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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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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寄给你一封信的抄件,是马鲁罗儿子夭折的时候,我写给他的。人们说,儿子的死,
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接受!这封信中,我没有遵从我们习惯的程式,也不觉得应该对他和
言细语,因为这个人更该受到训斥,不配得到安慰。一个人受到刺激,几乎不能承受深
重的打击,必须慢慢恢复,直到痛苦渐渐平复,或至少是不像起初时那样激烈。可是对
崩溃而大哭的人,有责任直接呼唤他们恢复正常,教导他们,眼泪在何种程度上可以显
露出荒唐 。
“你在等待安慰吗?可是你接到的却是斥责!为孩子的死你表现出如此的怯懦?要是失
去一个朋友你会怎么做呢?你一个儿子去世,他前途未定,年纪尚小;他仅仅是失去了
一段短暂的时间!我们自己才是自寻痛苦的原因,焦燥地抱怨命运,即便是毫无道理,
就好象她的作用不是给我们提供抱怨合理的理由;而此刻的你,诸神可鉴!,原本在我
看来是即便在实际的灾祸中也是勇敢的人,尤其是在这种虚幻的不幸中,由于纯粹为了
遵从传统而哀号!… … 即便是你遭受不幸是失去一个朋友(这是不幸中最大的厄运)
,即便是这样,也应该运用所有的力量表现出,曾经拥有的快乐,大于此刻失去朋友的
悲伤。然而有很多人,不懂得评价所赐予他们享受的全部美好。这种痛苦除了别的缺陷
,还有这种:不仅显示得毫无用处,还是不知感恩。因为你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就意味
着他的作为都无效了吗?那么多年的一起生活,私密受益的共享,难道就一点收效也没
有?朋友去世了,那么友谊也去世了?如果曾经享受过的共同生活什么用处也没有,那
你现在失去了他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相信我,我们爱过的那些人, 即便是命运夺走
了我们的相伴,依然会把重要的部分留在我们心中;曾经的时光属于我们,因为任何事
物都不比过去所享受的更安全。因为我们总是期待未来,对过去曾经的给予就表现得不
知感恩,就好像未来(倘若我们能到达那里的话)不会快速地变成过去。一个仅仅享受
当下的人,不懂得给存在的益好处正确的价值;不管是未来还是过去, 都能给我们以
满足,前者给我们期望,后者给我们回忆;只是一个是不确定的,而且还可能是实现不
了的,而另一个则是永远不能不发生了。我们竟然不看重那些我们最确定的事情,是何
等的疯狂?我们要对曾给予我们享受的一切都表示满足,除非我们的精神是漏底的破篮
子,一头进,一头出!
“有无数榜样,他们失去了年轻的子女,都不流一滴眼泪,从葬礼回来,就到元老院,
或别的公共机关,立即投入工作。这样做就对了:首先,因为悲痛是没用的,无济于事
的;其次,我们哀怨对某人发生了一件对所有人都必然发生的事,是不公平的;第三,
因为没有比恋念更愚蠢的悲哀方式——感觉思恋和哭泣死亡几乎是同一件事!正是因此
——因为我们要在逝者后面紧紧跟随——我们要表现出更大的灵魂意志。瞧瞧吧,时间
流逝得多快,我们以全速经过的那一段又是多么暂瞬,想想吧,所有的人类,都涌向那
一点,他们之间的间隙短而又短,即便是在我们看来,似乎显得漫长:你以为死了的儿
子,只不过是比你出发的早了一点儿!有没有更愚蠢的,因为在一个你也要做的旅行中
他提前点儿走了而哭泣。有人会为了肯定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哭泣吗?如果我们想让人不
死,就是在自欺欺人。有人会为了他总说是不可避免的什么事儿而哭泣吗?那个因为某
人死亡而悲伤的人,是在悲叹人的存在。我们谁也逃不脱同一个规律:有生就必有死。
我们出发的时间不同,终点却对人人都相同。我们生命的第一天到最后一天的空间长短
不确定且不同:如果想到各种疾病,甚至一个孩童的命都嫌长;如果我们想到时间的飞
逝,甚至一个老人的命也嫌短。我们没有什么不是不确定的,不是幻化的,比时间本身
还要倏忽而逝的;人的一切都会变化,假使命运愿意,都会化成反面;在人类存在的巨
大漩涡中,唯一确定的就是死;尽管如此,所有的人都抱怨这个唯一的谁也不欺骗的东
西!
