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n
1 楼
（零）
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
月球。
宁静海南部（现联邦阿波罗特区）。
尼尔•阿姆斯特朗走出了登月舱，开始讲出他已经练习了三个星期的那句话。
“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
他迟疑了一下。
“但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
（一）
公元二五六九年七月二十日。
月球。
联邦阿波罗特区。
酒吧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满是节日气氛。费边的身旁却空空如也。他又开了一瓶考
穆塞特天使酒，然后才想起今天恰巧也是父亲的忌日。瓶口涌动的泡沫就像是十五年前
那场葬礼上四个“土火”叔叔一边跳舞一边喷洒在棺材上的厌氧蝇分泌物——人们叫它
“原浆”。实验早已证明，原浆在经过长途星际运输后会丧失大部分生物活性和全部的
传染性。但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月球联邦当局仍然严格禁止任何人将其携带入境，而
浑浑噩噩的悼念者们则深信不疑这些走私货可以把死者的灵魂带回火星。
“为什么还要回去那个鬼地方？”面色惨白的少年一边见证这出闹剧，一边心不在焉的
思考着。他当时虽然大概明白，但还并未彻底理解，这个“鬼地方”将会如何以及为何
，伴随并困扰他接下来的人生……
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天使酒，费边突然感觉胃里也在不停涌动。他跑到厕所，找不到无
人占用的隔间，便只来得及在洗手池里大口的呕吐。一对正在黑暗角落里苟且的男女发
出厌恶的吸气声，但等他们看到醉酒者转过头来的样子和呕吐物里蒸腾出的粉红色气体
，就忙不迭的溜走了。
他冷笑了一声，心想他们一定是在暗骂“这个下贱的‘火归’！”。用温水把自己弄干
净后，费边缓慢的抬起头来，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像所有人一样，他最先看到的是一
双射出红光的眼睛。这双眼睛镶嵌在一张惨白而又微微泛蓝的脸上——一些故作多愁善
感而又不乏恶意的月球人管这种外貌特征叫“思乡布鲁斯”。多么恰如其分的比喻啊！
“思乡”，到底哪里是故乡？直截了当的说吧，到底什么是故乡？故乡到底是他妈的什
么玩意？
费边继续凝视着这张脸，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忧郁，又是如此的接近他那可怜
的父亲——当然还有同样可怜的母亲。这些忧郁了大半生的人类啊，是如何强打起精神
造出像自己这样的新一代呢？
没等费边细细思考这个说法的好笑之处，两个比他还要高壮的大个子就一前一后冲进了
厕所。两人都戴着巨大的墨镜，一言不发就把他架了出去。等到了酒吧外面，他们并没
有把费边狠狠地扔到街上，而是象征性的让他自己挣脱出来。
他们一定也是“自己人”吧。
天应该是晚了，街上的车还没有头顶发射激光礼花的低空飞行器多。费边踉跄着向自己
的住处走去。身上的钱都已经在酒吧花光了。半路上他交了好运，捡到一个五元硬币，
加上口袋里的零钱，足够拦一辆出租。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夹起硬币举在眼前，发现这么
看它正好和生态区天穹上刚刚升起的那颗浅绿色星球一样大。
费边想，明天他就要去地球了。
（二）
十五个小时后，费边来到了月地轨道站。站区周围的建筑配色花哨形状怪异，能看出往
昔曾拥有过的繁华荣光；但如今它们早已被时光刷上同一层被遗忘的灰幕，再谈争芳斗
艳，徒然显得滑稽。
费边走进等候室，看到已经有十几个人在这里了，或坐或立。从他们的外貌可以看出，
大多数都是像费边一样的“火归”——也就是从火星回流月球的移民。当然在普通月球
人的眼里，这些人之间并不存在多少区别，都是一些被时代和个人的错误造就的可怜虫
罢了。但是像费边这样的“月火”——也就是出生在月球的火星移民后代，是可以轻易
分辨出他们和“土火”——所谓“土生”火星移民的区别的。
另外，就算是“月火”也可以再细分成土生火星移民在月球的后代，和那些成年后去往
火星又回流月球的移民的后代……费边属于后者，而这种微妙的分别恐怕也只有这个小
群体在意。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智力和教养理应高于包括“土火”在内的其他的
“火归”——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几乎无法逃避这
样一个事实——他们和那些被他们歧视的家伙从生下来就被烙上了同样的生理特征。恶
意的月球人不想费这个力气去进一步区分这些被歧视者之间的高下优劣。而善意的月球
人呢？对这些善人来说，这种区分本身就构成了恶意。
而费边倒并不像他的少数同类那样在意和“土火”之辈保持距离。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
高尚多超脱，而是受一些无法改变的个人因素影响。他走到那些面容呆滞的等候者身边
，与他们用火星方言攀谈起来。费边的火星话是在月球学的，只够勉强交流，但是和那
些本就笨嘴呆舌的“土火”对话倒是半斤八两。旁边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柔和的典型月球
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费边和那些人聊天。并不令费边意外，人们告诉他这像是个旅游团领
队的月球人叫欧仁，是他们这批“土火”工人的上级，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工头。他们此
行是去地球第四旧大陆一个高辐射地区从事井下就业的。
“莫德里奇，蒙托利沃，普罗辛内斯基……”
一个本来蹲在角落里的“土火”突然走到费边面前，极其兴奋的开始念叨一大通不知所
云的东西。
还没等费边来得及表示疑惑，欧仁就走过来把那人拉走了。
“不好意思。一个‘史诗综合征’患者，好久没这样了。”
费边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这样”——也就是犯病——的史诗综合征患者。以前他只是
听说过有少数“土火”来到月球后精神出了问题，有时候会突然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一
些莫名其妙几乎没人听说过的生僻古典词句，就像过去传说中生下来就能背诵史诗的天
才一样。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个生活在公元二十三世纪的著名祖先。那时候的人
一定想不到都到现在这个时代了，科学技术水平居然还是如此有限：仍然没人测算出费
思子的具体速度，更不要提有效捕获；而“思乡布鲁斯”的生化机理也还是没有得到解
释。人类在宇宙中的生存空间不仅尚未超出火星，就连原居的地球都已几成不毛之地。
虽然军事和航天水平——也就是杀人的能力和跨越空间去杀人的能力——确实又上了几
个台阶。还有像机器人端茶递水的技艺也进步了很多，但大量苦力般的基础劳动还是需
要人类去干。
当然，主要是火星回来的人去干。
一声铃响将费边惊回现实之中。轮到他了。
（三）
“姓名？”“费边。”
“性别？”“男。”
“年龄？”“二十九周岁。”
“籍贯？”“月球联邦斯内利厄斯州。”
听到这里，那个消瘦的轨道站通关稽查员不禁抬起头又瞄了一眼费边的面色，只是为了
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个他不会询问的问题的答案。
“职业。”“无业。”
“旅行目的？”“探访祖居住地。”
“旅行区域。”“第三百二十七区。已经走特别配额申请过了。”
稽查员从漂浮椅里坐直了身体，在费边看不见的屏幕上点来点去。他的表情突然变的有
些怪异，就像是在愚人节听闻了一次陨石来袭的小道消息，不知道自己是该紧张还是该
放松。他挠着大腿，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叫费边？”“是的，我叫费边。”
“请问你和费思的关系是……？”
“我必须回答吗？”“当然不，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很抱歉，我只是有点忍不住……”
