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经
元年春,王正月。驱民十万建阖闾陵。二年,陵成。伐越,报槜李也。胜于夫椒。越子
勾践入朝。祭先王于陵。
传
吴王夫差二年。
楚国的都城,原本一直在郢,但自昭王十一年被吴国攻入郢都之后,便将首都迁到了鄀
城。到如今虽不过十年有多,鄀城之繁华已不下于当年之郢。城中心有家店铺,正是四
方道路汇通之处,所以一直热闹非凡,这店的规模也甚大,不但在鄀城是第一,就是整
个楚国中,也别无可比,三教九流的人物,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这一日午时,店中仍如往日坐满了人。西边一桌前,有一大一小两个人,那小孩子看上
去不过七、八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麻衣束发;而旁边那人,三十岁左右年纪,一身
黑色麻布深衣,只在腰间用丝带束住,头发也和那小男孩一样束着,只是带了顶方冠,
脑后用根玉簪子定住,一见便知是中原装束。但这本是都城,有四方人物原不稀奇,所
以他二人也并不引人注目。
他们面前,摆了两个小小的酒尊,这男子给自己和那小孩都斟满了,笑着说:“重儿,
这酒称作醴,是用糯米做的甜酒,你尝尝看。”那小孩子名唤韩重,闻言果然端起酒尊
来喝了一口,跟着就皱起眉头说:“师父,我们要在楚国呆多久?”
男子笑容不减,反问道:“怎么?想家了麽?只是你家中再也无人,回不回去有什么要
紧?重儿,”他顿了一顿,再接着说,“齐国我们怕是不再回去了。”
韩重垂下头去。他亲人已没,所以和师父一路向南行来,还不觉什么,但一过了江、入
了楚,满眼是南冠结衣,充耳皆荆腔楚语,便立时生了无尽的愁思,只盼能再看一眼中
原山水。“我、我连他们的话都听不懂。”他低低说道,声音里不知不觉就有了点委屈。
“时间久了,自然能懂。重儿,师父奔波了一生,哪里不得安身?只要你莫要总想着中
原事物就是。”说罢,举起酒尊,饮了一大口,笑道:“这醴的味道不错。”看着韩重
,再说:“不过,我们在楚国呆不久,你不愿学楚语,也无妨。”
韩重抬起头,问道:“那我们离了楚国要去哪里?”
那男子的面容慢慢严肃起来,不答反问:“重儿,你可知师父最爱的什么?”
韩重点了点头:“师父最爱剑术。”
男子却摇了摇头:“不是剑术,是剑。”再饮一口酒,续道:“天下之兵器,精良者尽
在大江之南,而最精妙者,俱在吴越之地。吴越之兵器,最神奇又莫过于剑。重儿,你
可知季札挂剑的故事?”见韩重摇头,便接下去说道:“王子季札乃是吴国先王寿梦的
小儿子。当初他出使中原各国,路经徐国,与徐国国君结为好友。那徐君什么宝物不曾
见过?但是一看季札的佩剑,立时惊为神器。只是他心里虽十分爱慕,却不敢开口相求
。但季札却看出徐君的心思,便暗暗决定将剑送了与他,只是担心前路危险,所以打算
待使命完成再将剑交给他。谁知等季札再回到徐国,徐君已经死了,于是他便去他的墓
前祭拜,走时,将剑挂在墓前的树上,以慰徐君之思。”
韩重听了,心道:“人死不忘旧约,那位王子季札,当真是义薄云天。”心中便生了无
数思慕。耳边只听师父说道:“呀,可叹我出生太晚,无缘得见。当年那墓边之剑,却
不知便宜了哪一个?”心里暗暗说道:“那剑既是季札送于徐君的,旁人岂有随便拿走
之理?”这话放在心中,却不曾说出来。
他师父又说:“那季札之剑,在吴人眼里,只怕还只是普通的事物。传说吴王有三把绝
世之剑,一曰龙泉,形状如登高山、临深渊;二曰泰阿,剑纹巍巍翼翼、如流水之波;
三曰工布,如珠如玉,连绵不绝。”说罢,长长一叹。韩重看向师父,见他悠然出神,
不敢打扰他。过了一阵,他忽的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剑,放到桌上,道:“与吴剑相比
,此物只是破铜烂铁而已。”当时天下,佩剑之士多如牛毛,他这般举动,倒也无人侧
目。
韩重再问:“师父,既然好剑都在吴国,我们为什么要来楚国?”