“‘可是他还是个孩子呀!’好吧,我并没有说还不如尽早就离开此生。可是让我们来
观察一个长寿的人,看他优越于一个孩子的时间多么短暂。时间之深广,如同宇宙之广
袤,比较一下我们称之为人生的、渴望的、拼命延长的时段就会立刻想象出它渺小得多
么可怜。而这短瞬的一生中,又有多少不带着眼泪和痛苦?其中,有多少里面没有对过
早死亡、疾病的恐惧?哪一段时间里没有缺乏经验的碌碌无为?一半的生命我们用去睡
觉,外加上受苦,疼痛,危险,你会看到即便是一个足够长的生命,真正堪称生活的那
段是多么的稀少。谁敢保证,让你的孩子更快地、在厌倦了这个过程之前就离开,不是
件更幸福的事呢?生活本身,非好非坏,就是个遇见好与坏的处所而已。因此,他什么
也没有失去,只是失去了偶然性——而且不成功的可能更大!他有可能会成为一个文质
彬彬的人,有可能在你的引导下,会变成一个有出色人格的人;但是也有可能(诚属担
忧的理由!)会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浑浑噩噩。你不见所有那些年轻人,世家子弟,纯
粹为了肆意妄为,到角斗场里去比武 ?你不见另外的那些,不干别的,而是刺激起自
己和别人的最低级的快感,滋意放浪,终日沉湎酒色,和别的惊世骇俗的变态?这些事
例,让你明显地更有理由担忧而不是期待。所以,不应该是你自寻痛苦的理由,也不要
因为你的叛逆情绪而放大那个不过是小小的挫折。我并没有激励你,让你用巨大的努力
来反应:我没有把你的情况想得那样糟,认为是你的责任,采用所有的道德力量来对抗
这境况。实际上,你儿子的死亡不是真正的伤,而仅仅是抓痕,是你自己才把抓痕变成
伤口。我毫不怀疑哲学对你有巨大的用益,当你有一天能够平静地想起,你的孩子在死
的时候,他比父亲更了解灵魂!
“难道说这意味着我在说服你,要心硬如铁,板起面孔,即使在葬礼上,也不感到一点
点灵魂的压抑吗?绝对不是!用看活着的亲人一样的眼光看待死去的亲人,或与家人分
别毫不动情,不是证明有美德,而是没有人性。然而,即便是我想这样作,想禁止那些
感情,大自然有她的规律,尽管我们想抑制眼泪,它们也会流下来,使精神放松。我想
要的是,任凭泪水流淌,却不崩溃地痛哭;我们只是符合感情尺度地哭泣,而不是顺从
传统。不做作地延长我们的悲哀,不是将其抻拉到普世的水准。炫耀痛苦,对我们要求
的比痛苦本身要更多:孤自一人,我们的悲伤是什么程度?!当人们知道有人在听,就
哭得更起劲,而当独自而处,则无声无息,安安静静,只要一看见别人接近,便立刻涕
泪滂沱;在这时候,才想起来,垂胸顿足,撕扯头发(这事在没人的时候来做可以更随
心所欲!),要死要活,床上打滚,没有了观众,痛苦立即消失了。就像别的事情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是随大流,模仿别人的恶习,我们的行为不是按照其所应该,
而是按照习俗。我们抛弃自然规律,而从信人群的标准!而人群这个不称职的顾问,在
这种事情和其他一切事情上有反复无常的模式。当他们见到有人以勇气忍受痛苦,就说
他没有人性,没有人心;当看到有人倒地死抱住尸体,就说他娘气,懦弱。事实上,一
切都应该以理性的标准来衡量。没有比想用悲哀沽名钓誉,比炫耀流泪,更愚蠢的事情
;我以为,一个智者的眼泪,是可以流的,自然而然的流。我就来给你解释这里面的区
别。当我们得到一个人去世的悲痛的消息,当我们把就要火化的尸体拥抱在怀里,泪水
会因自然的需要而涌出,流淌,是精神受到巨大痛苦而触发,震撼我们的整个身体,眼
睛也会受到压迫,流出平常在里面液体。这些眼泪受压力而流出,即便是我们不想那样
作。这与我们回忆起过世的亲人而听任流淌的眼泪是不同类型的:当我们重新想起他们
的音容笑貌,亲切的生活细节,悲伤中有一丝甘甜,于是眼睛放松,仿佛从中得到满足
。这种流泪,我们赞同,其他的,是我们受压迫而挤出来的。所以,没有理由根据有人
围着你,座在你身旁,而强忍眼泪或纵情痛哭:从来没有比把眼泪当作(不管是流出来
与否)表演的道具更丢人现眼的事了!要听凭它们自然而然地流淌。可以哭泣而不失平
静端庄;有许多智者哭泣,却不但不失权威,反而以他们的举止,彰显出人性和尊严。
我再说一遍,完全有可能做到,顺从天性,而同时又不失仪态。我见过有人参加亲戚的
葬礼令人敬重,脸上是对逝者深爱神情,但是一点也没有做作的悲哀:总之是一种真情
流露所要求的行为。即便是在悲痛中也要保持肃穆;智者应该象在其他事情上一样,应