“没关系，我理解。是的，我是费思的直系后代，现在唯一的，多少代我已经记不清了
。”
费边眯起眼，看到稽查员的眼角迅速的耷拉下来，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眼神。但
这种眼神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大多数时候他明白对方只是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说出“
真是报应！”这样的言语。不过在当下这个场合，他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一种不带个人感
情色彩的悲悯。
是啊，谁能想到当世费思唯一的后人会是一个“月火”。可是一旦得知此事，这又变得
多么理所当然，多么符合天道循环……
又经过一系列繁杂的手续，费边通过了稽查，暂时在第二等候区等候。之前遇到的那个
施工队早已在这里歇息了。这里是个开放区域，广播里传来有关第十七次火星战争的报
道。对于月球人来说，这样的报道早已变得审美疲劳，和论坛上地球变异水牛争夺领地
的花边消息并没什么不同。照某位发言人一时口误的真心话来说，“据我们所知，伤亡
并不严重，至少那些野……双方还不太会使用大规模杀伤的现代武器。”
费边再次看着四周那些神情麻木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听到来自故乡的新闻之时，心里又
在想些什么。这时，稽查员出现在带着密码锁的自动门前，隔着玻璃向他做手势。他知
道这是要去见“监护人”了。
等到费边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稽查员松了口气，忙不迭拿出了电话开始拨号。
“你知道吗？今天我遇见费思的重孙子了，他居然是个‘月火’。”
“费思？哪个费思？就是费思子的那个费思？”电话另一端的妻子端起了一杯咖啡。
“当然，还能有哪个费思。就是那个把火星弄成现在这样的费思，你想想他的重孙子居
然是个‘月火’……”
“那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没有人家，火星现在哪能住这么多人。”
“那也叫住人？谁爱住谁住，反正我不住。要去火星住还不如去地球呢。”
……
费边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此时此地见到杜林。
但是杜林显然早有预料。这并不奇怪，很有可能她就是特别毛遂自荐来“监护”费边的
。问题只是在于费边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工作。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本来应该是可以猜测
到这种可能的。
杜林是费边的初中同学，某种意义上也是同乡。她是一个“土火”，但是极其幸运的是
，她是每十七万人里面对厌氧蝇免疫的那唯一一个。也就是说，没有月球人能从外表看
出她的出身来历。而她自然也不会不去利用这样的天赋，这比单纯的美貌要更重要不知
道多少倍。
费边看着杜林，咧开嘴笑了。他想起了母亲。不同于他可怜的父亲，费边是见过母亲死
后的样子的。众所周知，每个“火归”死后都会重获正常颜色的皮肤和虹膜。而杜林，
这个面色红润的黑眼睛漂亮女人，正是美的像一个死人。
“你好，杜上尉。”
“好久不见。”
“你知道吗，我打赌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月球男人想要娶你，因为他们清楚你的底细。”
费边盯着杜林的眼睛，就像盯着一个叛徒，“月球人都是很迷信的。虽然他们相信智力
和外貌相关——”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一顿。
“但他们同样相信隔代遗传。”
“不错的笑话。”杜林对此无动于衷，照本宣科道，“根据《与地球关系法》规定，我
将作为陪同人全程陪同你此次赴地球上故居地探访的行程。这也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
想。”
“这番话真是似曾相识，好像以前我也这么对你——”费边停了下来，有些后悔自己先
暴露了软弱的一面。
这时轨道舱门打开了，杜林跟随着费边走进舱内。这是一个小型四人座舱，在他们后方
是一个大型座舱，里面坐着欧仁和他的工人们。
一声古老的汽笛持续了半分钟。每周一班的月地轨道运输启动了。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轨道舱里的杜林轻声询问费边。
“还能如何？无非就是到处打点零工罢了。”费边没有抬头。
杜林没有接话。她也知道，虽然在他们这一代联邦一直在推进反歧视“火归”的政策，
但是收效并不大。学校招生还好一些，到了就业层面，固有的潜规则还是通行无阻的。
当初上学的时候费边的成绩虽然是名列前茅领先自己一截，但是到了社会上，再高的素
质也无法克服众人假装不在意的特异目光，就像再坚贞的爱情也抵不住二人外貌差别所
导致的分化斥力……
杜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这次回去是拜祭他吗？”
“算是吧。我攒够了钱，想去看看那个把我们——哦是把我害成这样的老王八蛋到底是
死在什么样的地方。”
杜林再度无语。
他们说的这个人自然就是费思，那个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里的“争议人物”……
（四）
公元二十三世纪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殖民月球，但对火星仍然鞭长莫及。问题的技术
瓶颈主要还是卡在如何制造可供大规模人群生活的大气层上。在月球上这个问题是通过
兴建大量的封闭式生态圈解决的。如果想在火星上使用这一方案，在长距离运力限制下
，据估算至少还需要三百年的时间。
然而费思划时代的研究成果让人类征服火星的计划大大提前了。费思可算是个天才千老
，二十岁时就拿了理论物理和分子生物的双料博士并进入高等科学院从事研究工作。他
在二十三岁发现了一种新粒子——也就是费思子，这种粒子在地球附近大量出没。但是
因为费思子的速度远超光速，所以即便在证实存在后，人们对它的性质和作用了解仍然
极少。
巧合的是，正是因为费思的生物背景，他才会在实验中发现用高剂量费思子照射后的果
蝇经过数代会异变为一种厌氧蝇。而这种厌氧蝇体内会产生一种微生物菌群，也就是所
谓的“原浆”。而“原浆”本身会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也就是说，如果在火星上
散布大量厌氧蝇制造“原浆”，理论上就可能形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大气环境。
费思虽然是从事理论研究出身，但同样热爱实践，在工程领域造诣颇深，也有很强的交
际手腕和政治嗅觉。总之，他并非一个不问世事的象牙塔学究。经过各种努力，他亲自
挂帅指导了厌氧蝇大量繁殖和运往火星的长期项目。经过五年的惨淡经营，项目取得了
完满成功。火星的气候变得甚至比月球生态圈更适合人类生存。看上去唯一的缺点只是
空气中到处都是厌氧蝇的存在，但是和地球殖民火星征服宇宙的宏伟目标相比，可说是
瑕不掩瑜了。
但当殖民行动开展了一段时日之后，两个与火星大气的相关问题就浮现了出来。首先是
最显著的一点——就是几乎所有移民者长期接触原浆之后，外貌都会发生永久性变化。
主要特征是虹膜变红，全身皮肤变白同时呈现淡蓝色，就有些像白化病患者的症状。而
后来发现更糟糕的是，不论移民者本人的情况如何，他们的后代几乎百分之百——当然
也有杜林这样的特例——会遗传此类外貌体征。这也就是所谓的“思乡布鲁斯”。
幸好除了外貌改变，原浆对人体生理健康似乎不存在太多不利之处，甚至于身体会变得
更加强壮，激素分泌水平也会变高。但另一个也许是更严重的问题随之而来。长期接触
原浆对心理乃至智商都有明显的负面影响，具体表现为相当迟缓的思维和记忆速度。早
期移民曾认为这是远离故土的思乡之忧导致的心理问题，所以称之为“思乡综合征”。
而实验也显示有证据表明当“患者”脱离火星大气回到月球时，思维能力就会回复至接
近正常。
科学家们至今都没有搞清楚这两类症状的具体原理——如果费思还在的话或许能搞清楚
也说不定。然而事实是无情的。大量火星移民劳工的后代从出生就受此困扰，甚至有随
年龄增加愈发严重之势。他们的父辈大都是来火星淘金的低阶层劳动者，本身学历就不
