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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ittlej (sunshine), 信区: Literature
标 题: 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Dec 8 14:33:06 2009, 美东)
读王小波的小说很费劲。不是指他语言艰涩，相反，王小波的语言，带着北京人独有的
痞子味道，下里巴人绝没有高雅优美朦胧的描写，嬉笑怒骂，粗俗不雅。他的小说，第
一遍读下来只觉得好玩，带着玩世不恭，热热闹闹的喧哗。读他的黑色幽默，我常常会
情不自禁的笑出来，看着闹哄哄的。但是他的文字如迷宫一般，兜起圈子来，比出租车
司机还要出租车司机。可以读到无限的可能或者不可能，无限的确定或者不确定。令人
眼花缭乱的笔法，时空颠倒、错乱以及跳跃等类似于蒙太奇的表现手法，令我读到最后
总会迷失，不知道他究竟要表达什么。只有第二遍读的时候，条理逻辑和故事背后他想
表达的深刻才如退潮后的贝壳遗留在沙滩上。
《黄金时代》是王小波的成名作，代表作，也或许是争议最多的一篇中篇小说。当年拿
了第13届《联合报》文学奖中篇小说大奖。第一遍读下来，一点也没觉得好看。性是我
最大的阅读障碍。难怪很多人激烈的批评这是一部黄色小说。我并不能欣赏如此露骨、
赤裸裸的性描写；有一种不可自抑的抵触与反感。但是，王二好玩，陈清扬好玩，他们
的叛逆和故事的荒诞也好玩。好玩过后，我照例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光顾着热闹了。耐
着性子读第二遍，才慢慢有了深层的感悟。这一次，我以更宽容的心态去读那些大胆、
酣畅淋漓的性描写，终于可以体会其中的纯粹和干净。但是，依然说不上欣赏，这篇读
后也不同于以往，引用会少很多。有一些东西，我实在是喜欢不来。或许有一天，当我
有了切身体会，才会有新的感悟吧。
这篇小说有非常强烈的时代背景。脱离了这个大环境，小说的文学价值和思想深度就大
打折扣。那些评价颇高的性描写也就缺少了力度与张力。小说以文革时期为背景，故事
很简单，在云南建设兵团，二十一岁的北京知青王二和队医陈清扬用敏感的心灵对粗砺
的环境抗争。他们创造了一种独一无二反抗和超越的方式——性爱，将之表现得放浪形
骸，又纯真无邪；在那个时代，不但不觉得羞耻，还轰轰烈烈地进行到底，并且冠之以
“伟大友谊”的美名。对那个荒诞时代的不可理喻与疯狂，我并不陌生。外公，爷爷
和奶奶都因为臭老九被批斗，被隔离。爸爸妈妈在整整40年前，1969年，被发放到东北
兵团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候太多的人禁锢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他们的
生活像是一根悬挂在高处的绳索，稍不留神就会摔成粉身碎骨。 “文革”在大多数作
家的笔下，是灰暗、沉重、伤痛，甚至是灾难的。那个年代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多
是采取一种愤怒的，悲伤的诉苦的方式来描写那段时期。
王小波却另辟蹊径，构造了一个有趣的性爱故事。王小波站在人道主义立场，高举自由
主义大旗，为两个主人公对传统的反叛、对专制的不屑，对意识形态的质疑和大胆追求
自由、性爱呐喊助威。政治和社会对自由、尊严和权力摧残，对个体人性压抑和扭曲，
但是，强权压制是压不住的，处处隐藏着人性和原始情欲的爆发与冲撞。在那个年代，
行动上被强暴，精神上被强暴，ML，纵欲的释放，极度绷紧后的爆发，恰恰折射出人性
被压抑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在被粗暴压抑的没有喘息的窄小空间里，性爱是唯一对个人
舒展、张扬的生存方式。“性”是一条通往自由与美丽的途径，一把解放灵魂的钥匙，
是王小波手里一根挞罚虚假丑陋的鞭子。对性的追求是人类最原始最忠实也最强大的感
