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g
1 楼
每一辆车的经过，都是对等待的一次粗暴的打断：一阵引擎的轰响，一阵冲向脸的气流
，一束从车灯里射出的强光，一阵莫名的尴尬。停车场的身后是秋天的暮色。刚踏出车
门的时候天空还在燃烧着，然后陡然就沉了下去成了深蓝的一片，没有喘息。
当一个身着黑色外套和牛仔裤里的身影在暮色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的时候，我笑了
一下。不过我似乎也不大确定。我那已经被秋风吹成了僵冷一片的脸拒绝给出一个明确
的答案。
我把手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取暖。口袋里面鼓鼓的，有手机钱包还有钥匙。他把我的手
拿了出来，握在他手里。他的手也是凉的。我们快步走在与水泥地紧紧附到了一起的黄
叶上，被寒意驱赶着，被急吼吼地等待着周末的欢乐降临的人们驱赶着，被一种说不清
的欲望驱赶着。
这天的金谷让人一进门就有种氧气不够用的感觉，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暑假时候消
失了的学生们都回来了。远望过去好像一锅煮沸了的汤。每个人，每一种不同的菜或者
佐料，一张一合的嘴，互不相关而又深深浅浅地翻动在同一锅汤里。
老板娘把菜单递到我们手里。菜单被重新包装了，象国内喜宴的请帖一样，红色的硬纸
壳，被塑料膜压过的纸，纸业边角上多了几笔花花草草的插画。读了读，新添了几个菜
。在新菜里挑了两样，蟹肉炒蛋和咖喱牛肉。
把菜单递了回去，正要把胳膊放到桌子上，却看见桌子的拐角处细细地趴着一小片白色
的盐末。角落里盛着小纸包佐料的白色搪瓷器皿里斜站着一包封口拆开了的盐。举起手
，想招呼老板娘递张纸巾，眼睛却只能追着她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狭窄的过道里跑来跑去
。老板娘本来就是手脚言语极其敏捷的人，又瘦，现在简直象一截停不下来的弹簧。她
穿一件粉红色的毛衫，跑得太急忘了注意姿势，看上去有些微微驼着背。我的手悄声无
息地回到了膝盖上。
蟹肉大概要化冻，他说，可能要等好一会儿了。
我点点头。
我在等待着什么。
灯光下面他的脸有了些细微的变化。是线条硬了，头发短了，还是表情，是那个悬置在
嘴角悬的微笑，small and alone。读书的时候他是留过长发的。那时候他论文答完了
，导师却卡着不让毕业，说是发表的文章数目不够多。导师是欧洲人，擅长委婉而不容
争辩的说辞。那段时间里日子流逝得特别慢。去实验室的时间少了，去图书馆的时间多
了。第一次觉得人生里有那么多无法抗争的事情。他不仅留头发，还留胡子，整只面孔
上都是毛茸茸的一片，象一只落魄而温暖的熊。
他站起来，把外套脱掉，低下头的时候警觉地叫了起来：别喝那杯水，杯子不干净。我
吃惊举地起杯子，看到浅蓝色塑料杯内侧附着一块棕色的印记。也说不清那印记究竟是
什么，看上去倒不象是没洗干净的油渍。他的话听上去当然也不是责备，可是我的脸还
是红了起来。
我们说点什么吧，在这四周嗡嗡嗡嗡嘈杂的混沌与疲惫里,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照亮人
心灵的话。
喝我的，他把自己那杯水推过了桌子中央。蓝色的玻璃杯子后面，他很自然地把手机从
口袋里拿了出来，低下头，查邮件。从他那儿到我这里横跨了一个州，八个小时的车程
。他请了一天的假，邮箱里此刻肯定是内容丰富的。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交朋友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工作了以后反而觉得世界越来
越小了。他公司里要么是已经成了家的，要么是大学刚毕业还没玩够的美国年轻人。先
是试着到附近的大学里找学生打过篮球。还一时兴起买了一套高尔夫球杆，在电话里很
激动地说了几次，就又不听他提起了。说来说去总还是回到工作上。
他的手指映在手机屏幕上发出的蓝光里。我的手指敲打在桌子边缘上，假装在弹一支记
得调子的曲子。
他身后坐着那对一胖一瘦的兄弟俩。周围吵，所以兄弟俩的闹似乎也没有显得出格。哥
哥坐在桌子上，弟弟坐在接着桌子的窗台上。小黑胖子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很沉醉地
指示给弟弟听。弟弟听得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晃动的腿。然后，忽然间，