高，也不重视教育。所以很多人等到了中学毕业的年龄也还只有小学程度的学力。有鉴
于此，从事技术及管理的高素质人士普遍抗拒来火星生活工作，更别提生孩子了。殖民
当局只能以高薪诱惑，但也并非长久之计。总之，百年之后，火星不但没有成为人类宇
宙征程上重要的前哨站，反而变作一个沉重的累赘。以低层移民为主无力回迁的人口形
成各种事实上的割据政治势力，靠廉价出卖丰富矿产过生活，彼此之间冲突不休。
关于对火星政策，月球联邦内部也是充满了争议。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尽量撤出火星，任
其自生自灭，否则早晚会拖垮月球经济；另一部分人有的认为火星人也有人权和发展权
，有的仍然看重火星的未来潜力，有的则是出于自身利益……总之就是继续支持月球当
局尽可能的控制和插手。而对于
那些为了逃避“思乡综合征”和战乱回流月球的火星移民及其子女，大家的意见倒是基
本一致的：在台前是后者——月球火星一家人，在台后则是前者——火星月球两隔分。
早期也有一些学者提出假说，认为“思乡综合征”以及“思乡布鲁斯”与人工火星大气
无关，而可能是火星本身某些特性导致的，但几乎没人敢负起责任做相关的临床实验。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承认“思乡综合征”的客观存在，就像不承认海豚的智力高过海驴
一样。费思倒是曾经试图做这方面工作，但在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学界政界势力的
共同作用下，他作为扫把星的学术生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而无数的经济法律纠纷和沉
重的舆论压力也迫使他不得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据传闻是隐居于地球了却残生。
哦，对了，地球。移民火星刚开始的时候，地球上为了争夺火星控制权就发生了大规模
核战争。现在那里已经比火星更加不适合人类居住了。除了驻军及少数矿产公司，就只
有连火星都去不起的最底层居民和盗匪还在地球上苟延残喘。
古人并不知道原来遍布核辐射的地球是浅绿色的，也不知道现在的火星是粉红色的。
（五）
这是费边第一次来到地球。轨道站附近的景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荒凉，确切的说可以称
得上繁茂。到处都是巨大的绿色植物，就像是一个大人国的自然博物馆。没有天穹的调
节，阳光显得极为耀眼。
“你是第一次来吧。”欧仁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这个区域辐射浓度很高。我建议
你最好还是不要脱下防护服。”
他们坐上了一辆小型电车，欧仁坐在杜林的对面，费边和那些“土火”坐在一起。一切
似乎都很自然。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专门来地球旅游了，”欧仁小声的对杜林说，可能是怕旁人听
到，又显得颇为暧昧，“更不用说是这么漂亮的军官陪同。”
“我想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杜林正襟危坐。
“他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看着可不像。我猜你和他以前就认识，要不你怎么都不坐他
旁边呢。”
“我说过了，这和你没关系。”
“你看不出来吗？他爱上你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欧仁笑道，“他看你的时候眼球颜色波长都变短了。我可见
过太多火星移民了。”
“哦？那你能看出他是‘月火’还是‘土火’吗？”
“尊敬的上尉，我不喜欢这样粗俗的称呼。说到底我们都是人类，在我看来这样的用词
是不公平的。火星变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去那里的移民们可以说是为了全人类的利
益冒着风险冲向星辰大海的最前线——啊现在地球的海洋都被那些变异海藻占满了——
然后回到月球还要替我们从事最辛苦的体力工作，就像跟着我来地球的这帮哥们一样…
…我想我们真的是欠他们太多了。”
“那这么说你算是一个鸽派？明年总统投票你会投近太阳党了？”
“我不是绝对的党派跟随者，那要看他们的候选人和具体施政纲领了。我也不是所谓的
鸽派。火星，和火星移民是两码事。依我说的话，我是赞成火星自决的。毕竟我们实在
管不了那么远。而且你看，”他指着车窗外，“我的生意主要还是这里。远水解不了近
渴。也许政府本来就应该把扔在火星的投资用来恢复地球环境，也就是把火星居民吸引
回地球生活。”他往费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准你就是陪他来这儿考察的呢。说真
的，如果他们习惯了粉红色，可以把厌氧蝇也带回来啊。”
杜林也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费边，然后说道：“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是火星出生的还是
月球出生的呢？”
“说真的，当然是月球出生的。主要还是看眼神活分程度。就像老人儿说的，土火眼里
卧只鳖，月火眼里跑兔儿爷——咳你看我也用上这套词儿了。”欧仁顿了顿，接着说，
“不过我看他早晚还是要回火星。越是人精，越在这儿待不住。咱们这儿人看他们都是
不看脑子光看脸，或者说看见脸就以为看见脑子。憋屈。还是火星好。”
“第一，‘咱们’不包括我在内。第二，”杜林面色沉静，“你恐怕找不出比他更恨火
星的人了。”
闻听此言，欧仁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这话说的，谈什么恨不恨的。”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杜林，“您收着。咱这就算朋友了，以后有什么事多罩着点哥们。
我们公司里也招了不少退役军官，我也能说上话，您将来有什么想法千万记得联系我。
我们也到站了，咱回头见。”
欧仁带着他的人鱼贯而出，车厢里又只剩下了杜林和费边二人。
费边走到杜林身边，看着窗外的人群渐行渐远。
“我不恨火星。”
“我只是不想对它投入感情。”
杜林轻叹一声，流露出自嘲的语气：“就像对我的态度一样么？”
“你能跟我讲讲火星是什么样的吗？我还从来没听你提过。”费边说。
“我两岁就离开火星了，能说什么呢。”杜林沉吟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了
初中——也就是认识你之后，那段记忆就变得特别清晰。天空是粉红色的，风起的时候
就像流星雨……”
“我有个哥哥，叫费诚。也许他能够解释这一切。”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没错。他是被你以前的同事们打死的。”
杜林神情变得黯然：“我知道……可是……”
“他罪有应得。”费边站起身来，“他也是在火星出生的。他本来应该是比我还要聪明
的，也许他本来就是比我还要聪明……但是也只能在街上混，还偷偷跑到地球来，早晚
都是这个下场。”
“所以我不恨火星，我恨火星来的人。是你……他们把我卷进了这个无法逃脱的漩涡。
”费边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这也是我爱过你的原因。我爱你的脸。如果不是这
张脸，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杜林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费边眼中折射出一道紫色的光。
“我们也到站了。记住，这是全程陪同。别耍花招。我是专业的。”
（六）
残酷的战争带来了长久的平静，逝去的生命映衬着未来的延续。爱，被爱，狂热或微妙
的情感，都是多余的。
可能连多余都算不上。
没有什么值得记住。
荒山野岭中耸立着一座折线型的建筑，显得荒谬不堪。杜林和费边孤单单站在建筑的前
面，似乎是在等人来给他们开门。
他们知道不会有人来的。
“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我说了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有特别的目的。来这儿一趟得花不少钱呢。”
