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色情狂”：莎士比亚的荤段子（转）# LeisureTime - 读书听歌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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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首先，请允许我冒昧地复述一个关于汉语方言的猥琐谜语：有个一辈子没和女人睡过觉
的老头临死前说了四个字，打一英国作家名。谜底是：莎士比亚。
你秒懂了？没错，这个段子是在暗指女人的那话儿。如果搁在以前，我大概也会像很多
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这个段子玷污了莎翁。但并非如此，若是能有机会把这个
段子当面讲给莎翁——假设他很懂汉语，他必定会心一笑，可能还要热心指点你，如何
将荤段子玩得更得心应手。因为，他正是这个领域的好把式。
如果你从没琢磨过莎士比亚台词和诗句里的隐喻，会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对诗人大不敬。
对于阅读中文版剧作长大的一代人，莎士比亚可能是深沉的、热情的、快乐的。与他同
时代剧作家本·琼森曾经称赞他为“时代的灵魂”，并为衷情献诗：“我的不列颠，你
有一个值得夸耀的臣民，全欧洲的舞台都应向他表示尊敬。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
于所有的时代！”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被一代又一代文学史家和大众粉丝奉上了至高无
上的圣坛，被冠以“民族诗人”的殊荣。他的德国粉丝歌德在一篇莎士比亚纪念辞中曾
毫不掩饰地表白：“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了他；当我首次读完他的
一部作品时，我觉得好像原来是一个先天的盲人，这时的一瞬间有一只神奇的手赋予了
我双目的视力。”
当我第一次读到朱生豪翻译的《哈姆莱特》，与歌德声称的感受很类似。好多年来，只
要想到忧郁王子在命运巨轮下的焦灼和犹疑，我就感到自己的人生逃不出他的沉思。屠
格涅夫曾将哈姆莱特看作人类生活根本的两重性法则中的一个极端，另一个极端是塞万
提斯的堂吉诃德。在他看来，哈姆莱特的悲观、消极、怀疑主义和沉思气质就是一代俄
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人格。
听起来很沉重，屠格涅夫风格的严肃解读让莎士比亚的戏背负了各种时代意义的重担—
—正如王子背负了复仇命运的重担。到了现代，哈姆莱特这个筐被装进了更多玄乎的东
西。美国批评家阿瑟·伯格写过一本有趣的小说《哈姆雷特谋杀案》，在这桩谋杀里，
可怜的王子被女性主义者看作无可救药的女性憎恨者；心理分析批评家则坚持认为哈姆
莱特的举动完全是因为他没能跟老妈上床；马克思主义者说，“丹麦就是一座监狱，世
界就是一座监狱”，哈姆莱特“打破了资产阶级对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垄断”。总之，
关于王子的描述，充满了诸如镜像、社会主义、独裁英雄、同性恋、肛门性欲期之类的
词汇。
我并非认为文学批评家们的多重理解有失乐趣。但是，让我们回到荤段子。这才是哈姆
莱特和莎士比亚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一个重要话题：关于性的暗示与双关。
梁实秋写过一篇题为《莎士比亚与性》的小文章，里面提到的1940年代的《太阳报》讨
论莎士比亚时的一个标题——“大诗人是色情狂么？”这个标题在当时引发了不少非议
，但并非仅仅是个媚俗的标题党。不妨假想一下，你和我是两个文化审查员，现在要对
莎士比亚的作品进行一次审查，验证一下《太阳报》提出的问题。我想，不管结论如何
，你一定会对多年来认识的莎士比亚刮目相看。
让我们先从整体来看，查阅一下统计数据。英国有位图书编辑曾经粗略统计，关于女人
的那话儿，仅算对“阴道”（vagina）的暗指和双关，《莎士比亚全集》中就至少出现
过一百次以上。如果再算上那话儿的其他具体部位、性交、妓女，老鸨、同性恋等猥琐
场面和形象的暗示，恐怕很难数清。九十年代，英国出版了一本372页厚的《莎士比亚
性双关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Shakespeare’s Sexual Puns and Their
Significance），来帮助现代读者理解莎翁究竟是怎么玩荤段子的。英国莎剧研究学者
宝琳·基尔南（Pauline Kiernan）在2006年出版的《咸湿莎士比亚》中提供了更详细
的数据统计：莎士比压作品中涉及女性那话儿的双关词汇有180种以上，有关男人那玩
意儿的词则达到200多个以上——而且似乎还有很多是他创造的。其他涉及淫秽含义的
双关词句大概有700多处。
从数据上看，说莎士比亚是个猥琐至极的家伙——至少在创作时满脑子情色，丝毫无损
其名誉，就像英国传记作家A.L.Rowse所说：莎士比亚...毫不费力的，很自然的，每个
汗毛孔里都淌着性。揭开莎士比亚作品的性秘密，大概需要成立一项专门学科。但我们
今天是文化审查员，让我们和开头的段子一样，从最敏感的地方开始：女人的那话儿。
先翻开大家都熟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挑一处可疑的地方：
Now will he sit under a medlar-tree,
And wish his mistress were that kind of fruit
As maids call medlars, when they laugh alone.