哥哥也爬到了窗台上，激动地大喊：Jonathan, Jonathan! Jonathan, Jonathan, 他握
起了拳头敲窗户。窗户外面走着一个和父母走在一起的白人男孩，也正努力地掂着脚，
向窗户里面一边笑一边兴奋地挥手。
半分钟后Jonathan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冲了进来。这孩子大概刚刚参加过什么活动，
身上一本正经地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外套，浅棕色的头发被发胶粘得一根根贴在头上，额
头和脑袋是滚圆滚圆的。哥哥一把拽过Jonathan, 拿出了全天下最神奇的东西ipad。就
这样，两个华人孩子，一个白人孩子，并着排猴着腰坐在金谷的一张饭桌上，兴致勃勃
地傻笑，亲密得就象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这对兄弟俩大概平时也很缺少朋友，所以来了一个小朋友就可以兴奋得这样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他们上不上学，在学校受不受欺负，他们的世界是不是只有金谷里一张饭桌那
么大。我跟着他们一起傻笑，想和他们一起挤到那张桌子上，缩回成一个孩子，一只小
动物，不加掩饰而没有羞耻地相爱。
菜端了上来。他把手机拿了下去。笑什么，你饿了吧，他说。他迫不及待地拔出筷子。
菜是热的，是香的，是马虎的。汤汁里有从铁锅上掉下来的黑块。咖喱牛肉里也不知道
为什么大块大块的姜。
我心里那在街上行走时的渴望与我越来越远了。它没有形状，颜色，甚至名字；在我真
正碰到它以前，它就消失了。
吃了几口就觉得饱，大概是等待时间太长了的缘故。重新又抬起头，这一次看到情景是
弟弟在哥哥对客人的热情里被冷落了。弟弟可能还不大听得懂英文，哥哥又把ipad讨好
地完全凑到了Jonathan面前。弟弟不甘心，就一个人和自己玩。他穿一件印有南瓜鬼脸
的桔色套头衫，举起细细的胳膊唱听不懂的歌，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一只滑翔过去的飞机
，嘴里模仿起飞机降落的声音。哥哥和Jonathan的头凑得越紧，他就一个人玩得越热闹
。想证明什么，又悄悄希望哥哥能够扭回头关注他。
那么一张小小白白的面孔，就能够如此熟练地面对排斥和孤独了。可是下面玩的花样都
用完了那怎么办。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发呆么。也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就象我也听不清
我手指上弹的那只记不清调子的曲子一样。我的眼睛里涨起了泪水。
亲爱的，请和我说话，和我说话，和我说说话。
，一束从车灯里射出的强光，一阵莫名的尴尬。停车场的身后是秋天的暮色。刚踏出车
门的时候天空还在燃烧着，然后陡然就沉了下去成了深蓝的一片，没有喘息。
当一个身着黑色外套和牛仔裤里的身影在暮色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的时候，我笑了
一下。不过我似乎也不大确定。我那已经被秋风吹成了僵冷一片的脸拒绝给出一个明确
的答案。
我把手放在他的外套口袋里取暖。口袋里面鼓鼓的，有手机钱包还有钥匙。他把我的手
拿了出来，握在他手里。他的手也是凉的。我们快步走在与水泥地紧紧附到了一起的黄
叶上，被寒意驱赶着，被急吼吼地等待着周末的欢乐降临的人们驱赶着，被一种说不清
的欲望驱赶着。
这天的金谷让人一进门就有种氧气不够用的感觉，每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人。暑假时候消
失了的学生们都回来了。远望过去好像一锅煮沸了的汤。每个人，每一种不同的菜或者
佐料，一张一合的嘴，互不相关而又深深浅浅地翻动在同一锅汤里。
老板娘把菜单递到我们手里。菜单被重新包装了，象国内喜宴的请帖一样，红色的硬纸
壳，被塑料膜压过的纸，纸业边角上多了几笔花花草草的插画。读了读，新添了几个菜
。在新菜里挑了两样，蟹肉炒蛋和咖喱牛肉。
把菜单递了回去，正要把胳膊放到桌子上，却看见桌子的拐角处细细地趴着一小片白色
的盐末。角落里盛着小纸包佐料的白色搪瓷器皿里斜站着一包封口拆开了的盐。举起手
，想招呼老板娘递张纸巾，眼睛却只能追着她在桌子与桌子之间狭窄的过道里跑来跑去
。老板娘本来就是手脚言语极其敏捷的人，又瘦，现在简直象一截停不下来的弹簧。她
穿一件粉红色的毛衫，跑得太急忘了注意姿势，看上去有些微微驼着背。我的手悄声无
息地回到了膝盖上。
蟹肉大概要化冻，他说，可能要等好一会儿了。
我点点头。
我在等待着什么。
