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轻拂的初夏某一天,当看到一棵小小的酸枣树,枝头几朵黄绿色花儿摇曳,枝身遍
布赤色的刺,你会想到什么?2500多年前,诗人想到的是母爱。
那时的诗人不叫诗人,叫“风人”,他们没有留下姓名,但十五国的风土人情,仍在国
风的诗篇中传唱着。
这位看着酸枣树的诗人,在当时一个叫“邶”的小国。“邶”原是商纣王之子武庚的封
国,那时属于朝歌地区,在今天的河南淇县一带。吹在酸枣树上的南风,让诗人想到了
自己的母亲,并唱出这首《凯风》: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
有子七人,母氏劳苦。
晛睆黄鸟,载好其音,
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山海经》里说来自南山深谷的风叫“凯风”,它有好生之德,长养万物。而夏天的风
从南方吹来,所以也就是凯风。
和煦的南风吹在酸枣树上,树身上那些赤色的嫩刺,看上去“夭夭”,就像“桃之夭夭
”,蕴藏无限的生命光泽。然而酸枣树生长得很慢,需要南风日夜吹拂,才能一点一点
长大成材。
诗人心中若有所动,他想到了母亲。婴孩初生之时,就像这夭夭棘心,也是在母爱的呵
护下,才渐渐地长大成人。
从酸枣树和南风,想到儿子和母亲,这个过程和我们今天所说的“移情”或“冥想”有
点类似,古人称之为“兴”。所谓“兴”,就是看到一事一物,而在心中兴起一种强烈
的情感。
遍观《诗经》,我们会发现,几乎每一首诗起首一句莫不是写植物、动物或某种自然现
象。并不是诗人们有意识地要去运用“兴”的手法写诗,而是对于他们,“诗”就是这
样一种看到身边的事物,而内心兴起的一种表达的冲动。
作为儿子的诗人,在想到母亲的劳苦之后,风继续吹,时间在诗歌的一唱三叹中流逝,
此时“棘心”长成“棘薪”。母亲十几年含辛茹苦,将儿子抚养长大,成人之后的儿子
们是怎样的呢?“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令人就是善人,“善”在古代有美好之义,
诗人的意思就是母亲如此盛德,而他们兄弟却没有个“成器”的。当然,他们并非真的
不成器,而是诗人太有拳拳孝心了,所以才这么说。
不过到了“母氏圣善,我无令人”这一句,诗的气氛发生改变,前面两章(一般四句为
一章,“章”就是乐章的意思,《诗经》在周代都是用来唱的)因酸枣树起兴,歌颂母
亲的辛劳和伟大。这里气氛忽地紧张起来,似乎其中有复杂的感情。
“爰有寒泉”这一章,诗人陷入忧思,母爱的主题低回往复。寒泉还是“兴”,“有子
七人”,此时我们知道诗人总共兄弟七个。把七个儿子养大,这样的母亲的确太劳苦。
那么前面说的“我无令人”,就是说虽然有七个儿子,却没有一个……没有一个什么的
呢?诗人好像有隐衷。
这时传来黄鸟的鸣声。黄鸟究竟是什么鸟,汉代人都搞不清,有的说黄鹂鸟,有的说黄
雀。但是没关系,总之它大概就是一种羽毛黄黄的、活动在初夏季节的鸟。黄鸟经常出
现在《诗经》中,应该是周代黄河流域很常见的一种鸟。根据有关诗句,黄鸟的习性特
点有二:鸣声嘤嘤,婉转动听;生活在灌木丛中。
酸枣树就是一种灌木,因此诗人在南风中对着酸枣树沉思的时候,听到了黄鸟“晛睆”
的鸣声。可以想象诗人此时看到了黄鸟妈妈,带着那些刚刚学会飞翔的黄鸟宝宝,它们
在酸枣树从里飞来飞去,“载好其音”,飞得多么快乐。
黄鸟再次兴起诗人对母亲的情感,“有子七人,莫慰母心”。看到飞鸟和游鱼,陶渊明
惭愧自己的人身不自由。南风中这位诗人,看到黄鸟和乐的样子,他也惭愧。在低沉悲
伤的情绪中,诗歌的抒情主题完成。然而,它留给后人的想象和猜测却无穷无尽。诗中
的母爱很伟大,但为什么七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无法抚慰母亲的心?母亲在期待什么
,儿子和母亲之间又有什么样难言的苦衷?
这些问题在对《诗经》文本大规模整理的汉代,就摆在了儒家学者的面前。既然是汉儒
,他们的阐释自然以儒家道德为标准,于是乎就有了母亲改嫁啊不贞啊之类的说法,意
思就是有七个儿子都不能安慰母亲的心,能阻止她的改嫁。
对道学家这种教条化的阐释,清代学者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就很气愤地批判称,母
亲纵然改嫁,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如果一改嫁就称之为淫,那么天地之间到处都
是淫妇了。
《诗经》自汉代起,就是一部诗谜集。大部分诗中仿佛有人,好像有故事,有扑朔迷离
的情节。但因为“文献不足”,后人却没法看清这些,这就造成了阐释的难度。在文化
背景差异极大的今天,不仅这些诗歌背后的人和事,就是连那些古人生活中习以为常的
草木鸟兽虫鱼等,对于我们也像谜一般。
因此不妨跳出无法考证的“改嫁”问题,就只当《凯风》是一首孝子歌唱母爱的诗。事
实上,后世诗人正是将《凯风》作为母爱主题的诗歌典故来引用的。比如古乐府中的《
长歌行》“远游使心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黄鸟鸣相追,咬咬弄
好音。伫立望西河,泣下沾罗缨。”还有我们很熟悉的唐代孟郊的五言古诗《游子吟》
中的“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也是化用“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这句诗。不仅诗
人,而且“凯风”、“寒泉”这些词在古代都成为母爱的代名词。
今天我们可能很少听到“凯风”、“寒泉”,但一定都听过“七子之歌”。这首歌在澳
门回归那年唱遍了大江南北。我们那年听到的“七子之歌”唱的是澳门,它来自闻一多
先生在1925年为澳门、台湾、九龙等割地而写的七首组诗,而这组创作的灵感正是来自
于《凯风》。
《凯风》虽然是中国文学中写母爱最早的一首诗(另一首是《诗经·小雅·蓼莪》),但
它的艺术成就从一开始已臻巅峰,后来写母爱的诗文,绝大多数只是歌颂母爱,而《凯
风》不仅歌颂母爱,更是把儿子与母亲之间的复杂心情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