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形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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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玄·
雕塑家用石块和泥巴创造艺术品,但是真正的艺术家并不是如孩童一般玩泥
巴,他在这形而下的泥巴中贯注了自己的形而上的思考。同样,色彩与线条、旋
律与和声、语言与词句……等等也不是那些优秀的艺术家的玩具,他们用这些形
而下之物构建艺术品,在具象以及非具象的艺术品中同样贯注了艺术家的形而上
的思考,并用自己的作品使欣赏者沉浸于深刻的审美情境中,从而引导欣赏者也
作形而上的思考,思考人生与人性、社会与历史、宇宙与无穷。
法国作曲家瓦格纳说:“音乐所表现的东西是永恒的、无限的和理想的。”
音乐的旋律与和声等等,都是形而下之物,瓦格纳的音乐当然也是如此,但
是,瓦格纳却要用这形而下之物把欣赏者带进音乐的审美情境中,并表现“永恒
的、无限的和理想的”,这永恒、无限与理想都不是具象的,更不是形而下之物,
表现永恒、无限与理想,就是引导欣赏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德国浪漫主义理论家弗·施莱格尔说:“诗的应有任务,似乎是再现永恒的、
永远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西方文论选》下,P327)弗·施莱格尔当然
并不认为凡是诗都能“再现永恒的、永远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而是说诗的
“应有任务”,就是说,凡是好的诗,卓越的诗篇,应该用语言、词句,包括文
字等等这些形而下之物把读者带进诗的深刻的审美情境中,“再现永恒的、永远
重大的、普遍美的事物”,即引导读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作曲家瓦格纳与理论家弗·施莱格尔是从艺术创作的角度认为艺术家应该创
作出表现永恒与无限的艺术作品,欣赏者从这样的作品中当然也总能使自己沉浸
于审美境界中去寻绎永恒与无限,作形而上的思考。
因此,卓越的艺术作品,诗歌、音乐、绘画、雕塑、戏剧、舞蹈……等等,
总能在将欣赏者带进艺术作品所确定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欣赏者去思考人生
的大问题,作形而上的思考。
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可为例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诗人在对自然和人生进行形而上的思考。“江畔何人初见月?”这是问人类
之“初”;“江月何年初照人?”这是问自然——“江月”——之“初”;“人
生代代无穷已”,这是人类的无限;“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是自然的永恒;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这是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闻一多评论
这首诗曰:“更敻绝的宇宙意识!……在神奇的永恒面前,作者只有错愕,没有
憧憬,没有悲伤。……‘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
‘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闻一多《宫体诗的救赎》)诗人(张若虚)
在作形而上的思考,也将欣赏者带进了深沉的审美意境中,使欣赏者(这里是闻
一多)也随同诗人一起作形而上的思考。因此,这首诗被闻一多誉为“诗中的诗,
顶峰的顶峰”。
任何艺术,都不能表现一切,都不可能表现全部生活,而只能表现生活的某
一个或某几个侧面,只能表现有限的部分生活,即使是长篇小说,也不能表现生
活的全部。《红楼梦》被称为“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但也只能写出贾家若干
年内发生的几件事。但是,艺术却企图通过“有限”去表现“无限”,通过实写
出来的“有限”去表现虚写的“无限”。“满纸荒唐言,一把心酸泪。都云作者
痴,谁解其中味?”从《红楼梦》这部具体作品看,这“味”就是曹雪芹中对短
暂人生悲凉况味的感悟,是曹雪芹对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曹雪芹对人生意义的
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如果我们如看热闹一般只是“欣赏”贾家的那几段家事,
那真是辜负了曹雪芹的一片苦心了。
不仅整部《红楼梦》,即使其中林黛玉的一首《葬花辞》,曹雪芹也同样要
引导我们去作形而上的思考:
“……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
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天尽头”,那是无限远的地方;“香丘”,那是美丽事物死亡的象征;
“质本洁来还洁去”,是林黛玉,也是曹雪芹对于自己人生本质之美的确信,但
是“质洁”如林黛玉(以及曹雪芹)为什么命运如此悲惨?林黛玉(以及曹雪芹)
似乎没有找到答案,因此,林黛玉(当然也是曹雪芹)对人生发出了根本的疑问。
作者在作形而上的追问,也在将读者带进优美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读者去追寻
人生的意义,引导读者作形而上的思考。
优秀的音乐作品的停顿处恰如书法、绘画以及篆刻作品的留白,常常具有极
端的重要性,那“弦凝指咽声停处”,却“别有深情一万重”(白居易《夜
筝》)。“此时无声胜有声”(《白居易《琵琶行》》正如“无画处皆成妙境”
(笪重光《画筌》),那“有声”就是“形而下”,那“无声”处则给欣赏者以
思考的空间,欲将欣赏者引入形而上的思考。在“无声”之时突然“银瓶乍破水
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东船西舫悄无言,
唯见江心秋月白。”(白居易《琵琶行》)为什么“东船西舫悄无言”?因为欣
赏者沉浸在深深的思索中……
“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钟嵘:《诗品》)“耳目之内”的对
象是形而下之物,“八荒之表”则是形而上的永恒与无限。艺术家借助于形而下
之物(“耳目之内”的对象),却要将欣赏者之“情”引向“八荒之表”,引向
无限与永恒。因此,卓越的艺术家从来不局限于具体物象的描绘(“耳目之
内”),而总是要在有限的画幅、有限的一段旋律、有限的文字中表现无限
(“八荒之表”),在把欣赏者带入深沉的审美意境的同时,引导欣赏者走向形
