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以后,朝廷诏告天下百官万民,太子薨殁。
这个消息立刻在朝野上下引发了激烈的反响。
人们并不怎么关心太子的过世。在很多人眼里,太子的死是早晚的事情,不需要惊
讶,更不值得惊惶。自从他去年二月里突然昏厥数天之后,京师里就有关于他的病情的
各种预测;人们早就意识到,他多半活不多今年春天。如今果不其然,他终究没能挣扎
着看到夏天的太阳。正是因为此事早在人们的预料之中,所以他的死讯并没有在朝野引
起什么波动。人们都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可是,他的死讯又确实引起了震动。人们忍不住开始猜测,随着太子的故去,谁会
成为甘泉宫的下一个主人?太子的人选攸关国祚,更和官员们的仕途前程息息相关,想
让人不去观察、不去体会、不去思考、不去猜测和不去议论,那根本不可能。
太子薨殁,下一个主事甘泉宫的会是谁?人们的目光立刻聚集在济南王和成都王身
上。平时受圣君召见最多的皇子就是他们俩;从内廷以前传出来的消息,圣君对他们也
是颇多赞许,想必新太子也只能就是在他们中的某一位。顷刻之间,有关济南王和成都
王的各种小道消息就传得满城都是。两位皇子的脾气秉性、师从过往以及大小得失都被
人拿来仔细地剖析,圣君往日对他们的赞许之辞也被掰碎了揉烂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
体会,甚至包括他们的母妃以及娘家的势力影响,都被搬出来反复比较。私下里,人们
也在议论纷纷,向别人提供自己的看法,倾听别人的意见,然后关上门独自一个人一遍
又一遍地反复思量。就在朝廷下诏的这前后两天,很多人都是瞻前顾后忧心忡忡。这事
实在太重要了,踏错一步说不定就会天倾地覆;这事实在太紧要了,稍一失神就会错失
良机;不能不慎重再慎重啊!
当然,有心想博这份“拥立之功”的人,基本上都是职务还没升到头、仕途上还有
进取空间的中高级官员。象六部里七品八品九品的办事官吏,人微言轻,这种天上掉下
来的从龙机会还轮不上,所以也就不去操心,而是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态躲在旁边悄悄
地发点议论。至于普通的市井老百姓,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事。他们只是遵照衙门的训
令,不穿颜色鲜艳的衣服,在领口边或者在袖子上钉上一块白布条,就该干什么仍旧干
什么去了。
商成也在不关心的人里面。他现在是上柱国大将军,放眼整个大赵,眼下领着这个
勋衔的人也不会超过十个;再上一阶的骠骑大将军,最后一次授予都是四五十年前的事
了,而且还是追封。因此,他从来都没想过能在活着的时候做到骠骑大将军。爵位,他
也没想过。他已经是实封县伯,想再上一阶成为实封县侯,除非是灭了突竭茨一一这显
然不可能。他倒是想把突竭茨宰个一干二净;可实际情况是,他连突竭茨的主力如今在
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想干架都找不到对手。所以他根本不关心谁会成为下一个太子。管
他谁来做太子呢,反正轮不到他;既然轮不到他,他才懒得咸吃萝卜淡操心!
现在,他坐在甘泉宫的一座偏殿里。在这之前,他已经在灵堂里拜祭了死者。依照
古礼,死者的家人要请前来吊唁的人坐一回席;他现在就是在等待主人的安排。同样坐
在这座偏殿里的还有张朴和朱宣,以及宰相公廨里的其他几位副相。杨度、谷实、严固
和上官锐,这些军中的大将宿将也都在这里。因为太子的逝世,朝廷罢朝五日,他们都
是过来参加丧事的。在这些人当中,只有一个中年人不是当朝的重臣。这是左相汤行的
大儿子,是替他病重不能下地的父亲来吊唁的,所以他也坐在这偏殿上。
三月的天气还不算热,今天又是个阴天,风赶着灰云,扑漫得整个天空到处都是。
时近正午,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风呼呼呜咽着,从紧阖的门扇与窗棂间钻进来,掠过空荡
荡的偏殿,抓扯得殿中遮盖屏风山的白纱幔翻腾起卷扑啦啦作响,又喧嚣着再从殿后的
仪门冲出去。殿外的远处又传来一阵骤然拔高的痛哭号啕。随着哭声,已经稀疏的法器
声也蓦地变得响亮起来。咣咣咣的铙钹声和呜哩哇啦的铜号交织在一起,间或还能听闻
到法椎敲打木鱼发出“咄咄咄”的沉闷声响,做法事的僧人们吟诵的佛号就象在彼此追
赶一样,高一声低一声地起起伏伏。
偏殿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是默默安座。偶尔有人痰咳一声,也刻意地压低声音,
所以殿上显得很安静。能坐在这里的,都是静座养气工夫出类拔萃的人物。象商成他们
这些军中大将,无一不是深得动静真髓,其静似止水而其动如猛虎,望着敌人故意卖出
的破绽都可以安坐如山,眼前这种场面自然就更是无动于衷。象张朴和朱宣他们这些文
官就更了不得,讲究的就是“君子宁静”,追求的就是“非宁静无以致远”,因此朝座
椅里一坐,便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仿佛老僧入定一般。只有汤行的大儿子是例外。他
大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更受不了偏殿里安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可怕氛围
,额头耳鬓不停地淌着热汗;他时不时地掏出一张手帕擦一把汗水,然后拼命地干咽着
唾沫。就是咽唾沫时喉头滚动的那点细微声响,也叫他觉得心惊胆战。
商成坐久了,也有点不耐烦。他和太子只见过两回面,没什么交道也没什么印象,
又不希图太子家什么物事,枯坐乏味,忍不住就东瞄一眼西望一眼。看见汤家老大拘谨
得快要坐不安稳,便朝他笑了下,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担心受怕。你和一堆宰相
柱国坐一起,有什么好惧怕的?与他们心头各自担忧的事情比较起来,你遭受的这点惊
吓算个屁呀。
是的,这偏殿上的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有焦愁一件事:接下来怎么办?
