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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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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著名文字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是身歷四个朝代、精通
四国语言的大学者。作家周素子和周有光张允和夫妇有五十年的交往。因此,本访问带
有聊天的形式。周先生一生不做官不搞政治,但是对政治问题仍有洞若观火的敏感。】
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左右)相敬如宾,也是学术上的知己。(本刊资料)
新俄国史:列宁是德国特务
现在俄罗斯出版一部俄罗斯的历史,叫作《二十世纪俄国史》,还没有中文的翻译本,
可是已经有中国学者介绍这本书,过去苏联的历史材料都是错误的,已经证明不是事实
。这本书组织了俄罗斯四十个很好的历史学家来共同写的,他们根据公开出来的苏联档
案。俄罗斯做了一件好事情,把苏联档案公开出来,莫斯科有三个档案图书馆,二十四
小时都开放。
介绍这部颠覆性的《二十世纪俄国史》的是一位女性历史学家(李玉珍)。首先讲列宁
是德国的特务,列宁从一九一五年开始,得到德国当局资助,在俄国进行革命活动,实
际上充当了德国的秘密代理人。德国人拨出五千万金马克,约合九吨黄金,资助列宁革
命,来破坏俄罗斯,这里面一件一件都是跟过去写法完全不一样,「十月革命」不叫「
十月革命」了,叫做「十月政变」,这个变化很大。
前两天一个美国教授来看我,他说美国大学本来有一个课程叫做「马克思主义研究」,
是选修课,现在这个课开不出来了,没有人选了,马克思的理论是错误的,马克思的预
言完全失败了,马克思已经没有研究价值了。马克思没有看到资本主义,他写资本论当
然是胡说了。马克思认为工业发展,工人越来越多,世界上全是工人,工人就统治世界
了嘛。其实,像我们这种读经济出身的人一早就觉得马克思是站不住的。叶利钦这个人
是了不起的。他说,共產主义思想体系和专政的统治,其根本是否定共产主义,所以俄
罗斯第一个否定共产主义。叶利钦说苏联的解体是俄罗斯前进的必要条件。叶利钦了不
起,这个人了不起,现在普京没有他好。
问:如何保持这样清晰的记忆?你的阅读的习惯是怎么样的?
周有光:每天都读书。我是八十五岁才离开办公室,在家里以后就不做学术研究了,随
便看书,随便写杂文,主要是看世界历史还有文化,中国人不大懂文化学。现在很多人
说,中国了不起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文化的中心跑到中国来了。这都是胡说八
道。我就根据国际文化学者的研究写了篇文章。杨振宁他搞物理学的嘛,他这个人人缘
不好,在美国大家都讨厌他,他觉得在美国没有趣味就回来了,先到香港,香港请他演
讲,他不讲物理学,他讲文化、讲语言文字,讲了一大堆错误的东西,一个大笑话!
我百岁以后衰老很迅速,首先是耳朵不行了,记忆力不行了,不过理解力还没有衰老。
理解力要衰老那就不行了。
我们家被三次扫地出门
问:跟沈从文的老照片还有没有?
周有光:老照片都没有了,文化大革命,我们这种知识分子是共產党不要的,都送到宁
夏,去劳动改造,叫做五七干校。等到回来呢,家里住的是造反派,他们搬走的时候,
我们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连个废纸片都没有了。本来我家里照片多得不得了,一张
都没有了。
我们家两次被扫地出门。什么叫扫地出门呢?就是家里面什么东西都搞光了。实际是三
次扫地出门,第一次要讲我的曾祖父,他是反革命分子,清朝他反对长毛,就是太平天
国。太平天国打破了常州城后,他就投水而死,清朝封了他一个官。皇帝每年要给我们
很多钱,酬劳他的。
第二次,我们抗日战争逃到四川。苏州的老家由一个老家丁照看,他管得很好。我们本
来以为最多三年要回来的,结果隔了八年才回来。等我们回来,老家丁已经不认得我了
。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这是第二次扫地出门。
第三次扫地出门就是五七干校下放,反右嘛,反知识分子嘛。我还是非常幸运的,为什
么?我是上海解放才从国外回来的,在上海復旦大学教书,我是搞经济学的。一直到一
九五五年年底,中央举行「全国文字改革会议」,叫我来参加。会完结以后,中央把我
留在北京,在一个新的「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我说不行,我的语言文字学是自修的
,不是我的专业,我是外行。领导说这是新的工作,大家都是外行。復旦大学校长劝我
改行,说这个工作是非常重要。因为当时要建设新中国遇到一个困难,就是人民都没有
文化。那个时候百分之八十五都是文盲,復旦的校长也劝我,我就到北京来了。就此改
行不搞经济学了。我是一九五五年底来的,一九五六年没问题,一九五七年就反右,反
右不得了,上海两种人是重点,第一是资本家,一个个从高楼跳下来自杀,第二个重点
就是经济学家,马克思主义它不要经济学家,只有政治经济学,最讨厌经济学家,经济
学家知道共产主义的缺点。上海经济研究所的所长,我的好朋友自杀了,我在復旦的学
生、好多博士生都受牵连,有一个博士生好得不得了,也自杀了。我都不知道,那三年
时间是不能随便通信的。但我在北京改了行,不算我的帐了,上海好多经济学家没有讲
错一句话,可是也变成大右派,因为你作教授不可能不写文章。你一篇文章,就是二十
年监牢。所以我逃过了一个反右。四川话这叫「命大」。我的确是命大,在四川,日本
人天天轰炸。一个炸弹在我旁边炸开,我没有受伤,旁边人死掉了。我们家是多少次被
炸弹炸光。除了命留下来,其他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了。我们经过最苦的就是抗战八年,
所以文化大革命十年是比较轻的,无所谓了。财產的东西都是看得很轻。
如何看待中国经济腾飞
问:你是老经济学家了,你是如何看中国经济腾飞的。
周有光:今天许多人讲中国好起来了,经济好起来了,这是完全错误的,GDP不能讲总
数的嘛。这就类似于毛泽东讲,我们一个人炼十斤钢,就比美国人多了嘛。我们人多,
总量当然大,那有什么稀奇?(人均,每个人的平均,)我们的平均比台湾四分之一还
不到,差得远得很。稍微好一点点就拚命瞎吹牛,这是很可笑的。现在问题就是中国反
对民主,共產党说民主不适合中国的国情。清华大学有一个学术讲座,里面有一个教授
讲得很好,他说「不适合中国的国情,要改的是国情,不是民主!」
今年真奇怪,这两天阿拉伯伊斯兰教国家闹得不得了啊,好多国家,先是突尼斯、埃及
,然后是也门、阿尔及利亚、利比亚、巴林,越来越多啊,好多阿拉伯国家都在闹,起
来要求民主。这真奇怪,民主两个字在他们国家本来是侵犯君主统治的,所以人家说民
主不适合国情,最最不适合他们的国情,可是他们的群眾都起来要求民主,世界都会变
掉了。
问:你现在上网吗?
周有光:上网。我有一个很好的电脑在那个房间,我普通写文章就用这个电脑。
关于买美国债券问题
问:中国买美国债券对吗?
周有光:对的!发行要有準备,发行準备用什么东西呢?从前最好是黄金,可是黄金的
问题就大了,第一是不方便,第二黄金的价值它不能跟著需要变化,所以黄金可以作发
行的準备,但只能作一小部分。发行你要準备一种东西有价值的,在需要的时候可以立
刻卖掉变成钱。所以美元,美国公债,最合算,也最靠得住。因为美国公债或者美元立
刻可以变成你需要的货币。
朱鎔基是第一个提倡要买美元公债的,许多人就骂他卖国。朱鎔基说那请你来办。这是
没有办法的事情,全世界都是买公债,其他东西都次要的,因为其他东西没有那麼大的
量,没有一种东西可以随时卖出去,立刻变钱的,就只有美元是最方便。这是一个知识
问题,你要反对你自己倒楣。这个美帝国主义是很厉害的!债券呢你可以立刻变成美元
,从美元的角度来看债券不会缩水的,而且它的利息也是比较高。美元是会缩水,但也
不敢缩得很多,缩得太多他自己不好,这是一个很复杂的事情,美元是全世界通用的。
俄罗斯在苏联垮台以后搞得一塌糊涂,其中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卢布没有人要,卢布
不稳定。莫斯科大学有个教授是我的朋友,他以前常常来,他说现在我们工厂稳定下来
了,怎麼稳定的呢?工厂发工资不发卢布发美钞了!真是可笑!因为在苏联,以前谁用
美元钞票把你抓来就坐监牢了!而且俄罗斯人有了美元钞票藏在家里面,不放在银行里
面的,他不相信银行,中国人有了美元钞票在银行里面了,许多滑稽的事情。
问:你平时电视看不看?