O Romeo,that she were ,O that she were
An open-arse,or thou apopp'rin' pear.
——Romeo and Juliet, Act II, Scene I
民国文艺青年朱生豪是这么翻译的：“此刻他该坐在枇杷树下了，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
口中的枇杷。啊，罗密欧，但愿，但愿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有点奇怪，他把“
O”翻译成“啊”。但很明显，这个O是对阴道的暗示。作家小白在《好色的哈姆雷特》
中提到，open-arse 是一种叫“欧查果”的水果的俚语，这种欧查果，就是前文提到的
枇杷（medlar）——大家肯定都能理解open arse（屁股）和O的暗示了。这样一来，演
员在台上别有用心地“O”了两声，这十足就是个放荡的玩笑了。
类似O的双关，莎士比亚喜欢委婉地使用一些形象上能体现女性那话儿“本质”的事物
。比如“洞穴”（hole）和“池塘”（pond）。继续审查《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在
第二幕第四场发现一个被朱生豪删掉的句子：
Ben：Thou would’st else have made thy tale large .
Mer：I would have made it (the tale)short : for I was come to the whole
depth of my tale; and meant, indeed, to occupy the argument no longer.
朱生豪翻译茂丘西奥的话时，直接省去了中间一句，保留了一个有点冷的谐音双关“
tale”和“tail”：“我的尾巴本来就要缩小了；我的话已经讲到了底，不想老占着位
置啦。”看完整的原文，我们会发现另一个谐音whole和hole，再加上come——常看英
美电影的人应该知道这个词常常在做爱高潮时使用，这里实际上有暗示“射精”的意思
。莫非是朱先生翻译的时候心有领会觉得太雅而故意忽略了？
关于池塘（pond）的性暗示，我们可以从《冬天的故事》里发现：“she has been
sluic’d in’s absence ,And his pond fish’d by his next neighbor”，通过上
下文，我们知道这里的“she”是一个有夫之妇，而“he”是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他
的“池塘”被邻居钓鱼了，“池塘”暗指他老婆的那话儿。
如果进一步审查，我们会发现，莎士比亚对女人那话儿有股非理性的热情。他的一些用
词和形象直指那话儿的细部结构，比如“处女膜”、“阴阜”和“阴唇”。《亨利四世
》里有这么一句：“there shall not a maid be married, but she shall pay to me
her maidenhead ere they have it”，”maidenhead”在这里直接的意思便是“处女
膜”。如果我们放下剧本，去翻一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会发现他对“破坏童贞”的
故事很有兴趣。他在16世纪末写过两首性爱主题的十四行诗，《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和
《鲁克丽丝失贞记》，都是对这一主题的直接描述，而后者的原题“The Rape of
Lucrece”甚至可以直译为“强奸”。
继续审查关于性器官的敏感之处，我们发现莎士比亚使用了各种日常事物，似乎带有某
种嘲讽意味的信手拈来。除了上面审查到的，暗指女性私处的词还有den（私室）、lap
（膝盖）、eye（眼）、case（箱子）、flower（花）、rose（玫瑰）、nest（鸟巢）
等，而对应的男性器物则有bugle（喇叭）、pear（梨子）、pen（笔）、stake（棍子
）、pipe（烟斗）等。单看这些词，我很为弗洛伊德感到遗憾，若他对莎翁作品进行过
细读研究，应该收获匪浅。
根据新西兰学者Partridge的研究，莎士比亚也常用secret parts 或 secret things
来暗指男女那话儿。在拉丁语中，secret的词源secrecy指的是“单独分离的东西”，
因此，secret parts 是指藏在某个地方的东西，就像子宫和阴道是藏在女性身体内的
事物。
Ham：Then you live about her waist,or in the middle of her favors?