“只因吴王本来还有第四柄神剑,名曰湛庐,不知为何,竟被楚王得了去。当年秦王为
了此剑,曾经兴兵攻楚,却没有成功。后来吴国破了楚国之都,遍寻不到此剑,想必是
被楚王带走了。如今只怕还在楚宫之中。”说至此,双眼倏的放出光来。
韩重年纪虽小,心思动得却快,听师父如此说法,已经隐约明白,惊道:“师父,难道
你要去楚宫偷剑不成?”他知道事关重大,虽然吃惊,仍是压低了声音。其实周围一片
楚声,却未必有人听得懂中原话。
那男子微微一笑:“重儿,今晚上你一个人要好好呆在房间里,等师父得了手,我们连
夜离开楚国。”
韩重听了此言,不知怎的,只觉一阵惊心。他知道他这师父,向来随性所之,所以虽然
心里害怕,也只得点了点头。那男子又轻轻叹道:“若今晚出都,很快就可到吴国了。
”再斟了酒,举起酒尊,却又不饮,只是盯着酒,再出起神来。韩重只觉他那声叹息甚
是沉重,又见他竟似满面惆怅,心里倒呆了一呆。
两人正沉默间,忽闻一阵喧闹。循声看去,却是不远处有一桌,只一个男子,正和那店
主人争执。说是争执,其实只是那店主在说话而已。听了一阵,韩重低声问道:“师父
,是不是那人无钱付帐,店主不肯依?”他师父看他一眼,心里微微惊异,暗道:“这
孩子果然聪明,到楚国不过几日,已然能听懂这许多话。他刚刚还抱怨听不懂,只怕不
是听不懂,而是不肯听。”却不说破,只是点了点头。见那店家正自冷笑道:“谁不知
道这国都是最繁华的?哪日没有许多人跑进来找饭吃?不过总要有点自知,没钱就去挣
,再不然去讨,难不成大摇大摆的吃霸王餐麽?你这身衣服虽不值钱,脱下来也能顶个
三五钱。罢了,今日我倒霉,你脱下衣服,不再与你计较。”再看那人最多不过三十岁
年纪,一身粗麻褐衣,想来甚穷,只是浓眉深目,闻言向那店主瞪了一眼,顿时浑身冷
冰冰的,气势上毫不输人。看到此处,那男子心道:“这人只怕不是寻常无赖,一时行
了歹运也是有的。出门为客,能帮便帮罢。”心念才转到这里,人已起身走了过去,对
店主人道:“我来替这位先生付帐。”说罢,从怀中摸出一把钱币,都是椭圆的形状,
正面刻了两个文字,正是楚国最常用的蚁鼻钱。笑问:“够了麽?”
店主人接了钱,便换过笑脸道:“够了,够了。”离了此桌,心里却在想:“天底下竟
然有这样的滥好人.”
这桌边的男子似乎也是吃了一惊,看向那黑衣男子,见他面白无须,双目炯炯有神,嘴
角却微微弯着,甚是温文,心里就生了好感。“我名石乞。”
“子求。”那黑衣男子帮他,本来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和他攀谈之心,此时见他虽报了
姓名,也毫无交谈的意思,通了名字,便转身离开。那石乞目光一闪,却不留他,只是
再说了句“多谢”,便不开口。子求听了,也不在意,一径回到自己桌前。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子求并不是第一次来到楚宫。他到鄀城这几日,每到夜深人静,便会悄悄潜入宫中,几
次下来,已经弄清了楚宫的路径。这一晚月朗星疏,他再入楚宫,心里想着那么珍贵的
宝剑,楚王多半会放在自己身边,所以一路摸向楚王的寝殿。前几日他来,宫里都是静
悄悄的,这一次,却是才踏入宫中,便隐隐听到音乐声,越向深里走,越是听得清楚,
只觉那乐声繁复妩媚,节拍忽快忽慢,一时如水,一时如雷,一时又如喁喁细语,变幻
莫测,他远远听着,也觉心旌动摇,不觉暗道:“这楚国巫风最盛,如此便是巫乐麽?
这般勾人心思,只怕真能通灵。”这晚不但有乐,宫中尚且人来人往,总能见侍女们端
是各式各样的东西,迤逦处处。子求行动更是小心,几乎是一步三歇。但那群侍女显然
毫无警觉,时不时互相调笑几句。子求忽又想到:“传说楚王最爱细腰,却不知是真是
假?”不知不觉就仔细看她们,她们大多身着红衣,细看之下,似乎果然个个柳腰纤弱
,又不禁暗中一笑,斥责自己道:“明明有事在身,还管这许多闲事?嗯,今晚楚王必
在作乐,他人不在寝殿之中,更方便我下手。当真是神助我也。”
好容易躲过人来人往,到了楚王的寝殿。四周黑寂寂的无甚声响,只有那音乐声还时时
摇曳过来。子求抓紧腰间之剑,轻轻进入房中,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房间四角点了
烛火。游目四顾,果然见到床榻之侧几上,摆了一柄长剑,剑长六尺有余。子求心头猛
的一跳,再忍不住急步向前,拿起那剑,顿觉一股清气扑面而来,再看剑鞘上花纹如山
摧水泄,连绵不绝,心跳更急,唰的就拔剑出鞘,一气精光就窜了出来,眼前立时一花
。凝住神,他细细看那剑,耀耀其光,浑浑如水溢于塘、日出于云,剑身上的花纹,从
头伸至尾,恍如列星之行,用手顺着那花纹抚剑而下,在接近剑柄之处,有两个小字,
正是“湛庐”。子求大喜,知道自己得了天下至宝,明知该赶快离开,但实在舍不得将
剑归鞘,反反复复的看,终于忍不住横空一划,再将指一弹,顿时声如虎啸龙吟,环绕
不去。他这才猛然惊醒,知道只怕已惊动了人,赶紧归剑于鞘,几个起落就出了房。
一踏入院子,就听见嘈杂不断,看向来路,只见一片火光人影,只得换了方向跑去。这
一边是一片漆黑,越是往前,心里越是觉得道路不通。才犹豫着,忽觉脑后生风,心里
一凛,一个移形换步,人已偏了开去,随手就将湛庐剑拔出,向后一挥,只听低低一声
惊呼,定睛看去,随着剑光过处,似是飘下一物。他随手捞住,原来竟是片衣服,当下
心里暗赞:“果然是宝剑。这般无声无息的,就已削下物事来。”忽听一声音说道:“
果然是宝剑。幸好我躲得快。”竟然有点耳熟。
子求一愣,眼前已多了个黑衣人。那人再低声说道:“还不快收起剑来。你想把人都引
来麽?”子求越发觉得这声音耳熟,收了剑,借着月光仔细看去,心里一动,道:“石
乞?”原来正是日间那无钱付帐的男子。那人不出声,只一下子欺上前来,五指如钩,
就扣向他手腕。子求一惊,不知他是何意图,自然不肯给他抓着,轻轻的就闪了过去。
石乞咦了一声,道:“果然好身手。”不再抓他,只是向前疾步走去,低声道:“你若
想出宫,就随我来。”子求心中惊疑不定,却仍然随他而去。这石乞对楚宫竟似极为熟
悉,左转右转,走的都是无人小径,树木扶疏,只一下子就到了宫墙。两人翻过墙去,
再不声不响的疾跑了一阵,终于停了下来。市中一片寂静,只他二人当街而立。
子求此时已对石乞甚是感激,停下来之后,就对他深深一拜,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那石乞并不答礼,双手抱胸,淡淡说道:“你不问我为何帮你?”