周有光:每天晚上看电视,新闻联播主要是看国际新闻,可是看不懂了,里面讲的话许
多都听不清楚,耳朵不灵了。
最难忘的朋友是胡适之
问:你最难忘的朋友是谁?
周有光:最难忘的朋友是胡适之,他是我的丈人的朋友。其实他不能算是我的朋友,不
过我认识他。我的老伴,还有老伴的妹妹就是沉从文的夫人,都是在胡适之的学校里面
听过胡适之的课的。其他的朋友想不起来,朋友太多了。胡适之倒楣得不得了,他有两
个儿子,一个儿子在美国不想回来,一个儿子很进步,回到中国来,结果搞死了。现在
看起来,胡适之讲的话都是对的,他没有胡说八道。中国,今天最重要一句话,就是改
革开放讲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準」。这句话哪里来的,胡适之讲的,是胡适之
讲出来的,这是很值得敬佩的。像陈独秀这样的就不行了,后来搞共产主义搞坏了。中
国共產党本来不是独立的一个党,是苏联党的一个支部,我们是属于苏联的,荒谬得不
得了,可是那个时候谁也不会看到这个,历史是:说事后容易,看事前很难!
问:当时你也很激动?回来参加新中国建设。
周有光:不是很激动!因为我们经过抗战,那个时候我们青年都倾向共產党,反对国民
党。因为国民党专制,国民党专制都从苏联来的,也是学苏联的。苏联那个时候很厉害
,它一手抓国民党,一手抓共產党,很厉害的,害了我们,现在人家结论,中国的倒楣
事情都是苏联来的,苏联是中国最大的害人者。
问:你认为现在中共的政策对不对路?
周有光:完全错误。中国一切都要改,假如不是和平过渡,就会闹武装革命,那是迟早
的事情。连阿拉伯国家都在闹民主嘛。阿拉伯国家是女人的头髮都不能露出来的,民主
不是笑话吗?
问:那你对胡锦涛的和谐社会怎麼看?
周有光:我不谈,因为不值得一提。讲到民主,人家问我,民主不好吗?一民主就要闹
乱嘛。我说民主当然要乱,你怕乱你就不要民主。我讲个笑话,外国人讲出来的笑话,
民主当然要乱,是美国最乱,乱到美国白人当中都搞不出一个总统来,搞了个黑人!乱
透了!
对「嵩山四老」的评价
问:你如何评价「嵩山四老」。
周有光:冯友兰我认得他,我也很钦佩他。但他不是我的朋友,跟我不熟悉的。四老嘛
,四个老头子,当中有一个跟我很熟的,就是魏建功。他是搞语言学的,是我很好的好
朋友。四个老头子糊涂,可是这不能怪他们,这是在被压迫当中做出选择。罗马法是最
早的法律。罗马法律有句话:在逼迫下做错的事情,是不用负责任的,所以不能怪四个
老头子。当然他们也太糊涂了点。
许多人年老了之后糊涂,季羡林年老了之后也是糊涂的呀,讲莫名其妙的话,多得很。
季羡林为什么那麼受追捧呢?因为他是共產党员。我不是共產党员。国民党的时候我不
是国民党,共產党的时候我不是共產党。其实国民党许多重要的人物都是我的好朋友,
可是我不入党,我不搞政治。这跟张允和有关係,张允和也坚持要我不搞政治。共產党
,我在抗战的时候就跟周恩来很熟悉,后来认识陈云,我们相处得都很好。共產党规定
,你不是共產党你就不能做官,小芝麻绿豆官都不能做,一定要是党员。我就不要做官
,我不仅不做,我也不兼任何行政工作。人事处老是跟我说,你兼个名义嘛,工资就可
以加上去,你的工资加不上去就是你不兼行政工作嘛。我说我宁可少一点,我也不要兼
。为什么呢?我要做学术,做学问需要大量时间,兼了一点行政工作,那麼你的时间就
浪费掉了!
六四后我跟政协完全没有关係
问:他们有没有拉你加入民主党派?
周有光:民主党派我也一直不加。后来胡愈之跟我讲,你跟民盟那些人不是都是好朋友
吗?现在你什么党派都没有,不方便,你加进民盟吧。他说由他来介绍。我说好,那麼
我就算民盟了。其实呢,我又没有签一个字,我也没有付什么费,我也没有开他们的会
,我跟他们毫无关係,但说起来,我是民盟的盟员。
问:政协过年会来看望你吗?
周有光:他们过年过节来看看我。全国政协是国民党统治的时候就有了,是在抗日战争
的时候成立的,我一直是政协委员。可是现在,我跟政协毫无关係了。六四以后,要开
一个重要的会议,政协秘书处的人跟我关係很好,偷偷地告诉我说,这次的会跟以往不
一样,你去的话就要表态,政府杀了许多学生,你是同情学生,那你这个会怎麼开呢?
这个会就是要大家来捧政府的。我一想这个麻烦了。等正式来通知我开会的时候,我说
我年纪老了,身体不好,就不参加了,从此以后我跟政协一刀两断。六四之后我跟政协
是完全没有关係,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关係。
问:他们也没再寄东西给你?
周有光:看我们这样,他们也就算了嘛。一个人你在政治上面要很当心,差一步就不行
。钱伟长就是糊涂虫,他做了右派吃了多少苦头。刚刚平反,不久就开这个会,他就去
参加了。你既然去参加了,你就要讲国家的好话嘛,一讲好话就升官。结果呢,他还是
说实话,那就得了个「副主任」!副主任就麻烦了,什么叫副主任呢?给你一所大房子
,给你四个保鏢,有了保鏢,你朋友来都不方便了呀。他总算是聪明的,大房子不要了
,就住在宾馆里面。钱伟长很倒楣,他儿子到了香港跟他断绝关係,女儿到了美国也音
讯全无,这对儿女,一直到死都没有给过他音信。所以说,政治立场上你不能随便的,
我是彻底的不搞政治。
季羡林不懂语言文学写书莫名其妙
季羡林应当说跟我很熟的,他也是政协委员,在政协我们常常两个人住一个房间。他在
外国读了八年书,在德国学梵文。外国大学都有梵文这一课,中国大学没有。学梵文什
么用处呢?学佛教文化,学了梵文你才能够看佛教的材料嘛。他的梵文是挺好的,可是
回到中国来没有用处。中国大学没有学梵文的,中国人研究佛教不通过梵文而通过中文
,什么道理呢?因为从唐代开始,中国人把佛教的经典都翻成中文。所以许多的佛教经
典中文有,印度文都没有了,印度是失传了,中文里面倒有。所以你真正要研究佛教呢
,要用中文典籍来研究佛教。对季羡林捧得那麼高是因为他是共產党员,他捧共產党,
共產党捧他。人家把他放在语言文字界里,他不懂语言文字学,写的书都莫名其妙,讲
了许多错误的话,连我的学生都写文章批评他。(笑)季羡林被捧得那麼高,可是他其
实跟钱伟长一样,儿子来看他都不方便啊。一做官,你就倒楣了。
问:谈谈您的子女吧。
周有光:我的儿子周小平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了,在中国科学院,是搞大气物理学,也算
是最高一层的叫做国际专家。我的孙女儿一家在美国,在圣荷塞。俩口子都是搞电脑软
件的。我这个家里已经四世,但不是四世同堂,而是「四世同球」,同样一个地球。
问:你晚上几点鐘睡觉?
周有光:晚上睡得很好,白天有空没有事也睡,每天睡觉时间很长的,睡得很好,没有
问题。我对作息时间没有安排,累了就睡觉,饿了就吃饭,有精神了就看书、写文章。
每天睡觉加起来要睡十个小时,睡得很多,这是健康的重要条件。
毛泽东一点现代知识都没有
问:你这个年龄在北京排老几?
周有光:东城区调查人口说,我是东城区年龄最大的。北京城市的变化很大,可惜早年
被毛泽东破坏太多。假如按照梁思成的计划,老的北京城保留下来,加一加工,东面造
一个城,西面造一个城,不要破坏原来的。破坏了原来的,这是很可惜的,已经没有办
法了,这是毛泽东的胡搞。毛泽东有古代的知识而没有现代知识,你只要看看他家里面
,他的书都是平放的,没有一本竖起来的书,表示他一点现代知识都没有。治理国家要
现代知识,古代知识没有用,所以他在胡搞,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搞到后来自己也没
有办法了,死掉了。香港人说,中国大陆很幸运,第一是毛泽东死得早,第二没有儿子
,假如来一个金正日这样的儿子那就楣了。
问:你见过毛泽东几次的?
