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按语：这是贴在微博上的一些音乐随笔，原本是为与《二十世纪西方文化风景》论
说西方绘画章节相对应的艺术论准备的。但一直找不到有如《第三进向的兴衰》那样的
构思，只得先与众分享了再说。
西方音乐与西方绘画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对称性。都从宗教题材开始，到世俗世界终成
正果。从天上到人间，不约而同的历程，全都经历了与教堂道别、向宫廷说不的叛逆。
期间，意大利成为歌剧的发源地，精神上承接古希腊戏剧传统。而以交响乐、协奏曲、
奏鸣曲为主体的器乐造型的突飞猛进，德、奥是重镇。
西方音乐与绘画的对称性不胜枚举。诸如，贝多芬有如伦勃朗，勃拉姆斯在交响乐结构
上的探索与塞尚在画布上的努力相像。德彪西与莫奈互为印证，马勒的浑浊好比鲁本斯
的粗犷。拉赫玛尼诺夫的帕格尼尼随想曲亮出德加的舞女。斯特拉文斯基作品中的色彩
对应于毕加索的蓝色时期，其舞蹈对应于马蒂斯的线条。
肖邦与乔治桑，一个是有巾帼气的须眉，一个是阳光灿烂的粉黛，彼此天然倾心。做情
人注定悲剧，互相燃烧，蜡炬成灰。然而，假设做夫妻是否其乐融融？一个诗意十足，
一个才华横溢。要么在不断的磕磕碰碰中互相磨损，要么心心相印至平淡无奇。然后是
生在福中不知福，彼此谁也不愿继续忍受下去。
二十世纪，波兰出了两位颇具肖邦气质的演奏家，钢琴家阿瑟·鲁宾斯坦和小提琴家亨
利克·谢林。鲁宾斯坦之于肖邦作品的权威性，举世公认。谢林洞幽烛微的抒情风格，
将门德尔松的e小调发挥得淋漓尽致，又将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演奏得出神入化。但谢林
演奏的贝多芬D大调太不像贝多芬，虽然别有一番诗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基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也颇有肖邦式的诗意。《薇洛尼卡的双重生命》
，《红色》。那位女主角的饰演者，雅各布·伊莲娜，仿佛是肖邦的灵性转世，似可出
演《爱情故事》里的克拉拉。一直想看好莱坞的《爱情故事》，从网上找出，看了开头
就作罢。理当让英格丽·褒曼演的角色，错选了凯塞林·赫本。
好莱坞固然星光灿烂，但也并非处处亮丽。同样的《战争与和平》，好莱坞版出场的是
奥黛丽·赫本和亨·方达，算得魅力十足。然而，一看前苏联拍的版本，眼睛一亮：那
才是托尔斯泰笔下的娜塔莎和彼埃尔。无论是人物造型，还是精神气质，原汁原味。亨
利·方达太不像彼埃尔了，应该演安德烈。
三位顶级小提琴家之间，海菲茨准确而忠实于原著，奥伊斯特拉赫演奏贝多芬D大调和
勃拉姆斯D大调无与伦比，谢林之长在于门德尔松e小调和柴可夫斯基D大调。对海菲茨
来说，有没有华彩段落无所谓。但华彩段落对于奥氏和谢氏，却是尽情发挥的绝好机会
。听过谢林门e第二乐章中的低吟，无法再听他人演奏。
肖邦作品的演奏，可以与鲁宾斯坦比肩的，应该是霍洛维兹。鲁宾斯坦也忠实原作，但
不是海菲茨式的一丝不苟，而是不拘小节的传神。即便漏掉音符，也照样肖邦。这在霍
洛维兹却是长于抒情性的发挥，将乐句处打造得精致优美。对照霍氏的投入，鲁宾斯坦
显得超然。或许正因为超然，才得以栩栩如生。
柴可夫斯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是其顶级代表作，但与其他人的钢琴协奏曲相比，并非第一
。然而，聆听托斯卡尼尼和霍洛维兹翁婿合作的该曲，却是顶级享受。能与这场演奏相
媲美的，恐怕也只有克里普斯指挥、鲁宾斯坦演奏的1957年版本；彼此配合默契，驾轻
就熟。但还是更倾心霍氏最后那段华彩，鬼斧神工。
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最终还是波戈雷里奇（Pogorelich）的演奏（阿巴多指挥）最精