子求何等样人,日间就已觉此人不简单,如今见他在宫中出现,又如入无人之境,自然
晓得此人绝非为了救他入宫。但他多年历练,半点不露痕迹,只是笑道:“十几个钱换
得一命,是我运气太好。”
石乞冷冷一哼,却不说话。子求也不等他开口,当下再施了一礼,道:“如此,就此告
辞。”转身就要离开。石乞却忽的开口:“楚王失了重宝,必然会四处搜查。趁着此时
还未闹开,你不如随我出城。”
子求微微惊异,料不到他竟有如此好心。看他一眼,说道:“多谢提醒。我会当心。”
总觉他另有所谋,不愿和他一处。正急着要走,忽听石乞又道:“你是要去带那小孩子
一起走罢?”子求一惊,对上石乞双目,只觉他眼中似含着嘲讽,心中一颤,道:“你
这话何意?”
石乞挑了挑眉:“日间见你带了孩子,如今要走,我猜你会带他一起。难道不对麽?”
子求仍然看着他,只觉他言语之间大有文章。那石乞终于笑了一下,不过转瞬之间,又
是一副冷冷的面孔,说道:“不过,你不必回去了。那孩子已经出城了。”
子求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极力按纳住自己,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石乞道:“没什么。我想着你今晚无论成与不成,总要尽快出城,所以你离店之后,就
派人先将那小孩子带出去,免得你再麻烦。”
子求听了此言,只觉心底一阵凉意,直泛上来,这才明白自己早被他盯住,想到韩重,
更是惊慌。咬了咬牙,终于问道:“你到底是何人?又是何居心?”
石乞不答反问:“你可知道王孙胜?”
子求怔了一怔,缓缓摇了摇头。石乞冷笑道:“你自然不知。天下人都只知道楚王熊珍
,却不知这王位本不该是他的。”子求瞿然一省,这才想起,当年楚平王听信谣言,要
杀太子建,建不得已逃出楚国。这其中牵扯到许多人物,现今吴国有名的大夫伍子胥,
当年也是楚臣,因为此事,他父兄皆被杀掉,只他一人和太子逃出。后来他投了吴国,
最终领着吴国军队破了楚国,报得大仇,此事早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那王孙胜,想来
就是太子建的儿子。他们一直不曾回到楚国,平王死后,就由另一个儿子继了位,也就
是当今楚王,石乞口中的熊珍。
子求想到这其中关联,立时转了无数心思,问道:“你要杀楚王?要我帮你?”
石乞忽的放声大笑,寂寂深夜中,这笑声格外惊心,好生笑了一阵,才说道:“王孙岂
是这般目光短浅之人?”
子求甚是不耐,怒道:“你究要如何?”
石乞道:“先生之名,天下人早有所传。王孙礼贤下士,对先生十分仰慕,所以要我请
先生过往一叙。只是先生向来独来独往,不肯与人交结,我迫不得已,只好请了先生的
亲人先走。”见子求瞠目不语,又道:“王孙现在吴国。吴王夫差正为先王阖闾修建陵
墓,传说要将吴宫中千柄宝剑一起埋入。”眼光扫了一眼子求手中的湛庐剑,再道:“
先生对剑情有独钟,如此机会怎可错过?”
