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碧微:爱是有摧残性的
? 王 鹤
一、私奔·裂痕
民国早期,大多数闺中女子还在恭顺地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有个别
例外。她们最惊世骇俗的举动便是私奔。
私奔的女子通常有果敢、泼辣的性格,叛逆、冒险的天性,不计后果的决绝,还有
一点追新逐异的浪漫。她们私奔之后的人生绿肥红瘦,千差万别,但往往都不单调平淡
。蒋碧微(1899—1978年)的故事,更是一言难尽。
蒋碧微是江苏宜兴人,父亲蒋梅笙饱读诗书,在复旦任教授。1917年,同是宜兴人
的徐悲鸿年少俊逸,英气勃勃,绘画才华已经显露,是蒋梅笙的座上嘉宾,时常待在蒋
家。蒋碧微跟徐悲鸿私奔前,原本已许配给查家。她从未与他单独会晤过,但两人之间
必定有心驰神往的吸引,有热烈缭乱的眼神缠绕,以及某种意在言外的默契。所以,当
徐悲鸿的朋友朱了洲来悄悄传话,问她是否愿意跟随徐悲鸿出国?她几乎未经犹豫就毅
然答应了。
蒋碧微刚从宜兴来到上海不久,还是幽居一楼一底的旧式闺秀,所见所识仅家人和
邻居,徐悲鸿除了风度才华令她倾慕,他也象征了无边无际、惹人遐想的整个外部世界
。她搁了一封信给父母,悄然离家。蒋碧微本名棠珍,徐悲鸿私下为她取名碧微,还刻
了一对水晶戒指,一只刻着“悲鸿”,一只镌上“碧微”。她回忆道:“那一夜,我戴
上了那只刻着‘碧微’两字的水晶戒指,从此我的名字也改成了碧微。”
蒋碧微随徐悲鸿远走东京、北平,在巴黎呆得最久。父母只好对外谎称女儿突然病
故,强咽下满腹凄惶和许多冷嘲热讽。
蒋碧微夫妇1927年回国后,徐悲鸿次年初担任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在画坛声誉鹊
起,子女也相继出生。后来,国民党元老吴稚晖牵头,为他们在南京建造华屋。异域十
年,求学的漂泊、清寒已成往事,远大前程将徐徐展开。蒋碧微的人生,好像也跟着要
进入华彩篇章,她终于可以向那些冷眼看笑话的人们证明,她从前的“孟浪”之举到底
没错。
蒋碧微喜欢也擅长社交,宾客往来,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羡慕赞美,令她怡然自
得。位于傅厚岗的徐家宅邸,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但是,因为性格、志趣和生活
方式的巨大差异,夫妻感情却渐渐淡薄了。她明白,徐悲鸿的心力全部在他热爱的艺术
上,自己“无法分润一丝一毫”。徐悲鸿受不了她的控制欲和过于挑剔,她则觉得丈夫
凡事以自我为中心,有艺术家“但取不予”的自私,性格偏激,就连斋名都是说一不二
的“应毋庸议”,画室里的集句联则是“独持偏见,一意孤行”。
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徐悲鸿爱上学生孙多慈(原名孙韵君,他为她改名“多慈”,
恰与“悲鸿”呼应,还刻了一方印章“大慈大悲”),他对这位“天才横溢”的女生悉
心指点,多方提携,还帮她联系中华书局出画册。蒋碧微感觉到婚姻岌岌可危,既悲且
怒,奋起捍卫。她可不是只晓得独自抹泪、凄凄切切的怨妇,她的姿态,硬朗得像个全
身披挂、剑拔弩张的斗士,每根毫毛都竖成了匕首。徐悲鸿戴在手上的红豆戒指(孙多
