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屋里的丫鬟名字都很家常风味。和金钏玉钏不同,彩霞和彩云虽然名字相似
,却不是亲姐妹。第七十二回里提到彩霞的“妹子小霞”,说明“彩霞”很可能是其本
名,彩云的名字是顺着“彩霞”排下来的。两人同是王夫人房里管事的大丫鬟,又都和
贾环相好,很容易被当作是同一个人。但是很多场合两人又同时出现,比如第二十三回
,“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再如第三十八
回,“令人在那边廊上摆了两桌,让鸳鸯、琥珀、彩霞、彩云、平儿去坐”;还有第五
十九回,“玉钏、彩云、彩霞等皆打叠王夫人之物”。第七十二回彩霞被“开恩打发他
出去”之后,彩云在第七十七回里还给王夫人找人参。仔细推敲起来,彩霞和彩云的共
同存在并不矛盾,事实上两人的性格还有相当大的差别。
在王夫人的大丫鬟里面,彩霞和彩云的资历和排名本来不算靠前。第四十六回里鸳
鸯和平儿细数贾府“这十来个”资深丫鬟,金钏玉钏姐妹都在其列,却没有彩霞和彩云
。金钏被撵出去之后,王夫人安排玉钏独领“双分子”的月钱,享受姨娘级待遇,显然
对玉钏寄予了厚望。只可惜玉钏或者是从金钏的下场上吸取了教训,有意韬光养晦;或
者确实能力有限,始终只是做一些事务性工作。彩霞因此得以脱颖而出,成为了王夫人
屋里事实上的首席大丫鬟。第五十九回王夫人去皇陵送灵,结合后文分析,玉钏和彩云
“皆不随去”,大丫鬟里只带彩霞,足见王夫人对彩霞十分倚重。第三十九回里众人评
论“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的丫鬟,几句看似酒足饭饱后的闲话,道出彩霞的地位正象
螃蟹宴上的席位一样,已经可以和鸳鸯、平儿、袭人这几位资深丫鬟平起平坐:
“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是,外头老实,心
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
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里告诉太太。’
”宝玉说彩霞“老实”,恐怕是因为自己挑逗彩霞碰了一鼻子灰,属于有感而发;探春
的几句话却是讲事实摆道理,充分体现了彩霞的办事能力,能在王夫人房里独当一面实
非侥幸。王夫人明知彩霞和贾环“合的来”,却仍然重用彩霞,一方面是手下人才缺乏
,而彩霞的确能力出众;另一方面也是看重彩霞“老实”,行事有分寸,轻易不会做出
逾矩的事来。第七十二回写彩霞“心中虽是与贾环有旧,尚未作准”,貌似在王夫人的
有心防范下,两人自始自终并没有发展出实质性的亲密关系。
和彩霞相比,彩云的性格就不够稳重,甚至可以说有些轻佻。第二十五回里“众丫
鬟们”“都不答理”贾环,彩霞“便悄悄的向贾环说道:‘你安些分罢,何苦讨这个厌
那个厌的。’”相比之下,第六十回“茉莉粉替去蔷薇硝”,彩云的反应是“这是他们
哄你这乡老呢。这不是硝,这是茉莉粉”,直接导致赵姨娘跑去大闹了一场。第二十三
回里彩云首次出场,贾政要给宝玉在入住大观园前敲响警钟,丫鬟们都在屋外排班。“
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
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
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彩云给宝玉解围的时机恰到好处,但是讨好的
意味过于明显,显然是“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听在别的丫鬟耳朵里想必不
大自在。这就难怪后文六十一回里贾环疑心彩云:“这两面三刀的东西!我不稀罕。你
不和宝玉好,他如何肯替你应。”此外偷东西给贾环这件事如果换了彩霞,就算赵姨娘
再怎么央告,恐怕也是不肯做的。
书中第三十回里借金钏之口,说出彩云和贾环公然“青天白日”在王夫人眼皮底下
寻欢,肆无忌惮,十分嚣张。看到此处读者心中未免会有些疑问:第二十五回贾环“在
王夫人炕上”抄《金刚咒》,“一时又叫彩云倒杯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儿来剪剪蜡花,
一时又说金钏儿挡了灯影。众丫鬟们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显然彩云正在厌恶贾环
的“众丫鬟们”之列。等到第三十回,前后满打满算两年时间,彩云已经和贾环有了半
公开的亲密关系,这中间究竟是发生了怎样的变故?再者金钏不过和宝玉开了几句暧昧
的玩笑,就被王夫人“打了个嘴巴子”“撵出去”。王夫人明知道此时彩云和贾环就在
“东小院子里”行真正的“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何以竟假装不知道,不
做任何处罚?其中的原因耐人寻味。
要想搞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有一个细节必须加以重视。第七十二回赵姨娘求贾政
把彩霞“与了贾环”,“贾政因说道:‘且忙什么,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
’”赵姨娘不甘心,紧接着说“宝玉已有了二年了,老爷还不知道?”此时距第三十五
回宝玉收袭人已过去五年,赵姨娘素日“常怀嫉妒之心,不忿凤姐宝玉两个”,有这么
大一个把柄抓在手里,何以竟忍了这么长时间,最后迫不得已才告诉贾政?最合理的解
释是王夫人一开始就和赵姨娘私下里达成了某种协议。以赵姨娘的性格,在宝玉收袭人
之初必然会找王夫人讨价还价,威胁要向贾政告密。作为封口的代价,王夫人默许贾环