子求心中是气怒交夹,暗道:“那王孙胜使人用这等手段,定然不是什么贤主。他要夺
位,我万万不可牵涉进去。只是重儿在他们手上,只好暂时任他摆布。”心念一定,说
道:“好,我随你走。但一到吴国,你就要将重儿交还与我。”石乞一笑,子求心思忽
然一转,道:“且慢。我要先回店中一趟。”石乞知他心意,问道:“你还怕我骗你麽
?也罢,我就陪你走一趟。”
两个人便向前走去。子求心事重重,更加不愿理睬石乞。那石乞也非多话之人,一路上
也默然无声。二人脚程极快,不一阵就到了日间那家店前。店门虽早关了,却难不住他
二人,悄无声息的就进了去。才踏入房门,便闻到一股异味。子求心中一颤,定睛望去
,地上竟躺了一人,月光映得他面上白白惨惨。他胸前插了柄匕首,满地的血,已经半
凝不凝。石乞惊呼一声,一下子跪了下去,一把揪起他的头,喝道:“那孩子呢?”无
人回应,一探他鼻息,早已没了呼吸。他手一松,才站了起来,就听子求低喝一声。他
顿时醒悟,唰的就将剑拔了出来。还未及出剑,眼前寒光一闪,剑气汹涌而来。他倒抽
一口凉气,急忙后退,嗤的一声,手臂已被划过,他一呆,寒光忽又隐没,只觉眼前一
片金星,等到心神定住,子求已不见了。这才感觉手臂之伤,痛入心肺。
原来子求早认出那人胸上的匕首,正是自己给韩重的护身兵刃。他趁着石乞探视那人,
已审视过房中,见包袱已经不见,便知道韩重多半已逃了此难,所以一迫退石乞,就从
窗子翻了出去。他一路向城门而行,着意留心四周,并不见异状,心道:“那孩子向来
机灵,知道我要去吴国,多半是往那边跑了。楚国已不可再留,我便一路向吴行去,说
不定能寻到他。”这么想着,竟向吴国都城姑苏而去。只是他忧心忡忡,虽身携不世之
宝,也不觉喜悦了。
姑苏西北阊门之外,原本有一座吴先王阖闾的离宫。但自两年前阖闾战死,便无人再来
。夫差元年,这里开始大兴土木,又忽然热闹起来,只因夫差要将阖闾葬在此处,故调
了近十万人来修陵墓,不但倾全吴之民,周围的越人、楚人也都不能幸免。运土积壤,
凿池穿洞,一年多过去,这陵墓已大成了。
韩重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见千万人攒动的模样。他确如子求所料,那一晚逃离了鄀城
,便一路向姑苏行来。他并不知子求在姑苏可有落脚之处,只是听人说吴王要将宫中千
柄宝剑给先王陪葬,想着师父一定不肯错过此等盛事,说不定又要夜探陵墓,所以便一
直呆在近处。十几日过去,仍不见子求,行囊将尽,他心里也越发的惊惶。
阊门之外,已近海边。韩重生于中原,长于中原,自然不曾见过海水,这几日便常常一
个人呆在海边,海上时而风起云涌,时而波平浪静,看着点点船影,他总是痴痴想道:
这大海之外,却不知是何去处?
这一日过了午后,他又从陵墓外转向海边,信步行去,本以为总会到海边,却不知怎的
,看到南边一丛杂木,不知不觉就穿进去,却见有一水塘,沿着水塘前行,渐渐就觉一
股浊气逼向人来,越是向前越觉难受。他正欲转身离去,忽然注意到水塘尽头有座小小
的木桥,桥上一人,身长玉立,负手而站。他心里一跳,“师父”两字脱口而出,发足
就奔上桥去。一上桥,顿觉恶臭难闻。那人缓缓回过身子,亦是修眉朗目,温文尔雅,
看上去亦是三十岁左右年纪,只是不是子求。韩重一窒,“师父”两个字梗在喉中,唤
不出来。
那人看他一眼,说道:“这里气味难闻,你一个小孩子,还是快走罢。”说的竟是中原
话。韩重自离了师父,已不曾听过乡音,闻言倍感亲切,问道:“你也是中原人吗?”
说完仔细瞧那人,见他发髻植冠,只是额前和两翼之发剪得平平齐齐,贴在面上。这正
是吴人断发之式,他一路上早看惯了,只觉得他们断发极丑,心里顿时一阵失望,道:
“不,你不是。”再看他一身白色丝袍,便知他身份不凡,心道:“师父说过,南方诸
国,贵族们也都会说中原话。这人会说,原也无甚稀奇。”想至此,就要离开。
那人却讶然看他一眼,说道:“是哪里人,很重要麽?”
韩重不语,看向桥下,下面杂草丛生,想来那异味便是从此而来,忍不住说道:“这里
好臭,你怎么呆得住?”
那人一笑,道:“你可喜夏日蚊虫叮咬?”
韩重莫明其妙,答道:“自然不喜。”
那人便道:“夏日蚊虫最是恼人,但惟独此桥之上,不见半点虫影。下得桥,便又有蚊
虫。你可知为何?”
韩重大大惊异,料不到这桥如此神奇。呆呆问道:“是因为这味道麽?”
那人笑道:“这桥下草中,虽然恶臭,必生有治蚊之物。可见天生一物,必生一物相克
。”笑容敛去,轻轻叹一口气,道:“但若要避蚊,必得忍受异味。有一得,则有一失
,天下事岂得尽美哉。”韩重只觉他这话中,竟似大有道理,虽听得半懂不懂,却已牢
牢记在心中。忍不住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怔了一下,竟似有些犹豫。韩重急忙道:“我定不会说与旁人知道。”那人目光一
闪,笑道:“我名范蠡。”再看他一眼,道:“若非我自身难保,真想带你同走。”
韩重听了这话,不自觉就生起侠义心肠,问道:“你有困难麽?”