慈赠与红豆,徐悲鸿镶成金戒指,镌上“慈悲”二字)既碍眼又堵心,她无计可施。但
孙多慈送给老师妆点花园的枫树苗,“师母”理所当然要全部拔掉,徐悲鸿只得忿然刻
下一枚“无枫堂”印章,将公馆称为“无枫堂”,将画室命名为“无枫堂画室”;徐悲
鸿绘的《台城夜月图》,画家与孙多慈一同入画,蒋碧微自有促狭办法,让他不得不自
己动手,把一对意中人从画布上刮去,尽管难抑悲愤;徐悲鸿替孙多慈张罗出国留学的
官费,蒋碧微则写信给相关负责人,让此事泡汤……总之,她机警、敏捷、骁勇,对“
入侵者”跃马横刀,绝不手软。
夫妻俩的冷战旷日持久。徐悲鸿有家不愿回,远避广西桂林。1938年,他曾在桂林
的报纸上刊登启事,声明与蒋碧微脱离同居关系。但他跟孙多慈的八年恋爱,因孙父的
坚决反对,最终无果。
徐悲鸿的第三任妻子廖静文(他的发妻很早就病故于老家宜兴)出现在徐、蒋婚姻
早已名存实亡之时,所以蒋碧微处之泰然。她只是看似轻描淡写地转述,说廖静文拿出
一瓶毒药,威胁徐悲鸿:除非立即登报和你太太离婚,再跟我举行婚礼,不然我们就一
起吃下这瓶药,同归于尽。徐悲鸿吓得赶紧答应。
徐悲鸿确实曾在贵阳的《中央日报》登出启事:“悲鸿与蒋碧微女士因意志不合,
断绝同居关系已历八年……破镜已难重圆,此后悲鸿一切与蒋女士毫不相涉……”三天
后又登广告与廖静文订婚。
“同居”这两个字眼每每令蒋碧微勃然大怒:她十八岁跟他一起生活,同享过艺术
和青春的欢愉,分担过贫寒日子的衣食无着,也短暂分享过他成功的荣耀,她还是两个
孩子的母亲。她所欠缺的,不过就是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假如,他俩一直琴瑟和谐,
私奔就是值得频繁提起的趣事、佳话;而她仿效红拂夜奔,却落得有始无终,私奔就成
了无法抹煞的难堪,难以愈合的旧伤,一戳就痛,他却偏要一戳再戳。她“受辱以后也
就留下了永远无法消弭的憎恨”。或许,她也会暗自痛悔:从前年轻,到底是不知天高
地厚,差了一场盛大的仪式,少了一纸郑重的婚书,以致授人以柄。
跟孙多慈分手后,徐悲鸿也曾多次委曲求全,向蒋碧微示好、求和,试图弥合裂痕
。她却又凛然地将他拒之门外,言语、举措冷若冰霜,有时还很尖酸刻薄。她约请徐悲
鸿来家里商量子女的抚养问题,那则刊登“分居”启事的报纸就镶在玻璃镜框里,赫然
放在客厅迎门的书架上,下面还写了“碧微座右铭”五个大字,显然是硬要让他看见。
徐悲鸿给蒋父丧礼送的奠仪,她也偏要退回。总之,摆明了势不两立、一刀两断的态度。
蒋碧微自陈:“和悲鸿结缡二十年,我不曾得到过他一丝温情的抚慰。”往事怎么
可能一笔勾销呢?单看他在巴黎给她画的那些画,哪一幅不是弥漫着双向的依恋与欢好
?但是,人的记忆的确太有选择性,欢愉容易随风飘散,创痛却印痕至深,历历在目,
耿耿于怀。
蒋碧微说,自己曾竭尽心力,殷切盼他迷途知返,“如今我已对他全部绝望,又怎
能勉强我自己忘却那怵目惊心的往事,强颜欢笑,和他重归于好”?如她所言,覆水难
收,“早已化为灰烬的感情是不可能重炽的”。而蒋碧微之所以如此冷硬、决绝,更显
著的原因,则是她心里眼里已经只有张道藩,再没有多余空间容纳他人。
1945年底,徐悲鸿、蒋碧微正式离婚。
二、私情·私语
蒋碧微、张道藩1922年初见于柏林。待到徐悲鸿、蒋碧微回访张道藩,仅仅第二次
见面,张道藩对她已经怦然心动:但觉她“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显得多么的雍容华贵
