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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ndking (Mr Doctor),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故乡往事】进城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Feb 10 14:15:18 2012, 美东)
从本县下重庆，现在都是走高速公路，快一点的半个小时就到了。在早些的时候，还有
两个选择。第一是走水路，沿着嘉陵江到朝天门码头上岸，大概有开将近六个小时；第
二是走陆路，顺着212国道过北碚，从沙坪坝进城，一般三个多小时到。
在我小的时候，合川还属于永川地区。那个时候的重庆在本县人眼中，似乎是一个遥远
的所在。若有人要去重庆，一定要提前一两天准备行李和食物。去了一趟重庆的人，回
来还要带一点礼物，比如白市驿的鸭子、灯影牛肉、怪味胡豆什么的，还可以就旅程摆
上至少一两天的龙门阵。
从水路走，一般要在小南门码头坐船。从我家过去，就是沿着涪江旁边的小巷子往东走
。沿途要经过卖水产的齐家巷，卖坛坛罐罐的四维街，卖竹器的溪子口，转到小南街，
往下走一百来级台阶，就可以看到常年蹲在江边，破破烂烂，四周用油布围起来的趸船
，用跳板晃晃悠悠地和岸上连起来。自打我记事时候起，这条趸船就守在江边。1980年
，潘虹和赵尔康到县城里面来拍《漩涡里的歌》，有很多镜头都是在这上面拍的。当时
拍电影的时候，全县几乎倾城而出。为了看潘虹，从跳板上摔倒水里面的小伙子不知道
有多少。
本县是川东北一处有名的水陆码头。若是在解放前的时候，川西坝子的货物要出川，一
定要首先经过本县。每天从早到晚，大大小小的船运着盐巴、河沙、猪鬃、山羊皮、茶
叶、桐油，全都汇集到鸭嘴码头上。如若是冬天枯水的时候，整条江面都是密密麻麻的
船只，只有窄窄一条水道露在中间。那个时候，本县便有“小重庆”的称谓，时人写游
记，都说本县有三多：馆子多，妓女多，叫花子多，正是水陆码头的基本特征。
坐船下重庆，首先要从钓鱼城经过，远远望得山上城堞，笼在江雾细雨之中。然后拐弯
过照镜石，就可以看到盐井镇。这地方虽然叫盐井，可是有名的出产却是石灰。从船上
望过去，半座山都是灰白色的石灰岩，冒着一阵阵的烟尘。经年不停的石灰窑旁边总是
看不见一个人，只有一股股的热气冲天而起。
从盐井开始，就是嘉陵江的小三峡。沥鼻峡就在盐井下面。峡中山上有两个山洞，被山
水侵蚀，穿透山壁，形成两道瀑布，看上去仿佛冬天小孩子流鼻涕。船到这个时候，差
不多开始有点颠簸，江风也会变得浩大起来。看景致惯了的乘客，这会儿多半会躲到船
舱里面去打扑克。出了沥鼻峡，差不多就到北碚缙云山了。这里最有名的就是温泉，峡
也因此得名。这里的江面一下子变得紧凑起来，很多时候两岸也就只隔两三百米。从头
顶望上去，日色深暝，整个峡江都显得有点幽暗。从温汤峡出来，就是观音峡。其得名
是源于峡口山上有一处观音阁，可惜我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里的江面变得更加曲折，
经常见得到一个一个的漩涡被船掀起的白浪抛在身后。
从观音峡出来，过水土、悦来两镇，差不多就是重庆的地面了。船到朝天门，下船上岸
就是市中区。若是到重庆来玩的，此时一定坐一趟公共汽车到解放碑。那个时候的解放
碑远不是现在这般，委委屈屈地藏在高楼里面，离得老远就可以看到。到站以后，先不
忙着逛街，而是转到旁边的八一路，也就是好吃街，找个街边小店，吃碗小面，或者干
脆叫上个鱼香肉丝，来盆豆花，便可以消减大半的劳顿。
若是从陆路走，那么就要去县城里面塔耳门的车站。再早些的时候，城南书院街也有个
车站，后来渐渐荒废了。八十年代的时候，下重庆的汽车还需要司机在前面用铁杆摇好
一顿时间才能发动，有的汽车还顶着一个大大的气包。车里面混杂汽油味和漆皮味，往
往还有一点人晕车呕吐之后残留下来的酸臭味，经年不散。地面上总是滑漉漉的，仿佛
