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篇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
(一)
倘若要说明这块方寸之地为什么属于小皮匠,大约就要涉及这近代城市的发展史了,具
体地说来,且又是一些个别的人和事。最初时候,这片地方还是在城市的近郊,外国人
在这里开了墓园,本地人称“外国坟山”。四周就有了一些鲜花店,蜡烛店,还有出售
木雕和石刻的十字架、小天使、耶稣圣母像等等装饰墓地的用物。后来,墓园的边缘,
那些连接田地的地方,被开辟出来埋葬中国人,墓园扩大了,周遭就有了中国殡葬习俗
的店铺:香烛、纸扎、寿衣、锡箔、中国样式的棺椁。再后来,墓园越延越广,最深远
处,其实已成荒冢。终于有一天,工部局征下地皮,准备建住宅区。第一要务清理墓地
,也就是本地人说的“坟山”。先在报纸上等了七天启事,让中国人来迁坟,无人认领
的墓便拾骨平地,一总焚烧,只留下外国人的墓地,用围墙圈起来。这样,周遭的殡葬
业便不驱自散了。等这片地方建起几条弄堂和一排洋房,初具街区规模,就又有一些当
年的旧业主回来,不过都转了行。有的摆水果摊,有的是馄饨挑,还有的做了看弄堂的
人。其中有一个浦东人,原来是卖锡箔的,现在骑了脚踏车,车后面坐一个蒲包,包里
面是河鲜鱼虾,挨家挨户兜售。渐渐与住户相熟,还和一个山东籍的巡捕交了朋友,就
在一条弄堂口搭出偏厦,卖虾肉馄饨,将原先的柴爿馄饨挑挤走了。浦东人的女人也从
乡下上来,镇日坐在弄堂口挤虾仁。后来生意做大了,巡捕又到别处为他找了地方开店
。这偏厦,其实只够放一个煤炉坐汤锅的,巡捕又让给一个铜匠做营生。后来,巡捕走
了,铜匠自作主把地方让给他的同乡人,一个盐城乡下的皮匠。自此,这块地方就归了
皮匠的行业以及家族。
在城里,所谓皮匠其实就是鞋匠。城市里又不像农村,有牲口的鞍具络口什么的,除去
脚上一双鞋还有什么皮具?这个皮匠将手艺和地盘传给了儿子,自己回乡下度晚年了。
然后,儿子也老了,从小皮匠变成老皮匠。这个街区呢,随着城市的扩展,早已从边缘
走向中心,但是,依然以居住为主,与闹市只相距一条马路。中间,皮匠也挪过几回地
方。弄堂要卫生整顿,就让弄口的营生撤离,去什么地方?铜匠去了小菜场,补丝袜的
女人回家里去,老虎灶关掉一个,那一家生煎包子铺归进区饮食公司,重新挂牌为合作
食堂。皮匠摊收拾收拾,挪到马路对面,一排街心花园前。所谓街心花园只不过是一条
两米宽的绿化带,沿墙十数米,墙里面是一所中等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总是女生多,女
生脚上的鞋是需要经常修理的,纽攀断折,后跟磨损,帮和底脱胶。皮匠摊跟前的小马
扎上,常常坐着一个女孩子,脱了鞋的脚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等待皮匠做完她的活
计,这情景看起来挺温馨的。过了一阵,却轮到整顿马路了,皮匠摊就又要被驱走。他
收拾收拾,再回到原先的弄堂口。那弄堂口多少有些阴暗,可是比较安定一些,过街楼
避风挡雨,有一面墙根,可以堆放他的那些胶皮啊、鞋跟啊、钉子线绳,还有等着做的
活计,或者做好等人来取的活计,也一并靠墙根。弄堂里的人,要么不来,要来就是一
大堆,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单的棉的,但都不是急等,所以就放在他这里,过一二天
再来取。也不要领取凭证,不见得能认识人,可鞋总归认识的,而且,鞋这样东西,也
不怕别人错领的。安稳了一个时期,说不定又有哪一个部门来驱赶,皮匠总也没二话的
,收拾收拾再搬,还是搬到马路对面。这一回可能不是在街心花园,而是一扇大门的门
洞里。那幢公寓楼有着宽阔的门洞,但因为长年失修,门洞很破旧,木头门的油漆剥落
了,墙壁和顶上的石灰也剥落了。皮匠摊设在台阶上退进去的地方,很妥帖,也很谐调
的样子。要等到哪一天,大楼要大修了,皮匠就再搬出来。收拾收拾,回到弄堂口或者
街心花园。总之。虽然是漂泊的,可总也漂泊不出这条街。倒未必是早年与山东巡捕的
口头协议生效,恐怕没有人能够将历史回溯那么远,更不会有人认这本账。只是一个手
艺人,他已经在这里做熟了,这里的人都是他的老主顾,他不能轻易放弃。这条街上的
人,也习惯了他的活计,有时候他回乡下去几天,人们就将活计留着,等他回来做,并
不会去找隔街的那个皮匠——顺便说一句,没条街都有每条街的皮匠。再说,他又不碍
事的,各部门对他的驱赶其实也不认真,渐渐地,就形成事实。城管税务按月来收缴一
些费用,皮匠摊就在弄口安顿下来了。现在,墙上敲了一排钉子,钉子底下是工具箱,
一具铁皮柜。每天早上,工具箱横过来,与墙面形成一个直角,就成为一个小小的工作
室。打开工具箱的锁,取出家什用物,一架缝鞋机放在地上,一些锤,钳,剪刀之类的
小工具,一一挂在钉子上,还有一盘盘的胶胎,也挂在钉子上。工具箱里的小格子里,
放着胶水,钉子,纽攀,针线,鞋油。
我说现在,又已经换了一代,这小皮匠不是那老皮匠的儿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艺
和地盘传给了他,告老还乡,不久便生癌症去世,用小皮匠的话来说,就是去见马克思
了。因为岳父是将手艺传给了他,所以即便不是招女婿,他也是要赡养岳母,其实也是
师娘。小皮匠自己呢,虽然有兄弟,但兄弟和父母不合,因为父母把家里的大瓦房以及
院里的两棵杉树给了他,于是,他也是要赡养父亲母亲的。现在,三个长辈都还能劳动
,但是为了表示赡养的决心,小皮匠把媳妇留在家中,单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
老皮匠留给他的地方,距离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户里的一间阁楼,那房主与
老皮匠的交情有年头。那片棚户在老皮匠活着的时候,就已经圈上“拆”的字样,可是
至今也没有拆。有一度是因为房产市场不好,后一阵市场好了,可是动迁费又上升得厉
害,而这一片棚户人口密集,且都是私房,又都不停地加盖,房摞房,屋叠屋的。开发
商迟迟不敢下手,就拖到现在。小皮匠的房东其实已经在别处买了房子,将底下的房间
租给了三个卖炒货的河南人,小皮匠一方面是房客,另一方面也帮着房东照看房子。这
一间阁楼有六七个平方大小,搁下一张大床,一张条桌,一个柜子,还够打一张地铺。
有时候,小皮匠的女人来住一阵;有时候父母亲来住,小皮匠就把床让给大人,自己打
地铺;还有时候,是岳母和女人一同来,那么,母女俩睡床,小皮匠还是打地铺。他女
人来上海,从来不到他做活的弄口来看看,因为害羞。他父母也不来,心情就要复杂些
,似乎那是人家传给儿子的衣食,难免会生愧疚。只有他的岳母,会到他的皮匠摊跟前
,坐在小马扎上,看他做活。她男人活着的时候,也是在这地方做活,那些主顾,以及
主顾的上辈人,也是与她男人交道过的。弄堂前马路上的景色,曾经在她男人眼睛里留
连过,女婿手里的活计,就是她老头子的手艺,似乎觉着将来有靠头了一些。小皮匠呢
?心里一清二楚。但乡下人都不惯于表达感情的,再说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可说的。就
是这么缄默着,却也流露出相互依赖的亲情。所以,人们有时候看见的,守着小皮匠的
那个老女人,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岳母。
岳母守在小皮匠身边,看着小皮匠接活做活。光顾皮匠摊的大多是女人,与小皮匠很稔
熟的样子,有的还有些轻薄。小皮匠则很持重,并不罗嗦,倒不止是因为岳母在场,岳
母不在场他也同样,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长得挺讨人喜爱,敦实的身体,眼睛溜圆,
是那种稚气的长相。女人们,包括那些轻薄他的,都将他当孩子待,张口小皮匠,闭口
小皮匠。事实上,乡下人婚姻早,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个
原故。
现在,皮匠摊的业务随时代发展而扩大,尤其是像小皮匠这样有渊源的手艺人,他们善
于融会贯通: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给皮包的金属扣上蜡。至于皮匠的本业,修鞋
,他们也面临许多新课题。单说一件,鞋底。材质在不断地革命,结构也在不断地进步
——有一种,内部如同铺地板似地架有龙骨。由于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鞋掌的磨损部
位与形状,也出现了不同于传统的情形,比如开车的人,是磨损在踩油门和刹车的那一
个点上。但是,小皮匠应对得很沉着,他心里有一个底,就是万变不离其宗。怎么说?