Guil ：Faith, her privates we.
Ham：In the secret parts of Fortune? O! most true! she is a strumpet.
——Hamlet, Act II, Scene II
哈姆莱特：那么你们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吉尔登斯：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哈姆莱特：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是一个娼妓。
根据前文，我们知道哈姆莱特与吉尔登斯在谈论命运女神。结合“privates”（私处）
和“strumpet”（娼妓）两个词，我们不难领会“secret parts”指的是什么。哈姆莱
特如此放荡地谈论命运女神，之后却遭命运的玩弄，这里面的嘲讽和戏谑自有其深意。
男女的那话儿最富有诗意的暗示是“日”与“夜”。让我们以vagina（阴道）和penis
（阴茎）分别替换day和night ，来体会一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二场的激情
表白：
Come, night; come, Romeo; come, thou day in night;
For thou wilt lie upon the wings of night
Whiter than new snow on a raven’s back.
Come, gentle night, come, loving, black-brow’d night,
Give me my Romeo.
——Romeo and Juliet, Act III, Scene II
虽然极其戏谑，但莎士比亚对双关和性暗示的使用并非粗鄙的直露，而是一种狡黠与猥
琐交融的智慧，每个暗语都和戏中人物、场景融合得完美贴切。小白曾举出哈姆莱特装
疯卖傻时的一段台词，来说明这种秘语一般的双关如何让情感更有张力。哈姆莱特对奥
菲利亚说，“去修道院吧，你何必去怀上一堆罪人的种子…我们全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别信我们的，去修道院吧…越快越好”（Get thee to a nunnery，why wouldst thou
be a breeder of sinners?…We are arrant knaves, all; believe none of us. Go
thy ways to a nunnery…go and quickly too）表面看起来这是王子劝诫奥菲利亚远
离世俗的罪恶，但当研究者揭示了其中的双关——nunnery 除了修道院的意思，还暗指
当时的妓院，而“quickly”则是“quick lay”的双关——哈姆莱特内心的怨恨和矛盾
便有了更深的意味。
在前面提到的同一篇纪念辞里，歌德还有一句极其重要的赞颂：“自然，自然！没有比
莎士比亚的人物更自然的了！”这是对莎剧最到位的评价。在莎士比亚的舞台上，不管
是沉重的命运，还是荒唐的人生，一切魅力都在于自然而非矫柔造作的人物与台词中。
性暗示与双关语正是使得这种“自然”得以成立的必要部分，也让喜剧的笑果和悲剧的
荒谬更加意味深长。然而，像你我假象的这种审查，自古就有。当莎剧从伊丽莎白时代
（1558~1603）的剧场走进文学史，这个必要部分在欧美各国日益“文明”的社会风化
和学者、演员和观众的有意无意的自我审查合谋之下，悄然没有了踪影。
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莎士比亚的戏成为全民休闲第一首选，萧伯纳吐槽说这
是种“bardolatry”——对吟游诗人（bard）的盲目崇拜（idolatry）。事实上，这个
时期，公开场合谈论性话题是件危险的事情，文艺作品中出现与性爱相关的暗示也是种
禁忌。直到19世纪末，《英文俚语词典》出版，粗俗语言某种程度上才被放开了禁忌，
但在1888年到1928年《牛津英文词典》中，许多与性相关的词汇依然是被刻意忽略的。
只有王尔德曾向圣坛上的莎士比亚挑战，他试图证明莎士比亚和他一样不是直男。追捧
这个观点的人们认为莎士比亚的大量十四行诗是在歌颂一个男人，但反对者认为那只是
“伟大的友谊”。
1947年，Partridge出版了《莎士比亚的猥亵文字（Shakespeare's Bawdy）》一书，莎