周有光:在政协经常见,每次都拍了许多照片,而且放大了都给我掛著,我一张都不要
。后来很好,被造反派都搞光了,我向来不掛一张名人的照片,我就讨厌这麼一套,多
得不得了,头头们的照片我都有。
共產党荒唐的事多得不得了
问:这张雕塑是不是就根据这张照片做的?现在放在哪里?
周有光:这个雕塑的原件做得比人高一半,现在常州图书馆。常州图书馆有三个人的雕
塑,一个是瞿秋白,一个是赵元任,一个是我。他们还做了个小的,放在我家里。
问:你跟外国亲戚们联繫多吗?
周有光:在改革开放以后,我差不多每年都要外国去好多趟。讲到外国去的事,我给你
讲一个笑话,我刚刚想起来。五七干校回来后,没什么事情做,但是我很高兴。我就在
家里面,把从前做的研究的东西,写成一本一本书。有一天,是一九七九年的冬天,领
导来找我,说你赶快準备,下个礼拜你代表中国到巴黎去开会。我说我不想出去了,我
的衣服都破光了。他说衣服破没有关係,你赶快去做新的,从袜子到大衣都做新的,做
最好的,但回来后,都交给公家。好,要走了,派了两个人送我到飞机场,送到飞机旁
边告诉我,你是联合国请的,联合国给你很多钱,所以我们不给你美元了。我上飞机一
分美元都没有。又说「你皮夹子要拿出来,人民币不能带到外国去的」。我皮夹子交给
他,我身边一分人民币也没有。人家就问我,你没有一分美元没有一分人民币你怎麼敢
上飞机呢?我说人已经到飞机旁边了,跨一步就进飞机了,你不进也得进嘛。不过我一
点也不心慌,真的有点问题,我在国外还是有点关係嘛。我们的政府,荒唐到这等地步
。出去回来剩下的外匯都要交给国家,不许留给自己。不仅他给我的钱要交,我在那里
讲稿发表出来不是有钱的吗?也要上交。反正在国外拿的所有的外匯百分之一百都要上
交!我们的国家共產党荒唐的事情多得不得了,我都觉得很好玩。
问:一起合影好吗?
周有光:好的。我的保姆叫我拍照要戴个眼镜,说戴个眼镜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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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
2
为和平演变中国,花的钱都不止9吨黄金了吧。

【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中国著名文字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是身歷四个朝代、精通
: 四国语言的大学者。作家周素子和周有光张允和夫妇有五十年的交往。因此,本访问带
: 有聊天的形式。周先生一生不做官不搞政治,但是对政治问题仍有洞若观火的敏感。】
: 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左右)相敬如宾,也是学术上的知己。(本刊资料)
: 新俄国史:列宁是德国特务
: 现在俄罗斯出版一部俄罗斯的历史,叫作《二十世纪俄国史》,还没有中文的翻译本,
: 可是已经有中国学者介绍这本书,过去苏联的历史材料都是错误的,已经证明不是事实
: 。这本书组织了俄罗斯四十个很好的历史学家来共同写的,他们根据公开出来的苏联档
: 案。俄罗斯做了一件好事情,把苏联档案公开出来,莫斯科有三个档案图书馆,二十四
: 小时都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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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3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中国著名文字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是身歷四个朝代、精通
: 四国语言的大学者。作家周素子和周有光张允和夫妇有五十年的交往。因此,本访问带
: 有聊天的形式。周先生一生不做官不搞政治,但是对政治问题仍有洞若观火的敏感。】
: 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左右)相敬如宾,也是学术上的知己。(本刊资料)
: 新俄国史:列宁是德国特务
: 现在俄罗斯出版一部俄罗斯的历史,叫作《二十世纪俄国史》,还没有中文的翻译本,
: 可是已经有中国学者介绍这本书,过去苏联的历史材料都是错误的,已经证明不是事实
: 。这本书组织了俄罗斯四十个很好的历史学家来共同写的,他们根据公开出来的苏联档
: 案。俄罗斯做了一件好事情,把苏联档案公开出来,莫斯科有三个档案图书馆,二十四
: 小时都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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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
4
大家关注的是他们之前的佳话。

。】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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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
5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在 d****i 的大作中提到】
: 大家关注的是他们之前的佳话。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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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
6
据说也算,因为姑娘从了,胡适调解了“灵肉合一”的信件。否则就是个流氓罪了。

【在 d**e 的大作中提到】
: ###此帖已应当事人要求删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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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
7
看完以后挺反感这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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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
8
那个老头?

看完以后挺反感这个老头。。。。

【在 z*i 的大作中提到】
: 看完以后挺反感这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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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i
9
被采访的这个。

【在 b*s 的大作中提到】
: 那个老头?
:
: 看完以后挺反感这个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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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7
10
这个要让鲁肃来驳。话说有人论证过太祖是哪国间谍吗?搞死那么多功臣还发动文革。
赵构是金国奸细是没跑的了。

【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中国著名文字语言学家周有光先生,今年已高寿一百零六岁,是身歷四个朝代、精通
: 四国语言的大学者。作家周素子和周有光张允和夫妇有五十年的交往。因此,本访问带
: 有聊天的形式。周先生一生不做官不搞政治,但是对政治问题仍有洞若观火的敏感。】
: 周有光张允和夫妇(左右)相敬如宾,也是学术上的知己。(本刊资料)
: 新俄国史:列宁是德国特务
: 现在俄罗斯出版一部俄罗斯的历史,叫作《二十世纪俄国史》,还没有中文的翻译本,
: 可是已经有中国学者介绍这本书,过去苏联的历史材料都是错误的,已经证明不是事实
: 。这本书组织了俄罗斯四十个很好的历史学家来共同写的,他们根据公开出来的苏联档
: 案。俄罗斯做了一件好事情,把苏联档案公开出来,莫斯科有三个档案图书馆,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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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
11
咳,就开头说了句那事,主要还是看老头怎么针贬时弊。话说,我现在正在跟威廉。错
误同学一块做一项目,他还认识你

【在 a*********7 的大作中提到】
: 这个要让鲁肃来驳。话说有人论证过太祖是哪国间谍吗?搞死那么多功臣还发动文革。
: 赵构是金国奸细是没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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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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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扫了一眼,本来想看看怎么论证来着,没找到;想也可能是标题党。
哈哈,我们不久前刚见过一面。他跟你是一个公司的?