“那我就是为了把钱花光来的。别忘了，也有花在你身上的。”
费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杜林跟在后面，和院外令人不适的青葱相反，院内的地面铺着
全黑的石板，寸草不生。看上去这个院子曾经的主人对生命也持排斥的态度。他们又走
进客厅，家具很少，但是并没有多少积灰，好像最近还有人来打扫过似的。
“我能单独待一会儿吗。”
“好吧，给你十五分钟…… 半个小时吧。还是那句话。不要想耍花招。我是专业的。”
杜林回到了院中。费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他打开
衣柜站了进去，按了一下头顶某个隐蔽的按钮。
电梯徐徐下降，停稳后前方是一条暗道。费边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电筒，走了约摸有五分
钟又来到一间密室。这间密室的门足有两人高。门边有一个小孔，费边将自己的左手食
指插了进去。沉重的金属门就自动打开了。
费边打开大门，眼前是一个极其宽阔的房间，或者说是洞穴更合适。四周空空如也，房
间当中有一个奇怪的庞然大物。这个物体大概有两米高，三米见方，看上去像是一大团
灰色的肠子堆积在一起，或者说是个长着无数皱褶的巨大肉瘤，而且还在缓慢的蠕动。
费边吞了吞口水，绕着它转了两圈观察了一阵子。等他站住的时候，后面传来杜林的声
音。
“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费边似乎很诧异，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林道：“我说过，我是专业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一个金属物体轻轻顶在自己的后腰上，像是一只黄雀落在树梢一
般自然。
“杜上尉，我们又见面了。”欧仁笑着走到她面前，他旁边跟着两个月球本地人。拿枪
的那个人应该是第三个。
杜林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仍然向费边质问道：“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欧仁接过话来：“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站在他左边的手下从随身携带的皮箱里掏出
一个玻璃瓶递给了他。欧仁打开盖子，无数厌氧蝇飞了出来。它们在空中乱舞片刻，便
不约而同的落在那个巨大的灰色物体上，只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杜林皱起了眉头，一脸不解。
欧仁说：“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这个东西是费思教授最后的杰作。它会将厌氧蝇吸引
过来并进入休眠状态，作用范围据说有上千公里。我们打算把它带到火星上去试试是否
如此。”
杜林惊道：“那他们体内的‘原浆’菌群呢？”
“自然很快就死掉了。”
“那火星大气层不也很快就消失了？”
欧仁说：“正是如此。火星大气一旦消失，火星对月球也就没多大价值了。”
“那火星居民不是也活不下去了？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这不是屠杀吗？”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火星居民活着也是受罪，我送他们一程，对大家都有利。”
杜林向前迈了一步，仿佛是要拦住欧仁似的：“你走不了的。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本地驻
军，他们马上就会把这里包围起来。”
“不是我走不了，而是你走不了。”欧仁虚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以为这件事是我一
个人能做的吗？具体的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还没到那个层次。反正你叫的人不会来的。”
“我不会杀你。 毕竟你的前男友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现在
我们需要去挖个洞把这个大家伙带走，大概要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我给你上一套电子锁
，二十个小时之后会自动解锁。时间这么久，连吃喝我都给你带来了。”
欧仁右边那个人慢慢走向杜林。而杜林注视着费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七）
在飞船上，欧仁给自己和费边分别倒了一杯咖啡。
“那个家伙现在在货船里？你是准备把它带到火星近地轨道上还是地面？”费边问道。
“你不是傻吧。当然是地面，厌氧蝇又飞不到太空里。不过我不会落地，有人会来接的
。”
“好吧。我这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你们答应我的条件什么时候落实？”
欧仁抿了一口咖啡，悠悠的说：“急什么。心急喝不了热咖啡。对了，杜林现在应该也
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不是承诺过我不杀她吗？”
“这个承诺已经作废了。”
“凭什么？”
“就凭你马上也要死了。不信你就走两步。”
“你在我的咖啡里下毒了？”
费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要不要也走两步？”
欧仁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你……”
费仁拍了拍他的脸：“别问这些没用的了。今天我让你做一个明白鬼。”
“其实那个灰色物体并不是我那个混账祖宗制造的，只是他发现的。”
“发现？”
“对，发现。没人知道它在地球上呆多久了。引诱厌氧蝇只是它一个很次要的作用。”
“那它的主要作用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它是我们的记忆。”
“记忆？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吧，人脑的记忆容量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绝大多数的记忆内容其实
是储存在那个东西里的，我们就叫它‘地脑’吧。地脑储存了全人类的记忆，当我们需
要回忆和记起什么的时候，就会发送讯号给地脑，然后地脑将相关内容调出来回馈给我
们的大脑。”
“二者之间交流的媒介就是费思子。费思子的速度比光还快，所以当我们在地球上的时
候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个交流过程。在月球上也不太明显。”
“然而火星和地球的距离却是难以忽略的。想要什么东西没准需要十几秒，几十秒钟甚
至更多，所以火星上的人会有明显的思维延迟。当然，任何远距离太空旅行的人都会遇
到这种情况，只不过在旅程开始不久后大部分时间旅行人员基本都处在休眠状态。就算
清醒的恐怕也没有太介意。”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思乡综合征’，或者说所谓厌氧蝇导致‘思乡综合征’
的说法其实完全是错的。当然，厌氧蝇会引发外貌和体质改变，也就是所谓的‘思想布
鲁斯’。但是这种改变对对人类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不会有任何其他客观影响。”
欧仁一时哑口无言，等了半晌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有人从地球上带回了我那个祖宗的手记，也可以说是遗嘱吧。他说他也不知道应该如
何处理‘地脑’，甚至都不敢揭示他的存在。所以他居然想出让他的后代来决定该怎么
做。”
“那你答应我们合作到底目的何在？这不就是你的决定吗？”
费边大笑道：“还不明白吗？我借助你们的力量把地脑运到火星，火星和月球就颠倒过
来了。当然，我会把它搁置在火卫一上，距离火星很远，不会影响到厌氧蝇的生态。这
下月球人也可以尝尝思维能力飞流直下科技发展停滞不前的滋味，不是很公平吗？”