鞋总归是鞋,总归是要吃力,所以,坚固总归是第一位的。别看他镇日在这方寸之地,
可他的见识却不少,什么名牌的鞋,还有包,他没见识过啊——曾经,就在这条街上,
那街心花园后面,也就是师范学校的围墙,全都破门开店:面包房、礼品屋、文具店,
其中挤出半扇门面,开出一个“山姆大叔机器修鞋”。就有人对小皮匠要挟:你能修好
吗?修不好我拿对过去!小皮匠说:你拿对过去吧!有人真拿过去,请“山姆大叔”修
了,可结果如何?“山姆大叔”要价奇高,而且不论何种问题,统统一个办法,换底。
倘若遇到那些比较特殊的情况,外面的底好好的,内里的衬底却让脚汗沤烂了;或者鞋
底没坏,坏的是鞋帮;再抑或仅仅是些极小的毛病,鞋面的气孔掉了铁皮边,一道边缝
绽了线,“山姆大叔”便没办法了。于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来,那人多少有些汗颜
,小皮匠却毫无讥诮之色,就当没有发生过方才的事情一般,接过鞋,按传统的方式处
理了。两个月不到,对过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这样,即便是几千块钱的意大利
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也不是说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他当然是要格外小心
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于对昂贵价格的诚服,这种天价的名牌让他觉得造孽。
有时候,有人拿一条名牌牛仔裤来修理拉链,他果决地撤掉坏了的拉链头,换上新的。
那刻着名牌标记的拉链头被他一扔,主顾伸手去捞,捞了一个空,不由叫道:这是名牌
!小皮匠说:名牌?坏了有什么用!在对名牌的态度里,包含着小皮匠对消费社会的批
判性。
镇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过的鞋,皮革的气味里混杂着各式各样的脚臭、汗臭,和
起来,就是皮匠的体味。每一代皮匠都是这个味,他们的女人和孩子,都已经习惯了这
股气味。他们的屋里头也是这股气味。像小皮匠的女人,也就是老皮匠的女儿,就是在
这股气味中长大的。她的母亲,小皮匠的岳母,更不用说了,这股气味可说就代表了她
的男人。这一点上,小皮匠却与他的前辈们不同,他身上没气味。他从来不把做活的衣
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里。他就像一个正规企业里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换上工作服
,至于换下来的干净衣服,那是一件西装,配有领带,自有寄存的地方,暂且按下。为
了不染上这股皮匠行业的传统气味,他做活时从不穿毛线衣裤,因为毛线衣裤最吸气味
。傍晚,天将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内人家的水斗,用香皂洗了手脸,穿好衣服,
回家去了。
倘若是乡下有亲戚来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现成饭吃。女人们烧好了饭菜,老远的,油烟
味便扑鼻。天热的时候,各家各户的饭桌就铺排在弄堂里,我敢说,小皮匠家的饭桌不
是第一,也是第二。东西都是从乡下带出来的,草鸡炖汤,六月蟹拦腰一剁两半,拖了
面糊炸,蝽子炒蛋,卤水点的老豆腐,过年的腊肉或者风鹅,还有酒。要是小皮匠的父
亲在,就两个人对酌,单小皮匠自己,就是独饮。他喝一阵子,吃了一些菜,女人就给
盛上满碗的饭,重新热了鸡汤。虽然是盛暑,可他们家乡的习惯,荤汤是要吃大滚的,
吃出一身热汗,内里的湿热便发散出来。果然,风吹在身上,沁凉了许多。月亮也升起
了。女人将桌上的碗碟收去,擦拭干净。这时候,小皮匠要看一会儿书了。
小皮匠看的书是比较广泛的。他有一套说岳全传,半部他们家乡人,著名说书人王少棠
的《武松》,再有一二本《资治通鉴》。除此,还有一些杂志,比如“检察风云”,“
读者”,“今古传奇”,是他从书报亭上买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里的。他认
为现代的书不如古书有看头,那些旧书他是称作古书的,古书里面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
,大道理是关于世道,小道理则关系做人。当然现代的书也很重要,因为是说当下的事
,可以开眼界,不至于太蒙塞。然而,他还是觉得,当下的这些事再是千奇百怪,却也
出不了古书里的道理。就像俗话说,孙悟空七十二变,变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当下的
事都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古书上的事则是举一反三。不过,这又正是读书有趣的地
方,他可以用现代书里的那些人和事来检验古书里的道理,反过来,古书里的道理又可
用来解释现代的事情。所以,小皮匠读书是用心读的,从屋内接出来的一盏电灯照耀着
小桌上的书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纸牌,也有麻将,牌在桌面上摔来摔去,还有牌友
们为牌局起的争执,都吵不了他。无论是他的女人,母亲,或者岳母,这时都不与他说
话,以免打扰他。但要是父亲在,他有时会从书本上抬起头,谈一些读书的心得,是为
表示对父亲的尊敬。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过于倨傲了,当然,女人,就又是另一
回事了。
更多的时间里,小皮匠是一个人在上海生活着,那是要冷清一些的。每天收工回来,还
要做饭。但做饭对于小皮匠并非难事,他们那地方,男人多会烧一手好菜。只不过,一
个人吃饭总是简单的。他将路上买的菜洗洗切切,烧出一荤一素,吃一半,留一半。留
出的一半装在一口小钢精锅里,第二日带去做活的地方当中午饭。因为要烧饭和洗涮,
时间过得很快,忙完坐定,看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总也要读两页。在他看来,读
书也是一种手艺,一天放下,就要化两天拾起来。看几页书,就熄灯睡了。入睡之前,
免不了会想起女人绵软的身体,这是单身在外最大的煎熬。楼下那三个河南籍的房客,
有时候会分别带足浴房的小姐来,在门口让他撞上过几次。他愠怒的表情让河南人一下
子畏缩起来,不由心软了。小皮匠是有些洁癖的,觉着这种事很腌臜,而且他又对房东
负有照看房子的责任。但是,他毕竟是个男人,晓得厉害。在他们乡下,有一个老光棍
,就是在人民公社时候,向队里的耕牛下手,结果判刑坐牢。刑满释放回到家乡,大人
都不让小孩与他说话,兄弟也与他分家,一个人过着十分孤寂的日子。小皮匠自小就可
怜他,却是当畜牲来可怜的。他觉得,人要是一点不能忍,就和畜牲是一样的。所以,
他最后还是决定向房东缄口,但是,从此与他们保持距离。因有一些设施是共用的,比
如水斗,煤气灶,他就将自己的用物拿到阁楼上,尽可能错开烧煮的时间,避免接触。
房东自己修了一个小小的厕所,他也不再使用,而是到马路对面的公共厕所如厕。其实
那几个河南人秉性都还忠厚,有时烧了好菜,喊他过去喝酒。他去喝过几回,四个男人
喝到舌头都大了,称兄道弟地分手,在楼体口再要纠缠一会,然后各自睡觉。如今,他
总是托辞谢绝,于是,这点五湖四海的友情也牺牲了。
小皮匠没有让女人过来长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顾虑环境,倒不止是说居住的小环境,
更是指大环境。虽然小皮匠每日里只是从住处到做活处往返,所闻所见不过五百米一块
街区,但也足够他了解这个城市的阴暗面了。就在他途经的一条马路上,沿街一排发廊
,说是发廊,却也不见有什么发廊的生意。透过一扇玻璃门,只看见遮面的长发,裸着
的胳膊和腿——一种阴地里捂出来的没有光泽的石灰白,又好像没有发育起来,细瘦孱
弱。小皮匠又要觉着可怜了,这一回不是觉着哪一个人,而是这个世界,他不能让他的
女人到这可怜的世界里来。他那女人,有着开阔的眉心,桃花红的脸颊,嘴角上有一颗
褐色痣,一笑起来,嘴没动,痣先动,星星似地一闪,眼睛一亮。她没什么见识,没享
过大福,可也没受过欺负。他宁可她耳目闭塞,乡下人的那些村话,他都不愿她听的。
就让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带孩子吧!乡下也有腌臜事,比如那个老光棍,但不是受责罚
了吗?人都不挨近他。城里就不同了,什么都搅在一处,分也分不开,所以就叫做“大
染缸”嘛!“大染缸”这个词用得太对了!
就这样,在没有女人陪伴的夜晚,小皮匠也安宁地入睡了。
(二)
前面说过,小皮匠来到做活的弄堂口,先要换工作服。穿来的西装,冬天是滑雪衫,夏
天则是很平整的衬衫,总之是干净体面的衣服,寄存在哪里呢?寄存在根娣家里。根娣
是谁?是弄内一户居民。小皮匠不仅在根娣那里存衣服,中午带来的饭菜,也在根娣家
热。根娣根据他带来饭菜的内容,或者在她家电饭煲的蒸格里蒸热,或者加工成菜泡饭
,给他添点佐料和配菜,也是有的。小皮匠并不是白得根娣的劳动,他每月都交根娣一
些煤气钱,根娣家的鞋,他也是无偿修理。这样,双方都坦然自在。
小皮匠本来是央求一个老太,天气适宜的时候,这老太常在弄口坐着,看街上往来的人
和车辆,难免要和小皮匠聊几句,就有些相熟。但是她没有应承小皮匠的央求,因她在
家说不了话,媳妇才是一家之主。小皮匠说:怎么可能,你是婆婆呀!老太说:她是太
婆!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峻,像是对整个社会抗议。小皮匠笑笑,止了话头,晓
得再要说下去,就有挑拨是非的嫌疑了。无论乡下城里,这都是一个令人激愤的话题。
停了一会,老太平静下来,建议小皮匠到根娣家去蒸饭,小皮匠不认识根娣,老太就说
怎么不认识?敲破你头的那个。小皮匠就晓得是哪个了。有一回几个女人与小皮匠逗嘴
,其中一个用鞋跟在小皮匠脑门上叩了一下,鞋跟像锥子似的,立刻破了皮。小皮匠在
这弄口坐久了,晓得上海弄堂里的女人和乡下女人没什么两样。田间地头,兴头一旦起
来,说话行动就很放肆,尤其是逮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任她们怎么调侃,小皮匠也不动
气的,她们没有恶意,相反,还挺喜欢他,当然,多少也是不放他在眼里。
老太的建议很有道理,根娣一口答应。这是一个热情的女人,再则,她也有空闲。根娣
是属于“四零五零”的人,原先工作的一爿化学制剂厂让台湾人买走了,工人遣散回家
。根娣不到五十五岁的法定退休年龄,就办了协保。开始的几年里,根娣和小姊妹一样
,四处找工作。先到一幢商住大楼做清洁工,再到一个民营公司烧饭,还八十学吹打地
参加收银员培训,到超市做收银员。但是,似乎所有的单位都和她们厂一样的遭遇,先
是大楼还不出贷款,抵押给了银行,所有的租户都退租,员工也清退;然后那家民营公
司也倒闭了;再后来,一夜之间,大卖场拔地而起,将小零售商的生意抢个精光,她做
收银员的小超市就关门了,算起来,培训三个月,工作倒只两个月。这些经验平息了根
娣吃协保的愤怒,使她认识到社会全面性的动荡不安。她与丈夫商量,此时,丈夫的厂
也倒闭了,跟着办了协保——他们俩是化工技校里的同学,所就业的单位性质差不多,
她与丈夫商量,要做自己的生意才是安全,于是决定卖盒饭。方才起意的时候,邻里们
因为同情他们两人都下岗,家中还有一个读书的孩子,都表示了支持。可一旦真做起来
,意见就来了。暑天里,大锅小炒的,公用厨房里热不可耐,厨房顶上亭子间的地板都
是烫的;后弄里的阴沟让鱼鳞菜皮堵了,污水横溢;接洽生意、领取盒饭的纷沓而至,
弄堂里顿时多出许多生面孔,门户就不严谨了,于是起了纠纷。根娣是从闸北棚户区嫁
过来的,在那里,一个水龙头十七八户人家用,不抢就别想用水,她是在争夺中长大的
,脾性相当强悍,她才不怕呢!她以一当十,多少人也不是她的对手。在这市中心的里
弄里,大约都没有听过她这样的村话和谩骂。人们背地里都说,她婆婆就是被她气死的
,怪只怪小弟太软弱。小弟就是根娣的先生,自从娶进根娣,就再也没有了声音。但是
,如今毕竟是法理社会,根娣再凶,也凶不过法和理。四邻们自己不出面,而是联名写
信。先是写到居委会,再写到卫生大队,然后是税务局,最终是城管大队来执法,勒令
停止生意。这样,根娣夫妇就又失业了。后来,小弟考了驾照,招募去开出租车,多做
多赚,辛苦点,也能挣出吃喝以及孩子的学费,根娣干脆就闲在家里。反正再过八年,
她这么算着,再过八年,她到了五十五岁,就可以吃养老金了。这么说来,这一年,根
娣就是四十七岁。
在小皮匠他们乡下,这个年纪已经是做祖母了,可是在上海,年龄的概念相当宽泛。像
根娣,穿扮好了,都可以当姑娘看。有一回,她去赴小姊妹的女儿的婚宴,穿一身粉红
色的套装,头发高高束在脑后,发根上别一个水晶发针,就好像她是新娘。根娣是一个
俊俏的女人,而小弟,形象多少有些萎缩,性格上也是。当初,他们恋爱,当然是根娣
主动。坊间有一句话,叫作:“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张纸”,又何况是根娣小
弟这样的女和男。