【在 e*******c 的大作中提到】
: 咳,就开头说了句那事,主要还是看老头怎么针贬时弊。话说,我现在正在跟威廉。错
: 误同学一块做一项目,他还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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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
13
另外一个ngo的项目,他说过他也做ocef

【在 a*********7 的大作中提到】
: 嗯,我扫了一眼,本来想看看怎么论证来着,没找到;想也可能是标题党。
: 哈哈,我们不久前刚见过一面。他跟你是一个公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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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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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自己那个?还是你们一起还有另外一个?他自己那个确实是要跟ocef合作

【在 e*******c 的大作中提到】
: 另外一个ngo的项目,他说过他也做oce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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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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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个,翻译工作为主

【在 a*********7 的大作中提到】
: 哦,他自己那个?还是你们一起还有另外一个?他自己那个确实是要跟ocef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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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16
如果百分百原话是挺shock的
周大概也是徒有虚名了

【在 z*i 的大作中提到】
: 被采访的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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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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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个黄老人的回忆, 折射几代艺人的命运
我,黄宗英。1925年7月13日,即民国十四年农历五月二十三日生于北京,属牛。母亲
怀我产期未到,忽阵痛,赶忙遣人去请产婆。产婆未到,我就已经生出来了。家人都说
我是急性子。母亲很开心,她头胎二胎生的都是儿子,就盼生个女儿,女儿就来了。我
有两个姐姐,是前娘生的。母亲(陈聪)是续弦。父母都格外疼我。夜里,我睡在童室
自己的床上,天不亮就醒了,就被抱到北屋父母睡的大床上,焐在父母的大被窝里玩耍。
五岁时,我到京都第一蒙养园(幼儿园)去,进园时,须口试。试罢,我听一老师说:
「我要这个小斜眼儿。」那时我的左眼的黑瞳仁跑到鼻边了,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亏得
姜老师要我。而小我一岁的大弟弟宗洛,就没老师要。因考试时,老师问他:「你在家
跟谁玩?」宗洛答:「跟小妹玩。」问:「小妹是你甚么人啊?」答:「小妹是我姐。
」老师对家人说:「这孩子连大小都分不清,在家再玩一年吧。」一家人都叫我小妹,
所以宗洛也叫我小妹。他真是寃枉。
到我七岁时,父亲黄曾铭(字述西)从北京西城电话局调青岛电话局,任总工程师,全
家迁居青岛。我非常喜欢青岛,喜欢在海边沙滩玩沙子,堆沙坑,盖房子,用蚌壳做锅
、碗、瓢、勺,与宗洛过家家玩,我当主妇伺候他。
我们家住青岛龙口路 2号。这是一座有大院子的两层楼房,前院空地很大,我和宗洛在
里院小片空地上种了花生、芝麻。我父母从来惯着孩子。母亲是世袭中医世家。孩子病
了,她会开小药方抓药,份量都写的是古字。母亲西式小学毕业,闲来教我们诵读唐诗
、宋词、千字文,还教我们孟子曰。父亲则领着我们爬墙上树跳沟。他说:「孩子小时
不淘气,大了没出息。」我八岁时,父亲给我买了辆四个轱辘的自行车,是后轱辘旁有
两个保险小轱辘,待我能骑上去走了,就摘掉一个小轱辘。青岛是丘陵地,我在江苏路
第一小学读书,就从坡上骑车去上学,只有大狗吉利跟着我送我到学校。
我九岁时祖母去世。我和大弟随父母回祖籍浙江温州府瑞安县奔丧。这一年冬天,我父
亲也死了,他是生伤寒病死的。父亲病时,没住医院,是请日本医生来家看病的。眼看
病情好些,他想吃火腿大米粥,把火腿切得细细的煮粥。父亲吃下去不久就腹泻,泄个
不停…我被老张妈从被窝里喊醒,去到父亲房里,老张妈叫我跪下。我只见父亲被人架
着站起套丝绵(套丝绵是为了在棺材里骨头不散),我叫了声「爸爸」,爸爸瞄了我一
眼,就低下了头。母亲大哭起来,我也痛哭不止。待我大哥二哥被从青岛中学叫回家,
父亲已穿好寿衣了,是中式的短袄长裤,而他从来是穿西装的。我和大弟被老张妈叫去
,学着用锡箔纸摺银元宝。小弟宗汉则开心地绕着来奔丧的客人们的汽车、黄包车,敲
着小锣戏耍。当天,也搭起了竹棚,设了灵堂。我们的四叔从瑞安来奔丧,他长得特像
我父亲,小弟见到他忙大叫:「爸爸从木头匣子里跑出来了!」母亲哭笑不得,精神有
些失常了。
因父亲的死,家道陡落,从月入360元大洋到无分文收入。无奈只好投靠亲友,举家去
了天津我大姐的婆家。我在树德小学上学,上四年级时我曾代表学校参加全市小学生演
讲比赛,讲题是《废铁救国》,劝慰大家捐出废铁制造枪弹,打击侵略者。我是端着锈
铁锅、铁铲、锈钉子上台的,穿着从张家花园张二小姐处借来的蓝色蓬袖短上衣。我获
得全市比赛第四名,奖品是一横的匾额,上书「舌粲群英」,我把它献给了学校。
我的斜眼儿是怎样治好的呢?原来在北京,父母带我去看了全国最有名的中医孔伯华。
孔大夫说:「不用开刀。每天厨子买菜时,切一片薄牛肉片,贴在眼左侧。孩子觉得黏
得慌,就老要向左眨眼,眨着眨着就正过来了。」果然,到我十三四岁时,就再也看不
出是个斜眼儿的丑丫头了。由于我爱织毛线,又会做鞋,看起来颇贤淑,就相继有富裕
人家来说媒了。说媒的条件都是允上学、允出国留学、允照顾母亲弟弟。我和母亲都觉
得要被人买了似的,何况我还小,就哪家也没答应。
我在学校里功课挺好,老考前三名,直到算术四则题讲「鸡兔同笼」时,我的名次才拉
下来。放学回家,我半个钟头把作业做完,就临成亲王大字帖,临灵飞经小字帖,还在
家里的旧英文打字机上练习盲打,想着可以去当秘书,也想当护士。开滦矿务局招考培
训护士,不收学费,还发津贴。娘不让我去报名,说当护士太苦。
待我长到十六岁时,大姐已经在金城银行工作,当簿记;二姐在齐鲁医院工作,搞社会
调查。她俩都有钱补贴家用,母亲也靠卖首饰支撑。每次我陪母亲去兴业银行开保险箱
时,我眼看箱中的首饰渐渐见底,只有一条金项链,一些碎珠子了。母亲顶真的告诉我
,待她死时,一定要在她嘴里塞两三粒珠子,到了阴间,阎王爷看到珠子,就判她投身
为人,不投身猪和狗了(我没做到)。
正此时,大哥宗江从上海来函,说参加了新组成的上海职业剧团,剧团正是用人之秋,
小妹若能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我特兴奋,娘也高兴,就回信说去。
大姐为我找了个旧皮箱,并送给我一件新的猫皮短大衣,说:「这件我没穿过,只适合
teen-age girl穿,送给你正好。」还给了我20元钱。母亲也凑了20元给我,生怕我到
了上海一时不能就业,吃不上饭。如此这般,我出门谋生去了。那是1941年深秋。
大哥当时住在上海桃源村的亭子间里,是在灶间的楼上,房间很小,我搭了个地铺在小
铁床前,就已经挨着书桌了。大哥如下地,就踩着我的铺盖了。
上海职业剧团是黄佐临、吴仞之、姚克三位戏剧界巨头主办的。第二天,大哥就带我去
剧团后台见头头。我一进后台,就听见有人说:「呵,好高的个儿。」「绿豆芽。」「
我可不能跟她配戏。」我见了领导,他们却很欣赏地看着我:「你先跟着吴仞之导演,
看他有甚么活儿,先干甚么活儿吧。」吴仞之说:「明天,你跟我一起先登记道具和效
果吧。」
待晚上,哥散戏回家。我问他:「甚么叫道具?」哥说:「你不是看过话剧剧本吗?」
我说:「看过《秋瑾》、《家》、《莎士比亚》,没写道具。」哥说:「哎,道具就是
大幕拉开来后,台上的桌椅、板凳、床等就是大道具,演员身上的钢笔、别针、耳环叫
小道具。」我又问:「被服叫甚么道具?」哥答:「…你明天听吴仞之的,他叫你怎么
登,你就怎么登。」我又问:「那效果呢?我怎么能登观众是笑是哭呢?」哥说:「哎
,效果是指制作成声响的用具,如打雷是摇铁皮,下雨是用簸箩摇黄豆,枪声是摔炮仗
,亏得你说来就来了,要是等公开招考,说不定考都考不上,有两千人报名呢!」我庆
幸自己不用考试就进了剧团。
第二天,我跟着吴仞之边走边登记台上的道具效果。傍晚,我去买了两个新本子,还买
了一只简易枱灯。晚上,我就把潦草的登记本誊写得清清爽爽。哥回家先洗脚上床,我
在灯下开夜车。
第三天,会计把我叫去,发给我16元月薪。我不愁饿肚了。
领导很满意我的登记本,又吩咐我在前台楼上右侧包厢(灯光厢)看戏。黄导叫我做实
习生,特别要看女演员的戏,每场都要看,熟悉台词、位置,以备代戏。
那时,剧团正在卡尔登剧场上演曹禺的《蜕变》。石挥演梁专员,宗江演况西堂,这是
一齣爱国戏。梁专员的台词常常被观众的掌声轰起。当台上的人物喊:「打倒日本帝国
主义!」、「中国万岁!」台下也跟着喊起来。我激动地落起泪来。我来自沦陷的华北
,很久没听见口号声了。戏闭幕时,我肿着眼睛去后台找宗江,他看到我红红的眼睛问
:「怎么啦?」我嗫嗫地说:「戏好。」兄妹俩默默地步行在南京路到拉斐德路的大街
上,我庆幸自己是在进步的团体。
双十节的时候,卡尔登剧场的门口挂起:「庆祝《蜕变》演出双满月纪念」的牌子。剧
团发给每人一个月的奖金。我也有。我说:「我才来半个多月,也还没上戏。」头头说
是「同喜」。我赶去邮局,给母亲寄了10元,仅显示我已赚钱了,有饭吃了。
这时候,剧团演员严俊和梅村要结婚,请假一星期。黄佐临让我代梅村的戏,饰演伪组
织(小的儿)。我并不怵台。小时候,在青岛电话局的舞台上,我曾演过秋瑾的小姑子
王淑华。是跳着绳上台的,如今,演小的儿,还让我手里拿着香烟,我哪儿会抽烟啊?