彩，即便是鲁宾斯坦和霍洛维兹都无以比肩。这并非在于演奏技巧和演奏艺术的高低，
而在于波戈雷里奇的个人气质，与柴可夫斯基天然吻合，具有一种女性的诗意，并且更
加明丽。柴氏原作犹如一朵鲜花，在波氏手里完美绽放。
最早听到的柴一，就是波戈雷里奇演奏的，阿巴多指挥。亮丽明快，朝气蓬勃。由此奠
定对柴一的印象。初次听到时，一下子勾起的童年记忆，是坐在敞亮的教室里，被映照
在玻璃窗上那片明媚的清晨阳光所吸引······
三位大家的贝五钢琴演奏。鲁宾斯坦弹奏得犹如晨曦，露珠晶莹，精致透彻，枝叶光泽
历历在目，犹如康斯泰勃风景画。霍洛维兹的演奏温润优美，将原作的金碧辉煌变成了
皎洁的月光，亮丽的繁星。有些段落犹如肖邦第一钢协。阿劳充满西班牙裔热情，狮子
般雄壮，第三乐章的华彩如骏马下山，难以遏止。
贝多芬交响乐的三位大指挥家是瓦尔特、福特·温格勒，卡拉扬。同样指挥贝九，瓦尔
特和卡拉扬让人震憾的是最后乐章。福特·温格勒令人刻骨铭心的，却是第三乐章。当
年听卡拉扬的贝九录音时，被第四乐章震撼得一跃而起冲出门外，站在阳光下发楞。后
来听福特指挥的贝九方知，第三乐章最深邃，并且更浩瀚。
莫扎特的第二十一钢协、贝多芬的第五钢协、肖邦的第一钢协，并驾齐驱。然后当是莫
扎特第二十三、肖邦第二钢协、柴可夫斯基第一钢协，还有舒曼第一钢协。钢琴协奏曲
天然具有歌剧一般的全景空间，钢琴有如男女声咏叹。莫扎特的轻盈飘逸，贝多芬的金
碧辉煌，肖邦的晶莹透明，皆可谓登峰造极。
同样演奏肖邦的Ballade No. 1 in G Minor, Op. 23，霍洛维兹一如既住地以激情见长
，碧波洋溢；科尔托处理得有如进行曲，但不是去打仗，不过赴约而已；鲁宾斯坦微风
轻拂，珠玑四撒，颇有相忘于江湖的潇洒；米开朗奇利则于幽雅的空灵之中，掺着淡淡
的忧郁，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却又想不起失落在何处。
与霍洛维兹的阳光明媚不同，阿瑟·鲁宾斯坦的肖邦第一钢协以轻盈秀丽见长。每一个
音符都清晰可辨，宛如透明的露珠，历历在目。第二乐章在管乐拓开的那片辽阔背景里
，琴声如诉；珠玑般圆润，梦幻般若隐若现。这个乐章的难度在于，敲击过重，像硬梆
梆的石头；敲击太轻，气若游丝。溪流清澈，还得见底。
听过萨拉萨蒂本人演奏的吉普赛之歌，或许是录音技术原因，没觉得如何精彩。至少不
及海菲兹。该曲最出色的演奏，当推拉宾。不知是不是布鲁克林街头的人生感受，与吉
普赛人在精神上相通，拉宾将该曲发挥得淋漓致尽，致使沉缓有力的科冈，黯然失色。
拉宾在弓弦间的狂野，活脱一派卡门意气。
海菲兹的演奏以严谨、准确著称，可能其演奏吉普赛之歌是惟一的例外，哀婉凄恻自然
而然地流溢在弓弦之间。然而与拉宾的演奏还是无法比。那是一种浸透在骨子里、血液
里的气质，仿佛一颗不羁的灵魂，引领着倾听者走向无比深邃的内心，深处。于是，眼
前展现出一片人迹罕至的旷野，生命有如野花野草，蓬勃。
听着拉宾演奏的帕格尼尼第一小协，惊为天人。竟然融高贵与狂野于一体！再高的音域
，都可以随意飞翔，并且毫无破绽。仿佛每一弓下去都是高难度的，还时不时地剑啸破
空。天才，不世出的天才，或者小提琴王子·····真不知该怎么称呼了。难怪他的
演奏录音成为乐迷们的收藏珍品。可惜与莫扎特一样，英年早逝。
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三钢协且不说技巧难度，即便其意像也很难把握。该作有如印象派画
家修拉的点彩画，于弦乐流水般的缓缓环绕之间，在琴键上一下下地敲击出来。节奏的
轻重缓急，力度的恰到好处，全都大有讲究。霍洛维兹的经典性在于自得其乐，偶尔还
会像是在弹奏野蜂飞舞般的童趣盎然。
巴伦博伊姆既是指挥，又是钢琴家。其指挥成就有争议，其钢琴造诣或许与阿什肯那齐
相近。其实，他的第一任妻子，举世无双的大提琴家杜普蕾，更有意思，可谓乐界传奇
。巴氏虽然有自己的事业和成就，但与杜普蕾同台演出时的钢琴伴奏，更让人印象深刻。
阿格里奇无疑是位才华横溢的钢琴才女。与诸如米开朗基利、鲁宾斯坦、霍洛维兹那样
的顶级大师的差距可能在于，指尖的内力略逊一筹。大凡在那些大师是驾轻就熟的作品