情，不受任何制度的约束，不被任何力量所征服。用“黄金时代”，这样一个描述人类
最美好时光的字眼，来形容那个人性扭曲阴暗的荒诞年代，无疑是反讽之意。从闹剧中
看出悲情，从悲情中感受到对解放人性的强烈诉求。“黄金时代”更隐喻着保持自我心
灵的独立和坚韧，以及自由人文主义思想。此时，纯粹的肉欲就成了纯粹的精神象征。
看似轻松诙谐的笔调，描写出时代扭曲的生活和被扭曲的心灵，我却怅然若失的笑不出
来。那个年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陈清扬在没有偷汉的情况下莫名其妙被所有人指称
为"破鞋"，当她公开了和王二之间的关系时，反而没有人再叫她"破鞋"。无道理可讲的
荒谬，整个民族的道德水平已经降到最低点。嫉妒，猥琐，麻木，落井下石，狰狞。王
小波的笔下，人性为恶。比如，小说开头演绎的王二要证明自己没有打瞎队长家的母狗
的左眼的逻辑推理（此处，王小波实在有卖弄理科生逻辑思维能力的嫌疑），隐含的前
提是只要王二有能力，队长家有一只左眼完好的母狗，王二就要射瞎它的左眼。再比如
，王二要证明自己和陈清扬没有搞“破鞋”的逻辑推理，隐含的前提是王二陈清扬都有
搞破鞋的欲望，而且两人寡廉鲜耻，色胆包天。如果他们有搞破鞋的生理条件，那么他
们必然会搞破鞋。王二向陈清扬解释时说的，“照我的看法，每个人的本性都是好吃懒
作，好色贪淫，假如你克勤克俭，守身如玉，这就犯了矫饰之罪，比好吃懒作好色贪淫
更可恶。”处处体现了作者“人性本恶”的论断。
在残酷冷漠、苟延残喘的生存斗争中，往往是孤独的。在那个年代友谊就显得尤为重要
。与其说是对友谊的渴求，不如说是对人与人之间赤诚之心真诚相待的奢求。陈清扬在
无爱的人世间备受身心摧残，作为一个清白无辜的人，她委屈，想讨个说法，可是没有
人告诉她为什么。陈清扬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她的灵魂逐渐被淘空，
最终从孤独走向孤独。能杀死人的孤独与内心的冷漠，让陈清扬轻易地就被王二“伟大
友谊”的表述感动。“只因为我们是朋友，哪怕你十恶不赦，为天地所不容，我也要永
远站在你身边。这就是伟大的友谊。”和王二发生性关系，她其实是为了珍惜难得的一
份"伟大友谊"，性成了她对友谊的表达、宣言与奉献，使她心甘情愿与之去荒山上ML，
但陈清扬并没有遇到真正的爱情，她在山上并没有和王二产生爱情。性爱对陈清扬来说
是逃避孤独的一种方式，肉体的快感填补不了精神的空洞，她至始至终都被无限的孤独
包围着。面对远离尘嚣的荒山，她的灵魂更加茫然无倚，其内心世界仍是一片绝望和荒
凉。一个人时孤独，两个人时还是孤独；在一起时孤独，分开了还是孤独；不相爱时孤
独，相爱了还是孤独。性对于她，只是“朋友间的互相帮助”。但是陈清扬骨子里依然
是传统意识形态对性爱的态度，她认为无爱的性是不值得的。所以，当有极大的快感袭
来的时候，她拒绝喊出声来，因为她不爱面前的这个男人。同时，在这种巨大的快感之
下，她并不感觉到快乐，反而觉得“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绝望的哭泣。性爱完全
分离，和自己最贴近的人，居然不是自己最爱的人，肉体如此亲近，精神却是如此隔膜
；但是又别无选择，否则就只能选择孤独，这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呢？
我不能苟同王小波对性爱的完全割裂，以及此处对性重构的道德体系：打破基于婚姻与
爱情的性关系，只要基于伟大友谊信仰的根基，合乎由此产生的标准的行为就是可以理
解可以接受的，就是道德的。性的最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最单纯的快乐体验和本原欲求，
可以通过友情或其他非爱情来建立“合理”的性关系。这种价值观太前卫太西化，是当
今社会“随便”最好的挡箭牌，为我所深深不齿及鄙薄。
我能个中体会到陈清扬的孤独与绝望。或许如此，我更佩服她率性而为的一面，坦然面
对人性中的各个方面，包括美好的、不那么美好的和黑暗的。领导要她写材料，她写好
了交给领导后，领导看了后“脸红”，于是要她改，但她一个字都没改。她对人性尊重