该保持庄重,流泪也要有恰当的分寸。愚昧的人,不论快乐和悲伤都是过分的夸张。
“要接受不可避免的,安之若素。莫非是发生了什么超乎寻常,前所未有的事情?有多
少人正在备办葬礼,置办丧服,多少人儿子已经死去现在正哭泣?当你想到他死时还是
个孩子,你也要想到他是个人,只要是人便被打上不确定的印迹,一个人,命运随心所
欲,想不让他活到老,就得告别此生。只要有机会,你要经常地说起他,尽量地保藏你
的回忆,这种回忆越是反复地出现,越会不带苦涩;总是被悲伤的人陪着谁也不愉快,
任何人也不能在悲伤中度过一生。他的话语,他儿童时的玩耍,如果当初你曾经是快乐
地听着看着,就要反复经常地回忆起,坚定地说,他完全可能实现了你作为父亲的精神
里所设想到的一切期望。忘记亲人,把怀念和身体一起埋葬,泪如泉涌,却对去世的人
忘得干干净净,只显露出非人性的灵魂。这种感情是禽兽特有的,爱到极点,爱到疯狂
,可是当伴侣一死,爱情便无影无踪。这种态度,不是一个明智的人的特性,他保存怀
念,但平息悲伤。
“我无论如何不能同意麦特罗多洛说的,悲伤里固存着某种形式的快感,这种快感应该
与悲伤同时获得。此处我引用他写给妹妹的信中的原话:‘在痛苦中有某种快感同时产
生,须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捕捉’。我不怀疑,这些话你连想都想不到。还有比这更没有
尊严的没有,在痛苦中感到欣快,说得更明白一点,就是借助痛苦,在泪水里寻求满足
?而正是这些人,当我们说要么在我们的精神中不接受痛苦,要么尽早地从中把它驱赶
出去,就指责我们心狠,批判我们的原则的僵硬。哪样更难以置信,更非人道:朋友死
了感觉痛苦,还是那种把痛苦当成为快感的原因?我们的原则是完全正确的:当我们以
泪水向感情献了祭,已经,暂且用这个词,“洗涤”去悲伤,必须不让精神沉浸在痛苦
中。而伊壁鸠鲁派们却说我们应该把痛苦搀合上快感!这就如同哄孩子他一块糕,不叫
婴儿哭给他喂瓶奶!就连亲生儿子在火化的那一刻,或是一个朋友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
候,他们也不愿意停止一下快感,还要把痛苦变成刺激!哪样更正确:消除精神的痛苦
,还是用快感陪伴痛苦?‘陪伴’?何止如此:生发于痛苦本身!有某种快感的形式是
悲伤所固有的,麦特罗多洛说。我们,斯多葛派,会说这是正确的,而你们,伊壁鸠鲁
派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对你们来说,没有别的善,只有一个就是快感,只有一个恶,
就是痛苦:既然如此又怎么可能将善与恶联系在一起?可是,就算我们想象它能:难道
这是展现它的最好的时机?咱们来仔细找一找痛苦的附近有没有什么让人欣慰和快感的
?有些药物,用在身体的某些部位是健康的,而不能用在别的部位,因为恶心和有失体
面;一种治疗程序,在身体的某些部位是有益的,而因为伤创的位置不顾羞耻,就成了
不合时宜的:你们想用快感医疗痛苦,难道就不害臊吗?痛苦是必须用最大的尊严来医
治的创伤。最好让我们说明,一种坏的感觉,如何不能影响已经死去的人,而是只能影
响到没有死的人。任何东西,我重复一遍,都不能伤害一个已经无所存在的人;假使有
人被伤到,是因为他还活着。你想象一下,哪样能对某人造成伤害:已经不存在,还是
尚且存在?一个人不能自我折磨,既不因不存在(因为他谁也不是,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也不因存在,因为他不懂得死亡的主要障碍,也恰恰就是不存在。我们对一个想念
稚嫩年龄就夭折的儿子而哭泣的人说:在存在的暂瞬这一点上,所有的我们,不论年轻
年老,与宇宙相比较,都一律平等 。整个的时代交替中,我们所轮到的一份微乎其微
,即便是微小,终归也是一部分,我们生命的时间实际上就等于无。可是,噢,人类的
疯狂!,我们却对如此空无的一生有那么壮伟的宏图!
“我给你写这封信,不是因为你在等待我的某种安慰,这已经迟了,(我深知你已经决
定读还是不读),我是为了批评,因为你忘记了曾经的自己,尽管是很短的时间。也是
为了劝告你,在未来获得更多的勇气去抗拒命运,把命运的打击不仅看作是种可能,而
且看成不可避免,接连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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