上来。
天上开始飘起雨来。在这个细雨的黄昏，这朵云耐人回味地望着我，仿佛一个远道而来
的中年人望着一个青葱少年。“我不是男人，而是一朵穿裤子的云”，他清了清喉咙，
开始自我介绍。他变得有点邹邹巴巴的，仿佛带了一点老态，因此云朵的颜色变得花白
起来，如同初上的华发。这个中年的穿裤子的云，就这么站在天空中，凝视着这片乡村
，还有远处那个若近若远的县城。
他是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我想象这朵云或许是见过大世面的，甚至不止是去过重庆。因
为他的语气有着一点惯看炎凉的世故，又有一点欲说还罢的沉默。他坐在远处的山冈上
，一点都不怕雨里的黄泥巴会弄脏裤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只有迷蒙的细雨。
“你在看什么？”
“记忆。”
“你曾经来过这里？”
“我将会一次又一次地从这里经过。”
“那么你要去哪里？”
“回来。”
说实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在他也不愿意问我是不是听懂了。这是一个奇怪的中
年人，一朵穿裤子的云。他不再往下说下去，我也只好识趣地停住了嘴巴。我和他并肩
坐着，听着村子里的鸡鸣狗吠。
“那么，我要继续往前骑下去了。”我站起身来，对他礼貌地道了别。
“请便。我要回去了。”他没有问我要去哪里，也没有问我从何处来。
我站起来，翻身跨上自行车。这朵云凝视着我，却什么动作都没有。我骑车蹬了几步，
又停下来，回头望着他。“那么，我还会见到你吗，穿裤子的云？”
“是的，当然。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能滴下水来。桥下的江水黑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水里仿佛涌动着莫名的生物。“遥指鱼
龙古路”，我念着这句话，望向远处的白塔。那座塔模模糊糊，在黄昏的天色中如有似
无。靠近桥墩的地方，有一艘渔船。船上的鸬鹚缩着脖子，一动不动，如同长在船上的
一株植物。打鱼人抬头望着天，叹了一口气，撒出最后一张网。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站在这座桥上。我原本是出来骑自行车玩。从营盘街一路骑过来，
路过人民电影院的时候临时起意，拐到大桥上面。在路过一根灯柱的时候，我停了下来
，一只脚踏在栏杆上，望着天空。天空中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朵云。他正在慢慢地流动
，速度缓慢，几乎令人无法察觉。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望着这朵云发呆。他面容苍白，仿佛刚刚从地下室里面爬出来，如
同一个溃疡，贴在天幕之上。他闻起来似乎有一股鱼腥味，仿佛桥下的那个打鱼人，戴
着斗笠，披着蓑衣，沉默地一坐就是一天。他停留在江口，仿佛一个男人叉开双腿，脱
下裤子在江水中痛快淋漓地来了一泡。
这朵云就这么站在县城的天空上，但是却无人知道。还不到下班的时候，大桥上人烟寥
寥。有个穿红裙子的女孩挎着提包，拿着一把又大又黑的雨伞匆匆走过。一个穿着蓝布
工作服的男人，满身都是油污，拿着一袋工具路过。他在我旁边停下来，伸头望了一眼
，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对着我说，“要发大水了。”一辆大卡车装着一车的活猪，
“吱吱呀呀”地叫着，隆隆驶过桥面。
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无人注意到天上的这朵云，而这朵云也没有注意到我。他在这个县
城待的时间已经太长，就如同双江旅行社里面那些卖打药耍猴戏算命看相治花柳病的人
们。就像头顶的这朵云，他们从一个县城漂泊到另一个县城，仿佛循着一条秘密的路线
，却又无人知晓。
我想象着这朵云可能会顺江而下。他追着那些“突突突”冒着黑烟的火轮，或许会在澄
江镇歇一口气，在一个搭着塑料雨棚的山间小店吃一顿豆花饭，望着烟雨迷蒙的缙云山
，抽一支没有过滤嘴的“甲秀”烟。然后他会起身，沿着蜿蜒的水道一路去向重庆。在
那个更大的城市，他会在解放碑一带逡巡，叹口气继续漂泊。
我站起身来，继续骑着我的自行车。在这个暑假的下午，这个县城对于我成了一个陌生
的所在。我忘了我刚刚才从家中吃过一碗茶泡饭，也忘了这条路就是我平日里上学的必
经之路。我假设我是一个天涯过客，掠过这个江上的小城，一头扎向那未知的深处，就
像头顶的这朵云。
我瞪着自行车，在城南的公路上飞奔。不一会我就把整个县城远远抛在脑后，公路两边
慢慢开始出现了碧绿的稻田。一个茶棚仿佛野狗一般蹲在路下面。我骑过去的时候，一
条大黄狗蹦了出来，追着我拼命地叫着。这使得我有一种被认出来的无力感，仿佛一个
人从梦境中一下又跳回到现实。我没有搭理那条黄狗，继续往前。铜梁洞从左边出现，
满是松树的山冈好像一只刺猬。我也没有搭理这座小山，而是继续往前。
我路过了一条高高架起的饮水渠道。这条渠道从头顶倾斜往下，沉重地伸向远处的院坝
。两旁的道路变得崎岖不平，时不时会有一两口长满青苔的粪池，嗡嗡地飞着乌云一般
的苍蝇。一只蜻蜓在追赶着看不见的食物，微风吹过一片狗尾巴草，几只麻雀在溪沟旁
边洗衣服的女人旁边蹦跳着。木头做的电线杆在田野中此起彼伏，仿佛正在跳绳的稻草
人。我也没有搭理这个乡村，继续向前。
一个乡村过了，又是一个乡村。在乡村的尽头，或许又是一个县城。我疲惫地停下脚。
塑料凉鞋沾满了脚汗，变得特别光滑，好几次都从脚踏上滑下来。我停下来，回头望了
一眼。一个小山包的后面，透过几缕青色的炊烟，那朵云缓慢地踱着步，也赶了上来。
天上开始飘起雨来。在这个细雨的黄昏，这朵云耐人回味地望着我，仿佛一个远道而来
的中年人望着一个青葱少年。“我不是男人，而是一朵穿裤子的云”，他清了清喉咙，
开始自我介绍。他变得有点邹邹巴巴的，仿佛带了一点老态，因此云朵的颜色变得花白
起来，如同初上的华发。这个中年的穿裤子的云，就这么站在天空中，凝视着这片乡村
，还有远处那个若近若远的县城。
他是一个沉默的中年人。我想象这朵云或许是见过大世面的，甚至不止是去过重庆。因
为他的语气有着一点惯看炎凉的世故，又有一点欲说还罢的沉默。他坐在远处的山冈上
，一点都不怕雨里的黄泥巴会弄脏裤子。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只有迷蒙的细雨。
“你在看什么？”
“记忆。”
“你曾经来过这里？”
“我将会一次又一次地从这里经过。”
“那么你要去哪里？”
“回来。”
说实话，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好在他也不愿意问我是不是听懂了。这是一个奇怪的中
年人，一朵穿裤子的云。他不再往下说下去，我也只好识趣地停住了嘴巴。我和他并肩
坐着，听着村子里的鸡鸣狗吠。
“那么，我要继续往前骑下去了。”我站起身来，对他礼貌地道了别。
“请便。我要回去了。”他没有问我要去哪里，也没有问我从何处来。
我站起来，翻身跨上自行车。这朵云凝视着我，却什么动作都没有。我骑车蹬了几步，
又停下来，回头望着他。“那么，我还会见到你吗，穿裤子的云？”
“是的，当然。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