”。
在巴黎期间,谢寿康、刘纪文、邵洵美、江小鹣等情投意和的留学生,结成别开生
面的“天狗会”,兄弟相称。徐悲鸿是二哥,张道藩是三弟,唯一的女性蒋碧微被推为
压寨夫人,所以张道藩跟蒋碧微以二嫂、三弟相称。“压寨夫人”口齿伶俐,毫无旧式
女子的拘谨局促、孤陋寡闻,常跟他们一起放言高论,被留学生们恭维为“天之骄女”
。1926年,张道藩曾在意大利翡冷翠给蒋碧微去信,含蓄、纠结地表达过爱意,未获热
烈响应。那时他刚刚在巴黎心情复杂地跟法国姑娘素珊订婚。
向张道藩主动示爱、热烈追求的女人一向不少,他避之犹恐不及,却一直暗恋蒋碧
微。张道藩留法七年,主修美术,回国后转而从政,很快担任蒋介石秘书、南京市政府
主任秘书,抗战前夕已是内政部次长。抗战期间历任教育部次长、中宣部部长等,到台
湾后担任了九年“立法院长”。因为自身的文人气质和政治、文艺两栖的身份,他在国
民党高层中很善于与文化人交朋友,画笔未曾全抛,写过电影剧本《密电码》、《再相
逢》,以及《自救》、《最后关头》等多部有影响的话剧,有时还亲任导演甚至粉墨登
场。算是民国时代有影响的文化活动家、美术家、戏剧家。
张道藩跟素珊结婚了,仕途也一帆风顺,却总有一丝郁郁寡欢,那是伤心人别有怀
抱。他说自己对蒋碧微秘密崇拜、爱慕了十多年,“但是从来不敢有任何希求。一直到
人家侮辱了她,虐待了她,几乎要抛弃她的时候,我才诚挚地对她公开了我十多年来心
中爱她的秘密,幸而两心相印,才有了这一段神秘不可思议的爱史”。1937年,南京被
敌机日夜轰炸,“二嫂”、“三弟”心底掀起狂涛巨澜,跟这座纷乱的危城相似,竟是
一刻都无法安宁。即便同处一城,见面频繁,他们依然密函互寄,蜜情迭传。
日寇逼近,南京危急,机关、学校开始内迁,以避战乱。1937年10月初,蒋碧微携
子女前往重庆。张道藩送她登舟西去,他在船上盘桓到船已启航仍依依不舍,船长只好
派了两名水手,用舢板将他送返码头。
这时候,距离他俩感情明朗化才不久,匆忙相别,相聚无期,离情惨淡,张道藩失
魂落魄。在小船上遥相挥手时,“泪已盈眶”,随后“眼泪已涔涔流下”;回家则“伤
心落泪,饮泣多时”;到次日依旧“热泪满面”。总之,日夜多愁善感、泪腺发达。相
比他在贵州被军阀周西成逮捕时,屡受酷刑也不交出密电码的刚烈,判若两人。
有时候,美的标准真是相当主观。蒋碧微在张道藩眼里,内外兼修,风度“高贵娴
雅”,“俨若天仙”。他给她的信里还说:“我的爱你,决不是基于青年时之尚虚荣,
好美色”,“而是由于彼此间的同情和了解”;“除了以前对(素)珊以外,我不曾对
任何女子像对你这样过,我愿意把我所有对女性的爱全部集中给你。因为十多年来,根
据我严格观察的结果,只有你的一切条件,才够得上是我理想的爱人。”
从南京开始到重庆八年,再到四十年代末,蒋碧微、张道藩互写了几十万字情书,
在重庆时就曾相互交换信件,各自抄录到装订成册的本子上,张道藩将自己的情书题为
《思雪楼志》(他俩写信的专用署名分别为振宗、雪,所以蒋碧微将书房命名为宗荫室
)。
上了年纪,再去读别人的情书,真是需要相当的耐心。如果没有特别出类拔萃的行
文,那些蜜里调油、喋喋不休的表情达意,读来就未免絮叨。因为,局外人毕竟超脱于
浓情之外,事不关己,冷眼旁观,对文字和思想的质感、密度、深度就有不一样的期待
和标准。当然,他们书信里浓厚、深邃的情意,还是很动人的。“我不忍看前面的江水