小弟家很早死了父亲,由母亲主事。他最小,上面两个姐姐,也是领导他的。所以惯了
服女性管,同时也养成怠惰的性格,凡事都等着别人作决定。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他
也是如此,局面变成他的家人和根娣之间的争夺。他的母亲和姐姐自然是不接纳根娣,
因她是那样的背景,住在闸北江北人的聚集区,父亲踩三轮车,母亲在纱厂做挡车工,
让她们气不过的是,这样人家的女儿,竟然长成如此模样,就更危险了,谁知道她在窥
窬什么呢?虽然她们自己的生活是拮据的,甚至比根娣家还要瘠薄。自从小弟父亲去世
,经济来源主要就是母亲在里弄生产组领绒线编织活计,再靠亲戚接济一点。两个姐姐
都赶上了插队落户,那一段日子,就离不开借贷了,简直称得上惨淡。但不论怎么样,
住在西区蜡地钢窗的新式里弄,即便只是其中的一间住房,厕所厨房都与邻里合用,那
也表明了身份阶层。不是人们都称“上只角”吗?根娣家则是“下只角”。根娣自己也
曾向小姊妹坦言,看上小弟,至少有一半是小弟居住的地段和房子,在她们闸北,是称
这里“上海”,好像她们所居住不是上海似的,从这叫法也能看出上海市区发展之地理
沿革。嫁到“上海”去,是她们那里的女孩子,尤其是像根娣这样生相俊俏的女孩子,
心向往之的事情。事实上,这“上海”又不单单意味着地方的概念,它还派生出一些其
他的内容。就拿小弟这个人来说吧,他和根娣从小熟悉的男孩子很不一样。他清洁整齐
,当她站在他背后,可以嗅到后颈里散发出的体香,说到底,就是肥皂的清香。他的床
铺——他们是住读,小弟的床铺也散发出肥皂的有些凛冽的清香。他从来不说脏话,而
她们那里,女孩都说脏话的。他有一张小小的白皙的脸,这张脸在后来的岁月磨蚀中,
渐渐失了光泽,萎缩成枣核的形状。他笑起来很温和,就像一个妈妈的乖孩子,后来是
根娣的乖孩子。这是根娣对小弟,小弟对根娣呢?虽然是被动的人,可他最终完全臣服
于争夺的结果,为胜利者根娣所获,就像那些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嫁给智勇比试的决出
者,说明他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他的软弱禀性,潜在地指导着他的倾向,就是倾向强
者。因此,表面看起来,互相中意的是长相和居住地段,但内里,还是具体的人的作用
。
现在,根娣的生活又有了新的规律。因为小弟开出租车是做一天,歇一天,根娣的安排
也是一天隔一天。小弟歇在家的这一天,她专司烧煮,侍奉小弟,让这个赚钱人吃好歇
好。根娣对小弟是没话说的,就像母鸡把小鸡护在翅翼底下。小弟可说是从母亲的翅翼
里钻进了根娣的翅翼里,当然是根娣的年轻新鲜的翅翼更让他舒服,再说,还有性的乐
趣呢!后来有了儿子,根娣的翅翼下又挤进了一只鸡雏。曾经根娣走在马路上,被人叫
住算命,别的都没什么可信,只一句,你的男人也是你的儿子,根娣摸出五块钱给了那
人。小弟歇在家的一日,是从前天夜里三时睡到中午十二时。根娣把饭端到床上,人卷
在被窝里,差不多是要喂进嘴里,一样样尝过,再缩下去继续睡,根娣做月子都没这么
养过。这一伏午觉是到下午四点钟,磨磨蹭蹭起来,来到后弄里。假如根娣这时候正在
麻将桌上,便让给小弟,自己到厨房烧晚饭。这一顿是一家三口围桌而坐,一边看电视
,一边吃饭,然后又是睡觉。次日早晨,六点钟光景,小弟出门上路了。根娣打发儿子
上了学,开始了她文化娱乐的一天。
上午,根娣是去舞场跳舞。舞场在公园的茶室楼上,加盖的一层里。垂得很低的吊顶上
垂着彩灯和彩条,装饰成圣诞节的样子。窗幔拉着,遮住了天光,就还是圣诞夜的样子
。因为舞客极大多数是中老年人,所以舞曲都是比较老派的,规整的节奏:经典的圆舞
曲,邓丽君的歌曲,活泼的轻音乐,可以跳快四步,也可以跳伦巴。来舞场的都是熟面
孔,但依然抱矜持的态度,并不随便邀请舞伴,因多是结伴而来。那些单个儿来跳舞的
,无论男女,都显得颇为可疑。人们一般都对他们有些侧目,偶然的,现场邀约舞伴,
不会邀约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们的邀约,其实是舞伴和舞伴的互换。在舞场,有舞伴的
人显得身世清白。这些单打的男女,落寞地坐在一边,喝着附送的饮料,听着乐曲一支
一支播放。场子里旋转的彩灯底下,人被切成一条红,一条绿,好像也看不出有多少欣
悦,而是郑重其事的。一曲结束,纷纷走下场来,方才看见脸上有轻松的表情。根娣有
那么两到三个舞搭子,都是和她这样的“四零五零”,其中有一个在做保安,做两天歇
一天,假如这一天正好和根娣的日子碰上,就做一对舞搭子。还有两个工作都是不定期
,有工作时不来,没工作是天天来。这样,基本上,根娣可保证有舞搭子。即便有一天
,这几个谁都不来,那个舞场里教舞的“老克勒”就会来请她跳,因根娣是有舞搭子的
人。根娣虽长得俏丽,但跳舞并不怎么在行,不是反了方向转,就是踩了人家的脚,跳
完一曲,“老克勒”就把她送回到座位,几曲以后,再来带她。这样也好,根娣不会对
跳舞上瘾,跳舞只不过是她的一项消遣,也表示她拥有着社会生活。所以,她是极有分
寸的,一到时间,就退出来,回家烧饭了。
中午饭主要是烧给儿子吃,根娣自己无所谓。她从舞场上学来,中午只吃一只番茄,一
根黄瓜,就可以对付的。给小皮匠热饭也是在这时间。午饭过后,就到了下午,下午是
打牌的节目,就在自家后门口。若是下雨,就挪进灶间。牌友是左右邻居,两个老太,
一个男人,人称“爷叔”,还有一个看牌的,就是介绍根娣给小皮匠热饭的老太。看她
热切的眼神,根娣就要让她,她却又冷漠下来,说没有赌资,家中一应钱财都在媳妇掌
握中。根娣也是不怎么擅长打牌,但打牌往往是不会打的手气好,所以她也不是全输。
根娣是个豁达人,输的当作买门票,就和跳舞要买门票一样,赢的就作小菜钱。爷叔的
牌路子很专业,照理这三个根本不是他对手,但爷叔心底纯良,不忍欺负妇孺老弱,所
以并不十分较真。老太总归是苛索的,首先把输赢定得很小,再是谨小慎微,从不作大
牌,图个小利。所以牌桌上就很平淡,这也是叫人心安的,根娣不会跌进赌局里面去。
再有时候,根娣就和隔壁的金蓉逛街。金蓉就是被那老太形容得十分刻薄的媳妇,其实
没那么可怕。金蓉比根娣略小两岁,下岗后考了财会上岗证。那时候,财会还比较稀少
,不像现在,什么都是过剩的,她很快找到一家中型企业做出纳。然而,几年后,这家
企业关停并转,于是二次失业。此时,劳动市场上涌现了更多更年轻学历也更高的人力
,金蓉只能在私人小老板的公司里打打工。原先她是看不起根娣的,自恃有个好娘家。
她娘家离夫家只隔了一条马路,地段更加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被发展商割得七
零八落,一条弄堂剩了一截尾巴,金蓉娘家就在这截尾巴上,不定哪一天,就会迁往不
知远到什么地方的地方,似乎也没有理由继续看不起根娣了。而一旦相处,便发现根娣
比弄堂里长大的女孩多出许多好处,首先一条不记仇。当时抵制根娣家的盒饭生意,金
蓉也积极参予的,还是出谋划策者,可事情过去,根娣也并没怎么样。就这一点,金蓉
就和根娣结交下来了。但金蓉只限于和根娣逛街,或者到“乐购”,“家乐福”买东西
,跳舞和麻将她是不参加的,倒也不是坚持某种原则,而是没有兴趣。在一个女人,能
够杜绝染上癖好,说明她有着相当自律的性格,但另一方面也能看出,金蓉是一个比较
刻板的人。她的外形也有点这个意思,其实五官轮廓挺端正,也不见老,可是从没有笑
容,就显得一张脸铁青,叫人看到无趣。她婆婆把她说得如此厉害,也多半是从这张脸
引起的。可是,一个女人生就这样一种冷淡的表情,实是出于无奈,她的内心,完全可
能也是活泼的。
那老太,就是金蓉的婆婆,镇日里,不是坐在弄口,就是坐在根娣他们的麻将桌边,晚
上在家,也是要说一些她的见闻。比如一个偷窨井盖的外乡女人,连人带赃当场捉住;
一辆桑塔纳刮倒一辆机动自行车;更奇的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央求小皮匠取下她的耳钉
,那耳钉旋得太紧,耳坠都已肿起来,于是,陷得更深——这并不是皮匠的业务范围,
可是结果怎么样?小皮匠替她旋了下来,而且耳钉一点没损坏,尽管那女人痛苦地直说
:“我不要了!”事实上,她接过耳钉,小心地揣好,欢天喜地走了。至于麻将桌上的
是非就多了:牌局的风云变幻,即便是如此枯燥的牌局,在老太看来也是很激动的;由
牌局引起的纷争龃龉;各家的是非短长也在这里互通有无。金蓉除了必要的交代,是从
不与婆婆闲话的,儿子孙子更没有耐心听了,所以,老太只是对了空气说而已。但是有
一天,却有一个意思入了金蓉的耳朵,那就是根娣和爷叔有染。老太的原话是,像爷叔
这样牌路很凶的人,为什么倒要天天和几个女人打小麻将了,奇怪不奇怪?金蓉不由竖
起耳朵,听老太又补了一句:根娣这种女人,骨头没有四两重!老太说这话的表情就和
她说媳妇时候的一样,都是俨然的,表示出对世事的不满,以及自己的正直。这就可以
映证出,她媳妇未必就是像她说的那么不堪,只是在老太,需要有一些谈资。那么,反
过来再对照根娣,老太的话也可能是失实的。可是,不知怎么,金蓉却上心了。
就像方才说的,外表冷淡并不表明内心没有热情,和所有的女性一样,金蓉也向往经历
更加丰富的感情生活。倒不是说她们对自己的婚姻不满意,完全不是,和婚姻就没什么
关系。应该说,她们的婚姻都是相当稳定的。可也正是因为稳定,就让人觉得沉闷了。
在这样的年龄,老的多已送走,当然,金蓉的婆婆还在,并且很健旺,那也就不太拖累
;小的呢,也长大了。她们一下子多出许多时间和精力,而她们的丈夫,往往是在这个
时间段进入低潮期。好像人生的要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一时又看不见新的目标,不由
便颓唐下来。生理也正在经历转变,凡事都不大能打起精神,难免跟不上女人的节奏了
。当金蓉听婆婆嚼舌头,传爷叔和根娣的闲话,她的脸一下子板得更紧了,内心则起了
波澜。她本来不对爷叔有什么注意,可是,可是就算是这么个不怎么样的人,为什么偏
偏是根娣,而不是她金蓉,与他生出暧昧来?张眼望去,除了爷叔,又还有什么人呢?
金蓉忽然感到一种冷清,生活里已经不再有机会,而时间则明显地紧迫了。在公司里,
她是被人叫作阿姨的,四周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女,连老板亦不过三十来岁。去商店
,服装的尺寸款式全都面向年轻人,而且是时髦的年轻人。到化妆品柜台,向你介绍商
品的小姐总会说一句:像你这样的年纪——似乎已经被逐出生活的舞台。可事实上,她
精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充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懂得生活,而且充满了感情。
下一日,金蓉在弄堂里遇见根娣,走到跟前,忽然间不能自持,一闪身,走了过去。根
娣本来是要和金蓉说话的,却扑了个空,心中十分纳闷,但过一会儿也忘了。等金蓉再
一次走过弄堂时,根娣家后门口的牌桌已经排出来,四个人正襟危坐,专心地看牌。金
蓉觉得这情景有一种造作,隐藏着极大的用心。她的婆婆坐在牌桌边,抬头望她,远远
地,婆媳对视一眼,忽就有了默契,交换出心得。之后,根娣还碰过金蓉的钉子,再木
的人也要起反应了,再说,根娣又不木,只是不那么计较。她想:究竟什么事上得罪了
金蓉呢?她跑去金蓉家,想把金蓉叫出来,当面问一声。这就是根娣的性格,简单直接
,可金蓉则微妙多了。她家住底层,房门对了后门,即不应根娣的叫,却也不关门,兀
自在房间内行来走去。根娣以为没听见,再叫,还是不应。几次三番,根娣才晓得是叫
不应了,悻悻地打回转。从此决定,金蓉不理她,她也不理金蓉。下回迎面碰上,就很
轩昂地走上去,两人撞个脸对脸,再错开来,交臂而过。这样,根娣就把金蓉的表情看
清了,她看见的是,鄙夷。这就又是金蓉的微妙之处了,心里明明是艳羡,脸上露出来
的却是鄙夷。根娣不知道这表情缘由何处,但颇为受伤,纳闷之余,又添上一层愤怒。
不过,根娣受蒙蔽的日子不会太久,弄堂里的生活正应了那句俗话,没有不透风的墙。
像金蓉的婆婆,得来那许多见闻,单在家里说是远不够的,也要和左邻右舍说说,再和
牌桌上那两个老太议议,很快,就通过一种很复杂的途径传到根娣的耳朵里。根娣这一
气,非同小可,却又不知向谁发作。正如方才说的,传说是经复杂的途径进入根娣耳朵
,要追溯回去几乎不可能。根娣取缔了后门口的麻将桌,老太们识趣地走了,另外去找
消遣,只那爷叔上门来找了两回,两回都被根娣将门在鼻子跟前碰上,看上去更像是那
么回事了。根娣向小弟发牢骚,小弟到底是成熟了,开出租车也长了见识,对根娣说了
些人生经验。小弟说,他从出生到现在,在这条弄堂里住了几十年,就知道弄堂是个是
非之地——朝夕相处,脚碰脚的,各家与各家都有些仇怨;也是因为脚碰脚,还必须将
仇怨埋在心里,否则怎么共处下去?所以,弄堂里的人都是面和心不和,不要企图有什
么真心,面子上保持和气就可以了。小弟的人生经验确有几分精到,但总归是消极的,
这也就是时届中年的男人的怠惰,已消磨了锐气。这经验并没有让根娣振作起来,反而
更加丧气,但她还是吸取了教训,不再和弄堂里的人打拢,连跳舞都没了胃口,因人世
是这样一种扫兴的境遇。她将自己闷在家里,一日内,出门只是为买菜买东西,还有,
中午替小皮匠送热好的饭菜。送去饭菜,就在皮匠摊的马扎上坐着,等小皮匠吃完,收
了碗筷,再回家去。坐在皮匠摊上,根娣的神气很有趣,有一种孩子式的挑衅,好像说
,你们坏,我不和你们玩,和小皮匠玩!