剧里的性暗示和双关语总算开始被注意。不过，当时学校里排演的依然是删节版的莎剧
。1950年，Partridge的书应该卖得不错，出了第二版，包含了更丰富的内容。到1960
年代的西方性解放时代，《莎士比亚的猥亵文字》出了更丰富的第三版，更多学者开始
研究莎士比亚的“猥琐”。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莎士比亚戏剧的成功究竟多大程度上归
功于他娴熟的性暗示和双关语功力。到了1990年代，出现了前面提到的《莎士比亚性双
关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Shakespeare’s Sexual Puns and Their
Significance），还有《寻找莎士比亚中的性内容》（Looking for Sex in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时代的性》（Sexuality in the Age of Shakespeare）等
专著。而且，这些书都能在中国买到——遗憾的是，这些专著一直没有中文译者胆敢一
试，而国内所有的中文莎士比亚作品尚都是阉割版本。
但话又说回来，原汁原味翻译中世纪英文的莎士比亚，也并非能博得现代读者和观众一
乐。若无法和彼时的时事和文化背景心有灵犀，那些隐秘淫荡的段子未必成“梗”，很
难让现代人心领神会。我们可以看一下“手套”（gloves）这个词，在《终成眷属》第
五幕第三场中有这么一句：This woman’s an easy glove, my lord; she goes off
and on at pleasure. （这女人的一条舌头翻来覆去，就像一只可以随便脱下套上的宽
手套一样。）莎士比亚是个手套商人的儿子，自己也曾参与过生意，自然很熟悉当时女
人的手套是用羔羊皮制作的，这种材料在当时也用在避孕套上，两种“套子”之间有着
密切的联系。中文翻译似乎刻意忽略了后半句里“goes off and on at pleasure”隐
含的快乐。
对于现代莎剧舞台演出，照单翻译确实不如领会其神韵。若能将各种暗示和双关结合自
己的语言和语境，肯定玩得更嗨。当然，前提是破除来自外部和自我的无谓禁忌与审查
，还原莎剧之天然。梁实秋曾粗略统计朱生豪翻译的莎剧，所删的部分“每剧在二百行
以上”，十分可惜。他认为“莎氏原作猥处，仍宜保留，以存其真。 在另一方面亦无
需加以渲染，大惊小怪。”，这种观点至今依然需要主张。莎士比亚是不是“色情狂”
无所谓，重要的是破除禁忌，方能有真乐趣。若有生之年能看到一本保留了莎翁本真“
猥琐”并附以注解的中文版合集，当是国内莎翁粉丝的一大乐事。
的老头临死前说了四个字，打一英国作家名。谜底是：莎士比亚。
你秒懂了？没错，这个段子是在暗指女人的那话儿。如果搁在以前，我大概也会像很多
爱好文学的年轻人一样，认为这个段子玷污了莎翁。但并非如此，若是能有机会把这个
段子当面讲给莎翁——假设他很懂汉语，他必定会心一笑，可能还要热心指点你，如何
将荤段子玩得更得心应手。因为，他正是这个领域的好把式。
如果你从没琢磨过莎士比亚台词和诗句里的隐喻，会觉得我这么说有点对诗人大不敬。
对于阅读中文版剧作长大的一代人，莎士比亚可能是深沉的、热情的、快乐的。与他同
时代剧作家本·琼森曾经称赞他为“时代的灵魂”，并为衷情献诗：“我的不列颠，你
有一个值得夸耀的臣民，全欧洲的舞台都应向他表示尊敬。他不属于一个时代，而是属
于所有的时代！”莎士比亚和他的戏剧被一代又一代文学史家和大众粉丝奉上了至高无
上的圣坛，被冠以“民族诗人”的殊荣。他的德国粉丝歌德在一篇莎士比亚纪念辞中曾
毫不掩饰地表白：“我读到他的第一页，就使我这一生都属于了他；当我首次读完他的
一部作品时，我觉得好像原来是一个先天的盲人，这时的一瞬间有一只神奇的手赋予了
我双目的视力。”
当我第一次读到朱生豪翻译的《哈姆莱特》，与歌德声称的感受很类似。好多年来，只
要想到忧郁王子在命运巨轮下的焦灼和犹疑，我就感到自己的人生逃不出他的沉思。屠
格涅夫曾将哈姆莱特看作人类生活根本的两重性法则中的一个极端，另一个极端是塞万
提斯的堂吉诃德。在他看来，哈姆莱特的悲观、消极、怀疑主义和沉思气质就是一代俄
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人格。
听起来很沉重，屠格涅夫风格的严肃解读让莎士比亚的戏背负了各种时代意义的重担—
—正如王子背负了复仇命运的重担。到了现代，哈姆莱特这个筐被装进了更多玄乎的东
