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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谈起辛弃疾 by qicheji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Jan 6 12:51:56 2011, 美东)
谈起辛弃疾,通常人们都会想起他的词,都会用“豪放”一词来形容他。这样的概括,
就好像一说到法国人就“浪漫”,说德国人就“严谨”一样,是非常非常粗线条的。粗
线条当然不意味着完全不正确,但是如果满足于粗线条,就不可能真正立体地了解一个
人。而要从细节来了解辛弃疾,就首先要谈到他和宋代理学的关系。
虽然几乎没人真正了解理学究竟为何物,但是人人都会不假思索地把理学和“万恶”的
“封建礼教”相联系,似乎中国所有的问题,都是理学家们带来的。而首当其冲担受这
个罪名的,无疑是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朱熹。如何为理学正名,当然不是本文的目的,
不过大家需要了解的是,朱熹的思想在其有生之年并没有受到朝廷的器重而成为正统的
意识形态,恰恰相反,包括陈来、田浩(Hoytt Tillman)等中外学者都早已指出,由
于当时复杂的政治斗争,朱熹的学派受到了很大的压制,甚至被称为“伪学”。在朱熹
过世之时,很多人包括门生旧友都不敢送葬。而有一位朱熹生前的好友,慨然题写了“
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如生”这十六个字来赞美刚刚西去的理学大师。
此人,就是辛弃疾。
辛弃疾对朱熹的这番赞誉,和理解他自己的词有什么关系?辛弃疾的弟子范开曾经这样
说他的老师:“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所谓气节和功业,一般都会
理解成为辛弃疾的渴望抗金的雄心。这自然不错。从陶渊明到李白到辛弃疾,对功业的
态度有着一个很明显的变化,就是从陶渊明所谓的“隐逸”,到李白的半遮半掩在自称
要“功成身退”的同时又整日哀怨地自比被流放的屈原崔骃,最后到辛弃疾明确地宣称
“功名本是,真儒事”。这样的一个转变,在我看来是和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潮有所联系
的。魏晋的隐逸成风,唐朝的道教侠风,都对陶渊明和李白对于功业的态度或多或少有
着影响。而有宋一代,北宋词人代表苏轼就与政治有着极为密切的关联,壮年时的他也
曾豪言“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为君王出谋划策以泽被百姓
,显然是苏轼的愿望。苏东坡九岁时读《后汉书•范滂传》时,曾对母亲说:“
我如果做个像范滂那样的人,您会同意么?”苏母回答说:“你能做范滂,难道我不能
做范滂的母亲么?”这是一则著名的故事,年幼的苏东坡以慨然赴死的东汉名臣范滂为
榜样,而没有对母亲说自己长大要成为司马相如那样的文人,这足以说明对于苏轼来说
,最初的理想抱负正在于治国。
在这一点上,辛弃疾和苏轼是一脉相承的。辛弃疾强调自己的理想就是“为祖宗、为社
稷、为生民”。这样的抱负显然和北宋理学家张载著名的“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
平”相呼应。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和主张通过格物致知以治国平天下的朱熹是好友,从
而对朱熹有着如此高的评价。而宋代理学对他的影响,首先体现在辛弃疾的诗歌上。
尽管一般人们都自然地认为辛弃疾是个词人,但是其实他的诗歌创作也并不少。辛弃疾
说过:“饭饱且寻三益友,渊明康节乐天诗”。陶渊明和白居易的诗歌以平淡浅显著称
,这自不待言。而这康节,乃是北宋著名的理学家邵雍。邵雍的学问以象数为主非常玄
妙,但是他写诗却是走的极其平易的路子。其著名的诗集《伊川击壤集》中的几乎每一
首诗歌都直抒胸臆而浅显易懂,例如其《人生一世吟》:“前有亿万年,后有亿万世。
中间一百年,做得几何事?又况人之寿,几人能百岁?如何不喜欢,强自生憔悴。”
虽然后人对于邵雍这样的诗歌风格颇有微词,例如黄周星就认为“宋人用于讲学,而诗
入于腐”,但是这足以证明邵雍这一路诗歌风格和理学之间的联系。北宋理学的代表人
物二程兄弟曾指出,对于“诗”理解最深的不是别人,而是孟子。众所周知,孟子常常
用“诗”来阐明自己的看法以更好地游说君王。因此,对于邵雍、二程等理学家来说,
直白地用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想法,是理所当然之举。朱熹在南宋同样和北宋的先驱们相