欧仁咬牙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我们的做法是灭绝人性，但起码还是事出有
因。你这么做就纯粹是发疯了。月球是人类文明的中心，你毁了它，是对全体人类的犯
罪。”
“你错了。火星才是人类未来的真正起点——”费边喝了一大口咖啡，“月球的资源少
的可怜，地球的资源也不可能被有效利用。火星才是我们开拓未知世界的前线。但是如
果我不这么做，那些坐享其成的月球人——我不是说你们，而是你们的反对派——只会
继续把火星当做他们廉价的资源和劳力来源，还有商品的倾销市场。他们绝不会想要把
文明中心转移到火星上的。当然了，你们也不会。”
听罢这席话，欧仁凝视费边良久，冷笑道：“你其实只是嫉恨我们和他们而已。想要报
复。我说的没错吧？”
“好了，我没必要再跟你多说了。我也不会杀你。我这就放你和厌氧蝇去太空漫游。它
们制造的氧气够你用到能活动手脚的，运气好的话你没准还能回到月球呢。自求多福吧
。”
“我明白了。替我向未来问好吧。”
“都这会儿了就别矫情了。”
等费边回到驾驶舱没过一会，屏幕上突然传来了一个通话请求。他点击开来，惊讶的看
到一张不久前才刚见过的脸。
“杜林！你没死？你跑出来了？”
“当然。我说过了，我是专业的。”
“太好了！你现在在哪儿？”
“呵呵，你看一下你的雷达屏幕。”
雷达屏幕上有两个亮点，一近一远。近的那个是随行的货船，远的那个看来就是杜林所
在的飞船。
“杜林，你听我说……”
杜林打断了他。
“你不用说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对我，但我不会允许你们去将火星人屠杀殆尽的。那
是我的故乡。”
费边挠了挠头，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解释也来不及了。”
费边这才注意到雷达屏幕上远端的光点分裂成两个，其中一个快速的飞向近处那个光点。
费边脑子一懵，
“杜林！……我……我操你大爷……！”
这是他在货船被导弹击中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公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日。
月球。
宁静海南部（现联邦阿波罗特区）。
尼尔•阿姆斯特朗走出了登月舱，开始讲出他已经练习了三个星期的那句话。
“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
他迟疑了一下。
“但却是全人类的一大步。”
（一）
公元二五六九年七月二十日。
月球。
联邦阿波罗特区。
酒吧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满是节日气氛。费边的身旁却空空如也。他又开了一瓶考
穆塞特天使酒，然后才想起今天恰巧也是父亲的忌日。瓶口涌动的泡沫就像是十五年前
那场葬礼上四个“土火”叔叔一边跳舞一边喷洒在棺材上的厌氧蝇分泌物——人们叫它
“原浆”。实验早已证明，原浆在经过长途星际运输后会丧失大部分生物活性和全部的
传染性。但也许是出于心理作用，月球联邦当局仍然严格禁止任何人将其携带入境，而
浑浑噩噩的悼念者们则深信不疑这些走私货可以把死者的灵魂带回火星。
“为什么还要回去那个鬼地方？”面色惨白的少年一边见证这出闹剧，一边心不在焉的
思考着。他当时虽然大概明白，但还并未彻底理解，这个“鬼地方”将会如何以及为何
，伴随并困扰他接下来的人生……
一口气喝掉了大半瓶天使酒，费边突然感觉胃里也在不停涌动。他跑到厕所，找不到无
人占用的隔间，便只来得及在洗手池里大口的呕吐。一对正在黑暗角落里苟且的男女发
出厌恶的吸气声，但等他们看到醉酒者转过头来的样子和呕吐物里蒸腾出的粉红色气体
，就忙不迭的溜走了。
他冷笑了一声，心想他们一定是在暗骂“这个下贱的‘火归’！”。用温水把自己弄干
净后，费边缓慢的抬起头来，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像所有人一样，他最先看到的是一
双射出红光的眼睛。这双眼睛镶嵌在一张惨白而又微微泛蓝的脸上——一些故作多愁善
感而又不乏恶意的月球人管这种外貌特征叫“思乡布鲁斯”。多么恰如其分的比喻啊！
“思乡”，到底哪里是故乡？直截了当的说吧，到底什么是故乡？故乡到底是他妈的什
么玩意？
费边继续凝视着这张脸，突然发现自己的表情是如此的忧郁，又是如此的接近他那可怜
的父亲——当然还有同样可怜的母亲。这些忧郁了大半生的人类啊，是如何强打起精神
造出像自己这样的新一代呢？
没等费边细细思考这个说法的好笑之处，两个比他还要高壮的大个子就一前一后冲进了
厕所。两人都戴着巨大的墨镜，一言不发就把他架了出去。等到了酒吧外面，他们并没
有把费边狠狠地扔到街上，而是象征性的让他自己挣脱出来。
他们一定也是“自己人”吧。
天应该是晚了，街上的车还没有头顶发射激光礼花的低空飞行器多。费边踉跄着向自己
的住处走去。身上的钱都已经在酒吧花光了。半路上他交了好运，捡到一个五元硬币，
加上口袋里的零钱，足够拦一辆出租。他用食指和大拇指夹起硬币举在眼前，发现这么
看它正好和生态区天穹上刚刚升起的那颗浅绿色星球一样大。
费边想，明天他就要去地球了。
（二）
十五个小时后，费边来到了月地轨道站。站区周围的建筑配色花哨形状怪异，能看出往
昔曾拥有过的繁华荣光；但如今它们早已被时光刷上同一层被遗忘的灰幕，再谈争芳斗
艳，徒然显得滑稽。
费边走进等候室，看到已经有十几个人在这里了，或坐或立。从他们的外貌可以看出，
大多数都是像费边一样的“火归”——也就是从火星回流月球的移民。当然在普通月球
人的眼里，这些人之间并不存在多少区别，都是一些被时代和个人的错误造就的可怜虫
罢了。但是像费边这样的“月火”——也就是出生在月球的火星移民后代，是可以轻易
分辨出他们和“土火”——所谓“土生”火星移民的区别的。
另外，就算是“月火”也可以再细分成土生火星移民在月球的后代，和那些成年后去往
火星又回流月球的移民的后代……费边属于后者，而这种微妙的分别恐怕也只有这个小
群体在意。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智力和教养理应高于包括“土火”在内的其他的
“火归”——至少他们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也是不幸的，因为他们几乎无法逃避这
样一个事实——他们和那些被他们歧视的家伙从生下来就被烙上了同样的生理特征。恶
意的月球人不想费这个力气去进一步区分这些被歧视者之间的高下优劣。而善意的月球
人呢？对这些善人来说，这种区分本身就构成了恶意。
而费边倒并不像他的少数同类那样在意和“土火”之辈保持距离。这倒不是因为他有多
高尚多超脱，而是受一些无法改变的个人因素影响。他走到那些面容呆滞的等候者身边
，与他们用火星方言攀谈起来。费边的火星话是在月球学的，只够勉强交流，但是和那
些本就笨嘴呆舌的“土火”对话倒是半斤八两。旁边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柔和的典型月球
人似笑非笑的看着费边和那些人聊天。并不令费边意外，人们告诉他这像是个旅游团领
队的月球人叫欧仁，是他们这批“土火”工人的上级，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工头。他们此
行是去地球第四旧大陆一个高辐射地区从事井下就业的。
“莫德里奇，蒙托利沃，普罗辛内斯基……”
一个本来蹲在角落里的“土火”突然走到费边面前，极其兴奋的开始念叨一大通不知所
云的东西。
还没等费边来得及表示疑惑，欧仁就走过来把那人拉走了。
“不好意思。一个‘史诗综合征’患者，好久没这样了。”
费边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这样”——也就是犯病——的史诗综合征患者。以前他只是
听说过有少数“土火”来到月球后精神出了问题，有时候会突然开始一个人自言自语一
些莫名其妙几乎没人听说过的生僻古典词句，就像过去传说中生下来就能背诵史诗的天
才一样。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那个生活在公元二十三世纪的著名祖先。那时候的人
一定想不到都到现在这个时代了，科学技术水平居然还是如此有限：仍然没人测算出费
思子的具体速度，更不要提有效捕获；而“思乡布鲁斯”的生化机理也还是没有得到解
释。人类在宇宙中的生存空间不仅尚未超出火星，就连原居的地球都已几成不毛之地。
虽然军事和航天水平——也就是杀人的能力和跨越空间去杀人的能力——确实又上了几