而上的思考,思考人生的真谛,人性的本质,思考社会与历史,宇宙与无穷。
经过历史长时间淘洗的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总是能吸引人去反复欣赏的,在
反复欣赏中去加深理解。
理解什么呢?艺术史上一切真正称得上伟大的艺术品,当人们欣赏它们的时
候,总是使欣赏的主体在审美情感的推动与参与下,引导人去理解、思考爱与恨、
生与死、欢乐与痛苦、幸福与不幸,去思考这些后面的人性的根源,思考这些后
面的时代的、社会的内容,去寻求生活的底蕴与使命,寻求生命的价值,一句话,
去思考、理解、寻求生活的本质,寻求人自己的本质。这就是形而上的思考。
我们知道,上帝是无限的、万能的。不过,费尔巴哈论证了上帝的“属神的
本质不是别的,正就是属人的本质,或者,说得更好一些,正就是人的本质”
(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因此,上帝的无限与万能不过是人类本质的
无限与万能的神学反映,实际上,上帝就是人。诚然,人的个体生命是渺小的、
有限的,但是人的类本质却是无限的,每个人都是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与其类本
质的无限性的统一。这种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与人的类本质的无限性的统一,乃
是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矛盾。
人类的无限的本质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体愈加完善地表现出来的,
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体逐步接近自己的,是通过一代一代非常有限的个
体来完成自己的。我们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性实存的有限性,因而总是祈望着突
破有限,向往着、憧憬着、追求着无限,人总是在自己的有限性中去追求无限。
人的个体性实存,即我们个人,是有限的,短暂的,这种“无常”,在艺术
中,就表现为对于人生短促的慨叹,而这种对于人生短促的慨叹恰正是对于自己
无限本质的憧憬与向往,从而形成了艺术中的对于形而上的艺术意境的追求。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短短四句,没有华丽的词藻,却既使人感到时间的
悠远,又使人体验到空间的无限,把欣赏者带进深沉的形而上的审美意境之中。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的深刻的时代背景与复杂的人事纠葛;陈子昂当时遭受压抑,怀才不
遇,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深感前途茫茫,似已陷入绝望境地,这些,都应交给
文学史家或传记作家,我们只就诗中的时空意识与诗人的人生慨叹略作申说。
比起空间的无限与时间的永恒,人生是如此短暂。陈子昂临风远眺,俯仰天
地,思如潮涌,悲怆沉痛,感慨万端,想那茫茫天地,悠悠宇宙,人生不过百年,
且渺小无助,怎不叫人慷慨悲吟,“怆然涕下”?诗人将读者带进一片雄浑浩瀚
的境界,带进苍凉悲壮的氛围中,使欣赏者不得不与诗人一起,深深地思考须臾
与永恒、人生的短暂与时空的无穷。
这种人生短暂的悲凉之感在许多优秀的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
《红楼梦》中的贾家正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时,在“繁华丰厚中”,
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这是为什么?因为“屡与‘无常’觌面”(见鲁迅
《中国小说史略》)。正是“无常”,即人生之短暂,才使“悲凉之雾,遍被华
林”的。
王羲之《兰亭序》:“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
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王羲之“仰观俯察”与文人雅士“极视听之娱”之
时,想到“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想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于是发出了人生的感喟:“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
今之视昔,悲夫!”不觉“感慨系之”,“岂不痛哉”!
人的无限本质正是通过有限的、渺小的个体愈益完满地表现出来的。因此,
对于人生短暂的感慨,恰正是我们有限的、渺小的个体对于自己无限本质的追求
与向往。
老子所谓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那“大音”之所以“希声”,“大象”
之所以“无形”,就因为这是形而上的“感觉”。因此,优秀的艺术作品不仅要
用形而下的手段去塑造具象的、非具象的“形象”,而且要用那具象的、非具象
的“形象”去引导欣赏者作形而上的思考,去思考人自己的本质,思考自己的使
命。它使人在灵魂深处去思考人生的大问题,将欣赏者带进深刻的审美体验中,
这样的艺术才具有一种持久的魅力。
贝多芬在谈到自己的音乐作品时这样说:
“晚间我惊奇地静观太空,见那辉煌的众星在它们的轨迹上不断运转,这时
候,我的心灵上升,越过星座千万里,直上升万古的泉源,从那里天地万物涌流
出来,从那里新的宇宙万象将要永远涌流,有时我试图将我沸腾着的激情谱成音
乐……”(“音乐译文”1980年1月)
看来,贝多芬的交响曲正如瓦格纳所言之“音乐所表现的东西是永恒的、无
限的和理想的”。我们在欣赏贝多芬的交响乐时,不只是聆听其优美的旋律与和
声等等这些形而下之物,我们还在思考历史与人生。那霹雳般的音符敲击着我们
的心弦,让我们思考人类的命运;思考什么才是人类真正的英雄,感受斗争的悲
壮与斗争胜利的喜悦;思考青春与生命,青春的美好与生活的欢乐,对爱情的憧
憬与梦幻般的陶醉;贝多芬的理想是要让“亿万人民,拥抱起来”,要我们“向
星空外去寻找”;这种对于人生大问题的思考不都是人对于自己的的无限本质的
追求吗?而这种思考与追求又与乐声唤起的深刻的人生体验不可分地交融在一起,
与深刻的审美体验交融在一起。精神似乎已经超出了尘世,进入永恒。“有限”
的“我”在追求“无限”。聆听贝多芬以及其他那些伟大的音乐家的作品,欣赏
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形而上的思考充溢着我们的心房,使之“精骛八极,
心游万仞”(陆机:《文赋》),我们心灵仿佛飞到了九天之上去探索那无穷的
宇宙。
这样的艺术品,方可冠之以优秀和伟大;创作了这样的艺术品的艺术家,方
可冠之以优秀和伟大。
2011年7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