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北京八达岭野生动物园的老虎伤人事件,有人这样总结:母老虎遭遇真老虎,
最后发现,自己是纸老虎。
不难听出来网友的态度。上门户网站去看看,凡是跟这条新闻相关的,下面都是一
长溜的指责与唾骂,针对的当然都是那个下车的女人。这叫民意滔滔啊,还有什么好说
的呢?
在这里,我要声明一下,绝没有替这位赵女士开脱责任的意思,她说动物园应该承
担七成责任,我也很不认同,后面还会具体讲到。就像我不是这位赵女士花钱请来的救
兵,很多厉声谴责的网友,肯定也不是动物园雇来的水军,那么,为什么大家都对赵女
士如此痛恨呢?这是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这位赵女士,可不是现在要求动物园承担七成责任,才被骂的啊;老虎伤人事件刚
刚发生,一死一伤的悲剧那么可怜,网上就尽是这种声音。照理说,人家刚刚发生这么
大的不幸,应该同情才对,为什么要以这么大的恶意去嘲讽呢?事后证明,赵女士与丈
夫在车内吵架,在家里长期是个母老虎,凡此种种传得满天飞的消息,基本上都是没有
根据的,甚至是不怀好意的谎言。
大家愿意相信这样的故事,在事情细节并不清楚的情况下,就对一个自己毫不了解
的女人,做出最严厉的指责与谩骂,其实是出于一种正义的幻觉。就是,我们都觉得自
己是正义的,而谩骂与嘲讽本身,正是正义的表现。
有一个词叫公正的旁观者。可能每一个对此事件发表评论的人,都觉得自己是完全
公正的,谁也不是动物园的亲戚,纯粹是基于自愿来骂人的。但是,任何公正,都必须
建立在事实判断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在讲故事的基础之上。
想一想,如果当初关于女人为何下车的故事,换一个温情的版本来讲述,会不会谩
骂的声音就会少一点呢?
一个人如果被打上了某种标签,想要撕掉是很难的。我们习惯了好人与坏人的二分
法,其实更多人都是介乎二者之间,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坏人和绝对的好人一样少。
二
可以确定,赵女士应该不是去动物园自杀的,更不可能是为了骗动物园的赔偿,专
门邀请老虎来搞这一出苦肉计,对不对?那么,她下车首先肯定是判断错误,然后是疏
忽大意,她可能不把动物园的规矩放在眼里,但应该不会把自己的生命不放在眼里。
大家的指责呢,集中在她不守规矩。这确实是国人的一大毛病,有规矩也不遵守,
或者非要别人盯着才遵守。
但是,有没有一种可能,规矩本身就讲得不够明白,甚至流于形式呢?按赵女士的
说法,安全告知单,是和门票一起撕给游客的,而且是开车到动物园入口直接找检票员
买票。你可以想一想,后面都是车子,大家都排队等着,你不可能耽误太多时间,大概
没几个人会细看那份安全告知单,签的协议同样没有时间看,直接就签了,都不知道签
的是什么。
想一想那个情境,这一系列所谓安全告知程序,其实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的,检
票员如果勤快点,可能会每个车子,都提醒一遍安全注意事项,如果省点懒,可能就只
是随便讲一两句,如果再省点懒,可能就只是收钱撕票签字,放行完事。
安全程序在具体执行过程中流于形式,这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很普遍。因为老虎咬人
的事件嘛,发生概率本来就极低,多少年可能也不会发生一次,时间长了,难免麻痹大
意,该提醒的没有提醒,该警示的没有警示,都是有可能的。
碰到一个对野生动物园没有多少概念的游客,没有足够的安全意识,恰好身体又不
大舒服,在好像看不到野生动物的地方下车,结果真的有老虎在几秒钟之内赶到,你想
想,发生这种事情,其实充满了各种偶然与巧合的因素。
如果我们还原事实,也许就是这样。游客疏忽大意,动物园防范流于形式,加上其
他各种偶然因素,导致了这起悲剧。而不像我们事后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坏女人干了大
坏事。
三
古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一个女人无端被老虎咬,那一定是个坏女人,甚至是
母老虎。很多人可能有这样的想法。
这当然是很不公平的。在虎园下车,只要不是想自杀,那我们就应该相信,必然有
导致其误判的理由。可能是设计的问题,也可能是防范的问题,或者是其他的问题。
如果只要下车就会产生危害,而下车又是那么简单,这事实上就是个很大的漏洞啊
。想想看,假如是个孩子乱按车门,结果车门开了,怎么办?如果有人借此故意谋杀,
怎么办?不是有个笑话段子说嘛,女生们听男朋友说,要带自己去野生动物园都很害怕
,担心自己在猛兽区里会被扔下车。
这是笑话,但又不是纯粹的笑话。墨菲定律,只要一个事件有可能发生,那它一定
就会发生。当笑话变成现实,我们还笑得起来吗?进野生动物园自驾游的车辆,该不该
做一些安全处理?还有,动物园的猛兽区和休闲区,有没有区分的那么清楚,警示牌够
不够?这些其实都是值得考虑的,在设计上很有必要做出调整。
好的设计可以拯救一个国家一个城市一个企业一个家庭,差的设计也可以毁掉一个
家庭。
简单地咒骂一个家庭一个女人,如果真的有用,那就骂吧。可是,问题终究是需要