个台阶。还有像机器人端茶递水的技艺也进步了很多，但大量苦力般的基础劳动还是需
要人类去干。
当然，主要是火星回来的人去干。
一声铃响将费边惊回现实之中。轮到他了。
（三）
“姓名？”“费边。”
“性别？”“男。”
“年龄？”“二十九周岁。”
“籍贯？”“月球联邦斯内利厄斯州。”
听到这里，那个消瘦的轨道站通关稽查员不禁抬起头又瞄了一眼费边的面色，只是为了
再度确认了一下那个他不会询问的问题的答案。
“职业。”“无业。”
“旅行目的？”“探访祖居住地。”
“旅行区域。”“第三百二十七区。已经走特别配额申请过了。”
稽查员从漂浮椅里坐直了身体，在费边看不见的屏幕上点来点去。他的表情突然变的有
些怪异，就像是在愚人节听闻了一次陨石来袭的小道消息，不知道自己是该紧张还是该
放松。他挠着大腿，小心翼翼的问道：“你叫费边？”“是的，我叫费边。”
“请问你和费思的关系是……？”
“我必须回答吗？”“当然不，这是一个私人问题。很抱歉，我只是有点忍不住……”
“没关系，我理解。是的，我是费思的直系后代，现在唯一的，多少代我已经记不清了
。”
费边眯起眼，看到稽查员的眼角迅速的耷拉下来，透露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眼神。但
这种眼神他已经再熟悉不过了。大多数时候他明白对方只是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说出“
真是报应！”这样的言语。不过在当下这个场合，他更愿意将之理解为一种不带个人感
情色彩的悲悯。
是啊，谁能想到当世费思唯一的后人会是一个“月火”。可是一旦得知此事，这又变得
多么理所当然，多么符合天道循环……
又经过一系列繁杂的手续，费边通过了稽查，暂时在第二等候区等候。之前遇到的那个
施工队早已在这里歇息了。这里是个开放区域，广播里传来有关第十七次火星战争的报
道。对于月球人来说，这样的报道早已变得审美疲劳，和论坛上地球变异水牛争夺领地
的花边消息并没什么不同。照某位发言人一时口误的真心话来说，“据我们所知，伤亡
并不严重，至少那些野……双方还不太会使用大规模杀伤的现代武器。”
费边再次看着四周那些神情麻木的人们。不知道他们听到来自故乡的新闻之时，心里又
在想些什么。这时，稽查员出现在带着密码锁的自动门前，隔着玻璃向他做手势。他知
道这是要去见“监护人”了。
等到费边从他眼前消失的时候，稽查员松了口气，忙不迭拿出了电话开始拨号。
“你知道吗？今天我遇见费思的重孙子了，他居然是个‘月火’。”
“费思？哪个费思？就是费思子的那个费思？”电话另一端的妻子端起了一杯咖啡。
“当然，还能有哪个费思。就是那个把火星弄成现在这样的费思，你想想他的重孙子居
然是个‘月火’……”
“那有什么可说的。如果没有人家，火星现在哪能住这么多人。”
“那也叫住人？谁爱住谁住，反正我不住。要去火星住还不如去地球呢。”
……
费边没有想到他会在这里此时此地见到杜林。
但是杜林显然早有预料。这并不奇怪，很有可能她就是特别毛遂自荐来“监护”费边的
。问题只是在于费边并不知道她在这里工作。可是话又说回来，他本来应该是可以猜测
到这种可能的。
杜林是费边的初中同学，某种意义上也是同乡。她是一个“土火”，但是极其幸运的是
，她是每十七万人里面对厌氧蝇免疫的那唯一一个。也就是说，没有月球人能从外表看
出她的出身来历。而她自然也不会不去利用这样的天赋，这比单纯的美貌要更重要不知
道多少倍。
费边看着杜林，咧开嘴笑了。他想起了母亲。不同于他可怜的父亲，费边是见过母亲死
后的样子的。众所周知，每个“火归”死后都会重获正常颜色的皮肤和虹膜。而杜林，
这个面色红润的黑眼睛漂亮女人，正是美的像一个死人。
“你好，杜上尉。”
“好久不见。”
“你知道吗，我打赌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月球男人想要娶你，因为他们清楚你的底细。”
费边盯着杜林的眼睛，就像盯着一个叛徒，“月球人都是很迷信的。虽然他们相信智力
和外貌相关——”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一顿。
“但他们同样相信隔代遗传。”
“不错的笑话。”杜林对此无动于衷，照本宣科道，“根据《与地球关系法》规定，我
将作为陪同人全程陪同你此次赴地球上故居地探访的行程。这也是为了你的人身安全着
想。”
“这番话真是似曾相识，好像以前我也这么对你——”费边停了下来，有些后悔自己先
暴露了软弱的一面。
这时轨道舱门打开了，杜林跟随着费边走进舱内。这是一个小型四人座舱，在他们后方
是一个大型座舱，里面坐着欧仁和他的工人们。
一声古老的汽笛持续了半分钟。每周一班的月地轨道运输启动了。
“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轨道舱里的杜林轻声询问费边。
“还能如何？无非就是到处打点零工罢了。”费边没有抬头。
杜林没有接话。她也知道，虽然在他们这一代联邦一直在推进反歧视“火归”的政策，
但是收效并不大。学校招生还好一些，到了就业层面，固有的潜规则还是通行无阻的。
当初上学的时候费边的成绩虽然是名列前茅领先自己一截，但是到了社会上，再高的素
质也无法克服众人假装不在意的特异目光，就像再坚贞的爱情也抵不住二人外貌差别所
导致的分化斥力……
杜林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你这次回去是拜祭他吗？”
“算是吧。我攒够了钱，想去看看那个把我们——哦是把我害成这样的老王八蛋到底是
死在什么样的地方。”
杜林再度无语。
他们说的这个人自然就是费思，那个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里的“争议人物”……
（四）
公元二十三世纪的时候，人类已经开始殖民月球，但对火星仍然鞭长莫及。问题的技术
瓶颈主要还是卡在如何制造可供大规模人群生活的大气层上。在月球上这个问题是通过
兴建大量的封闭式生态圈解决的。如果想在火星上使用这一方案，在长距离运力限制下
，据估算至少还需要三百年的时间。
然而费思划时代的研究成果让人类征服火星的计划大大提前了。费思可算是个天才千老
，二十岁时就拿了理论物理和分子生物的双料博士并进入高等科学院从事研究工作。他
在二十三岁发现了一种新粒子——也就是费思子，这种粒子在地球附近大量出没。但是
因为费思子的速度远超光速，所以即便在证实存在后，人们对它的性质和作用了解仍然
极少。
巧合的是，正是因为费思的生物背景，他才会在实验中发现用高剂量费思子照射后的果
蝇经过数代会异变为一种厌氧蝇。而这种厌氧蝇体内会产生一种微生物菌群，也就是所
谓的“原浆”。而“原浆”本身会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也就是说，如果在火星上
散布大量厌氧蝇制造“原浆”，理论上就可能形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大气环境。
费思虽然是从事理论研究出身，但同样热爱实践，在工程领域造诣颇深，也有很强的交
际手腕和政治嗅觉。总之，他并非一个不问世事的象牙塔学究。经过各种努力，他亲自
挂帅指导了厌氧蝇大量繁殖和运往火星的长期项目。经过五年的惨淡经营，项目取得了
完满成功。火星的气候变得甚至比月球生态圈更适合人类生存。看上去唯一的缺点只是
空气中到处都是厌氧蝇的存在，但是和地球殖民火星征服宇宙的宏伟目标相比，可说是
瑕不掩瑜了。
但当殖民行动开展了一段时日之后，两个与火星大气的相关问题就浮现了出来。首先是
最显著的一点——就是几乎所有移民者长期接触原浆之后，外貌都会发生永久性变化。
主要特征是虹膜变红，全身皮肤变白同时呈现淡蓝色，就有些像白化病患者的症状。而
后来发现更糟糕的是，不论移民者本人的情况如何，他们的后代几乎百分之百——当然
也有杜林这样的特例——会遗传此类外貌体征。这也就是所谓的“思乡布鲁斯”。
幸好除了外貌改变，原浆对人体生理健康似乎不存在太多不利之处，甚至于身体会变得
更加强壮，激素分泌水平也会变高。但另一个也许是更严重的问题随之而来。长期接触
原浆对心理乃至智商都有明显的负面影响，具体表现为相当迟缓的思维和记忆速度。早
期移民曾认为这是远离故土的思乡之忧导致的心理问题，所以称之为“思乡综合征”。
而实验也显示有证据表明当“患者”脱离火星大气回到月球时，思维能力就会回复至接
近正常。
科学家们至今都没有搞清楚这两类症状的具体原理——如果费思还在的话或许能搞清楚
也说不定。然而事实是无情的。大量火星移民劳工的后代从出生就受此困扰，甚至有随
年龄增加愈发严重之势。他们的父辈大都是来火星淘金的低阶层劳动者，本身学历就不
高，也不重视教育。所以很多人等到了中学毕业的年龄也还只有小学程度的学力。有鉴