,因为我一看就想到它是从你那边流下来的,它带了你无限的缠绵情意给我,我却不能
使它倒流上去,将我的情愫送达与你”。“你若把我拿去烧成了灰,细细的检查一下,
你可以看到我最小的一粒灰里,也有你的影子印在上面”。张道藩的表达,就有这么文
艺,是少男似的缠绵和热切。而蒋碧微的信,写得更为精炼、古典。
重庆期间,蒋碧微除在复旦大学教授法文,又经张道藩介绍,在国立编译馆兼职。
后来她改任四川教育学院教授兼图书馆主任。张道藩对她无比殷切、眷恋,对她的父亲
、子女也关照得无微不至。她给父亲送终时,张道藩陪伴在侧。
从陪都岁月到战后返回南京,虽然沉浸于“天地间最伟大的爱情”(张道藩语),
但他俩一直伤痛于不能长相厮守。蒋碧微的红叶诗说:“霜风红叶总凄其,憔悴年年为
别谁?无奈痴情抛不得,沉沦恨对合欢枝。”
张道藩1947年元月在蒋碧微的宗荫室则留下这样的墨迹:“涉江采芙蓉,兰泽及芳
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蒋碧微夫妇交恶后,因为嫌徐悲鸿给的家用太少,他们为钱吵架,有一次竟吵到徐
悲鸿痛哭失声,他当然是为她的伺机发作、不依不饶而痛惜伤心、百感交集。她跟张道
藩信里提起这事,则恼怒地说:“你是了解我的,我决不是爱钱,我实在是太气愤了。
”另一次,徐悲鸿托人带给她三十块大洋,她当即请人退还。随后同样跟张道藩抱怨:
“我虽无能,亦不至短此而饿死,是真辱我太甚矣。”蒋碧微在徐悲鸿面前,展露的是
最无所顾忌的一面,强悍、野蛮、冷酷、物质化。
离婚时,按照蒋碧微的要求,徐悲鸿支付她一百幅画、一百万元赡养费以及子女的
学费。她特别解释,抗战结束后的一百万元国币,相当于普通公务人员一年的薪水。
蒋碧微、张道藩深度纠缠几十年,最后在台湾同居十年,他最终没能给予她妻子的
名分,她的回忆录却对他没有丝毫微词。旁人说蒋碧微不大好相处,她最好的一面大概
都留给了张道藩——聪明脱俗,温柔得体,不强求婚姻,知进退,有分寸。在重庆时,
张道藩多次想借机给予她经济资助,她每每阻拦:“过去汝每有斯举,均极伤吾心……
亦姑赧颜收存,恐过事推却,反使汝难堪也……此后务乞勿再为之,则吾人之爱,或犹
可冀其永保清洁也。”张道藩趁她父亲七十大寿,送了厚重礼金,她立即寄还,去信说
,“幸君谅吾苦衷,纳回成命,庶几爱吾更深矣。”多么懂事明理,这还是那个为了要
钱跟徐悲鸿吵架的蒋碧微吗?那个骁勇泼辣的“女将”一旦面对张道藩,真有点“脱我
战时袍,著我女儿装”的意味,又仿佛百炼钢化作绕指柔。
廖静文笔下的徐悲鸿,有圣贤与君子之风。蒋碧微虽然也盛赞徐悲鸿的艺术天赋与
勤奋刻苦,但她更要恼怒地罗列他为人夫、为人父那些迹近小人的毛病。同样,张道藩
与徐悲鸿眼里的蒋碧微,大约也有天使与悍妇之别吧。一个人的是非、优劣有可能犬牙
交错,难以简单厘清。由不同的眼睛看去,更有天渊之别。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向来
如此。
蒋碧微在书里称呼徐悲鸿“徐先生”,礼貌却也生分。她说,自己独自生活的晚年
,依靠徐先生离婚时给她的画换钱为生,不曾用过任何人一块钱,也没有向任何人借过
钱。她最后的骄傲和自尊,还是那个负心人提供的。她跟他毕竟曾经是烟火夫妻,有过
柴米油盐的琐碎,唇枪舌剑的摩擦,也还有过家常日子的粘连、瓷实,更生养了一双儿
女。所以,她用徐悲鸿的钱,心安也坦然,似乎还有一丝庆幸——晚景固然寂寥,好在