，在阿格里奇不得不花点力气。内劲充沛，弹奏出的声音就很饱满。指力所及，点铁成
金；好比帕瓦洛蒂轻而易举地冲上高音C，尽情飞翔。
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惟有奥伊斯特拉赫阐释得洞幽烛微，天然无鉓。海菲茨
的准确之中，会有刻板之嫌。往往一弓下去，将乐句拉得笔直，没有奥氏那么丰富细腻
。而谢林却将贝D拉得太过细腻，丧失了贝多芬特有的阳刚。贝D与贝五钢协一样，都是
刚柔相济的经典。而这，恰好就是奥氏之长。
谢林的了不起是将柴可夫斯基非常女性的气质，在柴D协奏曲中发挥得淋漓尽致，可说
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刻骨铭心的情致，犹如清澈的溪水，从弓弦间汨汨流出。相比
之下，奥伊斯特拉赫的柴D显得粗犷了。倘若柴可夫斯基听到谢林的演奏，没准会泪流
满面。一如门德尔松听到谢林的阐释，定当会心微笑。
米尔斯坦演奏有如区区行文，根本不管什么高处不胜寒，越冷越往上。米氏贝D突出的
是孤傲，米、贝都有的孤傲。骨子里又极其温柔（第三乐章开头）。米氏风格有如王羲
之书法，天然浑成，绝不流俗。谢林有如禇遂良，柔美而有风骨。宋徽宗的瘦金体有如
富而俗的牡丹。
米尔斯坦的门e，与谢林同曲异工。谢氏长于细腻的情致，米氏体现了门德尔松与生俱
来的高贵气度，了无多愁善感；其演奏有如王羲之信笔写下的一封封家书，行云流水，
天然浑成。所到之处，皆为经典。比起谢氏的如泣如诉，米氏的柴D似乎过于阳刚一些
，但极其优雅。米氏的布鲁赫小协，倾国倾城。
假如没有米尔斯坦、奥伊斯特拉赫、谢林、海菲兹等人的存在，那么梅纽因也可算是大
师了。或者说，梅氏的贝D与科冈各有千秋。两人都跟在贝多芬后面认真追赶，科冈跑
得比较从容，梅氏有些气喘吁吁。
天才的演奏家，其演奏天才通常反过来成为作曲的障碍。典型的例子是帕格尼尼，更典
型的是李斯特。以李斯特的天赋，应该能够写出惊世之作，但其钢琴作品远不能与肖邦
相比。有趣的是，反倒是其婿瓦格纳，从李斯特的作品中受启，作曲成就非凡。其情形
有如拉赫玛尼诺夫写出帕格尼尼随想曲，远胜帕氏。
作曲与演奏，有如思想家与政治家。伟大的作曲家，虽然也长于演奏，比如莫扎特、贝
多芬，但鲜有抵达顶级。顶级演奏家，难以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同样道理，思想家与政
治家天然相克。伟大的思想家，一旦进入政治操作，必定失败。成功的政治家则通常长
于操作，短于思考。两个维度之间无法混合，不可得兼。
顶级的演奏家，有时超过作曲家的原创性，或者说，具有再创造的能力。米尔斯坦在自
传《从俄罗斯到西方》中谈到，米氏演奏格拉祖诺夫的作品时，完全不管作曲家本意，
弄得格氏当场问米氏：是否不喜欢我的表现方式？可是，彩排结束后，格氏告诉米氏说
，你爱怎么演奏就怎么演奏吧，你的方式比我的更好。
朋友推荐阿格丽奇晚年演奏的肖邦第一钢协，果然极具女性特有的细腻。而细腻，正是
肖邦作品的特色之一。阿格丽奇的肖邦第一钢协相当清丽，宛如缕缕晨曦。同样都是一
流女演奏家，听杜普蕾的大提琴会越听越敬而远之，仿佛一座正在喷发的滚烫火山，难
以靠近。而听阿格丽奇的肖邦钢协，越听越觉得可爱。
按理说，音乐远比绘画更具抽象力，更可能抵达高维境界。但奇怪的是，西方音乐史上
最神秘的作品，恰恰是巴赫的卡农，而不是后来诸如印象派、表现派、序列主义、十二
平均律、无调性之类的现代派音乐。相反，毕加索、勃洛克的立体主义绘画、尤其是达
利的超现实主义，却无意间抵达了高维的想像。
西方绘画充满不无神秘的高维想像力的作品，在西方音乐当中似乎没有对应之作。诸如
委拉斯凯兹《镜前的维纳斯》，凡高《星空》，毕加索《亚威农少女》，《哥尔尼卡》
，玛格丽特《丢失的骑师》，《眼里蓝天》，《两种神秘》等；达利《内战的预兆》，
《记忆的永恒》，《掀起海的皮肤看到躺着的狗》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