糟糕,导演没排我哪句话上场,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往外推我,我才上了台。哎呀,台上
的灯怎么这么亮啊,我甚么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台上人说甚么。我只好嚷嚷一番,被人
拖下台。第三幕还上场,要撒泼撒野。我在台上吵,被人拖着往外拉,我的綉花鞋掉了
,我就坐在地上,用綉花鞋拍打地板,被人拽起一跳一跳跳下台。戏台下鼓起掌来。总
算演下来了,我谁也不敢看。忽然黄导来到我身边,对我说:「明天还你上。」呀,认
可我了。桌上的蛋炒饭早已凉了,我囫囵吞下,我兴奋得睡不着觉。第三天上台,我看
见脚光了,还看见第一排加座上坐着黄导、吴导、周剑云、李健吾…后来大哥告诉我,
是黄导请他们来,说剧团来了个新演员,扮相好,北京话特棒,嗓门特亮。我的职业演
员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不久,上职剧团分成两拨人。一拨跟着石挥另组剧团,另一组就跟着黄宗江。宗江见自
己的老同学郭元同(艺名异方)也跟了石挥,很不开心。元同是团里的乐队指挥兼演员
。我就去找元同,跟他说了宗江的心思,并对他说:「如果你追求英子,你在我们剧团
照样可以追求英子。」郭元同说:「我没有追求英子,我的心里只有你。」我楞住了,
没接这茬。后来元同就来到我们剧团。
我和大哥住的亭子间的二房东,把整幢房子卖掉了,要去香港,我和大哥就到处找房子
。一听说我们是演戏的,都不肯把房子租给我们,直到我们找到西爱咸斯路和平村1号
,才租到一间前客堂,一间楼顶的双亭子间。此时,丁力、孙道临、衞禹平都先后来到
我们剧团。丁力、李德伦、郭元同和我们住在一起。
我们五个人,每人出2元钱,用10元一月租了一架钢琴,放在前客堂。琴上还放着元同
和德伦抄在谱纸上的乐谱。他俩靠抄谱赚些零用钱,有时还去歌舞厅奏乐赚些外快。
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被炸,日军暂时取胜。上海孤岛租界也被日军占领。黄导一天说
:「大家都到排练厅去吧,(我们那时在兰心大剧院演出,前台三楼排练厅很大)有事
和大家说说。」团里所有演员和后台工作人员都来到排练厅。我坐在卷起的地毯上,只
见大低音大提琴的影子照在黄导的脚边。黄导说:「我们不给日本鬼子卖命。」全体怵
然。他又说:「剧团决定解散,发一个月工资,大家各奔前程吧。」我正愁怎么奔前程
,黄导走过来,轻轻对我说:「你们兄妹和石挥就先住我家吧。」于是石挥和我兄妹就
搬进衞乐园1号黄寓的楼下。我住饭厅,靠北墙,有一张小铁床;石挥、宗江睡客厅,
搭行军床。每人每月象征性的交一斗米包食宿。黄导和夫人金韵芝(艺名丹尼)居住二
楼。丹尼也是名演员。黄导夫妇都是欧美留学回来,是我国戏剧界学术最高的专家。他
们都用史丹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教育青年艺人。
石挥每天抱着他的吉他弹,宗江在翻译,我则大看其书。二楼有大书房,我把《莎士比
亚全集》再看一遍,还看亚里斯多德、伯来西特…
日本占领上海租界后,政客川喜多控制了上海电影界,建立了上海联合电影厂。幸亏金
星电影公司经理周剑云卖了个交情,没把我们二十多人的名单往上送。那时我们剧团的
头面人物,刚被周剑云网罗不久,签了长期合同。记得合同上还有五年内不许结婚条款
。当时,让我饰演一名被强盗掠去的少女。少女在灯节时出来看灯,被强盗看中。要拍
一个长长的美少女特写。
我在蓝兰大姐的介绍下,把一颗小虎牙换掉了。全片只两个女演员,另一个是强盗婆,
由端木兰心饰。戏还没拍,上海就沦陷了。
我们在黄导家,平平静静地住了些日子。黄导吴导觉着川喜多无意控制话剧界,就又悄
悄排起戏来,给我排了独幕戏《侬发痴》,说的是一位犹豫不决的考虑博士向少女求婚
,问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把少女气得假装发痴,把博士赶走,迎来帅气的青年的拥
抱。少女发痴时,要唱游龙戏凤,唱京韵大鼓,唱活捉三郎,用围巾捉住博士。总之,
这戏就像京剧中的《十八扯》、《纺棉花》,演员发挥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不以我荒
腔走板不搭调为意,我大过戏瘾,内行也以我耍得开为赞。
彼时,石挥、张伐、韩非、林榛、英子、崔超明、白穆、莫愁八人组织了一个「八大头
牌」剧团,临时僱佣些班底,演出了不少好戏。如:《风雪夜归人》、《梁上君子》、
《秋海棠》等。我都去观摩了,很佩服。不过,我们两个剧团的上座都不怎么好,因为
夜里交通管制。这时,上海大亨黄金荣的儿子黄伟喜欢上话剧,串联两个剧团合作,组
成荣伟剧团,规模宏大,角色整齐,日夜两场,演出轰动,掀起话剧运动的新高潮。
至此,我以演出《甜姐儿》、《魂归离恨天》等青春剧而大红大紫。由于我长大了,又
演了青春剧,我的私生活也变得复杂了。演《上海屋檐下》时,舞台上搭起二层楼的横
剖面。我演舞女。幕启时,我睡在前楼的床上。别的人在楼下演戏,我竟真的睡着了,
直到舞台监督用长竹竿把我捅醒,才赶忙装作打了个打哈欠,起床演戏…
这时,着名的电影导演马徐维邦来找宗江,邀请他去香港拍摄《秋海棠》中的秋海棠。
大哥觉得他应该离开上海了,就和地下党员戴云谈,戴云为他接好关系,并给了路费。
在我演《晚宴》的晚上,宗江悄悄地离开了上海,辗转千里,去到大后方重庆,并没去
香港。
宗江走后,元同等三位男性搬到亭子间,我搬到前客堂。一天晚饭后,天已经黑了,李
德伦下楼来找我说:「元同不知怎么啦,他吐了,又躺不下。」我忙上楼去看他。只见
元同靠在被垛上哼哼。我让他喝点水,但喝了就吐。我摸他脑门,很烫,不腹泻,不像
是吃坏了。我决定去找我们的粉丝夏其昌医生。我到了夏家,夏医生取过诊药箱,开汽
车来到和平村,为郭查了体,说:「不要紧,心律不齐,不能动,我留下几片药吧。」
夏其昌下楼时对我说:「疑是急性感染性心内膜炎」。我听不懂。第二天天亮,我上楼
见元同还熟睡着。等到八点后,我上街买了一只高脚痰盂、一支体温表、一罐奶粉、一
斤白糖。回家后我又上楼服侍元同。我把他的小便倒在楼下公用盥洗室男性小便池里,
把脚盆洗干净。夏医生又来了,给郭听了听心脏说:「好一点儿。」又给他打了一针,
说「不要让他动,明天我会再来。」如此三五天,我倒屎倒尿,帮他量体温,帮他洗脸
擦身,给他读《希克梅特诗选》,哄着他。夏医生每天来,并每天打一针针剂。郭渐渐
复原了,能自己穿衣服了。经医生允许,能走路,能下楼上厕所了。他对我说:「真对
不起你,让你为我倒屎倒尿,辛苦服侍我那么多天,抱歉。」我说:「那没甚么,如果
我病倒了,你也会这么待我的。」不久,郭元同的母亲从北京来看病后的元同。丁力说
:「婆婆来相儿媳妇了。」我没反驳。郭伯母来后,我陪她逛了大上海。临走时,她送
我一只玉镯。以后,元同告诉我,那是他家祖传的宝物。我明白是婆婆相中我了。我也
不再推辞。
1943年10月下旬,我和郭元同请假回北京结婚。元同的家在北京香山一棵松,有一个院