呼应。他说:“诗须是平易不费力,句法混成。”不费力,那如何写好诗歌呢?朱熹说
:“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
下如何耳。”也就是说,志向的高低决定了诗歌的好坏。辛弃疾的诗歌也正是这一风格
的反映。看他的一首诗歌“屏去佛经与道书,只将语孟味真腴。出门俯仰皆天地,日月
光中行坦途”,这分明就是邵雍诗歌的翻版:不但直白绝无佶屈聱牙之语,而且明确表
明了其对于《论语》和《孟子》的喜爱和追求儒家境界的志向。
了解辛弃疾的诗歌与理学家们对诗的主张之关联,对于理解他的词有着直接帮助。将诗
歌写得浅白的辛弃疾,为何又将词写得充满典故而难以理解呢?张炎说得好:“辛稼轩
作豪气词,非雅词,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这番话的重点,在于“
戏弄”两字。如果说辛弃疾写诗歌是体现了“言志乃诗人之本意”的理学家讲学精神,
那么他写词则更多的是在“游戏”。范开说“(公)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耳”
,也正是把辛弃疾写词说成是他排泄情绪而作乐的一种工具。看辛弃疾的这阙《糖多令
》:
“淑景斗清明。和风拂面轻。小杯盘、同集郊坰。著个簥儿不肯上,须索要、大
家行。
行步渐轻盈。行行笑语频。凤鞋儿、微褪些根。忽地倚人陪笑道,真个是、脚儿疼
。”
这般轻快的词句,可以让人感到词人在春天“游戏”的心情。当然,可游戏并不仅仅是
心情,更可以是文字和学识,因此他才在词里玩弄各种典故,做到了“无意不可入,无
事不可言”。南宋人汪莘说:“唐宋以来,词人多矣。其词主乎淫,谓不淫非词也。”
所谓淫词,自然是传统描写情爱相思的“婉约”词。如果说传统的词以情爱为正统,那
么辛弃疾用典故“写其胸中事”的做法,其实可以视为对传统的反叛和“戏弄”。明人
徐士俊说“余谓正宗易安第一,旁宗幼安第一”,把辛弃疾誉为旁宗的第一,既肯定了
他的成就,也说明了辛词的异类。
因此,豪放、典故是和游戏态度紧密相连的。据说辛弃疾最钟意自己的那首《贺新郎》
:
“甚矣吾衰矣。 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馀几! 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
事。 问何物、能令公喜?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 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
识浊醪妙理? 回首叫、云飞风起。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知我者,
二三子。”
相传辛弃疾知镇江府的时候,每次宴会都要让歌姬唱这首词,自己则吟咏到“不恨古人
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时就拍着大腿大笑。这固然说明他对此词的自负,但“拊
髀自笑”,则也可以理解为一种作了成功的文字游戏后的得意。这当然是一首“豪放词
”,不过从头到尾十余处典故的运用,无疑似给听众出了很多的谜语,如果别人听不懂
谜语背后的故事,那么就理解不了游戏背后的妙处。清人邹祗谟谓辛弃疾“经子百家,
行间笔下,驱斥如意”,把众多的经史典故用在词里,读者就只有理解了他的游戏规则
,才能够体会所谓的“豪放”。
之所以说“所谓”,是因为自南宋以来就没有人把辛弃疾的词简单地贴上“豪放”标签
。作为辛弃疾的弟子,范开说辛词“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像《满江红》“快上西
楼,怕天放浮云遮月。 但唤取玉纤横笛,一声吹裂”,在用晏殊典故的同时,不减婉
约。南宋刘克庄则认为“其纤秾绵密处亦不在小晏、秦郎之下,余幼皆成诵”。元朝时
郝经在纪念元好问时说他“乐章之雄丽,情致之幽婉,足以追稼轩”,也是认为辛弃疾
是融豪情婉约于一体。清人邹祗谟也指出辛“中调短令,亦间作妩媚语”。如这阙《东
坡引》:
“君如梁上燕。妾如手中扇。团团青影双双伴。秋来肠欲断。 秋来肠欲断。
黄昏泪眼。青山隔岸。但咫尺如天远。病来只谢傍人劝。龙华三会愿。龙华三会愿。”
其实,正因为婉约词,或者“淫词”,是词的正统,辛弃疾自然在熟悉了正统的词法之
后再走旁道。一个好的词人,定然是个感情细腻之人。这原本无须赘言。因此,他才能
细腻感受到“有人一笑坐生春”,也能敏锐体会到“看飞红几片,这般庭院”。在词里
,他不用在一味言志,所需要的,只是“气之所充、蓄之所发”,当喜则喜,当悲则悲
,横竖烂漫,做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