与承认，更对自己、自己过往岁月尊重。她想要真实，而无视偏见与强权。她承认人性
，不去否定，不去压抑，只是活出真实的自我。这个单纯得像苏格拉底的女人，对一切
都一无所知。她不知道为什么人家要把她发到云南那个荒凉的地方，也不知为什么又放
她回来。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把她押上台去斗争，也不知道为什么又说她不是
破鞋，把写好的材料又抽出来。冷漠严酷的政治斗争中，众生的惶惑与麻木由此略可窥
见一二。
还是要单独说说这部小说的重头戏：性。王小波对性的描写大胆而酣畅淋漓，汪洋恣肆
，纯粹而真诚，干净直接，因为没有艺术加工，不遮掩，反而坦荡荡而不猥琐不淫秽。
读他的文字描写，让我想起了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看到大卫像时的感受：第一眼看去我
满脸羞红，恨不能把头立即调转 180度，局促不安、羞愧的仿佛裸体的是我不是他；第
二眼，第三眼，偷窥，暗自赞叹好健硕充满肌肉的力量与美感，偷偷暗恋少年眉宇间那
一抹英气；看得更多了，慢慢接纳并开始欣赏，甚至肆无忌惮的去拍照和评头论足。越
是直接，就越是真挚而不色情，不肮脏，不矫饰。小说大多数性爱场面都是在室外：清
平山的月光下，刘大爹的地头上，山上的小屋里，还有清晨沾满了露水的草地上……作
者着墨描绘那蓝蓝的天，翠翠的竹，清亮的月光，如雨如烟的晨露……这些美得清新圣
洁的场景更衬托出性与爱自然纯净的美。自然与最原始的人性欲望完美契合，如同亚当
夏娃的单纯美好。
临近小说的结尾处，王小波放弃了对性的思考与追问，放下对性的怀疑与前卫的设计猜
想，回归到性爱结合的传统意识形态上。终于，在故事的最后，我看到了一直缺席的爱
情。王二在陈清扬睡着时亲吻了一下她的肚脐；陈清扬在山上时，有一次打扮成少数民
族的样子去赶集，因为穿着筒裙，在山上无法走路。于是王二把陈清扬扛在肩上赶路，
回来时因为下过雨，山高路滑，王二右手扣住陈清扬的大腿，左手提着猎枪，背上还背
着一个背篓，差一点就掉到山沟里去了。但是陈清扬还给王二添乱，在王二背上扑腾起
来，王二喘过气来后，把枪交到右手，抡起左手就在陈清扬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
。纯粹自然，不用经过思考的动作冲破了二人之间的隔膜。这两记火辣辣的巴掌让陈清
扬立即明白了一件事：王二已经不把自己当朋友了，而是当成自己的女人。所以，他会
肆无忌惮地打她的屁股。之所以打那么重，是因为王二在乎她，非常在乎。因此，这一
瞬间，陈清扬明白了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意，放弃了一切抵抗，爱上了这个男人。那一
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全部
遗忘。性只有到此刻，遇见爱，才现出它的真正意义。“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我终于感到了如释重负的欣慰；只有这时，我才能真正的欣赏性爱的美好。
读王小波的小说总是很开心很乐呵，连接受批斗、写汇报材料都能被他描绘得叛逆，倔
强，充满“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以幽默和反讽的方式来对待世间的一切荒谬和不合理
的人和事，以理性的精神和超越的姿态来审视生活中的痛苦，采取一种轻松的态度、运
用玩笑的形式反思人们生存状态中的冲突，以游牧和逃逸的方式来对抗社会的荒诞与人
生的无奈。在那个逻辑混乱人性被摧残的年代，在“施虐”和“受虐”之间，他不作丝
毫的痛苦状，而是以一种远离痛苦的姿态，展现其以“智、性、趣”为生活态度的生活
美学。他小说中的那种一切让阳光照耀得很亮很亮的感觉，令读者感觉生命在飞翔，体
会到一种挣脱了一切束缚的自由呼吸。对待不堪的生存境遇，无需矫情，也无需抱怨，
不妨学学王小波，加一些艺术感和趣味性当作料，学会一点生活美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