(三)
根娣和小皮匠说话,是说她们闸北棚户区通行的苏北话。她们这一代人的苏北话,已是
杂烩,并没有清晰的地方区域,但总归是苏北话,在小皮匠听来,已相当于乡音了。于
是,两人间就好像有了点乡谊。根娣不免要把近日内的烦恼说给小皮匠听,小皮匠以为
,这烦恼又是与他们乡下女人间的差不多。但是由根娣,这个长相明媚,穿着鲜艳的女
人说出来,却变得有点好玩。根娣的长相是明眸皓齿,匀整的鹅蛋脸,年轻的时候,是
称得上纤细,现在多少要松弛些,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丰腴而已。头发原本是漆黑的
,后来生了白发,总体的颜色也变浅,于是焗染成一种金红色,烫了无数小卷,向上梳
到发顶,堆起来,发卡别住,露出一对品相极端正的耳朵,垂着金链子,坠着碧绿的翡
翠玉,将她浑圆的颈项映衬得更加润泽。因此,她总是穿低胸的羊毛衫,桃红或者宝蓝
,领口绽放出内衣的蕾丝。羊毛衫底下是裙子,五彩格子或者是烂漫的花朵,视上衣的
颜色为定。脚上是羊皮短靴,后跟尖细如锥子,抑或是巨大的方跟。总之,根娣的风格
是夸张的,可以往乡气里看,也可以往洋气里看,决定于何种眼光。而且,无论是跳舞
,逛街,买菜,后门口打牌,坐在皮匠摊上闲话,甚而至于闷在家里,只是在房间和公
用厨房往返,根娣也都要认真地穿着、梳头、化妆,这些活动都是被她视为社交的,否
则,她那么多漂亮衣服,漂亮发式,还有化妆品,到哪里用去?一个盛装的美人,坐在
皮匠摊前,挺古怪的。可是,皮匠摊这样的地方,常常是有美人落座的。忽然间,好好
的鞋别了后跟,断了纽攀,或者皮包带子脱线了,那么就要找皮匠摊了。所以也并不是
太扎眼的。只是这么一种隆重的形象,说着那么一些家长里短,很令小皮匠觉着有趣。
根娣的说话,显得特别幼稚,远远比不上乡间的女人们有心机和世故,很像一个小孩子
。当说到金蓉对她看不起的眼光时,愤愤道:她说我和爷叔,她自己呢?爷叔还不要她
呢!这话字面上是不怎么合逻辑,但很奇怪地,也说出了几分真相。小皮匠感到十分好
笑,说道:你看看,你不也在说她坏话?常言道,谁人面前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
根娣觉得这两句话挺有道理,从来没听说过的,在嘴里念叨了两遍,称赞道:看不出小
皮匠你很有素质!这回小皮匠就笑出来了,好像大人受了小孩夸奖。根娣站起来,伸手
在小皮匠头上刮了一下,拿起他吃空的锅碗走了。
下一天,小弟歇在家,根娣对小弟说,别看小皮匠是乡下人,挺有素质的,就把那两句
话学给他听。小弟听了后,趴在枕头上,也和根娣说了一则乡下人的故事。他说的是两
个浦东人,一人拎几个大蒲包,上了他的车,一路上,蒲包里悉悉索索响个不停,是大
闸蟹,去了几个地方,到一处拎一个蒲包下车,听他们说话,是为开厂通关节。所以说
,乡下人是不可小瞧的,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为乡下人打工。但是,这有什么
呢?人家肯做,不像上海人,做一天还要歇一天。小弟说:做一天歇一天有什么呢?还
有的人一天不做,全部歇!根娣不同意了,说,全部歇等于全部做!于是将每日里要做
的事历数一遍。小弟又不同意了,说反而是老婆养活老公不成?一看小弟认真,根娣只
好哄他,当然是老公养活老婆,这不是应该吗?她娘家妈有一句口头禅,就叫做:嫁汉
嫁汉,穿衣吃饭。小弟就说,也不见得是应该,就有女人养男人的。根娣让他去找一个
人养他,小弟却让根娣找一个人来养。根娣说:我自己都要靠你养,怎么还能养别人?
小弟说:就有这样的事情!于是又讲了一则故事,关于一个男人养一个女人,女人用这
男人的钱再养了一个男人。他开出租车长的就是这样乌七八糟的见识。两人纠缠了一会
儿谁养活谁的问题,根娣就说要去烧饭,还要给小皮匠热饭送去。
再下一日,根娣在皮匠摊上,将和小弟的争端告诉给小皮匠听。对于前一个问题,就是
谁养活谁,小皮匠认为根本无须讨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有人忙锅里的,有人忙灶下
的,缺谁都不行。至于后一种情况,三个人串起来,鱼咬尾似地一个咬一个,小皮匠则
认为是人作践人,并且断定如此作践下去,会遭报应。然后说了段上帝惩罚人类,发大
洪水的故事,是他从“读者”类杂志上看来的。又联系他家乡的传说,古时候,有男女
不规矩,在土地庙苟合,结果当年见颜色,先旱后涝,颗粒无收。根娣听得入迷,微张
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小皮匠心想,上海的女人,眼睛长到额角上似地目中无人,其实
呢,是长不大,不懂得世道人心。
根娣在皮匠摊上坐的时间长了些,或者是她聒噪地说,小皮匠静静地听;或者是反过来
,小皮匠娓娓地道,她睁大了眼睛听。有时候金蓉的婆婆也凑过来,想参加他们的谈话
,根娣就陡地立起来,踩着高跟鞋登登地走了。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金蓉婆婆的嫌
疑是明显的。第一,她是麻将桌边的看客;第二,她还是金蓉的婆婆。根娣本不是气量
窄小的人,但金蓉方面始终没有表示出道歉与和好的的意思,而且,关于她与爷叔的闲
话,非但不见息止,还有上涨的趋势。到底也不知道爷叔有心还是无心,有两次到皮匠
摊来找根娣打牌,都被根娣拒绝了。根娣的神色再严肃不过了,可爷叔嬉着脸,还说那
样的话:怎么,怎么?有新方向了吗?根娣不搭腔,只是给一个白眼。这种来去,经过
金蓉婆婆的眼和嘴,就又为根娣的绯闻添了章回。金蓉的脸板得更紧了。
暗地里,金蓉拿自己与根娣作比较,比较的结果是,自己并不输给根娣的。根娣的长相
和穿扮确实很夺目,可却挺粗鲁,是苏北人的风气。根娣说话也很粗鲁,有时还夹带着
脏话。金蓉的疏眉淡眼,细高身材,穿着的清静雅致,不是扎眼,却很经看。她在公司
里做,虽然人们喊她“阿姨”,但总也是白领的阶层,无论身份还是修养,根娣都不能
与她同日而语。为什么根娣却比她具有吸引力呢?想两人的婚姻,根娣和小弟是自己谈
的,她金蓉则通过介绍。两人一同逛街买东西,明显感到那些商场的保安,柜台先生也
对根娣更热切一些。根娣有一种自然熟的作派,是为金蓉瞧不上的,可现在她不得不承
认,这正是根娣讨人喜欢的原因。不由地,金蓉也有些学根娣了,她向来矜持惯了,再
放开也止不过是见面点个头,笑一笑。金蓉是不太笑的,一旦笑起来,总不那么自然,
显得尴尬,但再怎么也是笑啊,也比不笑好。就有人与她婆婆说了,今天你媳妇很高兴
!只是这样的笑脸,金蓉婆婆也是看不见的,一进家门,金蓉的笑就收起来了。这实在
是一种禀性了,若不是内心活跃着一股巨大的欲望,连这一点扭转也不会发生的。自然
,爷叔也得到了金蓉这一份慷慨的馈赠。
爷叔这个人,并不能说有什么不规矩,也不见得对根娣有非分之想,只不过是无聊。这
城市任何一条弄堂里,都有着这样的男人,或者坐在麻将桌边,或者站在弄口马路上。
倒不是说这种人惟独弄堂才有,而是说弄堂的生活是敞开的,什么内情都暴露着。爷叔
不是出生在这弄堂里的人,他女人是,他是上门女婿。不过,上海这地方,并没有这方
面的偏见,所以爷叔就不存在屈抑之感。相反,他是一个轩昂的人。他在一家大型机械
厂工作,从十八块月薪的学徒工做上来,做到了车间主任。那时候,他头发梳得锃亮,
骑一架凤凰牌自行车,飞快地驶过弄堂,就像一道光。他女人家人口很单薄,只母女二
人,所以他就是一家之主。到了八十年代下半期,女人与一班小姊妹商议去日本打工,
本当是闹着玩玩的,不想真有几个办成了,其中就有他的女人。素常是沉默的性子,开
始是爷叔的徒弟,后来是爷叔的下属,总之,掩在爷叔的声色之下,可此时忽然焕发出
能量。住在城市西区的弄堂里,出门就是闹市,再蒙塞的耳目也挡不住见识。尤其是女
人们,最惯从街市上汲取人生理想。街市是物质的,但因超出了实际需要,那盈余的一
点,就是精神性的了。这合乎女人的性格,就是现实和浪漫的统一。
爷叔的女人去日本,似乎是一个转折点,事情从此改变了局面。开始时并未见得,等两
年后,女人第一次从日本回来,征兆便显现出来。一部出租车从飞机场开来,大箱子,
小行李在弄堂里壅塞了一时,然后一件一件消失在爷叔家的门洞里。久别重逢,女人回
家并没有滋润爷叔的生活,爷叔反而委顿下来。女人在上海和日本之间又往返了几次,
然后彻底回来不再去,在隔马路的宾馆区开了一间小服装店。她依然是不言不语,无声
无息的,偶有几回,有人走过她的店面,看见玻璃门里,穿着黑衣黑群的她,还以为是
个日本女人,这才意识到爷叔女人的变化。就是在这期间,爷叔的工厂走了下坡路,经
过几番转产,兼并,联营,合资,费改税,股权制,由控股到不控股,最终全盘为外资
购买,说是体制改革,实质就是关门大吉。厂级领导有所属部局重新安置,工人们则提
早退休和待退休,像爷叔这样的中层干部又多一条路,就是买断工龄。爷叔的工龄长,
买断的这笔钱比较可观,领回家放进银行,先也是令他兴奋的,但随着人们富裕程度的
增长和通货膨胀,这笔钱款的数字越来越平淡了。在此同时,爷叔再就业的遭遇也是令
人气馁的。他在机械方面的专长,竟派不上什么用场,更受打击的是,来到劳动市场,
爷叔发现自己已经进入老龄队伍了,其实,那年爷叔还不到五十。爷叔最不喜欢“四零
五零”的称谓,这意味着社会弱势群体,需要别人发慈悲来照顾了。虽然谁也不会来照
顾你,还得靠你自己。爷叔的女人曾经帮他在一个日资企业谋到职位,说是负责营销管
理。可所谓日资企业不过是当年去日本打工然后移民的上海人的小生意,将些中国绣品
、漆筷、檀香扇什么的销到日本去。总共两间写字间,三五个职员,营销部连管理带员
工就只爷叔一个人。老板惨淡经营这一份家业,兴许吃过太多的苦,于是待人相当刻薄
。爷叔哪能受得了这个,做了半个月就不干了,宁可这工资泡汤白干。这次经验使他产
生创办自己企业的念头,这一点和根娣很像,看起来,再就业的人都有着同样的心理历
程。但爷叔是个男人,野心比较大,他在枕头上和女人商量,将服装店关了,夫妻二人
同心协力开个大店。即便是在缠绵的时分,女人的头脑也很清醒,她说:你要做生意我
可以支持你本钱和路子,但你归你,我归我。她在生意场上看得多了,生意破产大半是