于此，从事技术及管理的高素质人士普遍抗拒来火星生活工作，更别提生孩子了。殖民
当局只能以高薪诱惑，但也并非长久之计。总之，百年之后，火星不但没有成为人类宇
宙征程上重要的前哨站，反而变作一个沉重的累赘。以低层移民为主无力回迁的人口形
成各种事实上的割据政治势力，靠廉价出卖丰富矿产过生活，彼此之间冲突不休。
关于对火星政策，月球联邦内部也是充满了争议。一部分人认为应该尽量撤出火星，任
其自生自灭，否则早晚会拖垮月球经济；另一部分人有的认为火星人也有人权和发展权
，有的仍然看重火星的未来潜力，有的则是出于自身利益……总之就是继续支持月球当
局尽可能的控制和插手。而对于
那些为了逃避“思乡综合征”和战乱回流月球的火星移民及其子女，大家的意见倒是基
本一致的：在台前是后者——月球火星一家人，在台后则是前者——火星月球两隔分。
早期也有一些学者提出假说，认为“思乡综合征”以及“思乡布鲁斯”与人工火星大气
无关，而可能是火星本身某些特性导致的，但几乎没人敢负起责任做相关的临床实验。
甚至很多人根本就不承认“思乡综合征”的客观存在，就像不承认海豚的智力高过海驴
一样。费思倒是曾经试图做这方面工作，但在那些本来就看他不顺眼的学界政界势力的
共同作用下，他作为扫把星的学术生涯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而无数的经济法律纠纷和沉
重的舆论压力也迫使他不得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据传闻是隐居于地球了却残生。
哦，对了，地球。移民火星刚开始的时候，地球上为了争夺火星控制权就发生了大规模
核战争。现在那里已经比火星更加不适合人类居住了。除了驻军及少数矿产公司，就只
有连火星都去不起的最底层居民和盗匪还在地球上苟延残喘。
古人并不知道原来遍布核辐射的地球是浅绿色的，也不知道现在的火星是粉红色的。
（五）
这是费边第一次来到地球。轨道站附近的景色没有他想象中那么荒凉，确切的说可以称
得上繁茂。到处都是巨大的绿色植物，就像是一个大人国的自然博物馆。没有天穹的调
节，阳光显得极为耀眼。
“你是第一次来吧。”欧仁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这个区域辐射浓度很高。我建议
你最好还是不要脱下防护服。”
他们坐上了一辆小型电车，欧仁坐在杜林的对面，费边和那些“土火”坐在一起。一切
似乎都很自然。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有人专门来地球旅游了，”欧仁小声的对杜林说，可能是怕旁人听
到，又显得颇为暧昧，“更不用说是这么漂亮的军官陪同。”
“我想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杜林正襟危坐。
“他不会是什么大人物吧，看着可不像。我猜你和他以前就认识，要不你怎么都不坐他
旁边呢。”
“我说过了，这和你没关系。”
“你看不出来吗？他爱上你了。”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欧仁笑道，“他看你的时候眼球颜色波长都变短了。我可见
过太多火星移民了。”
“哦？那你能看出他是‘月火’还是‘土火’吗？”
“尊敬的上尉，我不喜欢这样粗俗的称呼。说到底我们都是人类，在我看来这样的用词
是不公平的。火星变成这样也不是他们的错。去那里的移民们可以说是为了全人类的利
益冒着风险冲向星辰大海的最前线——啊现在地球的海洋都被那些变异海藻占满了——
然后回到月球还要替我们从事最辛苦的体力工作，就像跟着我来地球的这帮哥们一样…
…我想我们真的是欠他们太多了。”
“那这么说你算是一个鸽派？明年总统投票你会投近太阳党了？”
“我不是绝对的党派跟随者，那要看他们的候选人和具体施政纲领了。我也不是所谓的
鸽派。火星，和火星移民是两码事。依我说的话，我是赞成火星自决的。毕竟我们实在
管不了那么远。而且你看，”他指着车窗外，“我的生意主要还是这里。远水解不了近
渴。也许政府本来就应该把扔在火星的投资用来恢复地球环境，也就是把火星居民吸引
回地球生活。”他往费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没准你就是陪他来这儿考察的呢。说真
的，如果他们习惯了粉红色，可以把厌氧蝇也带回来啊。”
杜林也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费边，然后说道：“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是火星出生的还是
月球出生的呢？”
“说真的，当然是月球出生的。主要还是看眼神活分程度。就像老人儿说的，土火眼里
卧只鳖，月火眼里跑兔儿爷——咳你看我也用上这套词儿了。”欧仁顿了顿，接着说，
“不过我看他早晚还是要回火星。越是人精，越在这儿待不住。咱们这儿人看他们都是
不看脑子光看脸，或者说看见脸就以为看见脑子。憋屈。还是火星好。”
“第一，‘咱们’不包括我在内。第二，”杜林面色沉静，“你恐怕找不出比他更恨火
星的人了。”
闻听此言，欧仁露出了狐疑的神色，不过转瞬即逝。“这话说的，谈什么恨不恨的。”
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杜林，“您收着。咱这就算朋友了，以后有什么事多罩着点哥们。
我们公司里也招了不少退役军官，我也能说上话，您将来有什么想法千万记得联系我。
我们也到站了，咱回头见。”
欧仁带着他的人鱼贯而出，车厢里又只剩下了杜林和费边二人。
费边走到杜林身边，看着窗外的人群渐行渐远。
“我不恨火星。”
“我只是不想对它投入感情。”
杜林轻叹一声，流露出自嘲的语气：“就像对我的态度一样么？”
“你能跟我讲讲火星是什么样的吗？我还从来没听你提过。”费边说。
“我两岁就离开火星了，能说什么呢。”杜林沉吟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了
初中——也就是认识你之后，那段记忆就变得特别清晰。天空是粉红色的，风起的时候
就像流星雨……”
“我有个哥哥，叫费诚。也许他能够解释这一切。”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不是吗？”
“没错。他是被你以前的同事们打死的。”
杜林神情变得黯然：“我知道……可是……”
“他罪有应得。”费边站起身来，“他也是在火星出生的。他本来应该是比我还要聪明
的，也许他本来就是比我还要聪明……但是也只能在街上混，还偷偷跑到地球来，早晚
都是这个下场。”
“所以我不恨火星，我恨火星来的人。是你……他们把我卷进了这个无法逃脱的漩涡。
”费边摸着自己的脸，若有所思，“这也是我爱过你的原因。我爱你的脸。如果不是这
张脸，你和他们又有什么区别。”
杜林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看到费边眼中折射出一道紫色的光。
“我们也到站了。记住，这是全程陪同。别耍花招。我是专业的。”
（六）
残酷的战争带来了长久的平静，逝去的生命映衬着未来的延续。爱，被爱，狂热或微妙
的情感，都是多余的。
可能连多余都算不上。
没有什么值得记住。
荒山野岭中耸立着一座折线型的建筑，显得荒谬不堪。杜林和费边孤单单站在建筑的前
面，似乎是在等人来给他们开门。
他们知道不会有人来的。
“方便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吗？”
“我说了你会信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有特别的目的。来这儿一趟得花不少钱呢。”
“那我就是为了把钱花光来的。别忘了，也有花在你身上的。”
费边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杜林跟在后面，和院外令人不适的青葱相反，院内的地面铺着
全黑的石板，寸草不生。看上去这个院子曾经的主人对生命也持排斥的态度。他们又走
进客厅，家具很少，但是并没有多少积灰，好像最近还有人来打扫过似的。
“我能单独待一会儿吗。”
“好吧，给你十五分钟…… 半个小时吧。还是那句话。不要想耍花招。我是专业的。”
杜林回到了院中。费边深吸了一口气，走进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和一个衣柜。他打开
衣柜站了进去，按了一下头顶某个隐蔽的按钮。
电梯徐徐下降，停稳后前方是一条暗道。费边从墙缝里掏出一个电筒，走了约摸有五分