范蠡笑叹道:“我确有困难,但非我一人之事,乃是关系着千万万人。”问过韩重姓名
,认真说道:“你帮不上忙的。但是,你这份心意,我一定记着。你走罢。”说罢,又
背转身子,不再理他。韩重跟随师父甚久,子求是个无拘无束的人,他早已习惯子求的
想法,却从不曾见过如此沉重之人。此时只觉范蠡身上似有无穷负担,不觉生了仰慕之
心,脚下沉甸甸的竟迈不开步子,凝视了他良久,方才一步步离开。
这一晚,他又照例来到陵墓,立时发觉同平常有异。这陵墓平时都有吴兵守着,他并不
能进入,今晚却见许多短衣褐服之人,少说也近千人,浩浩荡荡向内行去。他好奇心起
,仗着人小腿利,一下子就混进队伍,跟着他们往里走。他入吴虽不久,吴语已能听懂
七八成,一路上听这些人低声说话,才明白他们都是建陵的工匠,这一晚全被传诏进来
,似是要完成最后一环。
这群人一直向深处走去。韩重留意四周,只见丘奇池秀,树木扶疏,虽是陵墓,却有说
不出的富丽。走至中心,竟有一块巨石横在地面,石上光滑如水。那群人便都上了石头
坐下来,竟然刚好能容得所有人。韩重心里暗自惊异:“这麽一块巨石,却不知哪里弄
来?”看向周围,那石头旁边就有一洞,洞口植满草木,恰恰临着石缘。他趁人不备,
便悄悄溜了进去。一进去,便觉寒风扑面,心下立时一凛。脚下的路铺得齐齐整整,洞
中虽无烛火,那石壁上却嵌了无数颗明珠,泛出一片柔和光芒。韩重沿着洞中路径慢慢
走下去,都是些弯弯曲曲的窄径,也不知走了多久,忽觉寒气更甚,再走一阵,便霍然
开朗,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石屋,壁上雕满飞禽走兽,房中摆了无数长长短短的剑,剑光
映着墙上的珠光,令人眼花缭乱。韩重看得目瞪口呆,过了好一阵子,方才想道:“原
来这里果然有千柄宝剑。若是师父在此,定然欣喜若狂。”忽然注意到一柄极短之剑,
虽没在群剑之中,却毫无逊色。他拿起此剑,只觉份量极轻,将剑轻轻拔出,只觉流光
一转,那剑身不过一尺有余,薄如丝绵,流光婉转,如一潭泓水。韩重对此剑爱不释手
,想道:“师父给我的护身匕首我已丢了,正好用它代替。”再细细看那短剑,发现在
近剑柄处有两个小字,虽刻得弯弯曲曲,如鸟飞兽行,却仍然可以认出,正是“鱼肠”
二字。韩重心里一惊,暗道:“原来这就是专诸刺吴王僚所用的鱼肠剑。”正想再看其
它的宝剑,忽然听到外面脚步连声,赶忙收好鱼肠剑,出了石室,脚步声已近在眼前,
便一个闪身躲入凹处。
不一时便走入几十个工匠,另有几个佩剑的兵士。只听其中一人喊了句“封罢”,就是
轰然一声,那石室入口之处,竟然从天而降一块巨石,将整个石室封得密密实实。韩重
被那一声激得惊叫出来,幸好巨石落地,无人理会。石室封上之后,又见那群工匠四下
里散开,这边摸摸,那边凿凿,只听吱吱呀呀不绝于耳,那些个石壁,忽然转裂开来,
原本窄窄的路径,也立时生出无数支路来。韩重看得心内发慌,料不到这里面还有如许
多的机关。那些人便一路向外走,一路将机关尽都打开,洞中道路登时错综复杂起来。
韩重不敢再停,尾随着他们向外走去。没多久,走在最后一个工匠忽地转身,韩重躲避
不及,一下子就给他看到。那人“咦”了一声,问道:“你是谁?”韩重紧张得口干舌
燥,说不出话。那人忽又一笑,拉住他道:“是你爹带你来的?”韩重不懂他为何如此
说法,只是点了点头。那人便牵住他手,一边走,一边说:“这里是整个陵墓最机巧之
处,任是有通天本领,再进不到中心去的。如今机关都开着,你可要紧跟住我,莫乱走
才是。”韩重不敢说话,只被他牵着一味的走。好容易走出洞口,又是轰然一响,原来
那洞也给封住了。但见那千名工匠,都坐上了那块巨石,石下围了一队士兵,正中一人
铁甲最重,高声说道:“今晚陵墓大成,大王赐了酒与你们喝。”这些工匠平素都甚贫
苦,是难喝到酒的,听了这话,都是欢呼出声。
韩重觑得空隙,一使力挣脱那工匠的手,自己滑下巨石。他身子小,恰好可以钻到石底
,便想着等这些人出去时,再混在他们当中一起走。在石下躺着,只听得饮酒吆喝之声
一阵阵传来,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渐渐平息下去。他心下暗暗诧异:“这些人难不成都
喝醉了麽?”就在此时,忽听刚刚赐酒那人说道:“一个都不要留。”他一怔,尚不明
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噗噗的声音此起彼伏,鼻中顿时闻到一股腥味。韩重大惊:
“难道他们将这许多人都一起杀了?”耳边又是那个声音在说:“如此这洞中的秘密才
会永不泄露,大王方能放心。”韩重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暗道:“那吴王竟如此残暴
?”忽见那石头上慢慢淌下一串血来,他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这一昏便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转醒。才睁开眼,就听到一个声音由远及近:“这两年大
王日日令人守在寝殿之外,一见大王,便高喊‘夫差,你可记得杀父之仇?’大王处心
积虑要报此仇,你以为送点礼给我,就可以保得勾践不死麽?”声音甚是温和。
韩重此时神智仍然混沌,并不知自己听到了什么。把眼看向四周,仍然是一片黑暗,凉
风吹过,只闻得咸咸腥腥的味道。此时另一个声音已经传来:“当年错伤先王,鄙主心
中也极懊悔。越国从无与吴国争胜之心,只求能常依邻齿。只是现在两国相持不下,这
番心意无路可传。鄙主知道太宰最是明理,故而专令我前来致意。”这个声音,听起来
便有些耳熟了。
先一个声音便朗朗笑道:“相持不下?我吴国军队在夫椒已灭了越国主力,如今勾践只
剩下五千人死守着会稽,灭越只在弹指之间。范大夫,你怎可说是相持不下?”