西。美国批评家阿瑟·伯格写过一本有趣的小说《哈姆雷特谋杀案》，在这桩谋杀里，
可怜的王子被女性主义者看作无可救药的女性憎恨者；心理分析批评家则坚持认为哈姆
莱特的举动完全是因为他没能跟老妈上床；马克思主义者说，“丹麦就是一座监狱，世
界就是一座监狱”，哈姆莱特“打破了资产阶级对人民群众的意识形态垄断”。总之，
关于王子的描述，充满了诸如镜像、社会主义、独裁英雄、同性恋、肛门性欲期之类的
词汇。
我并非认为文学批评家们的多重理解有失乐趣。但是，让我们回到荤段子。这才是哈姆
莱特和莎士比亚被有意无意忽略掉的一个重要话题：关于性的暗示与双关。
梁实秋写过一篇题为《莎士比亚与性》的小文章，里面提到的1940年代的《太阳报》讨
论莎士比亚时的一个标题——“大诗人是色情狂么？”这个标题在当时引发了不少非议
，但并非仅仅是个媚俗的标题党。不妨假想一下，你和我是两个文化审查员，现在要对
莎士比亚的作品进行一次审查，验证一下《太阳报》提出的问题。我想，不管结论如何
，你一定会对多年来认识的莎士比亚刮目相看。
让我们先从整体来看，查阅一下统计数据。英国有位图书编辑曾经粗略统计，关于女人
的那话儿，仅算对“阴道”（vagina）的暗指和双关，《莎士比亚全集》中就至少出现
过一百次以上。如果再算上那话儿的其他具体部位、性交、妓女，老鸨、同性恋等猥琐
场面和形象的暗示，恐怕很难数清。九十年代，英国出版了一本372页厚的《莎士比亚
性双关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Shakespeare’s Sexual Puns and Their
Significance），来帮助现代读者理解莎翁究竟是怎么玩荤段子的。英国莎剧研究学者
宝琳·基尔南（Pauline Kiernan）在2006年出版的《咸湿莎士比亚》中提供了更详细
的数据统计：莎士比压作品中涉及女性那话儿的双关词汇有180种以上，有关男人那玩
意儿的词则达到200多个以上——而且似乎还有很多是他创造的。其他涉及淫秽含义的
双关词句大概有700多处。
从数据上看，说莎士比亚是个猥琐至极的家伙——至少在创作时满脑子情色，丝毫无损
其名誉，就像英国传记作家A.L.Rowse所说：莎士比亚...毫不费力的，很自然的，每个
汗毛孔里都淌着性。揭开莎士比亚作品的性秘密，大概需要成立一项专门学科。但我们
今天是文化审查员，让我们和开头的段子一样，从最敏感的地方开始：女人的那话儿。
先翻开大家都熟悉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挑一处可疑的地方：
Now will he sit under a medlar-tree,
And wish his mistress were that kind of fruit
As maids call medlars, when they laugh alone.
O Romeo,that she were ,O that she were
An open-arse,or thou apopp'rin' pear.
——Romeo and Juliet, Act II, Scene I
民国文艺青年朱生豪是这么翻译的：“此刻他该坐在枇杷树下了，希望他的情人就是他
口中的枇杷。啊，罗密欧，但愿，但愿她真的成了你到口的枇杷！”有点奇怪，他把“
O”翻译成“啊”。但很明显，这个O是对阴道的暗示。作家小白在《好色的哈姆雷特》
中提到，open-arse 是一种叫“欧查果”的水果的俚语，这种欧查果，就是前文提到的
枇杷（medlar）——大家肯定都能理解open arse（屁股）和O的暗示了。这样一来，演
员在台上别有用心地“O”了两声，这十足就是个放荡的玩笑了。
类似O的双关，莎士比亚喜欢委婉地使用一些形象上能体现女性那话儿“本质”的事物
。比如“洞穴”（hole）和“池塘”（pond）。继续审查《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们在
第二幕第四场发现一个被朱生豪删掉的句子：
Ben：Thou would’st else have made thy tale large .
Mer：I would have made it (the tale)short : for I was come to the whole
depth of my tale; and meant, indeed, to occupy the argument no longer.