自己人和自己人过不去,所以家族企业才需要董事会制约权力。爷叔想不到自己的女人
长进到这样,已经是女强人,起心里敬重又生畏,只得退了回来。现在,劳动市场留给
爷叔这样的人,或者是快递公司做快递,或者是做保安。爷叔也长了年纪,渐渐地不太
想出去,于是就在家呆着,偶尔去帮女人的店里进进货,平日负责一日三餐,过起了女
主外,男主内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有一种极大的好处,就是让人变得谦虚。金蓉婆婆说爷叔有精湛的牌艺却甘
心和女人们打小麻将,是有其他的用心,用心其实就是,他不能用女人的钱滥赌。爷叔
是个识相的男人,也因为此,爷叔决不会生出金蓉婆婆所说的用心。他对根娣只是觉得
合得来,根娣是个好相处的女人,而且还挺有趣。比如她听庄时摸牌,怕摸了坏牌,就
要求爷叔——这一日,爷叔很旺,所以她要求爷叔在她将要摸的牌上吹一口气,沾一点
好运。爷叔的这口气没有吹在牌上,而是吹在了根娣的手上。是有些轻薄,可也不过仅
此而已。一到烧饭时间,爷叔不管风头多好,还不是乖乖地回家去。逢到女人需要他出
场应酬,爷叔便新吹了头发,穿一身簇新的西装,目不斜视地走出去了。爷叔打扮起来
,还是很标致的,现在,谦虚的表情又使他看上去挺温柔。
金蓉渐渐发现了爷叔的好处,她惊异以前竟然一点没感觉,她向爷叔笑的时候,就不完
全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些真心的示好。可是,爷叔却不由畏缩了。方才说过,爷叔已
是一个谦虚的人了,从他和女人强弱互换的经验里走来,他对女人都有些望而生畏,尤
其是像金蓉这样严肃,每天到公司上下班的女人,觉得她们一概不可小视。这也是他喜
欢找根娣的缘故,根娣不上班,也不严肃,当然,还很漂亮,让人赏心悦目,这也是爷
叔的一点精神生活。金蓉素常不将爷叔放在眼里,爷叔也惯了吃她的冷脸,现在,猛一
得她的笑靥,实在尴尬大于欣喜。爷叔都来不及作出回应,只是怔着,等他也要笑一下
的时候,金蓉已经走过去了。她穿一身豆绿的丝质衣群,裙摆很长,就有一些翩然的意
思,爷叔有一阵惘然。等下一次,金蓉再向爷叔笑,是在傍晚时分。一部面包车停在弄
堂口,车门打开,下来金蓉,站定了,车上人就传下一件件东西,显然是公司里发的福
利,饮料、水果、和点心。看见爷叔站在弄口,嫣然一笑道:帮帮忙。爷叔弯腰搬起饮
料箱,金蓉又往上加了一盒趣奇饼干,自己提了两个马甲袋,走在了前面。
她踩着一双细高跟凉鞋,步履轻快,爷叔眼睛里是金蓉的背影,手里沉甸甸的,感慨地
想,这世界全部是女人的了!爷叔随金蓉一直走进她家房间,将东西放到指定的位置,
要走,金蓉却送过来一个冷毛巾把,让他擦汗。毛巾把是从冰箱里取出的,上面洒了六
神牌花露水。爷叔擦汗的时候,金蓉问道:你女人店里有什么新款吗?爷叔猝不及防金
蓉会问他话,心里一紧,脱口说道:新款都是年轻小姑娘穿的样式,衣服吊在肚脐眼上
,裤子吊在脚踝上,裙子吊在屁股上——金蓉收起笑容,沉下了脸,爷叔这才意识到出
言粗鲁了,止住话头。爷叔这人就是这样,一旦开口,就托不住下巴,话风都是车间里
的传统。金蓉皱着眉说: 是啊,我们这样年纪的人是跟不上潮流了。爷叔心里又是一
紧,赶紧地说:金蓉你看上去很年轻,就像小姑娘。金蓉冷笑一声:你们男人眼睛里总
是小姑娘,小姑娘!爷叔再不敢说话,站了一会二。金蓉说:谢谢你,爷叔。他明白该
走了,走到门口却又被叫住,原来毛巾还捏在手里。木木然将毛巾还到金蓉手里,一团
毛巾已被他捏热了,而金蓉的手却是冰凉的。爷叔走在回家的路上,怀着一种挫败感。
这段日子,根娣突然翻脸,而后金蓉示好,让他领教了女人的不可测。
郁闷的爷叔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婆婆也有几日没出门。金蓉命令爷叔搬东西的一幕就发
生在她眼皮底下,不谓不是一个打击,关于根娣与爷叔的闲话不攻自破。弄堂里的谣言
起得快也收得快,转眼间风平浪静。这几日,弄堂里显得和安宁。弄口只有小皮匠自己
在做活,到了中午,根娣送来饭,一口钢精锅。小皮匠喜欢将饭、菜、汤,全搅和在一
起,痛快淋漓地吃。所以,根娣干脆就都热在一起,连锅端过来。小皮匠吃饭,根娣坐
在马扎上说话;小皮匠吃好了,根娣还不走,继续说话。从小弟那里听来的事情,她都
要原样搬给小皮匠,为了听听他的评论。她由衷地说:小皮匠,别看你是乡下人,比许
多上海人都有素质!小皮匠说:什么地方都有什么样的人。根娣解释说:我没有看不起
你的意思!小皮匠笑了,想这女人天真得像小孩子,却也是细心的。他也感到了女人的
神秘。他们坐着说话,不知不觉地,时间过去了,根娣要回家烧晚饭,先走了。再过一
会儿,小皮匠也要收工了。将工具材料一一收进铁皮工具箱,然后进弄堂,到根娣家洗
脸洗手换衣服。倘若是小弟歇的一天,这时候,根娣就正在煎炸炖煮。小弟坐在厨房里
的一张饭桌上,好像餐馆里的客人等着上菜,看到小皮匠来,就客套地邀他入座,小皮
匠当然是谢绝。可是这一次,小弟却是力邀,无限的恳切,根娣也跟着留他,还将他的
好衣服扣着不给。不得已,小皮匠就入座了。
根娣摆上碗筷酒杯,小弟替小皮匠斟满红酒,称了一声“朋友”,他说,朋友,出门在
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要拘谨,喝酒吃菜。小皮匠微微一笑,端起酒杯,向小弟
敬了敬,仰头喝去半杯,吃了些菜。小弟也喝了一口,问小皮匠出来多久,家人在何处
,生活好不好,小皮匠一一作了回答,两人又端了几次杯,吃了些菜。小皮匠还是原样
,小弟眼眶浮起了红晕,衬得肤色白皙,又回到了少年时的小弟。他说:原来你已经出
来多年,不算新上海人,倒算得上老上海人。怪不得你挺有见识。小皮匠晓得平时与根
娣说的,根娣都学给了男人听,不由又是一笑。小弟接着道:我说几桩奇怪的事给你听
,你谈谈你的看法。小皮匠作了个请说无妨的手势,小弟就说了。第一桩是,他昨日拉
的一个客人,上海人,西装领带,手里提黑色拷克箱;车到地方,打开皮夹子,从后视
镜看见,里面一排信用卡,惟独没有现金,于是说,师傅请等一下,我回家取了车钱付
你,说着就下了车;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小弟不由生疑,下了车,循客人的去向,
这才发现客人走入的那条弄堂是两头通的一个夹道,老早不知道跑去哪里了!这是一桩
奇事,第二桩是发生在上周,也是发生在付车钱的时候。这一回,客人的皮夹里倒是鼓
鼓的钱,但都是外汇;客人为难地说,他刚从香港来,能不能付港币,并且报出牌价,
港币还贵一点,但他还是按一比一支付;客人付了一百元,小弟找回他八十一元,可是
这张钱并不是港币,而是秘鲁币,银行里说一分不值。现在,这张奇怪的货币就放在桌
面上。第三桩则是更远一些的一月前,倒是十分的干脆,三个外地口音的男人上得车来
,坦言没有钱付车资,你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小弟说完了,歪着头对了小皮匠:你
说,这是怎么回事?小皮匠的回答很简单,前两个是骗子,后三个是明火执仗的强盗,
总之,都是为一个财字。小弟说:小皮匠你真是一针见血,根娣说你有素质,我还不相
信,说什么我倒要领教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此时,小弟的脸全布满红晕,酒上头的样
子,根娣也红了脸,是因为兴奋。小弟向小皮匠凑近脸,讨教道:你说,现在的人比过
去不是富了很多?本来邓小平是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可是,不要说一部分人,八部分
的人都富起来了,结果呢,人比任何时候都更缺钱了!这是为什么?小皮匠的脸也有些
红,因肤色深,所以并不显,只觉得有光泽,他也向小弟的脸凑了凑:朋友,这个问题
提得好,看来你对社会很了解,我的意见是肚子容易喂饱,眼睛是不容易喂饱的!小弟
拍了小皮匠的肩膀一下:我再没可说的了!这一晚,两人喝得微醺,尽欢而散。
后来,小皮匠又和小弟喝过一回酒。结束时,根娣说,明日小弟出车,一天不在家吃,
剩了这么多饭和菜,天气又热,小皮匠你就当帮个忙,明天晚上也在我们家吃了吧!小
皮匠说好,下一日收工后去根娣家,却见根娣又烧了新菜,说这是干什么?讲好是来收
拾残局的。根娣说:我自己想吃!吃饭的时候,小皮匠不碰那碗新炒的菜,根娣也不强
求,但等他不防备,将那碗菜扣了大半在他碗里,小皮匠只能摇头。吃罢饭,桌上的剩
菜还有十之六七,根娣张开一个塑料袋,直接将剩菜往里倒。小皮匠劈手抢过半碗肉丝
毛豆茭白,说留我明天中午饭。根娣不让,说明天有明天的菜。两人争了一时菜碗,小
皮匠还是争不过,倒不是根娣有劲,而是根娣有蛮力。晚上回去,小皮匠将篮里的半棵
卷心菜斩碎,又斩进一些虾皮,打两个鸡蛋,作馅,和面擀皮,包了三十个素饺子,装
在一个深碗,浸在冷水里,第二天带去根娣家作午饭。他不能顿顿吃在根娣家,把客气
当福气。到了中午,根娣送来的却不是素饺子,而是米饭和大排骨,还有半锅鲫鱼豆腐
汤。小皮匠问:我的饺子呢?根娣说:我吃了。小皮匠说:那是素馅的,你吃亏了。根
娣说:那是手包饺子,人工比什么都贵,还是我占便宜。小皮匠又只能摇头,根娣则得
意地笑,说:你是犟我不过的!
(四)
这样饭菜上的往来,虽然没有持续下来,但小皮匠和根娣之间的乡谊更增进了。小皮匠
收工去根娣家洗手,顺便就洗个头。根娣提一吊子温水,帮小皮匠浇满头的肥皂沫,浇
着浇着,就浇进他后颈里去了。小皮匠躲,根娣追,将小皮匠的衬衣浇个透湿。小皮匠
干脆脱了衬衣,光了膀子擦身。小皮匠的体魄竟然相当壮实,是出过力气的人的身子,
没什么赘肉。而且,人们这才发现,小皮匠身个挺高的,平时光看他坐着,就不觉得。
根娣将吊子里余下的热水,统统从他背脊浇下去,黑黝黝的皮色像上了一层釉,水珠子
大颗地滚落下来。两人在弄堂里疯,别人并不留意,因都知道根娣的脾性,再说,和一
个小皮匠能怎么样?又不是爷叔。爷叔这几日似乎很沉寂,极少见他露面。有几次,被
人看见坐在他女人的店里,举一张报纸遮住了脸。其实,爷叔是在躲金蓉呢!