子。第二天,伯母、元同和我,就张罗办喜事。为办得光彩,决定租用西交民巷六国饭
店礼堂。我不知道郭伯母的家底,我不言声,只和元同一起估计邀请的贺客名单,有六
桌人哩。
伯母赠一座三合院给我们做新房。院子里有一棵无核的枣树,已经结枣了。第三天,元
同去城里办事,我也随去,去租白纱礼服,并买些皱纹纸、亮光纸、剪纸、窗帘布等。
郭伯母家大院有一座大铁门,门上有个匾额写着伯大尼。我不知甚么意思,问元同,他
也不明白。(以后,我通读《新旧约全书》,才明白伯大尼是悲苦之家的意思。元同的
父亲是去年在香港去世。)我先清扫了新房,擦了窗玻璃,贴了龙凤呈祥的剪纸,又把
花纸制成纸环,串起来,吊在屋顶上。我见房内有缝纫机,又踏了贴玻璃的白纱布窗帘
和厚的细格布窗帘。我要把几年来没敢拥抱元同的思念,统统给他,拥抱个够。近婚期
,我和郭伯母下山进城了。我们发现元同病倒了,是忙得累病了吧?礼堂租好,请帖已
发出,想延迟婚礼已不可能。届时,就勉强扶他走完红地毯,说完「我愿意」,就送他
回石驸马大街他舅舅的医所,躺在为病人查体的病床上。新婚第一夜,我在元同舅妈家
写大楷。
元同的病,一天重一天。一夜,他抖个不停,体温41℃,哼哼不止。元同家都是基督徒
,全家为他祷告不停。我大声说:「送医院,必须送医院。」终于把元同送入羊市大街
中央医院。送医院后的第三天,元同的母亲和弟弟就不大来医院了,仅留元同妹妹和我
守着。第八天的夜里,元同闹了一天后很平静地睡了。我和元同妹妹守夜,我织毛线手
套撑着,只听元同的呼吸很粗重,一声比一声长,妹妹急得跑去找医生。我只听到元同
的喉咙里「咯」的一声,就甚么声音也没有了,待医生护士进来,才发现元同已经停止
了呼吸,打强心针、做心脏按摩……甚么都来不及了。他死了。我只说:「他被痰卡住
了。」没人理我。医生用床单罩住了他的脸……当我们推着他的尸体往太平间走时,我
觉得通道特别特别的长。我说:「他会冷的。」没人理我。元同连前带后一共病了十八
天,我十八岁成了寡妇。
次日,郭伯母和元同弟弟出现了,寿衣和棺材出现了。化妆师也出现了。至此,我方才
知道郭家人都知道元同必死,只瞒了我一人。
我这单身新娘在郭家过起了日子,郭伯母待我极好。郭伯母曾劝我信基督,要把我奉献
给上帝。我说:「我从小接受自由平等博爱的教育,我没法让自己相信上帝的儿子基督
。」
冬天,山上的风很冷。有一天,我在山上拣松塔,秦妈来叫我:「上海来人啦!」我回
家去,见是戴云和林葆龄,我引他们来到新房里坐着说话。他们说:于伶、吴仞之、吴
琛和李伯龙的意思,接我回上海,剧团需要我回去,说我的前途还很远大,不能把自己
幽闭在山沟里,于是我向郭伯母说了。她知道我决意离开,也就不再劝我,并让元同弟
赶快下山,给我买来一件卷毛黑羊皮大衣,是那年代时髦的式样,送我穿了上路。临走
,伯母带我去见宋神父,宋神父惋惜地说:「你一定要走毁灭的道路嘛。」我告别了伯
大尼,重新回到上海。
我住在柯刚和柯姐的亭子间里。一天她俩都不在家,来了一个人,让我给柯刚传个小纸
条。柯刚回来看过纸条,点燃火柴把纸条烧了,就开始收拾行李,说母亲病了,她要回
乡,只带简单衣物,就匆匆行走了。
柯刚走后,剧团的头头李伯龙叫我住到他家去,渐渐地我觉得住在头头家总不是个事,
就让好友朱修勤给我租了间房,与我同住,并让她小妹每天来给我们买菜、烧饭、洗衣
、收拾房间(付工资)。姐妹俩有时把我反锁在屋里读书,修勤嘱咐我,工资多了花不
完,可买圈圈金戒指,需要花钱时,还可以到银行换现钱。
我又复演看家戏《甜姐儿》。上座奇好,演了下不来,共演了一百多场。剧中Mr刘问甜
姐儿:「你爱吃甚么糖?」本来剧本上回答:「我爱吃巧克力糖。」 ABC糖果公司的销
售经理和剧团接洽,说回答我爱吃甜甜蜜蜜糖。他们除付现金外,还每日给剧团两大包
甜甜蜜蜜糖新产品。从此每天两包糖,我一人一包,另一包剧团大家分,我从一包中取
了几块给前台工作人员。其实甜甜蜜蜜糖就是牛轧核桃糖,很好吃的,还外加我个人每
周得一盒巧克力。
剧团赚钱了,给我送来一包50斤的麪粉,两包20斤的大米,几斤油票,还给我一笔钱,
让我寄给母亲。
以演《家》中鸣凤著称的英子病了,是当时无药可治好的肺病,她起先住在虹桥医院二
等病房。我们团里每人凑了些钱,给她送去片装火腿、肉松、乐口福、酱瓜和乳腐。没
多久,英子钱紧了,搬到三等病房,再没多久,她交不起任何费用了,医院就停了药。
去探望她的人赶快翻空口袋,为她交了半个月的费用,于是话剧界就张罗给英子演「秋
风戏」(梨园行演艺界的一种自助方式)为她筹款。义演当场剧场最佳位置不售票,而
由名演员去到各商家老板、企业经理门上去劝募,有的老板听说是为英子义演,一百元
一张的戏票买十张,一家人连保姆厨子都来看戏。我们演《家》,我饰演英子的角色鸣
凤,当我跪在地上,求大奶奶不要把我嫁给冯乐山时,我哭得把大方手绢可以拧出水来
,妆也哭花了。当第三幕我在三少爷窗外,与他告别,慢慢走向湖边,独白:「我……
去……了。」更泣不成声。我想,今天我为英子演「秋风戏」,他年谁为我演「秋风戏
」呢?我跳下台,湖水漾了上来,我已经哭得站不起来,被人挽往后台,我痛苦,为了
英子,也为了自己。(待续)
我越来越成熟。我身边的男友多了起来。我的私生活复杂了起来。青春戏越演越腻味,
趁我不当主角的档期,悄悄离开了上海,留了封信:「我回北方读书去了。」我打算去
大学旁听。不久,我就去北京辅仁大学旁听,选读三门课:《中国文学史》、《左传》
、《世界美术史》。后来,上海的剧团因亏损而解散了。衞禹平、孙道临家在北方。他
俩来找我说:「剧团解散,我们无所谓,但有人有老婆孩子,如丁力和端木兰心有一对
双胞胎女儿就很紧张了,希望你再出来演戏。」于是成立了南北剧社,请燕京大学的同
学程述尧任经理,在天津大光明电影院演出《甜姐儿》、《魂归离恨天》、《疯狂世家
》三齣戏。演就演吧,一时兴起,我在北京和程述尧结婚了。述尧是个好人,可是我俩
没甚么话可说。他总想带我去参加朋友家的Party,可我懒得应酬。他在银行任职襄理
,每到他下班时刻,我就紧张。银行福利很好,分给他一间大北屋(可隔成三间),两
间西屋。我就把母亲接来,把养病的大哥和大嫂也接来住,把老张妈也找来烧饭。述尧
孝悌有加。
我们在北京迎来了抗日战争胜利。我很高兴。忽然间出版了很多报纸,我就买来,用翻
过来的白报纸剧本贴剪报消遣。贴过一篇《爱国演员赵丹返渝》。当时我并不认识赵丹
(1915-1980),只不过看过他的影片《马路天使》、《十字街头》,很欣赏。也还知
道他在新疆蹲过五年监狱,他能回到老行当、老朋友身边,颇为之欣慰。
胜利了。中央电影三厂邀请我拍摄影片《追》,是写官僚资本挤压民族资本,沈浮导演
。我饰演一个买办资本家的大小姐,与「表哥」谢添演对手戏。《追》公映后,叫好不
叫座。接着上海中央电影二厂来京邀我演《幸福狂想曲》一片中的女主角。他们是从李
伯龙家我的照片上看到我,说:「这就是我们要找的眼睛。」来找我的是陈鲤庭导演。
赵丹任男主角。我很高兴地答应了。程述尧知我要离家,很不高兴。我说:「你的太太
是个演员,有自己的事业嘛。」到了中电二厂,厂里为我在福履理路租了一间前楼。我
在剧组里见到赵丹,觉得他比想像中的要朴实得多。他不修边幅,上衣常扣错扣子,脚
上的袜子一只一个颜色,后跟破了,还露出脚后跟来,像个没人管的大孩子。我们合作
