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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扬州行——怀魏师斐德 by qicheji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May 22 14:23:08 2011, 美东)
告诉母亲，回国时要去扬州……
母亲说：那里是江泽民的老家。
告诉柏城的师姐，回国时要去扬州……
师姐说：那里的炒饭还真不赖。
告诉旧时的同学，回国时要去扬州……
同学说：那里的经济发展没有苏南快。
告诉自己，回国时要去扬州……
你说，你是去找寻孟夫子在烟花三月踏春留下的屐痕，还是感怀杜郎牧之广寒宫下共对
玉人的浮沉，抑或，是为了抚平姜白石那随冷月起随清波荡的悲愤，膜拜史公可法梅花
岭上郁结不散的英魂？
拍拍衣衫，抖落年少时对英烈的仰慕和对风流的企羡，此去扬州，你只是去觅一个人的
背影，去了一个人的夙愿。一个是已然卧于雷塘百余年的阮公云台，一个是教我真正认
识阮公的魏师斐德。这居然成为了你去扬州的理由，连你自己，都有些讶异。什么时候
开始，载酒行江湖不再是你的梦想， 而在故纸堆中辗转之，却成为你生命中的灯塔？
对阮公的认识，模糊始于故乡西子湖中央的阮公墩。那是成日喧嚣的湖上一个通常被人
遗忘的角落。湖上三岛，三潭印月和湖心亭自是名声赫赫。熙熙而来的游客，簇拥于三
潭印月和湖心亭两岛，愈加衬着阮公墩的萧条。小时候泛舟湖上，问父母那个萧萧小岛
为何叫做阮公墩，那阮公又是何人，父母也语焉不详。大约是个在杭州做过的官吧，母
亲说。是啊，自古繁华的钱塘，左依苏堤，右枕白堤，留下先人脚印无数，谁又会愿在
断桥感怀白娘子之余，究阮公为谁。有些年临到夜幕落时，阮公墩晚上会响起咿咿呀呀
的胡琴声，一些个人穿着古装，在那里唱些戏文，美其名曰是古装游。那时候湖上的游
客必是已然稀疏，湖面复于静谧，阮公墩上灯光明灭，看上去整个岛就是一个游离于中
心之外的舞台。
上学后读到乡土历史，方知道阮公讳元，曾任浙江巡抚，那阮公墩则是他治理西湖将淤
泥堆积所成之岛。不过小儿懵懂，以为一个做官的，总是不及潇洒东坡来得有趣，因此
对阮公的认识，也就停留于此了。后来赴京求学，同学间闲聊介绍到钱塘名胜时，似乎
也从未想起过阮公墩，倒是会因着名妓苏小小的缘故，再三叮嘱西泠桥头的慕才亭值得
稍驻。
真正认识阮公，还是来到新大陆攻读哲学博士之后，在与钱塘一洋之隔的柏城。而带我
认识阮公的，是加大历史系的魏斐德教授。魏师是西方汉学界的巨擘，精于中国近现代
史。我在博士第一年的时候读了他写的关于毛泽东的著作，其中论及王阳明思想的段落
深得我心，于是第二年慕名而去，选了他为博士生开的“清史研究方法论”。魏师盛名
，固然是源于其学术，更是缘于其严厉，而最为学生所津津乐道的，却是其不羁个性和
浪漫情史。故上课之前颇为紧张又很是期盼。每学期一门课的第一堂课总是人最多的，
一大堆还没有决定选什么课的学生们照例总是每门感兴趣的课都先探个究竟，看看老师
凶悍还是和善，再看看老师发放的课程安排以及阅读书目是否令人生畏，然后做决定。
魏师的第一堂课自然也不例外。彼时因车祸之故，魏师已用轮椅代步，且大腹便便，但
当其助手将坐在轮椅上的他从教室门外推进来时，其目光扫在众人脸上，却自有不可名
状之威严。让我们做了自我介绍之后，他说这不是一门混日子的课，不过没有太多高深
理论，只是需要做很多细致的研究，如果不是对清史有兴趣，还是不要凑热闹的好。当
时颇有些惶恐，不过第二周还是接着去了，大约很多人都被吓跑了，没想到加上我只有
三个学生，教室空荡荡的，我顿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魏师准确叫出了我的名字，笑着
说人少了好，这样每个人都可以有足够时间发言。就这样，每周一次的四人聚会开始了
。随后的日子里，魏师孩子般的笑容一直是我结结巴巴发言时的最大鼓励。在讨论空隙
，他也会笑谈早年多次去中国访问时的趣事——夏天在天山附近的湖泊中游泳被冻得半
死，在东南某市搜集戴笠的有关资料时差点被视为美国特务……
对于魏师的学问，自不需赘述。感受最深的是他从不以自己的学问而倨傲凌人。我在伯
克利遇到不少汉学研究者，他们曾粗暴地对中国学生说我们不懂中国历史和文化，说中
国现当代的小说无非是对西方的模仿，说写论文的时候不能引用中国学者的论断，说我
们写的英文纯粹是垃圾，似乎只有西方人才知道如何去诠释中国历史与文化。这样的话
魏师从不曾说过。那时候我的英文还很弱，魏师要求每周翻译一篇清朝的奏折，起初我
的翻译极为拙劣，但他却一直鼓励而从不批评。期末时我选择民国萧山地方志的人物传
记作为论文课题，魏师非常支持，且马上建议应该借鉴潘光旦《明清两代嘉兴的望族》
。魏师对他人学问尊重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停在超市外的汽车车窗被砸，我那
长得像电脑包的书包连同书包里的两本书被盗，一本是汉学家倪德卫关于章学诚的著作
，另一本则是魏师关于清代历史的论著。我在课间提及此事，魏师哈哈笑道，你把倪德
卫的书放在车里，那是怪不得要被偷的了。
一个学期结束后，我希望再从魏师修一门自选研究课题的课程。魏师建议我研究阮公元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我发现阮公的文字散发着的也正是与魏师的教诲相仿佛的温润
。少年轻狂时总好追随特立独行者的脚步，比如说颜元，比如说毛奇龄，而血气渐敛后
，才开始懂得光风霁月的淡然。那是魏师在伯克利的最后一个学期，之后他就要退休去
俄勒冈州安度晚年了。
学期结束时恰逢AAS年度大会在旧金山召开，而全美的汉学同仁早就为魏师准备了规模
盛大的退休仪式。那一次真可谓场面壮观，几乎所有巨擘都到场，连不好热闹的王师安
国也默默站在人群之中。哈佛的X教授拿着魏师读书时的成绩单，感慨说出生于1937年
的魏师，生来就是和中国历史联系在一起的，这些年有多少人放弃哈佛来到伯克利，就
是因为追随魏师。和魏师有过一段美丽爱情故事的Y教授则说，如今他终于要北上(俄勒
冈)了，就如同他所研究过的北伐一样。掌声过后，我随着人群上去和魏师握手，他笑
着对我说，你就不用凑热闹啦，过几天到办公室来和你谈吧。
魏师的办公室在中国研究中心的五楼，我知道那会是我最后一次去他的办公室。他对我
说退休后计划写两本书，第一本会关于潘汉年。他说我对阮元的研究做得不错，而夏天
如果回中国的话，应该去扬州看看阮元。
不过我所不知的是，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魏师。还没来得及北上，刚刚卸甲的魏师就匆
匆驾鹤西去了。伯克利图书馆的书架上，注定少了一本潘汉年传记。而当我在雷塘阮公
墓前凭吊时，深深的揖，是献给永恒的阮公和魏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