还不困窘,也有尊严。
蒋碧微跟徐悲鸿和张道藩的关系,分别像是植在土里与浸在营养液里。前者盘根错
节,有泥有虫有腐叶,杂、乱、浊、重;后者清澈纯净,无渣滓无杂质,养分虽充足,
却似乎有一点点修饰,优美而欠天然,少松弛。
三、情路·暗伤
蒋碧微生得饱满健硕,大枝大朵,年轻时有青春衬底,也还自有一番丰艳。到老来
也不曾柔软,又积淀了一路走来的坚硬、要强,愈发阳刚。站在她身边的张道藩,因此
更显得斯文、软糯。
能写出那样黏稠、细腻情书的男人,很难手起刀落地剪断感情的乱麻。尤其是,妻
子素珊单纯、温良、柔顺,一根筋地依恋他——她只会为丈夫的背叛暗自饮泣,却从无
强硬或过激手段。张道藩一生都在婚姻内外踌躇万端,既想跟蒋碧微朝夕相守,又不忍
、不便抛弃妻女。
到台湾后,素珊携女儿定居澳洲,蒋碧微与张道藩共同生活近十年,最终依旧分离
。这是她晚年生活的一大转折,蒋碧微语焉不详地说起:1958年底,张道藩表示想去澳
洲新克利多利亚,探望素珊、丽莲母女,也流露了接她们回来的念头。蒋碧微或许早就
料到终究会有这天?所以波澜不惊:“我深切了解他是永远无法打破原有的环境的。”
当然,“十年相依,一朝分袂,脆弱点的人也许会受不了,但我生来理性坚强,对于现
在情势,我必须做一决断。”
蒋碧微不动声色,推说要去马来西亚探望外甥,两人各自上路,以回避分手的伤怀
。几个月后,在她归来前三天,张道藩搬到了新租的房子。昨日永逝,即便再有情绪的
铺垫和时空的缓冲,心底怎么可能不翻江倒海?她却只肯说,自己觉得非常安慰:“他
果然按照我的意思,作了这样的决定。”
1960年,素珊母女返回台湾,他们阖家团聚。当年蒋碧微离开一双儿女,随爱人“
逃到孤岛”,作这样选择的母亲,很自我也很少见吧?眼看着彼此都老了,张道藩终于
撇下她重返家庭,其间的伤情和难堪,其实一言难尽。但蒋碧微真是硬朗好强,撑得起
场面,她很漂亮很豁达地总结道:“基于种种的因素,我决计促成他的家庭团圆。”两
岸隔绝,与子女音书难通,她暮年独居近二十年,孤独离世。
蒋碧微回忆录多次强调,因为自己遭逢过外力介入而毁家的痛楚,所以,一直不愿
拆散张道藩的家庭。这,或许也是由衷之语?不过,张道藩和素珊的家,形虽未全散,
而神早已成残渣碎片了。
与张道藩分手六年后,蒋碧微完成五十余万字的回忆录,分为上下篇《我与悲鸿》
、《我与道藩》,在皇冠杂志连载后,“轰动遐迩”。
蒋碧微这一生拍遍阑干,有全方位、多色调的情感遭际并且体验到极致。从迷醉的
巅峰到痛楚的深渊,从守疆卫土的妻子,到攻城掠地的小三……她深陷的两段感情,都
既飞扬恣肆,又愁肠百结。地下情尤其艰险:恋爱的香醇甜美自不待言,然而使君有妇
,罗敷有夫,进退维谷,处境尴尬:既受制于情魔,难抑相思之苦,又不能毅然抽身,
慧剑斩情丝。面对素珊,也曾“内疚甚深,觉孽障重重,无可挽救!”“辗转终宵,深
自忏悔”。到台湾后,虽然了却夙愿,两人得以“晨昏相对,形影不离”,“不顾物议
,超然尘俗”。但毕竟物议不绝,何况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她说:别人给“张院长与
夫人”的请帖,她从不出席,除非另有请帖给她。这,既是自知之明,也有难言之隐。
早在重庆时,蒋碧微给张道藩的信里就曾感慨:“人类的爱是有摧残性的;”“爱
情之为害,早已洞悉。”道理谁不清醒呢,但感情这包鸦片销魂蚀骨,也撕心裂肺,却
又欲罢不能,哪里是说戒就戒得掉的?