自从那次帮金蓉搬东西上她家,爷叔就怕了她,他也不知道怕的什么,金蓉能把他怎么
样?可他就是怕呢!像爷叔这样,从车间里出来的人,什么样的村话都说得出口,也招
架得住,但遇到稍微暧昧些的形势,立马失了方寸,其实就是嘴硬。金蓉的笑容,又像
是欢喜又像是生气;还有她的眼睛,不是像根娣,扑天盖地的过来,而是迂回曲折,不
晓得藏着什么;再有,她的手,冰凉的,让他不由地起寒噤。可是,当然,毋庸说,爷
叔看出了这女人的好看,过去不曾发现的。她走路有一种姿态,又喜欢穿长裙,风摆荷
叶般的。他女人是小巧玲珑的身段,走不出这样的幅度。根娣的身材也不错,但和她的
人性一样,是憨直的,就缺乏了婉约。这样说来,爷叔对金蓉的怕就变得复杂了,它含
有着一种警惕,警惕受诱惑。爷叔在家里藏了两天,实在闷极了,就去女人的小店里坐
着,至少可以看看门前的车与人。可是,这一天,金蓉到店里来了。
金蓉供职的公司就在附近写字楼里,午休时候,她就过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爷叔都
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女人已经迎上前去。两个女人原本在弄堂里是淡淡的,点头之交
而已,此时因是客主之间,顿时变得很热络,互问一番寒暖,然后共同翻检服装。爷叔
的女人向金蓉推荐各种新型的材质和款式,产自哪一个地区,又应合了那一股国际潮流
,鼓动金蓉去试衣间试穿,不买没关系,过过瘾也很开心。金蓉一件一件看着,最后跳
出一件套头上装,胸前缀着细小的蕾丝。她上下地看了一遍,然后比在身前,对了镜子
侧着脸看。爷叔女人称赞她很有眼光,再劝她进试衣间试穿。金蓉只笑不答,又对了镜
子看一会,方才说:有人说你店里的衣服只有小姑娘能穿!爷叔女人说:这是什么瞎话
,时尚是针对人的,不是针对年龄的,这是一种气质。她的手指从一排衣服上划过,好
像钢琴家的手从琴键划过。时尚是有生命力,很快就过时的那叫时髦,不过是些奇装异
服,我店里从来不进的。这女人真的受过历练了,表现得如此沉着。金蓉将衣服从胸前
放下,挂回远处,说:世界上的人都像你这么看就好了!那女人低头整理着衣架,说:
人家怎么看是人家的事,自己心里就这么看好了!金蓉不由注意地看这女人一眼,说要
上班了,下一日再来。女人送她到门口,开门闭门时,门上的电子风铃就“叮”地响一
声。此时,爷叔整个人都缩在了报纸后面。
下一日,金蓉真的来了,随她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小姑娘,是她们公司的白领。小姑娘们
在衣架上翻检,爷叔的女人则陪金蓉说话。她们这一回见面竟是稔熟许多,说了各自的
生活和经历。爷叔的女人告诉金蓉在日本打工的苦楚,刚去时候,一句话也听不懂,自
然也找不到工作;这时,有一个小姊妹的父亲急病,她要回上海,就让她顶工;老板娘
和她说话,她一副茫茫然的样子,老板娘说:我的话你懂不懂?她连这句话都听不懂。
说到此,不禁笑出声来,是熬过来的自嘲又自得的笑。缩在报纸后面的爷叔自然听过女
人的诉苦,但却是头一次听女人将自己的苦楚说得如此生动。而且,金蓉也变得生动了
,她的笑声竟是清脆的。说了一会儿,那两个小姑娘已经各自挑了中意的,进试衣间试
穿。金蓉说前一日的那一件想想还是放不下,也想试一试。于是,爷叔的女人就去原来
的衣架上拿,可是,却没有。再去另一座衣架上找,也没有。金蓉略感遗憾地说,也许
被人买走了。爷叔的女人说并没有,卖了哪些,余了哪些,她心里有一本账。又回头问
爷叔,有没有人从他手里买走过衣服。爷叔的脸始终藏在报纸后面,回答说:你从来不
让我接生意的,现在倒要问他。女人微微一笑,向金蓉解释:我不是不让他碰生意,他
实在搞不明白的,都是女人的衣服。两人分头在店堂找了一圈,女人连柜子的门都打开
翻了一遍,还是没有。金蓉说,算了,上班时间到了,要走了!女人说:明天你再来,
不相信我找它不到,分明在眼面前的东西,难道会飞了!金蓉和两个小姑娘出得门去,
女人没顾得送客,站在店堂间纳闷:衣服到哪里去了呢?
第二日,金蓉没有去爷叔女人的店里,她怕她这一去,很像是上门逼债似的。傍晚下班
回家,爷叔正站在弄口,她看都没看一眼走了过去。不想,爷叔却悄悄尾随而来,喊了
一声“金蓉”。金蓉吓了一跳,回身看见爷叔,问道:你有什么事吗?爷叔的表情很神
秘,悄声道:进门去说。金蓉疑惑着开进门去,家里没人,竹窗帘垂着,凉森森的。金
蓉的家就像她这个人,有一股凛冽的清洁,但这只是表面,爷叔想起她和自己女人讲话
的神采,原来她也有活泼泼的一面。金蓉将爷叔让进房间,她的眼光让爷叔生怯,他强
撑着,有些豁出去地嘻开笑脸,这却使他显得油滑。金蓉心中生厌,早已忘了本来是她
先招惹的他。她又问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吗?这时,爷叔的手从身后伸出来,手里有一
个塑料袋。给你!爷叔说。
金蓉接过塑料袋,从里面抽出一件衣服,正是前一日她们上天入地找寻的那件,藕色的
丝织套头上装,胸前缀了一些细巧的蕾丝。金蓉将衣服抖开,对了光照了照,又重新叠
起来,扔回给爷叔,冷笑道:偷老婆的东西送给女人,算什么本事!爷叔涨红了脸,辩
解道:我是看你喜欢!金蓉说:看我喜欢你买呀,买下来送我!爷叔嗫嚅着终于说不出
话,金蓉将空塑料袋也扔回给爷叔,中途落下来,爷叔弯腰去拾,心急慌忙中,没有抓
住塑料袋,抓住的是金蓉的裙裾。金蓉提脚轻轻一踢,爷叔松了手,凭空抓了两把,抓
住塑料袋,仓惶退出去了。再下一日,金蓉去爷叔女人的小店,女人迎上前就说,那件
衣服找到了,就在原来的地方,当时怎么会漏掉了。金蓉说:这就叫鬼打墙!她进到试
衣间穿了,走出来,对着镜子左右地看,果然很好。爷叔的女人说:我就说你穿了好,
你不相信。金蓉说:现在我相信了。于是一个付钱,一个收款,当即交割了买卖。爷叔
的女人又说:这回你相信了吧,我这店里的衣服是不分年龄的。金蓉服气道:我再不听
信鬼话了!从此,金蓉和爷叔的女人做了好朋友,和根娣呢,恢复了点头之交,仅此而
已。
根娣现在的心思,早不在金蓉,弄堂里的闲话已经风清云散,金蓉的态度就也无所谓。
根娣有了新朋友,就是小皮匠。她的闲暇时间,都是在皮匠摊上度过的了。她带着毛线
活,坐在小马扎上,和小皮匠作伴。这期间倘若小皮匠走开一会儿,去方便或是干什么
,根娣就帮着招呼生意,接下送来的活,交出做妥的活,再收下工钱,丢进小皮匠的钱
罐子,一只雀巢咖啡铁皮听。关于小皮匠的业务,她很了解,而且可作得一半的主。不
过,这只是她自认的,在小皮匠,也许并不这么看。有一回,根娣回头掉的活儿,小皮
匠又接了过来。那一双旧皮鞋,鞋底里的龙骨都塌了,一看就是假冒的名牌。小皮匠征
得顾主的同意,将一整个鞋底统统揭掉,换了一双胶皮底。这样,不看底,单看面,还
是名牌无疑。小皮匠认为凡喜欢命牌的人无一不是面子作祟,内容是什么无所谓,就给
他个面子好了。相反,根娣有一回接下的活却让小皮匠给退回了。那是一双麂皮女软靴
,帮和底之间开了胶,根娣以为重新上胶就可以了,小皮匠则告诉她,看上去是开胶,
其实是沿了底割裂的,一定是碰上了利器。根娣不由吃了一惊,问顾主难道不自知吗?
小皮匠说“未必”,根娣更加吃惊:难道要栽你不成?小皮匠正色道:不敢着这么说,
只是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反正,我也是无能为力了。根娣笑了
,在小皮匠头上掴了一掌:我还当没什么你不能的了!小皮匠说:要什么都能,就是什
么都不能。根娣又不懂了,睁着眼睛看小皮匠,小皮匠解释说:凡包治百病的,总是一
桩病也治不好,比如万金油。根娣笑着又要掴他头皮,小皮匠笑嘻嘻地用手一挡,正巧
扼住手腕,根娣挣,却挣不脱,就说:小皮匠你蛮有劲嘛!小皮匠说:让女人掴惯了头
皮,人就矮了。根娣说:你还矮啊,铁塔似的一座。小皮匠说:我说的不是个头,是威
风!说话间一松手,根娣抽出手来,再要掴去,小皮匠一让,不料根娣只是作势,虚晃
一下收回去,另一只手握了这只手的腕,来回揉搓着抱怨:小皮匠你的手真狠!表情却
是满意小皮匠的力气。她这才发现小皮匠是个男人,一个健壮的男人。
根娣和小皮匠饭食上的来往还是止于中午的热饭,只是根娣每一回都要加工加料。她晓
得小皮匠的口味,她从小就是在这样的食风里长大,那就是酥烂咸浓。红烧的五花肉,
油浸浸的炒素,鸡汤里下了黄芽菜、粉丝、蛋饺,肉丝青菜闷烂面,里面埋了整个的鸡
蛋。无论多么热的天,小皮匠还都喜欢滚烫,呼隆隆往喉管里倒,黄豆大的汗珠滚滚而
下。小皮匠受了根娣的惠顾,心知肚明,感慨这女人的好,好得如此夯实有力,也是家
乡的风格。乡里来人带了家养的母鸡,河塘里的鱼虾,成捆的甜秫秆,还有山上的野茶
,他都分给根娣一半,根娣就当是自己乡下来了亲戚。要是那岳母坐去了她的位子,她
就站在一边。有长辈在场,两人说话不免要受拘束,那岳母又是个讷言的人,所以三个
人都静默着。静默中,偶尔地,小皮匠和根娣相互对一对眼,忽就有些未明的情意。先
是小皮匠避开眼睛,根娣停了会儿也移开了。那几日,中午饭是由岳母送的,铝锅里是
小皮匠女人的手艺,质和量都远逊于根娣的,但根娣知道,晚上必有一顿好的等着小皮
匠,女人不会亏待自己的男人。收工时,小皮匠照例到根娣家洗脸更衣,他身上的气息
似乎也有改变,是一种居家的有些狎昵的气息,根娣不敢走近他。小皮匠的动作显得很
毛躁,水龙头哗地打开,然后骤然关上,穿衣服臂肘抻裂了腋下的缝线,扣子对错了孔
,来不及解开重扣,人已经走到弄堂口,脚步急迫,逃跑似的。
乡下来人住了一阵回去了,有那么两天,小皮匠没有带饭让根娣热,只是早晚到根娣家
换衣存衣。根娣的儿子——一个倨傲的二十岁少年,在读三年制大专的最后一年,此时
又都在家。无论是根娣还是小弟,对了儿子都流露出巴结的神情,他则一概以无言而应
之,小皮匠从他面前走过,就更像是没有这个人一般。小皮匠觉得他一点不像他的父母
,单纯和快乐,继而又觉得,惟有他的父母,才养得出这种没规矩的孩子。根娣光顾着
照应儿子,都没和小皮匠说话,后一日,她将儿子打发出门,再转身要对小皮匠说什么
,小皮匠也走了。看他和儿子一前一后的背影,就好像是兄弟俩,年龄相距比较大,年
长的那个就要帮父母养家的兄弟。再一日,根娣来到皮匠摊,对小皮匠说:你还热饭不
热饭,不热饭中午怎么吃?小皮匠说:这几日带的都是凉面,不用热。根娣要去揭他的
锅盖看,小皮匠不让看。根娣又问:吃了三天凉面,明天还吃凉面?小皮匠答:明天再
说。根娣不说话,转身走了,过一会儿,再转来,扔下一卷钱,说:我要退你的煤气费
了。小皮匠不答应了,拾起钱还给根娣,根娣不接,说:反正你以后不要我热饭!小皮
匠一定要给她,她一定不接,小皮匠站起身,抓住根娣的手,将钱塞在手里,说:明天
就热了。根娣这才收下。但不等明天,当天中午就端来半锅鱼肚虾仁,夺过小皮匠的凉
面,呼隆倒进去,兜底一搅,顿在小皮匠跟前。根娣坐在小马扎上,看小皮匠吃,两人
没说话,都有些鼻酸。默默地吃完,根娣端了空锅走了。
事情恢复了原有状态,依然是早晚更衣存衣,中午热饭送饭,根娣坐在小马扎上,手里
做着毛线活计,两人作伴。但是根娣不像过去聒噪,相处间,就多了些静默的时候。现
在,爷叔他们又补齐了一桌麻将,因根娣不参加,就不好再在根娣家后门口摆牌阵,而
是摆到了弄口,皮匠摊旁边。上面是过街楼,遮阳避雨,又有穿堂风。爷叔说:小皮匠
,你很有眼力啊!这句话有着双关的意思,根娣不定听得出来,却遮不过小皮匠的耳朵
。小皮匠淡然一笑,并不搭话。爷叔又说:一弄堂的上海人也搞不过你一个小皮匠啊!