也可以找一个丫鬟,做没有名分的“屋里人”。对赵姨娘和贾环来说,彩霞显然是最佳
人选;然而王夫人深知彩霞精明过人,不肯让她成为赵姨娘的膀臂。双方妥协的结果是
让彩云李代桃僵,这其中王夫人、赵姨娘和贾环对彩云做了怎样的思想工作,彩云又如
何就范不得而知。既成的事实是彩云不但成了贾环的相好,而且两人如胶似漆,毫无顾
忌。王夫人对二人有恃无恐的行为自然恨之入骨,只是碍于有把柄落在赵姨娘手里,不
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满腔怒火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地方。
如今再来细细品味第三十回这一段:“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
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
合着眼,……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
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
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
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
罢,我只守着你。’”王夫人果真在睡觉?连金钏也知道彩云和贾环正在“东小院里”
干好事,王夫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此时王夫人正是在“合着眼”暗暗的运气。宝玉和
金钏开始的几句调笑在王夫人听来稀松平常,只有最后一句“拿环哥儿同彩云”却触动
了绷紧的神经,一肚子闷气忽然有了宣泄之处。“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
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王夫人
发作的时机大有玄妙!这一招正是“指桑骂槐”,“敲山震虎”。在王夫人的想象里,
这个“半边脸火热”的“嘴巴子”打的不是金钏,而是结结实实的打在赵姨娘和彩云两
个“下作小娼妇”的脸上。
彩霞和彩云在书中多次同时出场,却不见有任何互动的描写,估计两人的关系不是
十分融洽。对于彩云和贾环的苟且行为,彩霞心里想必是既不满又鄙视。彩霞如何会爱
上“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旁人无从猜测。是同情生爱也好,是各花入各眼也
好,是前世因果也好,这份感情的结果注定只能是明珠暗投。贾环对彩霞既谈不上喜欢
,也没有知遇的感激,有的只是为人所爱带来的虚荣心上一点卑微的满足。对于饥不择
食的贾环来说,只要有人和他好,夹到碗里都是菜,彩霞或者彩云没有任何分别。在读
者眼里,不管是彩霞还是彩云,和贾环在一起都“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然而贾环身
为堂堂荣国府的环三爷,虽然处处不受人待见,却并不影响他心理上对下人强烈的优越
感。“玫瑰露”事件风波既了,贾环深怪彩云没有独自出头顶罪:“不看你素日之情,
去告诉二嫂子,就说你偷来给我,我不敢要。你细想去。”此前彩云的种种付出在贾环
看来都是理所当然,并不能换来丝毫怜惜。对于最早独具巨眼喜欢自己的彩霞,贾环的
态度则是“也不大甚在意,不过是个丫头,他去了,将来自然还有,遂迁延住不说,意
思便丢开。”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判词写道,“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在彩霞和彩云的
名字上,作者已经预示了两人的命运。彩云“玫瑰露”事件后和“贾环分崩”,“染了
无医之症”。尽管王夫人信守最初的承诺,始终没把彩云“放出去”,但是作为一个被
庶出少爷始乱终弃的大龄丫鬟,恐怕也只剩下“配小厮”一条路可走。彩霞在凤姐的操
纵下,许配给“容颜丑陋,一技不知”的“旺儿之子”,终身可想而知。彩霞凭借过人
的办事能力得到王夫人的重用,然而这同时也决定了她感情生活的悲剧。既然彩霞“连
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都可以替王夫人打点,那么一旦成了贾环的“屋里人”
,自然也有能力帮助贾环和赵姨娘提升在贾政面前的地位,给宝玉的未来造成潜在威胁
。王夫人对此心知肚明,绝无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王熙凤身为王夫人政策的忠实
执行者,又是赵姨娘和贾环的死敌,在共同利益面前自然不惜余力。旺儿家的不愧“是
凤姐儿的陪房”,“一语戳动了凤姐和贾琏”:“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
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他老子娘”心高在
何处?凤姐和贾琏又怎会不清楚此中利害?可叹聪明能干如彩霞,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最为担心的结果一步步无可挽回的成为现实。“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在“公府侯门
”勾心斗角的家庭斗争中,下人的命运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