面对的,这不是一个家庭的问题。一个并不想自杀的人,想要获得更多的安全保障,这
个要求并不过分。
四
当然,针对具体事件,责任肯定还是要划分的。这就要涉及一个著名的公式,汉德
公式。
话说1942年,美国一家叫卡洛尔的拖船公司,因为一条驳船拴系的不牢,脱锚后撞
坏了码头中的其他船只。撞坏了别人家的船,那就要赔啊。该不该赔,怎么赔,案件的
核心问题是,如何确定船主有无过失。
审理这起案件的,是著名的法官汉德,他考虑了三个变量,一是脱锚的可能性,二
是脱锚后给其他船只造成的损失,三是船主杜绝这一问题所要花的成本。
如果给其他船只造成的损失与脱锚可能性的乘积,还要小于船主采取防范措施的成
本,要求船主花大价钱采取防范措施,那就是不合理的。这也不难理解,比如说撞人船
的概率本身就不高,就算撞到了损失也不大,却要我花比这更多的钱,来采取防范措施
,当然是不经济的。
汉德公式,简单说就是,谁越容易避免事故,谁承担的责任就越大;谁避免意外要
付的成本越高,谁的责任就越小。这样来分摊责任,将使得全社会避免意外的总成本最
低。
根据汉德公式,责任的划分,与谁赚钱多少没有关系,而与避免事故所需付出的代
价有关系。越容易避免事故的人承担越多的责任。
具体到老虎咬人事件,游客不下车就能避免虎袭,这是最容易做到的,也是成本最
小的;游客下车后的损失虽然很大,发生概率毕竟很低,要求动物园为此不惜成本,杜
绝所有安全隐患,因此是不经济的,也是不合理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游客应该承担更大责任,而动物园只需承担较小责任的原因。
绝不是像某些网友说的那样,因为女游客自己作死,所以动物园就应该少赔或者不
赔。没有人好端端地故意要作死,这样的评价是不公允的,本来是客观的意外,却好像
弄成了主观的故意。
五
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宗教,都非常重视让信教者来讲见证。见证的内容,当然
都是一些被认为是神迹的现象或事件。信教者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呢,这些见证,在不
信教或者有其他信仰的人看来,其实往往是经不起理性思考的。
世俗社会也是这样,同样一个事件,在不同观点的人眼里,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甚至
完全对立的解读。
举个例子,假如传来一个消息,说是隔壁的老中医治好了一例癌症,你会作何反应
呢?如果你是信中医的,那你肯定会说,哎呀,真了不起,你看,中医多牛,不动刀子
不化疗,就把癌症给治好了。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可是,如果你本来就不信中医呢?你也许会说,切,尽吹牛,有什么证据说是中医
治好的癌症,作用机理是什么,有科学准确的归纳吗,能通得过双盲测试吗?你说治好
了就治好了,说不定人家本来就没癌症呢,说不定过几天又复发了呢。中医都是骗子,
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看,同样的一件事,不同观点的人,会有完全不同的解读。
如果你已经开始相信一个什么东西了,那么,你就会主动去寻找能够增强这种信任
的信息,甚至不顾事实歪曲解释。反过来,任何否定这一信任的证据,都会被自动屏蔽
和忽略掉。
一旦我们有了某种偏见,可能就无法改变主意了,这就是确认偏误。
六
生活中,这种例子多如牛毛。如果我反对一个结论而你支持,那么当我看一篇支持
这个结论的文章,我就会鸡蛋里挑骨头,找各种毛病;反过来,如果我支持这个观点,
哪怕文章狗屁不通,只要标题符合那个结论,你也会说,嗯,这是一篇好文章。
反对你那个既有结论的,都是弱智,都是傻缺,支持你那个既有结论的,都是有良
心的,有见识的。我们常常在网上看到,很多互骂弱智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人们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本性,那是因为对人类而言,拥有一个较为稳定的证据-信
念体系,能够帮助我们实践行为、达成目标。人类大脑的认知资源是有限的。如果我们
每时每刻都要不断地重建我们的证据-信念体系,或者说,我们每时每刻都要不断地反
思批判怀疑一些最基础的信念,那我们就没办法生活了。
所以,我们选择相信,或者选择打死也不信,但一旦抱定信念,就等于是为此付出
了成本,就要拼命去维护,而不愿意跟随证据做出改变。
最明白公众这一心理特性的,就是新闻媒体。别看新闻媒体都号称客观中立,事实
上,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先有确定的观点,然后再去找新闻。这个观点,要么是符合宣传
需要的,要么就是符合大众认知的。为了讨好受众,媒体给受众的,往往不是事实本身
,而是公众自身想要的东西。
先有结论再去找证据,这是律师思维;先有证据再下结论,这是科学家思维。律师
思维一再确认偏误,科学家思维只认证据。
如果我们能够跳出确认偏误的陷阱,也许就能更为理性地看待老虎咬人事件。那原
本只是偶然发生的悲剧,而不是坏女人的杰作。被老虎咬的,根本不是什么母老虎,而
是你我一样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