钟又来到一间密室。这间密室的门足有两人高。门边有一个小孔，费边将自己的左手食
指插了进去。沉重的金属门就自动打开了。
费边打开大门，眼前是一个极其宽阔的房间，或者说是洞穴更合适。四周空空如也，房
间当中有一个奇怪的庞然大物。这个物体大概有两米高，三米见方，看上去像是一大团
灰色的肠子堆积在一起，或者说是个长着无数皱褶的巨大肉瘤，而且还在缓慢的蠕动。
费边吞了吞口水，绕着它转了两圈观察了一阵子。等他站住的时候，后面传来杜林的声
音。
“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费边似乎很诧异，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杜林道：“我说过，我是专业的。”
话音刚落，她就感觉到一个金属物体轻轻顶在自己的后腰上，像是一只黄雀落在树梢一
般自然。
“杜上尉，我们又见面了。”欧仁笑着走到她面前，他旁边跟着两个月球本地人。拿枪
的那个人应该是第三个。
杜林好像没有看见他似的，仍然向费边质问道：“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欧仁接过话来：“我可以给你一个解释。”站在他左边的手下从随身携带的皮箱里掏出
一个玻璃瓶递给了他。欧仁打开盖子，无数厌氧蝇飞了出来。它们在空中乱舞片刻，便
不约而同的落在那个巨大的灰色物体上，只发出轻微的嗡嗡声。
杜林皱起了眉头，一脸不解。
欧仁说：“我告诉你怎么回事吧。这个东西是费思教授最后的杰作。它会将厌氧蝇吸引
过来并进入休眠状态，作用范围据说有上千公里。我们打算把它带到火星上去试试是否
如此。”
杜林惊道：“那他们体内的‘原浆’菌群呢？”
“自然很快就死掉了。”
“那火星大气层不也很快就消失了？”
欧仁说：“正是如此。火星大气一旦消失，火星对月球也就没多大价值了。”
“那火星居民不是也活不下去了？他们该怎么办？”
“他们怎么办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这不是屠杀吗？”
“随你怎么说吧。反正火星居民活着也是受罪，我送他们一程，对大家都有利。”
杜林向前迈了一步，仿佛是要拦住欧仁似的：“你走不了的。我刚才已经通知了本地驻
军，他们马上就会把这里包围起来。”
“不是我走不了，而是你走不了。”欧仁虚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你以为这件事是我一
个人能做的吗？具体的我就不跟你说了，你还没到那个层次。反正你叫的人不会来的。”
“我不会杀你。 毕竟你的前男友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这个面子我还是要给的。现在
我们需要去挖个洞把这个大家伙带走，大概要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我给你上一套电子锁
，二十个小时之后会自动解锁。时间这么久，连吃喝我都给你带来了。”
欧仁右边那个人慢慢走向杜林。而杜林注视着费边，两人都没有说话。
（七）
在飞船上，欧仁给自己和费边分别倒了一杯咖啡。
“那个家伙现在在货船里？你是准备把它带到火星近地轨道上还是地面？”费边问道。
“你不是傻吧。当然是地面，厌氧蝇又飞不到太空里。不过我不会落地，有人会来接的
。”
“好吧。我这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你们答应我的条件什么时候落实？”
欧仁抿了一口咖啡，悠悠的说：“急什么。心急喝不了热咖啡。对了，杜林现在应该也
已经死了。”
“为什么？！你不是承诺过我不杀她吗？”
“这个承诺已经作废了。”
“凭什么？”
“就凭你马上也要死了。不信你就走两步。”
“你在我的咖啡里下毒了？”
费边站了起来，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要不要也走两步？”
欧仁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你……”
费仁拍了拍他的脸：“别问这些没用的了。今天我让你做一个明白鬼。”
“其实那个灰色物体并不是我那个混账祖宗制造的，只是他发现的。”
“发现？”
“对，发现。没人知道它在地球上呆多久了。引诱厌氧蝇只是它一个很次要的作用。”
“那它的主要作用到底是什么？”
“我告诉你吧。它是我们的记忆。”
“记忆？什么意思？”
“简单的说吧，人脑的记忆容量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绝大多数的记忆内容其实
是储存在那个东西里的，我们就叫它‘地脑’吧。地脑储存了全人类的记忆，当我们需
要回忆和记起什么的时候，就会发送讯号给地脑，然后地脑将相关内容调出来回馈给我
们的大脑。”
“二者之间交流的媒介就是费思子。费思子的速度比光还快，所以当我们在地球上的时
候根本就不会察觉到这个交流过程。在月球上也不太明显。”
“然而火星和地球的距离却是难以忽略的。想要什么东西没准需要十几秒，几十秒钟甚
至更多，所以火星上的人会有明显的思维延迟。当然，任何远距离太空旅行的人都会遇
到这种情况，只不过在旅程开始不久后大部分时间旅行人员基本都处在休眠状态。就算
清醒的恐怕也没有太介意。”
“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思乡综合征’，或者说所谓厌氧蝇导致‘思乡综合征’
的说法其实完全是错的。当然，厌氧蝇会引发外貌和体质改变，也就是所谓的‘思想布
鲁斯’。但是这种改变对对人类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不会有任何其他客观影响。”
欧仁一时哑口无言，等了半晌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
“有人从地球上带回了我那个祖宗的手记，也可以说是遗嘱吧。他说他也不知道应该如
何处理‘地脑’，甚至都不敢揭示他的存在。所以他居然想出让他的后代来决定该怎么
做。”
“那你答应我们合作到底目的何在？这不就是你的决定吗？”
费边大笑道：“还不明白吗？我借助你们的力量把地脑运到火星，火星和月球就颠倒过
来了。当然，我会把它搁置在火卫一上，距离火星很远，不会影响到厌氧蝇的生态。这
下月球人也可以尝尝思维能力飞流直下科技发展停滞不前的滋味，不是很公平吗？”
欧仁咬牙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就算我们的做法是灭绝人性，但起码还是事出有
因。你这么做就纯粹是发疯了。月球是人类文明的中心，你毁了它，是对全体人类的犯
罪。”
“你错了。火星才是人类未来的真正起点——”费边喝了一大口咖啡，“月球的资源少
的可怜，地球的资源也不可能被有效利用。火星才是我们开拓未知世界的前线。但是如
果我不这么做，那些坐享其成的月球人——我不是说你们，而是你们的反对派——只会
继续把火星当做他们廉价的资源和劳力来源，还有商品的倾销市场。他们绝不会想要把
文明中心转移到火星上的。当然了，你们也不会。”
听罢这席话，欧仁凝视费边良久，冷笑道：“你其实只是嫉恨我们和他们而已。想要报
复。我说的没错吧？”
“好了，我没必要再跟你多说了。我也不会杀你。我这就放你和厌氧蝇去太空漫游。它
们制造的氧气够你用到能活动手脚的，运气好的话你没准还能回到月球呢。自求多福吧
。”
“我明白了。替我向未来问好吧。”
“都这会儿了就别矫情了。”
等费边回到驾驶舱没过一会，屏幕上突然传来了一个通话请求。他点击开来，惊讶的看
到一张不久前才刚见过的脸。
“杜林！你没死？你跑出来了？”
“当然。我说过了，我是专业的。”
“太好了！你现在在哪儿？”
“呵呵，你看一下你的雷达屏幕。”
雷达屏幕上有两个亮点，一近一远。近的那个是随行的货船，远的那个看来就是杜林所
在的飞船。
“杜林，你听我说……”
杜林打断了他。
“你不用说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对我，但我不会允许你们去将火星人屠杀殆尽的。那
是我的故乡。”
费边挠了挠头，说：“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还解释什么？解释也来不及了。”
费边这才注意到雷达屏幕上远端的光点分裂成两个，其中一个快速的飞向近处那个光点。
费边脑子一懵，
“杜林！……我……我操你大爷……！”
这是他在货船被导弹击中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