新来的麻将搭子,也是弄堂里的一名闲人,比爷叔几乎低一辈,一房妻儿全由老父母养
着,自己只顾玩,将一张嘴练得十分油滑,此时接过话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此话并不好笑,说的人却已经笑倒了。小皮匠还是一笑,根娣坐不住了,这句话她听得
懂,转过身,斜过眼去:到底是谁臭?吃女人饭,靠女人养!这话明摆是针对爷叔,且
是最犯爷叔忌的,而“臭皮匠”这句话即不是爷叔说的,也不是说根娣的。爷叔自然不
饶,厉声道:眼睛看看清楚,骂谁?根娣笑起来:谁应就骂谁!爷叔一下子被套进来,
急了,离开麻将桌,逼到根娣面前:你这个女人,跟谁像谁,跟了臭皮匠,嘴先就臭了
!根娣从马扎上刷地站起来:谁跟谁,谁跟谁,倒是跟呀,可惜跟不上,跟个屁滚尿流
!这话又是指的爷叔,且是又一件隐痛。弄堂里的事情,谁能瞒谁?爷叔赤红了脸,走
近一步,威吓道:我掴你!根娣也走近一步:谁掴谁!两人头抵着头,彼此的鼻息都拂
到对方脸上,根娣的眼睫毛一动一动,爷叔浑身的血都涌上头,他抬起手在根娣脸上撩
了一下,指尖刚一触到根娣的脸颊,便被撞飞了,小皮匠一举胳膊: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是你老婆吗?要你管闲事!爷叔推他一把,推上去才知道小皮匠的结实,胸脯像个箍
紧的铁桶。爷叔再推一把,纹丝不动,张口骂了一声娘。小皮匠也变了脸,他从缝鞋机
后面走出来,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对了爷叔说:我本来是不打算与你计较的,现在你
骂了我娘,我要不计较就是我的不孝,违背三纲五常,你要向我陪不是!爷叔哪里理会
这一套,骂娘的脏话连珠炮似地吐出来,小皮匠叫了声:那就对不住了!话没落音,就
在爷叔的颔下送去一拳。爷叔退了两步,站住了,稍停片刻,猛地向小皮匠扑去,这些
日子一连串的失意此时全聚集成对小皮匠的愤怒。小皮匠虽然年轻血旺,可到底招架不
住一个拼命的人,一时被爷叔的拳脚挫下来了。根娣就不服了,拾起马扎,两手一合,
向爷叔兜头抡过去。爷叔头一让,结果击中的是小皮匠,一个眼睛顿时青了。根娣急了
,头一低,撞进爷叔怀里,爷叔没站住,仰后跌坐在地,根娣照了头脸一阵捶打,把他
打给小皮匠的那些全还了回去。麻将桌上的老太都躲得远远的,那个起事的人老早看不
见影子了,将干系脱得一干二净。小皮匠此时冷静下来,过去将根娣扯开,说:不兴两
个打一个的。爷叔坐在地上,咬牙骂:你这个小皮匠,还想不想在这里摆摊了!小皮匠
回道:我在哪里摆摊,不是由你管,是由政府管!爷叔冷笑:政府认识你?管你的皮匠
摊!小皮匠再回道:政府不仅管得我,也管得你,它要你们动迁,你们一日不敢耽误!
小皮匠到底在上海呆得有年头,深谙上海人的软肋在哪里,出语很有力度。
这天下午,麻将桌散了,小皮匠也提早收工,被根娣拉回去洗脸。根娣用冷毛巾给小皮
匠敷脸上的青肿,问他疼不疼。小皮匠先是“嘶”了一声,然后“嘻”地笑了,说爷叔
这人倒有种,不像上海人,骂来骂去骂多少个回合,也动不出手去。根娣的毛巾从小皮
匠的脸上移到背上,冷毛巾渐渐变温了,根娣将毛巾扔进脸盆,空出手抱住小皮匠的后
肩。小皮匠一动不动,感觉到根娣软和的胸,热热的,肩窝这里滚烫的,是根娣的脸。
根娣张嘴咬了咬小皮匠的肩膀,又侧过脸贴住咬出来的牙印。根娣茂盛蓬松的头发堆在
小皮匠的肩和颈之间,又刺毛,又喧和,小皮匠一歪头,压住那头发。停了一会,根娣
说了声:你这个小皮匠呀!小皮匠从根娣的怀抱里挣着转过身子,暗想这女人真有力气
,这样,他们就脸对脸了。小皮匠看了根娣一会,说:你总是叫我小皮匠,我有名字。
根娣问什么名字?我家姓席——根娣惊奇道:有姓席的?小皮匠说:“聊斋”里有一篇
,说的就是一个叫“席方平”的人。根娣“哦”了一声。姓席,名字和你差一个字,叫
根海。根娣就叫他一声:根海。
(五)
根娣和根海的好,热辣辣的。根娣中午端到根海跟前的那一锅饭,谁看了谁眼热。黄澄
澄的鸡汤面,底下埋着对虾头,薰鱼块,鸡大腿,整鸡蛋;或者是半个蹄膀,炖得起膏
,稠浓的肉汁拌米饭。根海的回报是扛米、扛纯净水、扛成箱的雪碧可乐,凡出力气的
活都是他。根海在根娣家后门口洗脸,干脆脱了上衣,连上半身一起洗,根娣帮着往他
背上打肥皂,搓灰。还有时候,是根海帮根娣,晾晒衣物。竹竿是搭在对面人家的墙头
和这边的水泥门檐上,有一人半高,根海就抱住根娣的腿,举起来,再往下放,根娣在
他手臂中转个身,圈住颈项,落了地。这样裸露的亲昵,倒没有暧昧的意思了。人们打
趣说:一个根娣,一个根海,说不定就是亲姐姐和亲弟弟啊!现在,根海的名字被根娣
叫开了,弄堂里人就都改了口。根娣说:听见吗?叫姐姐。根海说:偏要叫妹妹!根娣
去掌他的嘴,掌一下,叫一声妹妹,根娣就笑。旁人到底觉着肉麻了,讪讪地走开去,
他们却浑然不觉,一劲打闹着。闹过一阵,方才安静下来。
他们安静的时候委实是很安静的,彼此说说往事,认认乡亲。根海来自盐城,根娣是涟
水原籍,根海说这两地其实隔得老远呢!根娣却说,反正同是江北。根海就用块划粉在
地上划给她看:江苏有一多半都在江北,从上海崇明对过的启东一直顶到山东边上的徐
州。根娣说,徐州不算江北,在上海,江北指的就是说他们这样话的人。什么样的话?
根海问。我和你这样的话,根娣回答。你我的话也差得一大块呢!根海很好笑地说。根
娣说:反正就是“这块那块”的话。根海摇头道:上海人自以为多么聪明,其实是面条
饺子一锅端,连个青红皂白都分不出。根娣很大度地说:江北就江北,不过是个叫法罢
了。根海又摇头:我说你糊涂呢,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迟早有一天被人卖了。根娣
就侧了头对着根海的眼睛:卖给你,买不买?根海说:买不起。根娣流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是看不上。根海手里的锤子一狠劲砸在鞋跟上:你家小弟要肯卖,我砸锅卖铁!提
到小弟,两人就都一时的语塞。
这一段,无论小弟怎样留饭,根海也不肯留了。根娣呢,不帮着留客,反是说:随他!
放根海出门去,也不顾小弟遗憾的脸色。小弟是真心留根海,他已经对这个小皮匠刮目
相看,而且自觉得很对心思。越是如此诚挚,就越是让人窘迫。根娣和根海,虽然并没
怎么着,充其量是在房间里抱一抱,亲个嘴。要是小弟像爷叔,横蛮有力,根海与根娣
也许就横下一条心了。可小弟是孱弱的,豆芽儿般的一个人,让生计岁月磨折得见老见
黄,实是不忍心。两人也很煎熬,根海三十多的年龄,身体又极好,与媳妇分离着,夜
夜守个空床。根娣呢,年龄是长上去些,可也是气血两旺。而且,怎么说呢?有一回,
她咬着根海的耳根说过,出租车司机,十之八九有那个毛病,就是不行!太累,缺觉,
总是窝着坐,前列腺就有问题。可是,怎么行呢?小弟和根娣的结婚照就在墙上,抬眼
便是。二十年前的结婚照还不像现在,人在云里雾里,又作姿作态,就不大像真人。那
时候的照片清晰鲜亮,是放大的活人。根娣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弟的是细细一弯,像
女人的媚——这样的人,怎么敢欺负!还有根娣和小弟的儿子,进进出出的,一语不发
,身体和脸是小弟的形状,脸上的表情却不是小弟的,冷漠无情,也是不好惹的。根娣
和小弟都怕儿子,根海就跟着打怵。每一次,眼看到了刀刃上,根娣的眼神都乱了,可
根海还是一跺脚,撕开根娣的身子,走了。下一回,根娣说:根海,你是嫌我年纪大。
根海不回答,停一会儿,伏在根娣耳边说:叫哥哥!他们的乡音里,“哥哥”这个字,
发“蝈蝈”的声,叫的人和听的人都觉得销骨的缠绵。不过,两人都是过来人,晓得那
难受只是一阵子,过去了还是大块大块的快乐时光。
这一天,爷叔的女人提来两男一女一共三双皮鞋,让根海换掌。下午时,爷叔他们在弄
口开出麻将桌,根海一努嘴,根娣将三双换好掌的鞋甩在爷叔脚边。爷叔一边垒牌一边
问:多少钱?根海说:不要钱!爷叔说:不要穷大方,赔本了买卖。根海说:自家的手
艺,无本生意。爷叔便不再客气,两下里的怨仇也算是了结了。爷叔就是那类人,男人
淘里来去自如,却不会在女人中间混。上海人只是一张嘴坏,心里未必真有什么成见,
自打上回交手,领教到根海嘴巴和拳头的厉害,爷叔内心也对他起了些敬畏,说话行事
略有顾忌。根海是知轻重的人,得理饶人,对爷叔反敬上三分。两人嘴上不说,心里却
有些交上朋友的意思。接下来,就在小弟歇工的一日,根娣照例在家服侍赚钱人,等麻
将桌散去,爷叔没急着回家烧饭,而是走到根海跟前,刮他一下头皮:小皮匠——爷叔
坚持这么称呼,好像要守住某种立场——小皮匠,爷叔送你一句话!什么话?根海不抬
头地问。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罢,爷叔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再回头看,根海也正看他
,晓得他听明白了,再一转身,走了。
根海往鞋跟上砸钉子,一连气砸歪了两根,第三次砸肿了手指头。爷叔的话向他敲了记
警钟,根海意识到这段时间是太不检点了。根娣有股子疯劲,做起事来不顾头尾,他本
该直辖住她,可却跟着她一起上火。如今,弄堂里人就看出了端倪,根海不由感到了惭
愧。下一日,根娣再到皮匠摊来,根海说话行动便收敛许多。根娣不晓得其中的奥妙,
加倍地撩拨,根海只是不接茬。那边,麻将桌上,爷叔则投来会意的目光。有几回,根
海与爷叔目光相遇,根海的锤子就又砸在了手指头上,心中一股怒火突然间勃勃然升起
。事情就是这样,根海不能与小弟为敌,却可与爷叔做对头。爷叔越是警告他,他越是
不理会。他掉转头要搭根娣的腔,可是根娣早已不高兴了,刷地立起来,登登地走了。
爷叔做了一个释然的表情,也让根海看进眼里,更加火大。这一天,都是在郁闷中度过
。根海一向平静的生活打破了,心情相当浮动,那些新鲜的刺激都是以苦闷为代价的,
这时的郁闷其实也是这些日子的总和。这日,根海直到天暗得看不清活了,才收工。磨
蹭地放好东西,锁好铁皮柜,心里期待着根娣的儿子此时已经回家。正如他所愿,那少