得很愉快。在《幸福狂想曲》片中,我饰演一个被恶霸霸住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女人。
赵丹和顾而已饰演为生活所逼,奇思异想卖减肥药片的摊贩。当时中国已拉开反飢饿反
内战的民主第二战场。卖减肥药片实是对当局的讽刺。一天,恶霸叫我送一个点心盒子
给他的朋友,拎在我手里的点心盒子被小偷抢跑了,警察来追,小偷把点心盒子一扔,
盒子破了,露出毒品。警察转而要逮我。赵丹顾而已掩护了我,因而相识,因而相恋。
片尾,是三个没有出路的人,相偕走向远方。我们演得很投入,很舒展。只有男女主角
kiss时,我们很矜持,过后也自自然然了。当影片拍完最后一个镜头我卸妆时,在镜中
我发现阿丹楞楞地端详我,表情有些异样。我对他说:「我们还要合作呢。」
1948年,上海戏剧学院校庆纪念大会邀请赵丹和我参加演出。赵丹朗诵《屈原》剧中的
〈雷电颂〉,我则准备化妆彩排安徒生的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请赵丹为我导演。
赵丹又请来他的好友朱今明来布置灯光。我穿上了破烂的衣裳,剧院舍监见了,叱道:
「小赤佬,侬哪能进来咯?」被人劝开了。我赤着脚走上台,走在飘着雪花的寒冷的冬
夜里,为避风,走向墙边,一直哆嗦地读着《卖火柴的小女孩》的作品原文。墙上大玻
璃窗里,点着明亮的灯光,映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烤鹅。小女孩又冷又饿,就擦起火柴取
暖,一根又一根,直到她把盒中仅余的火柴全部燃起。她虚弱地坐在地上。灯光转暗又
复明。天亮时,小女孩死在墙边。当台上大亮后,观众热烈地鼓起掌来。幕落,观众依
然鼓掌。幕起,我从地上坐起鞠躬,观众大鼓掌。我从幕侧拉出赵丹,与我一同向观众
鞠躬。这是一次成功圆满的演出。
当卸妆后我们走出剧院时,虹口的出租车已经很少了,好容易有一辆出租车,挤了赵丹
和我等好几个人,我只好坐在赵丹的腿上。每当经过警察厅时,我就得紧紧弯下身子,
以避免被警察发现(按规定只能坐四人),赵丹紧紧地抱住我,我全身都酥软了。到了
我的住处,我俩都下车来,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我们不应该分开了,你应该是我的
妻子。」我搂了他一下,说:「等我回北京离了婚再说。」
也是在这年11月里,赵丹和我都先后参加了昆仑影片公司,签了长期合同。虽然「昆仑
」是个新公司,工资也不高,但它是地下党领导的啊!
我回到了北京,向述尧坦白了我的情感现状。程述尧坚决不同意离婚。我在他上班去的
一个早上,给他留了张纸条写着:「我决意走了,不要找我。让我们好聚好散吧,一封
信请转宗江。」给宗江的信我说:「我决意离开述尧了,留下身边一些钱,请不要再叫
老张妈向述尧要饭菜钱了。我以后会给娘寄钱来。」
我是坐轮船回的上海。因海河结冰,滞留了许多旅客,又买不到火车票。赵丹来码头接
我,对我说:「可急死我了。我到徐家汇教堂去祷告,祷告你回来。」他瘦了,他真的
是爱我。我俩都先后接了新片子。我演《街头巷尾》,与张伐合演。他演《遥远的爱》
,与秦怡合演。我们手头开始有钱了。我先在郑君里、黄晨夫妇家住几天,赵丹已在昆
仑公司一条小街上,「顶」下了一间前客堂,在王为一的隔壁。房租一斗米一个月,面
积不到20平米,住址是三角地顺德里36号。赵丹和我到浦石路旧家具商店,买了一张新
制的小号双人床,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又在街头摊上买了一组藤编的躺椅和茶几。够
了。前客堂没有窗,只有四扇狭长的门,门开了就是弄堂。弄堂里晾着新刷好的马桶,
晒着一家一家的棉被。上海人有个好习惯,只要一出太阳,家家都要晒棉被。我俩到东
方公司买来床上用品,买来锅、碗、瓢、勺和一个有12支捻的煤油炉,就如此这般过起
日子来。
我们和昆仑公司的小兄弟们,在上海广播电台开播「昆仑星期晚会」,朗诵马凡陀的诗
,唱「哥哥你要走西口」和「山那边好地方」,暗暗地以迎接解放。解放军节节胜利,
天快亮了。
我俩和沈浮高依云、郑君里黄晨、王林谷陈白尘等,在昆仑公司经理任宗德家里,以打
麻将掩护写作《乌鸦与麻雀》,以迎接全国解放。
阳翰笙找到赵丹,要他参加中央电影制片厂的《武训传》的拍摄,说剧组导演已经去中
制了。本子是孙瑜写了好多年的,基础很好。中制在拍摄「戡乱」片,拍飞机轰炸解放
区的新闻片,放在故事片前播映。阳翰笙又说:你去中制,要狮子大开口要高片酬,要
把他们的摄影棚全搭起布景,占住主要创作人员,让他们拍不成「戡乱」片。这是个政
治任务。赵丹严肃地领了任务。
某天夜里有零落的枪声,我们很兴奋。天亮时,知道上海解放了。赵丹和我参加上海解
放大游行,参加上海在公园里举办的劳军大义卖,参加了新的上海电影家协会选举活动。
昆仑公司找出藏在摄影棚灯光台上的《乌鸦与麻雀》电影剧本,略作增改,重新开拍。
《乌鸦与麻雀》荣获全国影片第一届比赛一等奖。我和赵丹各获一枚金奖章。
《武训传》也重新开拍了。赵丹在电影厂、在家,都穿起一身破棉衣。我把服装间里穿
回来的破棉袄,在大太阳底下晒过,洒了花露水。赵丹进入了角色,又不理我了。我很
爱他进入角色的模样。他(武训)身上常有被踢、被打的伤痕,因为他要求对方真踢真
打。
《武训传》放映了,得到一致的好评。在为市政协常委放映第一场后,常委们都站起来
,向我们职演员久久地鼓掌。
没想到,无论如何没想到,一天早上读到《人民日报》上批判反动影片《武训传》的消
息。「反动!」多么刺激的字眼,怎么会和我们联系起来?赵丹在乘电车时,乘务员问
他:「侬呒没进去啊?」票务员以为他已进了牢房,可见这个批判在市民中也很震撼。
全国掀起了批判《武训传》的高潮。孙瑜、赵丹都是批判的重点,我也被批判了。因为
在影片中,是我把武训的故事讲出来的。赵丹想不通,不肯检讨,于伶、黄源到我们家
里,规劝赵丹检讨,说赵丹不检讨,运动没法结束。半年后,他们终于帮着赵丹写出一
份「不深刻的」检讨。赵丹当然没说,拍《武训传》是地下党交给他的政治任务。
赵丹蔫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认为自己的政治生命、业务和前途都完蛋了。他不知
怎么办才好。我真担心他会寻短见或疯了。
赵丹演的《我们夫妇之间》也受到批判,导演的《为孩子们祝福》也默默地退出。
组织上让赵丹去抗美援朝,去到朝鲜炮火前线,以助他「转变立场」。他从朝鲜回国后
,只道与浴血苦战的志愿军比,自己实在不应该消极,可又不知道怎样积极。他还是失
魂落魄。
直到1955年,沈浮来请他拍摄中医药家《李时珍》。赵丹看完电影剧本说:「这只是个
提纲,没戏。」沈浮说:「正是它没戏,咱们就可以有戏了。」沈浮和赵丹给李时珍配
了个徒弟、一个卖草药的,赴黄山拍外景去了。黄山美丽的风景,让赵丹重新拿起了画
笔。他饰演的李时珍,从十七岁演到七十岁,演得很细腻、流畅。放映后,令人耳目一
新。赵丹也恢复了做演员的自信。
这时,我们已有了女儿赵橘,并已搬到诺曼第公寓的新楼二层,面对孙夫人的花园。
1958年开始,拍摄国庆十周年献礼片,赵丹先后拍摄了《聂耳》和《林则徐》,在1959