另一人毫不动怒,只淡淡说道:“灭越虽然容易,但太宰可曾想过,倘越国一灭,这天
大的功劳,是太宰你的,还是伍大夫的?”声音已经近在耳边,韩重听得清清楚楚,这
人正是自己日间所遇范蠡。
跟着就是好一阵沉默。然后又听范蠡道:“我听说自大王得立,那伍员就自居奇功,恨
不能政事皆由己出。此番伐越,也全自他的策划。越国若灭,他定然更加不可一世。但
若越国能存,非但会对吴国南面称臣,而且上自国君,下至蚕妇,皆会对太宰感恩戴德
。”声音渐行渐远。待另一人再开口,已经渺不可闻了。
韩重知他二人已走,想从石下出来,只是浑身无力,忽又想到那些死掉的工匠,顿觉心
中一阵痉挛,看那石缘,已不见有血滴下来。想起师父,愁肠再起,想哭却又哭不出。
忽尔想到范蠡,忽尔又想到夜间所见,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渐渐竟又睡去了。
待得一觉醒来,天色正是朦朦亮着,周围寂寂无声。韩重瞪着眼又躺了良久,方慢慢的
从巨石下爬出来。在月光下那石头曾晶莹如璧,如今他一抬头便见上面染了一大片暗红
的颜色,心头一颤,忽然怕起来,转身便跑,幸得天色尚早,这陵仍睡着,竟给他一气
跑了出去。直跑得四肢乏力,方停了下来,一个人坐在地上,喘息过去,就觉得饥肠辘
辘。摸着怀中那鱼肠短剑,又想起师父来。正伤心间,忽听一人说道:“喂,你过来。
”声音娇脆如莺。他抬起头来,顿时呆住。
几步外正站着个小姑娘,不过五、六岁年纪,绿衣黄裳,雪肤乌发,眉横远山,眼锁深
潭。她颈间佩了块月牙形的玉璧,灼灼其华,更衬得整个人如嫩柳娇花一般。见韩重只
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有点不耐,再说道:“快啊。”韩重如坠梦中,愣愣的就走了近来
,却见她额前覆发,齐在眉边,不觉想道:“原来吴人断发,也可如此好看。”
才走近她,腹中便是咕噜一响。那小姑娘诧道:“这是什么声音?”韩重大窘,面红过
耳,讷讷的说不出话。那小姑娘忽然噗哧一笑,顿时山柔水潋,口齿生香,韩重又看得
呆了。她却双眼滴溜溜一转,问道:“你听不懂我说话麽?”这一次说的却是中原话。
韩重又惊又喜,道:“你会说中原话?”只觉她声音清脆,如玉如珠,有说不出的好听
。她将嘴一撇,道:“这有何稀奇?我家里人人都会说。”韩重见她一身丝罗,便知她
也定出自贵胄人家。
那小女孩手里捧了一个包袱,也是丝罗包着,这时便将东西往韩重怀里一塞,道:“你
替我捧着。”韩重把手一圈,却不料这包虽小,竟沉得很,一个不稳,就当的掉了下去
。女孩子哎哟一声,恼道:“怎么东西都拿不好?”却并不俯身来捡。韩重则是一慌,
赶忙蹲了下来,说道:“我、我不是有意的。”那包外面的丝布已经滑了开来,里面却
是紧紧的几摞竹简,这么一摔,也散了开。他忙将它们重新卷好,见最上面一卷外面刻
了“攻策”两个字,不知不觉就念了出来。
那小姑娘“咦”了一声,道:“你竟然识字?”再看韩重,见他麻布深衣,一身是土,
更是诧异。韩重却没有答话。女孩子见他一直蹲着,又说:“还不捡起来。”韩重忙将
书简包好,抱了起身。小女孩就向前走去,走了几步,回头见韩重愣在当地,又恼道:
“还不跟上来?”韩重便跟了上去。这才知道自己成了苦力。
那小姑娘就一路走着,却不理韩重。韩重也不敢和她说话,只是紧紧跟着,心中却在想
:“她穿得这般讲究,定是富贵人家女儿,怎么出门无人跟从,连车都不乘?”他二人
本已在城外,如今更是向远离城门的方向行去,天色又早,一路上连个人都不曾见到。
越走周围林木越密,跟着就见前面有座矮房,荆棘为门,砌土成顶。那女孩拍掌道:“
终于到了。”一面跑向那房子,一面一叠连声的喊着:“壬哥哥,壬哥哥。”韩重忙提
步跟上。才近门边,门便开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出来,看着那小姑娘,满脸的
笑容,说道:“紫玉,你来了。”牵着她走了进去。
紫玉傍着那男孩子说道:“壬哥哥,我把你要的书简全带来了。”回头就招呼韩重:“
快放下来。”韩重见房中铺了席,便走过去将书简放下。那男孩子看着韩重,奇道:“
他是谁?你怎的带了人来?”紫玉嗔道:“那些书简沉得很,我一个人从宫里捧到阊门
外,胳膊都要断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拖得长长的,双眼水汪汪的瞅着那男孩子,一
脸娇态。韩重看得心里一动,便觉该将她的双臂好生揉上一揉。就见那男孩子伸手替她
揉了揉胳膊,笑吟吟的说道:“辛苦你了。”紫玉这才破颜而笑,道:“我在阊门外面