灯光下面他的脸有了些细微的变化。是线条硬了，头发短了，还是表情，是那个悬置在
嘴角悬的微笑，small and alone。读书的时候他是留过长发的。那时候他论文答完了
，导师却卡着不让毕业，说是发表的文章数目不够多。导师是欧洲人，擅长委婉而不容
争辩的说辞。那段时间里日子流逝得特别慢。去实验室的时间少了，去图书馆的时间多
了。第一次觉得人生里有那么多无法抗争的事情。他不仅留头发，还留胡子，整只面孔
上都是毛茸茸的一片，象一只落魄而温暖的熊。
他站起来，把外套脱掉，低下头的时候警觉地叫了起来：别喝那杯水，杯子不干净。我
吃惊举地起杯子，看到浅蓝色塑料杯内侧附着一块棕色的印记。也说不清那印记究竟是
什么，看上去倒不象是没洗干净的油渍。他的话听上去当然也不是责备，可是我的脸还
是红了起来。
我们说点什么吧，在这四周嗡嗡嗡嗡嘈杂的混沌与疲惫里, 说点什么，说点什么照亮人
心灵的话。
喝我的，他把自己那杯水推过了桌子中央。蓝色的玻璃杯子后面，他很自然地把手机从
口袋里拿了出来，低下头，查邮件。从他那儿到我这里横跨了一个州，八个小时的车程
。他请了一天的假，邮箱里此刻肯定是内容丰富的。
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从来没觉得交朋友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工作了以后反而觉得世界越来
越小了。他公司里要么是已经成了家的，要么是大学刚毕业还没玩够的美国年轻人。先
是试着到附近的大学里找学生打过篮球。还一时兴起买了一套高尔夫球杆，在电话里很
激动地说了几次，就又不听他提起了。说来说去总还是回到工作上。
他的手指映在手机屏幕上发出的蓝光里。我的手指敲打在桌子边缘上，假装在弹一支记
得调子的曲子。
他身后坐着那对一胖一瘦的兄弟俩。周围吵，所以兄弟俩的闹似乎也没有显得出格。哥
哥坐在桌子上，弟弟坐在接着桌子的窗台上。小黑胖子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很沉醉地
指示给弟弟听。弟弟听得有点心不在焉，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晃动的腿。然后，忽然间，
哥哥也爬到了窗台上，激动地大喊：Jonathan, Jonathan! Jonathan, Jonathan, 他握
起了拳头敲窗户。窗户外面走着一个和父母走在一起的白人男孩，也正努力地掂着脚，
向窗户里面一边笑一边兴奋地挥手。
半分钟后Jonathan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冲了进来。这孩子大概刚刚参加过什么活动，
身上一本正经地穿一件黑色的呢子外套，浅棕色的头发被发胶粘得一根根贴在头上，额
头和脑袋是滚圆滚圆的。哥哥一把拽过Jonathan, 拿出了全天下最神奇的东西ipad。就
这样，两个华人孩子，一个白人孩子，并着排猴着腰坐在金谷的一张饭桌上，兴致勃勃
地傻笑，亲密得就象再没什么能把他们分开。
这对兄弟俩大概平时也很缺少朋友，所以来了一个小朋友就可以兴奋得这样大呼小叫。
也不知道他们上不上学，在学校受不受欺负，他们的世界是不是只有金谷里一张饭桌那
么大。我跟着他们一起傻笑，想和他们一起挤到那张桌子上，缩回成一个孩子，一只小
动物，不加掩饰而没有羞耻地相爱。
菜端了上来。他把手机拿了下去。笑什么，你饿了吧，他说。他迫不及待地拔出筷子。
菜是热的，是香的，是马虎的。汤汁里有从铁锅上掉下来的黑块。咖喱牛肉里也不知道
为什么大块大块的姜。
我心里那在街上行走时的渴望与我越来越远了。它没有形状，颜色，甚至名字；在我真
正碰到它以前，它就消失了。
吃了几口就觉得饱，大概是等待时间太长了的缘故。重新又抬起头，这一次看到情景是
弟弟在哥哥对客人的热情里被冷落了。弟弟可能还不大听得懂英文，哥哥又把ipad讨好
地完全凑到了Jonathan面前。弟弟不甘心，就一个人和自己玩。他穿一件印有南瓜鬼脸
的桔色套头衫，举起细细的胳膊唱听不懂的歌，把自己的手想象成一只滑翔过去的飞机
，嘴里模仿起飞机降落的声音。哥哥和Jonathan的头凑得越紧，他就一个人玩得越热闹
。想证明什么，又悄悄希望哥哥能够扭回头关注他。
那么一张小小白白的面孔，就能够如此熟练地面对排斥和孤独了。可是下面玩的花样都
用完了那怎么办。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发呆么。也听不清他唱的是什么，就象我也听不清
我手指上弹的那只记不清调子的曲子一样。我的眼睛里涨起了泪水。
亲爱的，请和我说话，和我说话，和我说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