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思是不是文章被接收了？# Chemistry - 化学
c*d
1 楼
马悦然说“被”，通共两句话，见于2012年冬天他和李笠那场激烈争论。两位——前者
身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谙熟中文、深刻了解中国文化的瑞典文学院终身院士，后
者的身份则是诗人翻译家、尤其以“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全集的首译
者”知名——这场争论以翻译为焦点、因尖锐而有时（被）称为“骂战”。笔者偶然在
网上见到和浏览有关文字，注意到马悦然两次直言批评李笠对“被”字的滥用，以为所
言甚有见地：外邦人士而于汉语有语感如此，值得称道，且兼引发我本人因“被”字的
滥用而来的杞人之忧，有意在此说说。以下摘录网文中马悦然批评李笠误译的两个例子
——
例一，网文首先举出马悦然的汉语译文：
逃犯给逮住
他兜兜儿里装满了
金色的蘑菇。
然后举出李笠的汉语译文：
越狱者被抓
他身上的口袋里
装满了糖果。
马悦然评论说：“Kantareller (chantarelles) 是一种非常好吃的金色的蘑菇。在瑞
典文学，尤其是在儿童书里，这种蘑菇有很重要的浪漫主义的含义。李笠把
kantareller读成karameller(糖果)，因而完全毁减了这首俳句的诗意。他太爱用‘被
’字，表示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他身上的口袋’读起来有一点怪。”
李笠回应：“从翻译的角度来说，糖果和金色的蘑菇。就像好的诗歌而言，诗歌应该融
入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糖果象征美好的生活。至于金色的蘑菇，中文里也可以这样写。
也许瑞典人看了文本后，马上懂，中国人完全不懂。翻译成糖果，我必须在原文里做出
改动，让读者感到享受，金色的蘑菇中国读者没办法体会，绝对不可能跟糖果一样，引
起大家更多的联想，更有感染力更丰富。
例二，网文仍然首先举出马悦然的汉语译文：
门慢慢打开
我们在管教所里
新季已来临。
然后再举出李笠的汉语译文：
大门被打开
我们和春天一起
在监狱逗留。
马悦然评论说：“我认为头一行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法语结构。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
被’字句。原文没有提到春天。”
李笠解释：“我把新季节翻译成春天，对于中国读者，春天和监狱形成张力，翻译的时
候我用心了，读者肯定知道的，刻意用这个春天，让语境更有感觉，他的你能读懂吗？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我骂他因为他自以为是，他说的错误根本不成立。按照他的理论，
他第一句中慢慢也是自己加进去的。按照马悦然的逻辑来说，一字不能错的话，那‘慢
慢’是怎么写出来的。”（“马悦然、李笠论战继续 两人互相挑错“ ）
以上摘抄的网文需要一点说明：只抄了两家的译文和解说而没有抄录原诗，因为所根据
的网文本来就没有原诗。原诗是瑞典文，反正大家都不懂。译文及解说各自的长短得失
不止一处，按下不表，此处只说一个问题：马悦然反复言及的那个“被”。
请把两个例子中各自的头一行分别加以对照：
“逃犯给逮住”vs“越狱者被抓”；
“门慢慢打开”vs“大门被打开”。
于是有一层不言自明：马译中不见“被”之处，两处李译都用了“被”，而且两个“被
”都纯属赘文，毫无用处；可见马悦然的“他太爱用‘被’字”一语不为无据。
虽然，即使“他太爱用‘被’字”，怎么就“表示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呢？
即使李笠本人“太爱用‘被’字”，怎么就推而广之，成为“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
被’字句”了呢？
原来，关于被动语态的汉语语法有一条通则：在不产生歧义的前提下，也就是说在有相
当的上下文提供足够语境、足以排除误解时，作为被动式构成要素的“被”是可以（被
）省略的。即以上引两例中李笠的译句为例，“越狱者被抓”和“大门被打开”各有一
个“被”；如若二者一概祛“被”，分别改为“越狱者抓到了”和“大门打开了”，试
问含义有和差别？此外，更加重要的是，汉语修辞还有一条尤其根本的通则——其实天
下文章莫非如此罢！——可有可无的词语能删则删，绝不保留。李笠的译句反复触犯了
这两条，还怨得着马悦然说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么？
为搜索与“被”相干的资料，我在网上还遇见一段有趣的文字：“ …… 至于‘他做手
