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病人,分裂症病人,特别的、严重的分裂症病人。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自
己,承认和直面自己的病情,因为我必须知己知彼,坚决不能在人前暴露病态。我想,
这也是我较其他人更加明智的地方吧。
洪亮早就确定我是特殊的精神分裂症病人,所以,六年前,在我第二次被人送进精神病
院的三个月后,他从我的主治医生变成了我的保护神,我的合法同居者。对, 我们只
是合法的同居者,不是好炮友,也不是情同鱼水的恩爱夫妻——虽然,我们彼此间有着
鱼对水和水对鱼一样的意义。这个事实,是我半年前读了洪亮的日记后 才知道的。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算得上模范夫妻。虽然,洪亮以他的专业知识为理论依据,
以不能将病患遗传给子孙为由,剥夺了我繁衍的权利,使我平添了痛苦和忧 伤,但是
,他对后代认真负责的精神和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使我对他产生的敬仰和感激之情远
远地超过了我的痛苦和忧伤。可能是特殊的成长历程和特殊的情商所 致,我始终觉得
孕育生命是极其神圣的使命,也是男人女人性爱的前提。我时常偷偷地想,如果和盛军
恋爱之前我就拥有了这样的理念,一定可以避免那些悲剧的发 生,可以改写我的青春
史,也可以改变我生命的走向。对我来说,这个想法就像传说中负责行刑的魔鬼,每一
次到来都会带着千万只活力十足的蚂蚁,让它们在我的 心头爬来爬去,挠来挠去,刨
来刨去,啃来啃去。直到我不堪折磨,直到我痛不欲生,直到我几欲撕开胸膛,扯出心
脏,让自己死而后已的时候,它才用紫黑色的舌 头舔着腥红的嘴唇,心满意足地背转
身去,统领浑身是血的蚂蚁们渐渐地远去。我从来没有对洪亮说过这件事,但我想,他
一定深深地了解并理解我的痛楚,所以才 会附和我的想法,成全我们的少性婚姻。
说起来,洪亮不够睿智,也不够大气。他不该以要好好爱我、照顾我、保护我为名,让
我成为一只被圈养在婚姻中的小白鼠,他更不该以感谢杨阿姨把我当作女儿为 由,让
我糊里糊涂地成了他和杨阿姨密切交往的纽带。如果,洪亮直接告诉我,我是精神分裂
症病人中一个举世难得的特例,他希望通过对我病情的研究突破精神分 裂学现有的局
限,写出骇人听闻的论文,获得一鸣惊人的效果,我想我会全心全意地配合他的研究,
并和他一起记录、分析和总结,以取得真正的第一手资料。如 果,洪亮直接告诉我,
他对杨阿姨的感情超越了感激的范畴,他是把杨阿姨当作他的梦中情人来对待的,就算
我会吃醋、就算我会嫉妒,我也会因为既热爱杨阿姨也 热爱洪亮而包容和体谅他,并
为他对杨阿姨的不欲而爱而感动。
我这样说,不过是自我安慰和自我解嘲。我的心里明明白白,洪亮不是不够睿智,也不
是不够大气,他只是不够爱我。说得更直白一点,他只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他 从来
就没有爱过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比被父亲抛弃、被盛军欺骗、被叶青伤害、被
肖局长和黄总编送进精神病院更加令我无法忍受。可是,被父亲抛弃时我 可以毅然决
然地离开家,被盛军欺骗后我可以毅然决然地离开他,被叶青伤害后我可以毅然决然地
屏蔽一切和她有关的信息,被肖局长和黄总编陷害后我可以毅然决 然地奋起反击,被
洪亮狠狠地伤害后呢?我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比
先前更加努力地关心他、体贴他,甚至主动要求做爱。与此 同时,我还要更加虔诚地
为杨阿姨祈祷,期待她的胃癌奇迹般地消失,期待她的身体奇迹般地康复。
在此之前,我从来都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懦弱和卑微,我也不知道,我之所以能够在商海
中踏浪高歌,叱咤风云,都是因为有我和洪亮的婚姻作强大的后盾。当我意识 到婚姻
对我的重要性之后,我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和卑微;当我发现自己的懦弱和卑微之后,我
对洪亮的怨恨变成了我对他的紧张和依赖。我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 坚决不能感情
用事!坚决不能失去婚姻!要顾全大局,要努力地让洪亮爱上自己!
一向趾高气扬、自信爆棚的我,此时才明白,活了三十多年,除了这场婚姻,除了小白
鼠的身份,除了大把的金钱,我竟一无所有!除了怀恨在心和忍气吞声,我竟一无所能!
我也无数次幻想过,我要用洪亮的日记扇着他的鼻子,笑着对他说:“洪亮,恭喜你!
你亲手培育的小白鼠已经成精了,她要替所有被你残害过的小白鼠向你讨个公 道,你
将为你的恶行付出惨痛的代价。”然后,我要极其暧昧地把那本日记塞进他的怀里,再
轻轻地拍一拍他的胸膛,然后奋起一脚,将他踢出家门。可是,事实 上,每一次“奋
起一脚”之后,我都会浑身颤抖地瘫倒在座椅上,一边默默地流泪,一边无助地嘟哝,
“不行,不行。我不能没有洪亮,我不能没有家。”
我确实不敢想象,如果没有了家、没有了洪亮做我的后盾,我还能凭什么在姜行长之流
的面前淡定自若地摆出女王的架势,让他们望而生畏,让他们满怀敬意。
我一边对自己的懦弱、卑微和不自信深感不齿,一边不停地安慰自己:所有的女人都是
懦 弱和卑微的,都会为自己深爱的人放下所谓的原则和尊严,除非她一点也不爱他时
,她才不得不成为不可一世的勇士。你成不了勇士,说明你还爱他。有爱就好!这 世
上,还有什么比爱更值得让我们放下自己,还有什么比爱更值得让我们委曲求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