为情所困的岂止于她呢?孙多慈、徐悲鸿、张道藩、素珊,这一根藤上,牵着多少
条苦瓜。
张道藩的重庆岁月最是愁苦无绪。相见时难别亦难,他常常胡思乱想,想辞职,想
上前线,想离婚,想失踪,想逃到孤岛……万分悲观时,竟想过自杀。他甚至盘算过:
假如能筹到四百英镑(折合法币三万元),够两人的旅费和一年开销,就可以摆脱羁绊
,远走高飞。无奈既受经济更受诸多难题束缚。
最大的难题是他身居高位。一向致力于立德立言立功,素有儒雅君子的美称,如今
正值国难,竟然深陷婚外情,爱上的还是“二嫂”!既有道德自谴,更怕形迹暴露,身
败名裂。“倘使我们的爱恋终于暴露,我就得受人指责和唾弃”。他最长的一封信,与
蒋碧微讨论何去何从,“以泪和墨”写成于凌晨四点,却依旧没有主张。郁达夫、王映
霞的情变沸沸扬扬时(郁达夫怒写《毁家诗纪》,起因便是发现了许绍棣写给王映霞的
情书),他吓得差点把蒋的情书和《思雪楼志》烧掉。
素珊对丈夫的私情心知肚明。上世纪四十年代她带着病女到兰州疗养,五十年代又
远走澳洲。多少委屈辛酸,不言自明。
徐悲鸿与孙多慈也历经磋磨。徐的老友沈宜甲对孙多慈的父兄印象极坏,但对她本
人赞不绝口:“来桂林后,凡任何男女友人与之相处愈久,愈觉其为人可佩。”“幽娴
贞静,旧道德,新思想,兼而有之。受尽家中折磨,外间激刺,泰然处之。”黯然中断
牵绊数年的师生恋后,孙多慈经王映霞介绍,与浙江省教育厅长许绍棣结婚。1949年以
后,孙多慈随丈夫赴台,他们育有两子。她五十年代在台湾师范大学艺术系任教授,绘
画颇有成就。学生们说她不急不躁,温文尔雅。看孙多慈中年的模样,柔润清雅,有内
敛的灵光。在徐悲鸿深爱过的三个女性里,她无疑最具艺术天赋和智性之美。
今人或许要遗憾,他们或失之优柔寡断,或过于执迷执著,或不肯轻易撒手,或不
能回头是岸……遂有这堆愁绪万千。然而,人的选择,既受制于性情和环境,也与大时
代载沉载浮,甚至被冥冥不可知的命数左右。情天恨海,是谁都能轻而易举跳得出的么?
蒋碧微的同代人里,有过如此浓烈、炽热情感经历的女子不乏其人。只因为徐悲鸿
和张道藩巨大的知名度,她就这么不期然地成为民国两桩最醒目情事的女主角。她当过
大学教师,担任过社会公职,但她作为职业女性的那一面,却被人们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