打了一层黑油一般。有农民挑着鸡鸭坐车，往往要跟售票员吵好长时间才肯罢休。又有
人带的行李多，要放到车顶上。头顶的车皮便如同下冰雹一般，咚咚咚要响好久。在这
样的情况下，几乎每一趟汽车都要晚点好久才能出发。
下重庆的汽车要先过大桥，从城南上212国道。售票员不时探出身去，大声招呼路上的
行人，“走不走，走不走，下重庆”，车里面的人总会一致抱怨，“莫再上人了，坐不
下了”。沿途走走停停，仿佛是在坐游览车。这样的情形要一直等到过了东津沱，也就
重棉四厂的所在地才会好转。汽车仿佛突然加满了油似的，呼啸着朝着山路奔去。
212国道依山临江。从盐井开始，就是连绵不绝的山路。道路一边是壁立的山岩，另一
边则是千丈深崖，下面是奔涌的嘉陵江。在盐井附近，有个有名的三道拐，每个拐弯差
不多都是将近二百七十度的大拐弯。若是两车在拐弯处错车，总会给人以马上就要撞车
的错觉。到了后来招商引资的时候，据说很多客商都被这里的山路吓破了胆。据说有一
个到了县城以后，就直接进了人民医院。所以县里统一定的规矩，凡是客商来本县，一
律都是在晚上，这是全县人都知道的笑话。
一般行车快到北碚，在三溪口的时候就会停下来加油加水。这里出名的是豆腐鱼，用的
是江里的鲜鱼，一大条切片，和豆腐在一起烹煮，味道麻辣鲜香。若是再来一个凉拌折
耳根，外加一碗豌豆尖汤，堪称人间绝味。做豆腐鱼的店子都在国道边上，无一例外都
是破破烂烂的小店，如果不是外面几个歪歪扭扭的“豆腐鱼”字样，绝对无法令人想像
到是饭馆。
从北碚下行，基本上就是人酒足饭饱，酣然大睡的时候。这个时候，除非是摸上车来要
偷钱包的钳工师傅们，大多数人都靠在座位上，脑袋一搭一搭的。若是在春天，两边的
田地里开满了都是油菜花，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汽车就如同行驶在波光嶙峋的金色海
面上。由此再行大概一个半小时，过了双碑，便可以到重庆沙坪坝了。
我还在县里上学的时候，每年若是春游，近一点便是去缙云山和北温泉，远一点则是去
渣滓洞和白公馆，都是走这一条路。与枯燥乏味的后者相比，我们无一例外地都愿意去
北温泉。到了北温泉，一般会先去乳花洞钻一下，然后去看温泉鱼，再去温泉游泳池。
女生们穿着连身的泳装，青春的背上还没有被胸罩带子勒出痕迹，长长的头发打得透势
。男生们则清一色地穿着布裤头，身形被青春的发育抽得如同豆芽菜，瘦得只剩排骨。
装作不小心的男生把脑袋埋在水里，一个猛子扎到女生堆里冒出脑袋，引发一阵或真或
假的尖叫。
我初二的时候去重庆参加一个英语竞赛。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家里人陪伴或者
和大部队一起出门，而且还要在重庆住上一晚。我们住在上清寺的一家旅馆里面。那个
晚上我们同行的三个男生如同女孩一般在床上打枕头仗，然后趴在床上看电视。那一晚
演的是从台湾来的音乐节目《潮》，那是我第一次认识张清芳、千百惠、红唇族和小虎
队。到了深夜的时候，我依然无法入睡。推开窗户，洒水车刚刚从路上经过，整个路面
都是湿漉漉的。和县城的路面不同，道路两旁立着一排路灯，放射出温暖而柔和的黄光
。从街面一直看过去，远近的灯火好像一团团的光雾，迷迷蒙蒙的。
在这个夜里，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思考了城市的问题。城市这个词，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多
么的美好啊。我坐在窗台上，幻想着县城有朝一日也会变得如同重庆一般。到了我前些
年回家的时候，有一天晚上独自从大桥上走过，不小心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的县城。
我有些惊异地发现，夜幕下的县城正如同我那晚所看到的重庆，毫无二致。我低下头来
，头顶上一盏昏黄的路灯在黑沉沉的江水里动荡不休。我的县城，早已变成一座城市，
把那个故乡远远地甩在时间的深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