术了’，需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才能理解是医生（他）给病人做手术（主语施事），
还是病人（他）被开刀做手术（主语受事）。因为有特定的语言环境，不会产生歧意。
如果是后者，说成‘他被做手术了’，反而显得不自然，如外国人刚学汉语。”就“被
”言之，外国人马悦然的汉语语感着实值得称赞。
至于说“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被’字句”，此言虽有夸张却绝非全无实据。至少，
就媒体文字所见，当代人笔下的“被”要比我这一辈人所曾许可的频繁得多。我案头就
有一篇这样的理论文章：“虚拟现实中的杀人应该被禁止吗？”我还曾多次拜读诸如此
类的通栏新闻大标题：“某某赃官一审被判死缓”。这两个句子何以非“被”不可？这
两个“被”难道不使得句子拖沓别扭？难道不可以随手删去？这样的“被”难道仅仅属
于孤例？
进一步，我还以为“被”的过于兴旺繁衍乃是由于改革开放以来英语在中国日益盛行、
英国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给汉语自来便有的简洁自在带来的负面影响。毫无疑问，各民
族的语言总是长短互见，必然互相学习，汉语确实从各种外语学到了许多东西，但我们
有什么必要定要仿效英语被动式中的那个to be (to be banned/to be sentenced) 、
凡被动皆“被”（被禁止 / 被判刑）？
对汉语的这个特色，马悦然了然于心。他说:“汉语的名词、动词与形容词没有曲折形
式，动词也没有时态；汉词是变不了的，这些变不了的词必得放在句子里头一定的位子
。”“因此，中国古代的诗歌显得那么好像不受时间影响的。而且，我相信瑞语和英语
过了一百年就保存了一种时态，就是现在式：‘Here I walk on the main street and
meet John who says that he flies to Shanghai tomorrow.’这个句子里头的动词
都是现在式。”“语言像刀子一样,越用越磨损。”（《每日新聞》專訪馬悅然談翻譯
：詩人是可怕的翻譯家，2013-02-14）。
这些话说得极好，比喻也生动，只需要稍加补充：刀子因多用而磨损，一点点磨掉的是
刀口上的精钢；语言在亿众的长期运用中磨损，磨掉的是那许多原就属于外加、并非必
需的曲折：时态、语气、性、数、格……只会因此更加轻松、明快、高效。瑞典语和英
语完成这番进化是否只消一百年，我不知道，但我确信追求简便而更加高效从来就是各
民族共同的文化，不讲求效率的民族，未必能存活到现代；存活到现代的民族如若停止
讲求效率，今后未必定能存活。各个文明应当都不例外。所以说“被”的滥用尤其是一
种倒退。
身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谙熟中文、深刻了解中国文化的瑞典文学院终身院士，后
者的身份则是诗人翻译家、尤其以“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特朗斯特罗姆全集的首译
者”知名——这场争论以翻译为焦点、因尖锐而有时（被）称为“骂战”。笔者偶然在
网上见到和浏览有关文字，注意到马悦然两次直言批评李笠对“被”字的滥用，以为所
言甚有见地：外邦人士而于汉语有语感如此，值得称道，且兼引发我本人因“被”字的
滥用而来的杞人之忧，有意在此说说。以下摘录网文中马悦然批评李笠误译的两个例子
——
例一，网文首先举出马悦然的汉语译文：
逃犯给逮住
他兜兜儿里装满了
金色的蘑菇。
然后举出李笠的汉语译文：
越狱者被抓
他身上的口袋里
装满了糖果。
马悦然评论说：“Kantareller (chantarelles) 是一种非常好吃的金色的蘑菇。在瑞
典文学，尤其是在儿童书里，这种蘑菇有很重要的浪漫主义的含义。李笠把
kantareller读成karameller(糖果)，因而完全毁减了这首俳句的诗意。他太爱用‘被
’字，表示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他身上的口袋’读起来有一点怪。”
李笠回应：“从翻译的角度来说，糖果和金色的蘑菇。就像好的诗歌而言，诗歌应该融
入自己的理解和体会，糖果象征美好的生活。至于金色的蘑菇，中文里也可以这样写。
也许瑞典人看了文本后，马上懂，中国人完全不懂。翻译成糖果，我必须在原文里做出
改动，让读者感到享受，金色的蘑菇中国读者没办法体会，绝对不可能跟糖果一样，引
起大家更多的联想，更有感染力更丰富。
例二，网文仍然首先举出马悦然的汉语译文：
门慢慢打开
我们在管教所里
新季已来临。
然后再举出李笠的汉语译文：
大门被打开
我们和春天一起
在监狱逗留。
马悦然评论说：“我认为头一行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法语结构。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
