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夏天
作者:单世联 来源:拙风文化网
1914年7月上旬,茨威格是在奥地利东部的小城巴登度过的,他计划在此避暑
并完成其名作《三大师》中关于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稿子。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世
界显得亮丽而又合乎情理,就像一片可喜的庄稼。“当我今天一说起夏天这个词,我一
定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年我在维也纳附近的巴登度过的七月天。”
不是1900年,而是1914年的这个夏天,拉开了20世纪的帷幕。6月28
日,奥地利斐迪南王储在波斯尼亚被塞尔维亚的民族主义分子刺杀,因此引发7月28
日开始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这是欧洲文明的一次颠覆性转折点。流行于19世纪的理性
主义、自由主义、乐观主义都在这个夏天被葬入深渊,这就有了“昨天”和“今天”之
分。“昨天”,每个人都以单一的方式度过自己的一生,自始至终过的都是一种生活,
没有平步青云,没有式微衰落,没有动荡,没有危险,只有一种小小的焦虑和令人觉察
不到的渐渐转变的生活,一种用同样的节奏度过的生活,安逸而又平静,是时间的波浪
把他们从摇篮送到坟墓。他们从生到死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同一座城市里,甚至几乎
是同一座住宅里。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仅仅是在报纸上,从未降临到他们的面前。
“今天”,人们最大限度地饱尝了以往历史有节制地分落到一个国家、一个世纪的一切
,秘而不宣的战争,集中营,种族清洗,恐怖统治,政治流亡。这是一个在道德方面倒
退了将近一千年,在技术和智力方面取得了超越以往几百万年的业绩的世纪,个人永远
与时代、与国家休戚相关,发生在一千海里以外的事,很快会印成图片展现在我们面前
;个人必须服从集体的要求,把自己当作最愚蠢的牺牲品。命运之手随时随地会把人们
攫住,并拽到它的永不知足的戏弄之中。
关于这个即将消逝的世纪,人们不知谈论了多久。“20世纪”不只是编年史的概
念,也意味着一种与此前任何时代不同的生存经验。茨威格对19世纪或许洒落了过多
的深情,因为毕竟第一次世界大战是19世纪各种矛盾的聚合裂变;但他对20世纪的
拒绝却刻下了这个世纪的本质,这就是限制人的行动自由和减少人的自由权利,个人再
不可能拥有他曾经有过的自由。这并非是抽象复杂的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可以触摸感知
的日常经验。茨威格以一个欧洲人的眼光看,1914年以前世界属于所有的人,每个
人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根本用不着护照,或者根本就没有护照这一
说。但高涨的民族主义使得世界失常,个人不再享有信任和尊重,出国得填一百多张表
格,早先对付罪犯的一切侮辱性手段,现在都用到每一个旅客身上:他要交出左面、右
面、侧面、正面的照片,头发要剪短得看得见耳朵,还必须留下指纹,起初只要拇指,
后来是所有指头,此外还要有健康证明、注射防疫针证明、警察局证明、赋予税证明、
外汇证明、推荐信、出国邀请信和亲戚的地址、品行鉴定和经济担保书等等,一大堆表
格只要丢失了一张,就等于丢失了自己。从自由的“昨天”过来的茨威格正是在这些现
在已不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手续中发现,人的尊严在这个世纪失掉了多少。每个人得花
很多时间去研究官方规定,而不是去阅读文学或聆听音乐;到了一个新的国家,第一条
路不是博物馆或风景区,而是去领事馆或警察局领取“居住许可证”;朋友们在一起不
是谈论波德莱尔的诗,而是交流自己出境的过程,打听是申请旅游签证还是长期签证;
以致认识一个可以使你缩短在领事馆排队时间的女办事员要比认识一个像托斯卡尼尼那
样的音乐家或像罗曼·罗兰那样的作家更为重要。人们不停地受到盘问,登记,编号,
检查,盖章。如果说从前的人只有一个躯体和一个灵魂,那么如今还得有一个护照,否
则,他就不能像人一样受到对待。在原子弹和集中营的阴影下,这当然是小得不能再小
的事,但正是这些细小的症状,记录着这个精神失常的核武器世纪。
在1914年以前那个“黄金时代”,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中体验过生活的甜
美的茨威格,实在无法忍受这“漫长的黑夜”,1942年他焦急地先他人而去。此前
两年他写成自传《昨日的世界》,把1914年那最后的夏天永远地烙印在文明的记忆
中:那是最典型的夏天,巴登的一位种葡萄的老农仿佛有一种终结感:“像今年这样的
好夏天,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过了。如果天气一直这样好下去,那么我们今年的葡萄
收成将会比任何时候都好。人们将来还会想到今年的夏天。”
在20世纪最后一个夏天,我以秋肃和冰封重塑过的感官和心灵来想象1914年
的那个夏天。
原载《南方周末》1999年8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