朱生豪翻译茂丘西奥的话时，直接省去了中间一句，保留了一个有点冷的谐音双关“
tale”和“tail”：“我的尾巴本来就要缩小了；我的话已经讲到了底，不想老占着位
置啦。”看完整的原文，我们会发现另一个谐音whole和hole，再加上come——常看英
美电影的人应该知道这个词常常在做爱高潮时使用，这里实际上有暗示“射精”的意思
。莫非是朱先生翻译的时候心有领会觉得太雅而故意忽略了？
关于池塘（pond）的性暗示，我们可以从《冬天的故事》里发现：“she has been
sluic’d in’s absence ,And his pond fish’d by his next neighbor”，通过上
下文，我们知道这里的“she”是一个有夫之妇，而“he”是一个戴绿帽子的男人。他
的“池塘”被邻居钓鱼了，“池塘”暗指他老婆的那话儿。
如果进一步审查，我们会发现，莎士比亚对女人那话儿有股非理性的热情。他的一些用
词和形象直指那话儿的细部结构，比如“处女膜”、“阴阜”和“阴唇”。《亨利四世
》里有这么一句：“there shall not a maid be married, but she shall pay to me
her maidenhead ere they have it”，”maidenhead”在这里直接的意思便是“处女
膜”。如果我们放下剧本，去翻一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会发现他对“破坏童贞”的
故事很有兴趣。他在16世纪末写过两首性爱主题的十四行诗，《维纳斯和阿多尼斯》和
《鲁克丽丝失贞记》，都是对这一主题的直接描述，而后者的原题“The Rape of
Lucrece”甚至可以直译为“强奸”。
继续审查关于性器官的敏感之处，我们发现莎士比亚使用了各种日常事物，似乎带有某
种嘲讽意味的信手拈来。除了上面审查到的，暗指女性私处的词还有den（私室）、lap
（膝盖）、eye（眼）、case（箱子）、flower（花）、rose（玫瑰）、nest（鸟巢）
等，而对应的男性器物则有bugle（喇叭）、pear（梨子）、pen（笔）、stake（棍子
）、pipe（烟斗）等。单看这些词，我很为弗洛伊德感到遗憾，若他对莎翁作品进行过
细读研究，应该收获匪浅。
根据新西兰学者Partridge的研究，莎士比亚也常用secret parts 或 secret things
来暗指男女那话儿。在拉丁语中，secret的词源secrecy指的是“单独分离的东西”，
因此，secret parts 是指藏在某个地方的东西，就像子宫和阴道是藏在女性身体内的
事物。
Ham：Then you live about her waist,or in the middle of her favors?
Guil ：Faith, her privates we.
Ham：In the secret parts of Fortune? O! most true! she is a strumpet.
——Hamlet, Act II, Scene II
哈姆莱特：那么你们是在她的腰上，或是在她的怀抱之中吗？
吉尔登斯：说老实话，我们是在她的私处。
哈姆莱特：在命运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吗？啊，对了；她本来是一个娼妓。
根据前文，我们知道哈姆莱特与吉尔登斯在谈论命运女神。结合“privates”（私处）
和“strumpet”（娼妓）两个词，我们不难领会“secret parts”指的是什么。哈姆莱
特如此放荡地谈论命运女神，之后却遭命运的玩弄，这里面的嘲讽和戏谑自有其深意。
男女的那话儿最富有诗意的暗示是“日”与“夜”。让我们以vagina（阴道）和penis
（阴茎）分别替换day和night ，来体会一下《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三幕第二场的激情
表白：
Come, night; come, Romeo; come, thou day in night;
For thou wilt lie upon the wings of night
Whiter than new snow on a raven’s back.
Come, gentle night, come, loving, black-brow’d night,
Give me my Romeo.