太子死了,他们这些人马上就要遭遇到一个大难题一一推举谁来作太子?他们中间
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逃避这个问题;即便他们有脱身的办法,别人也会把他们重新推到
风口浪尖上一一他们的职务和地位,压根就不容许他们回避!即使他们暂时脱了身,只
消东元帝轻飘飘一句话,他们就只能低下头搜肠刮肚地去思索答案。这个答案可是不好
找,想要两头不得罪,可能性是无限地接近于零:总会得罪一个人,不是济南王就成都
王;就算绞尽脑汁想出个不得罪他们俩的法子,回过头兴许就要得罪他们的老子一一皇
帝让你帮着二选一,你反手把皮球又踢回去,这不是摆明了是在辜负皇帝的信任么?这
事说轻点是慢君,说重了就是欺君;慢君还好说,大不了挨点廷杖,要是欺君的话,下
场不堪设想啊……想着想着,他就忍不住在心头发出一句感慨:看,官小了事多,官大
了麻烦多,所以说嘛,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所以我们需要辨证地看待任何事物。
至于怎么个辨证法才能让他正确地认识事物,比如怎么才能解答“二选一”的难题,他
还需要仔细地思量一番。
他觉得,回头他是不是该去找谷实商量一下?谷老头打仗不行,但处置这些事却是
行家里手。他应该有好办法吧?
他个子大,端坐在座椅里也比别人高出半头,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跳过严固扫了
一眼谷实。正好就看见谷实正偏着头和杨度嘀嘀咕咕地小声说话。只是一瞬间,两个家
伙便察觉到他探询的目光,再眨眼时就已经各自端正地坐好。
商成在心头嘟囔了一句难听话。娘的,开小会也不叫上自己!
不过,这也很正常,杨度是自己的死对头,不是血海深仇,胜似血海深仇;谷实是
和杨度穿一条裤子的人,当着东元帝的面都敢拉偏架,也是他的大半个仇家!还有旁边
坐着的严固;刚才进门的时候,这家伙就对自己冷眉冷眼,从头到尾眼皮子都没撩自己
一下,仿佛没看见自己一般,看来这仇怨已经结得浓到化不开的地步了;还有这边这个
上官锐……哦,算了,上官锐对自己倒是挺客气,刚才一见面立刻就行礼,大将军长大
将军短的问候了好几声,就不算上他了。还有对面坐的张朴和朱宣,没事做搞什么《对
核土地田亩告事》和清查诡田隐户,这显然是想和自己过不去!自己才当上大地主几天
呀,土豪劣绅的感觉都没找到,封国在哪里都没搞清楚,这俩人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与
自己作对,显然是颇有深意……
啧啧!他咂着嘴喟叹一声。只此一座偏殿,自己的仇家就有五个;哈呀,他商燕山
单枪匹马对阵两个宰相仨上柱国,如此这般的战斗力,能称得上是大赵第一吧?
他正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主人家终于来了。太子妃的娘家人过来请他们去赴席。
他立刻站起来。
总算到吃饭的点了。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他就立刻滚蛋!
他如今是在“养病”,今天过来吊唁也是“抱病前来”,因此就不必象张朴和谷实
他们那样,吃过饭还要守灵。他们不仅今天守灵要守到掌灯时分;明天和后天还要继续
。他就不用再过来了,毕竟他的“病”还需要“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