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路边,就让他替我拿着书简啊。”韩重见她嘴里说着自己,眼睛却只
看着那男孩子,心里就觉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那男孩子却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韩重,问道:“你是何人?”韩重还未答话,紫玉就抢着
说:“壬哥哥,你不要担心啦。他听不懂我们的话的。”韩重一怔,冲口便道:“我听
得懂。”紫玉一惊,怒道:“那你为何骗我?”韩重急道:“我哪里有?”紫玉却不理
会,只是瞪住他道:“你不可将碰到我和壬哥哥的事情说不去,不然,”眼珠一转,“
不然,我父王一定会杀了你。”
韩重听她要自己保密,本来就要一口答应,但一听她跟下去的话,一股怒气顿时生起,
便道:“我才不会怕。”心里却想:“她称父王,难道竟是吴王的女儿?”紫玉被他一
顶,心里更怒,道:“好,那我现在就回去要父王杀了你。”韩重却问:“你父王是谁
?”紫玉冷哼一声,道:“吴国能有几个大王?”韩重就笑道:“你若真回去告诉大王
,你的壬哥哥不也不保了?”他早看出紫玉是要保护那男孩子,暗道:“她果然是吴王
之女。”忽又想起夜间封陵之事,心里一颤,暗叹道:“那吴王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女
儿?”续道:“除非你现在杀了我。”
“你――”紫玉被韩重用话僵住,瞪着他,竟无可奈何。
“紫玉。”那男孩子一直看着,这时终于开口,“你强要人替你捧着东西,应该道谢才
是。怎么这会儿倒去吓人家?”紫玉微微撅了嘴不语,那男孩牵住她的手,轻轻捏了一
下,看着韩重,说道:“我名壬。我妹妹失了礼,我替她道歉。”
韩重料不到他如此有礼,倒有些惭愧,忙说了自己的名字。看那男孩生得眉长目阔,鼻
端口方,年纪虽小,却隐隐然有股沉稳的气度,心里不觉暗暗诧异,想道:“他们若是
兄妹,他怎会住在这样的筚门闺窦?”见他一身也是和自己一样的麻布衣服,只是有齐
眉断发,唯腰间系了块玉佩,形如卧虎,面雕蟠虺。他眼力极好,虽非近观,也看得清
楚,心里一动,暗道:“奇怪,这玉佩怎么如此眼熟?”那男孩子见他不说话,只是盯
着自己的玉佩看,又说道:“这玉佩可惜是先母所留,不然送了给你,也没关系。”
韩重知他误会,面上一热。紫玉已经说道:“这有何难。玉佩我多得很,全拿去他挑就
是。”韩重听了,怒气又起,想要反驳,看着紫玉,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再看向那男
孩,见他双眼中毫无取笑之意,心里一热,就说:“你放心,我定不会说与旁人听。”
男孩一笑:“我自然信得过你。”韩重便不语了,心中却对这男孩起了许多好感。
名壬的男孩就要他们坐,自己却去捧了一鼎一簋回来,见韩重和紫玉都已经直直的跪在
席上,不觉多看了韩重两眼。韩重见那鼎有三足,簋是圆口圆足,再各有两耳,外面不
过是些简单的纹路,同中原器具并无不同。簋里盛了白饭,鼎中却是鱼羹。他其实已数
日不曾吃过东西,早已腹饥如焚,到了此时便狼吞虎咽起来。吃了一阵,才发觉紫玉和
壬都只是坐着说话而已。
壬问:“大王好麽?“
紫玉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父王败了越国,本来高兴,可是昨天晚上,太宰嚭和伍
大夫在他面前吵得好生厉害。尤其伍大夫,我在后面偷偷看着,觉得他的胡子都竖了起
来。”说罢,忍不住噗哧一笑。
壬也笑:“他们为了越国而吵?”
“是啊,是啊。”紫玉连连点头,“太宰要父王不杀勾践,伍大夫却不肯。他们两个人
都说了许多理由,我记也记不住。”
壬便道:“那伯嚭定是要大王从天下考虑,唯有霸主才不计小节。那伍员定然不肯留下
祸根,定然会说,当初过浇灭夏,没能杀了有娠的后缗,结果生下少康,复了夏国。”
话才罢,紫玉就睁圆了双眼道:“对啊,他们就是那么说的。壬哥哥,你怎会知道?”
仰头看着壬,双颊生辉。连韩重也不免怔着。
壬笑道:“不是我猜的,是老师料到的。”韩重心下诧异:“原来他还有个老师。只是
他对大夫们似甚熟悉,却为何称大王,不称父王?”紫玉却四周看了看,问:“孙将军
不在吗?”声音一下子就低了许多。壬不答,只“咦”了一声,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笑她道:“你连大王都不怕,怎么会怕老师?”紫玉噘了嘴,嗔道:“我哪里有怕他?