——Romeo and Juliet, Act III, Scene II
虽然极其戏谑，但莎士比亚对双关和性暗示的使用并非粗鄙的直露，而是一种狡黠与猥
琐交融的智慧，每个暗语都和戏中人物、场景融合得完美贴切。小白曾举出哈姆莱特装
疯卖傻时的一段台词，来说明这种秘语一般的双关如何让情感更有张力。哈姆莱特对奥
菲利亚说，“去修道院吧，你何必去怀上一堆罪人的种子…我们全是彻头彻尾的混蛋，
别信我们的，去修道院吧…越快越好”（Get thee to a nunnery，why wouldst thou
be a breeder of sinners?…We are arrant knaves, all; believe none of us. Go
thy ways to a nunnery…go and quickly too）表面看起来这是王子劝诫奥菲利亚远
离世俗的罪恶，但当研究者揭示了其中的双关——nunnery 除了修道院的意思，还暗指
当时的妓院，而“quickly”则是“quick lay”的双关——哈姆莱特内心的怨恨和矛盾
便有了更深的意味。
在前面提到的同一篇纪念辞里，歌德还有一句极其重要的赞颂：“自然，自然！没有比
莎士比亚的人物更自然的了！”这是对莎剧最到位的评价。在莎士比亚的舞台上，不管
是沉重的命运，还是荒唐的人生，一切魅力都在于自然而非矫柔造作的人物与台词中。
性暗示与双关语正是使得这种“自然”得以成立的必要部分，也让喜剧的笑果和悲剧的
荒谬更加意味深长。然而，像你我假象的这种审查，自古就有。当莎剧从伊丽莎白时代
（1558~1603）的剧场走进文学史，这个必要部分在欧美各国日益“文明”的社会风化
和学者、演员和观众的有意无意的自我审查合谋之下，悄然没有了踪影。
维多利亚时代（1837~1901），莎士比亚的戏成为全民休闲第一首选，萧伯纳吐槽说这
是种“bardolatry”——对吟游诗人（bard）的盲目崇拜（idolatry）。事实上，这个
时期，公开场合谈论性话题是件危险的事情，文艺作品中出现与性爱相关的暗示也是种
禁忌。直到19世纪末，《英文俚语词典》出版，粗俗语言某种程度上才被放开了禁忌，
但在1888年到1928年《牛津英文词典》中，许多与性相关的词汇依然是被刻意忽略的。
只有王尔德曾向圣坛上的莎士比亚挑战，他试图证明莎士比亚和他一样不是直男。追捧
这个观点的人们认为莎士比亚的大量十四行诗是在歌颂一个男人，但反对者认为那只是
“伟大的友谊”。
1947年，Partridge出版了《莎士比亚的猥亵文字（Shakespeare's Bawdy）》一书，莎
剧里的性暗示和双关语总算开始被注意。不过，当时学校里排演的依然是删节版的莎剧
。1950年，Partridge的书应该卖得不错，出了第二版，包含了更丰富的内容。到1960
年代的西方性解放时代，《莎士比亚的猥亵文字》出了更丰富的第三版，更多学者开始
研究莎士比亚的“猥琐”。有人开始认真考虑，莎士比亚戏剧的成功究竟多大程度上归
功于他娴熟的性暗示和双关语功力。到了1990年代，出现了前面提到的《莎士比亚性双
关语词典》（A Dictionary of Shakespeare’s Sexual Puns and Their
Significance），还有《寻找莎士比亚中的性内容》（Looking for Sex in
Shakespeare）、《莎士比亚时代的性》（Sexuality in the Age of Shakespeare）等
专著。而且，这些书都能在中国买到——遗憾的是，这些专著一直没有中文译者胆敢一
试，而国内所有的中文莎士比亚作品尚都是阉割版本。
但话又说回来，原汁原味翻译中世纪英文的莎士比亚，也并非能博得现代读者和观众一
乐。若无法和彼时的时事和文化背景心有灵犀，那些隐秘淫荡的段子未必成“梗”，很
难让现代人心领神会。我们可以看一下“手套”（gloves）这个词，在《终成眷属》第
五幕第三场中有这么一句：This woman’s an easy glove, my lord; she goes off
and on at pleasure. （这女人的一条舌头翻来覆去，就像一只可以随便脱下套上的宽
手套一样。）莎士比亚是个手套商人的儿子，自己也曾参与过生意，自然很熟悉当时女
人的手套是用羔羊皮制作的，这种材料在当时也用在避孕套上，两种“套子”之间有着
密切的联系。中文翻译似乎刻意忽略了后半句里“goes off and on at pleasure”隐
含的快乐。
对于现代莎剧舞台演出，照单翻译确实不如领会其神韵。若能将各种暗示和双关结合自
己的语言和语境，肯定玩得更嗨。当然，前提是破除来自外部和自我的无谓禁忌与审查
，还原莎剧之天然。梁实秋曾粗略统计朱生豪翻译的莎剧，所删的部分“每剧在二百行
以上”，十分可惜。他认为“莎氏原作猥处，仍宜保留，以存其真。 在另一方面亦无
需加以渲染，大惊小怪。”，这种观点至今依然需要主张。莎士比亚是不是“色情狂”
无所谓，重要的是破除禁忌，方能有真乐趣。若有生之年能看到一本保留了莎翁本真“
猥琐”并附以注解的中文版合集，当是国内莎翁粉丝的一大乐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