被’字句。原文没有提到春天。”
李笠解释：“我把新季节翻译成春天，对于中国读者，春天和监狱形成张力，翻译的时
候我用心了，读者肯定知道的，刻意用这个春天，让语境更有感觉，他的你能读懂吗？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我骂他因为他自以为是，他说的错误根本不成立。按照他的理论，
他第一句中慢慢也是自己加进去的。按照马悦然的逻辑来说，一字不能错的话，那‘慢
慢’是怎么写出来的。”（“马悦然、李笠论战继续 两人互相挑错“ ）
以上摘抄的网文需要一点说明：只抄了两家的译文和解说而没有抄录原诗，因为所根据
的网文本来就没有原诗。原诗是瑞典文，反正大家都不懂。译文及解说各自的长短得失
不止一处，按下不表，此处只说一个问题：马悦然反复言及的那个“被”。
请把两个例子中各自的头一行分别加以对照：
“逃犯给逮住”vs“越狱者被抓”；
“门慢慢打开”vs“大门被打开”。
于是有一层不言自明：马译中不见“被”之处，两处李译都用了“被”，而且两个“被
”都纯属赘文，毫无用处；可见马悦然的“他太爱用‘被’字”一语不为无据。
虽然，即使“他太爱用‘被’字”，怎么就“表示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呢？
即使李笠本人“太爱用‘被’字”，怎么就推而广之，成为“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
被’字句”了呢？
原来，关于被动语态的汉语语法有一条通则：在不产生歧义的前提下，也就是说在有相
当的上下文提供足够语境、足以排除误解时，作为被动式构成要素的“被”是可以（被
）省略的。即以上引两例中李笠的译句为例，“越狱者被抓”和“大门被打开”各有一
个“被”；如若二者一概祛“被”，分别改为“越狱者抓到了”和“大门打开了”，试
问含义有和差别？此外，更加重要的是，汉语修辞还有一条尤其根本的通则——其实天
下文章莫非如此罢！——可有可无的词语能删则删，绝不保留。李笠的译句反复触犯了
这两条，还怨得着马悦然说他“对自己的母语掌握得不够好”么？
为搜索与“被”相干的资料，我在网上还遇见一段有趣的文字：“ …… 至于‘他做手
术了’，需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才能理解是医生（他）给病人做手术（主语施事），
还是病人（他）被开刀做手术（主语受事）。因为有特定的语言环境，不会产生歧意。
如果是后者，说成‘他被做手术了’，反而显得不自然，如外国人刚学汉语。”就“被
”言之，外国人马悦然的汉语语感着实值得称赞。
至于说“中国作家与诗人太爱用‘被’字句”，此言虽有夸张却绝非全无实据。至少，
就媒体文字所见，当代人笔下的“被”要比我这一辈人所曾许可的频繁得多。我案头就
有一篇这样的理论文章：“虚拟现实中的杀人应该被禁止吗？”我还曾多次拜读诸如此
类的通栏新闻大标题：“某某赃官一审被判死缓”。这两个句子何以非“被”不可？这
两个“被”难道不使得句子拖沓别扭？难道不可以随手删去？这样的“被”难道仅仅属
于孤例？
进一步，我还以为“被”的过于兴旺繁衍乃是由于改革开放以来英语在中国日益盛行、
英国人的思维和表达方式给汉语自来便有的简洁自在带来的负面影响。毫无疑问，各民
族的语言总是长短互见，必然互相学习，汉语确实从各种外语学到了许多东西，但我们
有什么必要定要仿效英语被动式中的那个to be (to be banned/to be sentenced) 、
凡被动皆“被”（被禁止 / 被判刑）？
对汉语的这个特色，马悦然了然于心。他说:“汉语的名词、动词与形容词没有曲折形
式，动词也没有时态；汉词是变不了的，这些变不了的词必得放在句子里头一定的位子
。”“因此，中国古代的诗歌显得那么好像不受时间影响的。而且，我相信瑞语和英语
过了一百年就保存了一种时态，就是现在式：‘Here I walk on the main street and
meet John who says that he flies to Shanghai tomorrow.’这个句子里头的动词
都是现在式。”“语言像刀子一样,越用越磨损。”（《每日新聞》專訪馬悅然談翻譯
：詩人是可怕的翻譯家，2013-02-14）。
这些话说得极好，比喻也生动，只需要稍加补充：刀子因多用而磨损，一点点磨掉的是
刀口上的精钢；语言在亿众的长期运用中磨损，磨掉的是那许多原就属于外加、并非必
需的曲折：时态、语气、性、数、格……只会因此更加轻松、明快、高效。瑞典语和英
语完成这番进化是否只消一百年，我不知道，但我确信追求简便而更加高效从来就是各
民族共同的文化，不讲求效率的民族，未必能存活到现代；存活到现代的民族如若停止
讲求效率，今后未必定能存活。各个文明应当都不例外。所以说“被”的滥用尤其是一
种倒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