年顶着一头新染的麦穗黄头发,坐在他父亲的位置上,享受母亲的服务。今天是小弟出
车的日子,夜半才可回家。那孩子照例是看也不看根海一眼,根娣也没看他,他知道根
娣在生气。自己走过灶间,进房间取了干净衣服换上,走出来,连通常的道别的话也没
有说。
根海走出弄堂。这条弄堂很浅,没有灯,街灯就足够照明。弄内的房子是洋房的格式,
有阔大的台阶,卷拱的门头,壁炉的烟囱立在屋顶的坡面上。曾经居住着上等人家,可
后来却零割成无数居室,搬进无数住户。天井搭出披厦,晒台加盖阁楼,楼体变得臃肿
,弄堂也嘈杂了。但是,到了夜晚,弄里的人走干净,那些赘物隐进了黑影地,还是有
一股端肃的格调。弄前的马路原先是静谧的,现在,沿街的人家一半以上破墙开店,不
外两类,餐饮和服装,所以,往来纷沓,车也比先前多了。根海顺了街走去,胸口十分
壅塞。寂寂地走了一段,拐进一条窄巷,两边多是发廊和足浴房,垂着窗帘,灯光透过
来,传达出暧昧的声气。根海忽然涌起一股想要放纵一下的欲望,那朦胧的光后面的白
胳膊白腿显现在眼前,奇异地交织着,令他又生厌恶又生可怜。可是放纵的欲望是那么
强烈,他心跳着,手脚都在颤抖。最后,他走进了一家重庆火锅店,要了一个麻辣锅底
。这一个锅底是可供四个人涮的,现在根海一个人守着一口,周围铺满了肥牛,羊肉,
猪脑,猪血,他大筷地涮下去,再捞起来,送进嘴里。烫,辣,麻,膏腴的香浓,还有
对钱的心疼,激得他热泪盈眶。他简直像一个阔老,他这个阔老的钱是怎样来的啊!缝
一道绽线五角钱,钻两排气眼一块钱,打一付后掌两块钱,充其量换一双鞋底,五块钱
!他的小孩,没有吃过一回汉堡包和肯特基炸鸡。他实是心疼,可就是这心疼让他过瘾
,满颐肥香,眼泪流了下来。在激昂的食欲中,他渐渐平静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喝着汤
,感到一股颓唐的满足。根海摸空口袋里所有的钱,出了店门。
这是在菜市场里面,菜场已经收市,各种店铺却正兴隆着,地摊也摆出来了,挤挤挨挨
,人声鼎沸。声音是各路的乡音,人呢,也是各路的人,一律穿着灰暗,举止鲁莽,一
看便是乡人。脸色是枯黄的,但在夜市的灯光下,却也展开着笑颜。脏兮兮的小孩子奔
跑追逐,受着大人们的斥骂和推搡。店铺里电视机录音机也来助兴,增添许多摇曳的声
色。在这些光色的辉映下,店铺里和地摊上的杂货,也生出一种廉价的鲜艳。根海神志
恍惚,在地摊间插着脚,终于从这个喧哗的尘世中走出来。接下来的路是在漆黑中行走
,那是一片空地,人家已经迁走,房屋也拆除,开发商却断了资金,就搁置下来,变成
一个垃圾场。在空地的边缘,远远的,留有一排房屋,应是原先的弄底。窗户里的灯光
,微弱地投到空地,转眼又被吞没了。根海痛快地出着汗,出汗的身体在夜晚的空气里
是凉爽的。他头脑是清明的,却控制不住身体,走得飞快,想慢也慢不下来,就听见风
在耳边呼呼地响。他走入他居住的那一片棚户,从乘凉的人们中间穿行过去,有人喊他
,好像从很远处传来。他没有听见,听见了也不回答,直走到门口,忽然一个趔趄,站
住了。门口一张竹椅上,坐着根娣。
根娣已经来了很久,坐在邻居给的竹椅上,看谁家接到门外的电视里的连续剧,见根海
回来,站了起来,身姿怯怯的。根娣很少有这种表情,看起来让人生怜。楼下卖炒货的
河南人还没回来,门关着,楼道很黑,根海摸灯绳摸了半天。黑暗里,听得见根娣的鼻
息声,很柔软地掀动着空气。摸到灯绳,拉亮了电灯,两人的影子陡地跳在木扶梯边的
墙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逼仄的木扶梯上,根海又摸钥匙开阁楼的门,推了进去。
根娣打量着这间素净的小屋,她没想到一个男人也那么会收拾,东西归置得十分齐整。
床上的草席,草席下垂着的床单,还有枕头,毛巾被,都是干净平整的。地板拖白了,
立了一架风扇,靠墙的三屉桌上有电饭煲,电炒锅,电水壶,显然都是旧东西,这里那
里留下疤痕,但也擦拭得锃亮。一个淘箩里盛着些毛豆,是根海的晚饭菜,今天他在外
面已经吃过了。这就是孤身在外,男人清寂的禁欲的生活。此时,走进了女人的热烘烘
的身体。根娣手里提着一茶缸绿豆百合汤,还温热着。根海接过来,浸在脸盆的凉水里
,说:这是我的冰箱。根娣说:你还缺一个电视机,显然还牵挂着方才看的连续剧。根
海就把窗户打开,说:电视机在这里。窗一打开,对面窗户里的情景扑面而来,电灯光
下,又是一桌麻将,几乎看得见他们的牌。静静看了一会,根海将窗户关上,两人自然
拥在一起。两个汗津津的身子,彼此听得见心跳。这一回,根海眼前浮起的不是小弟的
脸,而是爷叔那张表情有些凶悍的脸。他将根娣推在床边,两人一起倒下去。
就这样,堤坝决口,一泻千里。正是夏收和秋种季节,乡里人忙着地里的营生,没有人
上来看根海,根海就是个自由人。小弟做一日歇一日,根娣就一日隔一日地过来。这一
片将拆未拆的旧屋,大多是租住的外乡人,流动性极大,彼此都不认识,都是生面孔,
所以并没有人注意根娣的造访。根娣总是在根海回住处一小时后来到,此时根海已经吃
过饭,擦了身。天还没有全黑,屋里有昏暗的光,然后渐渐沉下去,沉到底。两人一身
热汗,身下的草席都漉湿了,风扇的叶片咯啷啷地响,每一转头,就更激烈地咯啷一声
,却没有多少凉意,干脆就关了。喘息着,听外面传进来的人声。有时热极了,事毕后
开了窗,睡在黑洞洞的床上,看对面窗户里的人。看一会儿,根海踅过去掩上窗,根娣
就穿衣服回家了。楼下河南人已经回来,隔了削薄的板壁,有嗡嗡的说话声。他们不敢
开过道的灯,就着阁楼里的一方光亮,蹑着手脚下楼,出得门去。一阵凉风拂来,方才
发觉夜的凉爽。不知什么时候,已入秋。歇凉的人大半进了屋。哪面墙脚下,有蟋蟀的
瞿瞿声。
根娣从崎岖的巷道里走过,两边是低矮的房屋。月亮当头,就好像照耀着一片瓦砾堆。
根娣有一阵子迷糊,似乎这地方曾经来过,其实就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不过,却是圮
颓的。门窗歪斜,墙壁开裂,地是坑洼的,不小心就要别了脚,窗户里的小姑娘也变成
了妇人。热汗让风吹凉了,通体舒泰,根娣一身轻松。她和根海都是肉欲强的男女,再
加上有情义,这人生的际遇给了两人莫大的欢喜。两人都是跃然的,眼睛放出光来。因
为有了夜晚的肉体的亲昵,白日里倒是恬淡的。饭食里的热情息止下来,回到过去根海
带什么,根娣就热什么送什么。不是为掩人耳目,而是有着更大的满足。小弟遭了几回
拒绝,不再作奋力的邀请,渐渐也忘了这挡子事。爷叔呢,自以为警告生效,也放松了
警觉和注意。然而,平淡底下的狂热,白日里想起来,简直能尖叫出声,叫什么?叫哥
哥。好哥哥,亲哥哥,热和和的哥哥!乡音里的“哥哥”,把人的肠子都要揉碎了。
在这热火朝天的时候,根海与家乡的联系从未中断过。庄稼收了,又种了;院里裁了一
棵杉树,又补了一棵枣树;父母亲略有小恙,又不治而愈;大孩子开学了,又要放国庆
长假——这一个消息让根海惊了一下,长假里,学校组织学生来上海参观东方明珠,可
是临时又改变计划,去了南京参观中山陵。于是松下一口气,事情又继续下去。有一日
,根海与根娣完事后,开门下楼去。根海手里端着一盆洗涮的水,走在后面,根娣空手
走在前面。两人的步态里都带有着欲望满足的慵懒,踢蹋着脚,踩得木扶梯空空响。他
们这些日子沉湎于极度的快感之中,有些不顾所以了。楼下的河南人开出门来,先看着
根娣的背影,继而又看根海,其中一个笑着点了下头,十分会意的样子,这会意里有一
种猥亵。根海明白,他们是将根娣当成了那种女人。就是他们有时候带到住处来的那种
女人,也就是在那条暧昧的街上,发廊和足浴房的门后面,有着缠绕的石灰色的手臂和
腿的女人。
就在第二日,根海回到住处,正烧晚饭,河南人来敲他的门,邀他下去喝酒。他们已经
很久没有发出这样的邀请,可是现在又来了。根海拒绝了,河南人又邀了一会儿,还用
手来拉他的胳膊。根海突然就发火了,将胳膊使劲一抽,劲过大了,几乎将河南人抡倒
。根海克制住情绪,努力笑着,解释说,今天累了,他要早睡,改天他请他们喝。河南
人悻悻地下楼去了,根海身上微微起着颤,心跳得又轻又快。他一个人吃过晚饭,洗了
碗筷,在面前放上一本不知什么书。他好久没有读书了,书上的字令他感到生分。今晚
小弟在家,根娣不会来,可屋子里全是根娣的气息,烘热的,柔软的,熟透的,经过了
生育非但没有萎缩,而是更加丰饶的气息。夜里,根海和老家的媳妇打了电话,媳妇显
然已经睡了,梦中被唤醒,懵懵懂懂的,说话含混,就像一个小孩子。根海要她带小孩
子来上海,媳妇说大孩子要上学,根海说请两天假,接着就是双休日。媳妇说,明天要
去和学校的先生商量,也不晓得准不准假。根海就说,要快,快来!媳妇这时清醒了,
说你急什么,火要上房似的。这一头根海的的眼泪下来了,嘎着嗓子说:我想你们了。
媳妇从来没听过男人说这样的话,默了一会,说:好的。
第二天,根海没去弄口摆摊,许多老主顾来送活,都失望地走了。还有些是来取前日送
来的活,也失望地走了。根娣往弄口去了几回,没看到根海的人,心中狐疑,想去他的
住处,到底没敢冒然,不晓得他是怎么了。再过一天,根海来了,跟他一起来的,是他
的两个女儿。他们都不曾想到,根海的孩子是女儿,而且,是两个粉白粉白的女儿,想
来是像她们的母亲。两个小姑娘,被阳光照成透明似的,因为来上海,还因为来看爸爸
,身上就穿着新衣服。大孩子已经读书,坐在马扎上读一本英语课本,声音琅琅的,一
点不怯场。小的就在弄口跑来跑去地看,什么都觉新鲜。她很大胆地跑到麻将桌边,看
爷叔的牌,爷叔用点着的香烟头吓唬她,她一笑,躲开了,过一会,再蹑了手脚过来。
爷叔问根海昨天到哪里去了,根海说街道召集他们这些操路边营生的人开会,将他们编
进治安联防队,要负起城市保卫的责任。果然,根海的臂上多了一个红袖章,上面写着
“联防”两个字。爷叔又说,这两个捣蛋鬼在上海玩多久。根海说,大的要读书,过了
双休日,就让一个同乡人带回家,小的和她娘就住一段,家里也没什么事。说话时,根
娣一直在边上站着,一声不出,站一会儿,返身走了。
2007年11月23日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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