”声音仍然是低低的,双眼不自禁的就溜向连着邻室的门,眉尖也悄悄蹙了起来。韩重
便想:“他的老师竟是个将军吗?那人定然穷凶恶煞,连小姑娘也欺负。”甚为紫玉不
平,听得壬说:“放心罢,老师今早出门去了。”见紫玉换了笑颜,心里才舒服了。忽
然想起那晚在陵墓中听到范蠡二人之言,似也与此事相关,却记不得听了些什么了。
壬又问:“那大王如何决定?”紫玉摇摇头,说道:“父王没有说。”看看壬,问道:
“壬哥哥,你猜父王会如何做?”壬便低下头去想,韩重却忍不住说道:“定然是杀了
他。”紫玉诧道:“为什么?”韩重就冷哼一声:“杀人对他还不是小事?”话中有刺
,神态更是轻蔑,紫玉如何觉不出来,立时就大怒:“你敢说我父王的不是?”壬也有
些惊异,却不语,只静静瞧着韩重。
韩重见紫玉怒气冲冲,双颊涨得通红,不觉有些后悔,忽想起那晚陵墓之事,心中一热
,便道:“我不过实话实说。难道你父王不曾杀过人麽?”紫玉一时又无话可说。她自
来受尽宠爱,几曾有人重言相对过,如今片刻之内,已被韩重顶撞了数次,心里如何能
不恼怒?霍的就离席而起,对韩重道:“你敢不敢在我父王面前再将那话说上一遍?”
韩重一口气横在胸中,绝不肯认输,也跟着站了起来,道:“有何不敢?”紫玉再道:
“他会杀掉你哦。”韩重只是绷住一张脸不说话。紫玉便道:“好,我便带你去见父王
。”壬看到此时,倒有些慌了,喊了声“紫玉”,却见她悄悄对自己眨了眨眼,便回了
她一个眼色,要她不可胡作非为,不再理会。
两个人便离了此地,再折向阊门。夫差因着阖闾陵成,这一日正是要来查看,所以紫玉
便径向陵墓行去。近得陵前,便见不远处长长一队浩荡而来。当先是高头大马,后面跟
着十几辆车,皆四马所驾,土路两边,已围满了人。紫玉看了韩重一眼,得意说道:“
一会儿见了我父王,你可莫要反悔。”韩重正要答话,忽瞥见路对面有一人正向这边看
来,不是子求是谁?一时什么都忘了,大喊一声“师父”就冲了出去。夫差的车马早已
接近,那先头几匹马行得甚快,韩重人小,马上之人却不曾注意,只是一味策马,眼见
就要撞上。紫玉一惊,不自觉就跟上来喊他。韩重听得紫玉的声音,一回头,见她竟似
要被马蹄踏着,想也不想,回身便抱住她,贴地一滚,滚到路边。那马上之士此时也已
惊着,霍然将马用力一勒,马嘶震耳,陡的停住。前后相应,整个队伍便乱糟糟的停下
了。
周围的人都吓得噤声。韩重抱着紫玉坐在地上,低头看她,她也是受惊非小,愣愣的说
不出话来。忽然肩膀一紧,已经被人抓住。原来马上那人已经下来,擎着韩重喝道:“
竟敢挡大王的舆驾!”忽看见紫玉,这一惊更甚,将韩重重重一搡,便将紫玉扶起。紫
玉向前一看,看见夫差的车,通通就跑了过去。夫差见车骤然停下,倾出身子,扶轼而
观,见紫玉已经跑了过来,顿时满面笑容,俯身将她抱入怀中,道:“你怎会跑来?”
紫玉揽着夫差颈项,却不说话。夫差见她身着泥土,不觉皱了眉,轻轻替她拭去,道:
“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紫玉仍然不语。车下已有人提着韩重过来,跪在车前,说道:
“大王,就是这个童子阻了车驾,还差点撞到王女。今日拜陵,不如杀生以祭。”夫差
挥了挥手,淡淡说道:“也好。”韩重心里一凉,冲口便道:“你果然残暴。”夫差一
惊,这才看向韩重,忽然笑了一笑,道:“这男童胆气倒壮。”韩重见他额广面方,劲
眉深目,生得煞是英武,却是毫无蛮横的神色。紫玉便攥住夫差胸前衣襟,道:“父王
,你不要杀他好不好?”夫差还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高喊“大王”。路边便有一人走
向车舆,竟是子求。韩重大喜,猛一咬牙,硬生生将“师父”两个字吞了下去。
子求疾步向前。夫差车前兵士便迎了上来,齐唰唰拔剑将他拦住。子求手中也握了一剑
,陡的横起,将剑只拔出短短一截,那几个人便觉眼前一花,脚跟不稳。夫差也吃了一
惊,喝道:“让他过来。”子求一掠而过,立于车前,身子拜了下去,双手将剑举过头
顶,朗声说道:“愿将此剑献与大王。”夫差将紫玉放到身边,接过剑来,一拔出来,
就觉日光黯淡,寒气袭人,再看剑尾“湛庐”两字,不觉大喜,笑道:“此剑本是吴国
至宝,却失落多年,如今终于归来。”将剑归鞘,单手扶起子求,问道:“先生有何要
求?”子求便指着韩重道:“只求大王饶过这个孩子。”夫差大笑,道:“这有何难?
”紫玉忽然抓住夫差,夫差便又单掌抱起她,她便在夫差耳边说了几句话。夫差哈哈一
笑,说道:“好,从今日起,你就陪着太子读书罢。”
子求和韩重同时一怔。韩重抬起头,却正看见紫玉对他作了个脸色,心里酸酸喜喜,不
知是何滋味。子求始料不及,转而一想:“我总要耽搁在吴国,重儿跟着太子,能入国
学,到底不是坏事。”这么想着,便不说话了。夫差便令人带开他二人,车马再行,这
一回,便逶迤的进入阖闾陵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