年放映后,被誉为献礼片的「红烧头尾」。
上影厂集中了优势力量,打算拍摄《鲁迅传》,聘请陈白尘编剧,夏衍任顾问;聘北影
于兰演许广平、于是之演瞿秋白,还从总政治部请来兰马……当然是赵丹演鲁迅。上海
电影局把从外地请来的演职员,安排在淮海中路150号的一幢楼中,并也给赵丹一间屋
。于是赵丹就布置了鲁迅的书房。他不回家来住了。他蓄起了小髭,开始用毛笔写字,
进入角色了。
《鲁迅传》资料组在全国各地采访,编辑了好几册采访记录,细节非常生动。
可是,上海市的第一书记柯庆施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凡是不写建国后十三年
的剧组都停拍了,连有重大意义的《鲁迅传》也停了,剧组解散了。赵丹很想不通,又
蔫了,饭又吃不下,胃又痛了。在《烈火中永生》中。赵丹饰演许云峰,于兰饰江姐。
体验生活时,让他去渣滓洞白公馆,他犹豫,说监狱的生活我已经体验够了,可还是跟
大家一起去了。当他看到江竹筠住的牢房,他落泪了。这部影片,因为赵丹有生活,演
得很好。群众称:「赵丹是电影皇帝,演甚么像甚么。」
文化大革命中,阿丹和我都受到冲击。他被禁闭在红旗厂(海燕)时,我在东方红厂(
天马厂),还能知道点他的讯息。一天,我在「日托牛棚」中,只见「管牛」的尹进才
师傅走进来,对我说:「黄宗英,赵丹去吃『人民食堂』了,你和小把戏日后有甚么困
难找我好啦。」他走后,白穆告诉我,今天一早,赵丹被公安局用吉普车抓走了。又说
:「宗英啊,你一生在业务上算很顺的了,经不起折腾。今后,你甚么事,都往最坏处
想,也就过得去了。你还有三个孩子,凑合着过吧。」白穆「哲学」管了我后半辈子。
赵丹被捕后,我和孩子们以及保母洪娘娘,过着每人每月吃饭不得超过9元的日子。那
时,造反派对被批判的牛鬼们的工资和存款全扣了,每月只发25元生活费。
赵丹是罩着一只眼睛被捕的。头天我问他:「又挨打了?」他说:「是青话的人打的。
他们手套里有硬东西,专往脸上打,还说『让你还演戏!』」他拿给我一张诊断书,是
徐汇医院周医生开的。「瞳孔破裂,休息二周」,给了眼药水、药片,我吓坏了。
赵丹被捕的次日下午,天马厂的工人师傅通知我回家,只见红旗厂的两位造反派一前一
后地押着我往家走,命令我为赵丹收拾被褥、衣服、漱洗用具。上得楼来,进入卧室,
我忙找出一床大被单铺在地上,然后找出新棉被、棉袄棉背心、毛线裤、袜子等。我压
着一条腿,把厚厚的行李卷捆好,彷彿我下乡八年,就为演好今天这齣戏。造反派一人
一个屋角站着,我又拿了面盆、漱口杯、牙膏、手纸等装在网袋里。造反派拎铺盖网兜
噔噔噔下楼了。洪娘娘从门外探头过来。我说:「快扶我坐下,我的腿没了。」我转过
脸一看,床头柜上放着眼药水和药片,我大叫一声:「来不及了。」赵丹眼要瞎了。
赵丹被关在监狱里五年零三个月才放出来。还好,他眼没有瞎。押他的人训话后走了。
我让他坐下,我一说话,他又站起来。我说「阿丹,你回家啦!快好好坐着吧。你看两
个孩子长得有多大啊!阿桔在乡下,我打电话让她回家来。」阿丹还是不说话。幸亏他
吃饭吃得老香,好像饿极了。
夜晚,我和一个1米83、一个1米87的儿子横睡一张大床,给赵丹搭了个钢丝床,铺上暖
和的被褥,烧了热水,让他洗漱完毕睡下。半夜里,我被他的自言自语说话惊醒。我喊
他:「阿丹,你想说话,就把我叫醒,别自己跟自己说话,怪吓人的。」他说:「关着
我时,就怕自己不会说话,演不成戏,才练着自己跟自己说话。」还演戏!这戏痴!
赵丹缓过来了,看着比自己高许多的两个儿子笑了,还夸张地站在小板凳上吻了他俩,
可他在家才呆了一个礼拜,又被造反派押着去五七干校强迫劳动。阿丹从干校休假返家
时,晒黑了。他说干活虽累,可以锻炼身体。又说:「我和富华在一起,可以悄悄画画
。」家里的绘画颜料早干裂得挤不出来了,各式精选毛笔也早被造反派拿去刷大字报了
。我赶紧去书画店为他置办一些书画用具,好在我的工资已全发了,还补发了扣的工资
,我有钱啦。
粉碎「四人帮」,我们可盼到头了,满心欢喜。我买来三公一母螃蟹给阿丹配酒。一天
,一个朋友来说:威海衞路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赵丹的女儿赵青是江青的女儿
。我赶忙叫小儿子赵劲用照相机去给拍下来,但已被覆盖了。简直是无稽之谈!幸亏赵
丹的原夫人叶露茜在分娩时,赵丹正在摄影棚拍摄《十字街头》,是好友金山去产院看
望了产妇和襁褓中的女儿赵青。但谣言已传播开了。当大家上街欢呼胜利游行时,阿丹
也拿了根小旗打算参加游行队伍,被一个好心的老工人劝了下来。老工人说:「万一在
人群中,有人说你和江青有关系,打起你来,你可吃不消兜着走。你别往人多的地方去
。」寃哉枉也!赵丹苦也!
如此这般,阿丹的运动结论久久没消息,好容易有一天,市委文教办的一位干部,拿了
一纸赵丹的运动结论来让他签字。阿丹一看上写着:「说了些错话,办了写错事……」
赵丹说:「你们是以叛徒罪立案,应全部推翻!甚么错话?错事啦!我不签!」干部说
:「已经做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你不签,将来用你时,还是要看档案的。」赵丹怒道
:「谁要看了我的档案才用我,我还不给他用呢!」
阿丹惦记的只有演戏。他到处求人给他写电影剧本。当然,他从来也不是甚么剧本都演
的,有个剧本《曙光》,来找他演,内容是写党肃清AB团的错误路线的。赵丹说:「三
十年代,我们只要听到共产党这三个字,都要热血沸腾的,哪能说那时候就错杀那么多
人呢?」他还是想演鲁迅。阿丹求我写《红楼梦》,说他在新疆监狱,就把《红楼梦》
的许多章节分好镜头了。我说我驾驭不了那么大的题材。他又让我给他写《齐白石》,
说小白石骑在牛背上顺流而下……我说我给你写闻一多吧。我参加过民主运动,参加过
烈士于子三的追悼会,朗诵了《海燕》。我可以到昆明去采访……我给你写一稿吧。
还好。北影厂请他去北京,饰演《大河奔流》片中的周恩来总理。赵丹大喜过望。
我陪他去了北京(我作为编剧不坐班),住到北京电影厂招待所的小房间里。导演让工
人搬来一个大穿衣镜,为他订制了总理的服装、道具(包括文房四宝)。第一次试镜时
,给他剃掉半寸鬓角,又装了两只假槽牙,以显脸宽。第二次试镜时,导演说总理的人
中比赵丹长,就以塑胶制作人中,贴在上唇上,照相还好,就是不能说话了。赵丹说:
「表演要形似,还要神似,演起戏来,没人会对比人中的,别管它了。」直到第五次试
妆,试拍周总理办公批阅文件镜头。播放试片中,赵丹吓得不敢看,缩在椅子里。待他
抬眼看时,楞住了,「好像啊,小兔崽子,你真行啊!」「小兔崽子」是普希金写出好
诗后,称赞自己的口头语。赵丹试妆后,走在北影大院里,人们都惊异地站住了,真像
周总理出现了。赵丹对角色充满自信。
一天晚上,我和赵丹潇洒地闲坐,剥吃着薄壳核桃,以清肺润咽。厂长汪洋来了,我忙
起身为他沏茶。他嗫嗫说:「上边说,你演周总理不适合。大家会觉得是赵丹,不是总
理。」阿丹说:「这不是理由。」汪洋只得说:「要换个新人来演周总理。」阿丹楞住
了,站起来。汪洋补充说:「这是中央决定的。」汪洋走了。阿丹痛苦地揍了一下大镜
子。他无法躺下。11点多了,他又去找汪洋。汪洋只叹无奈,扶他回招待所。阿丹在床
边坐了一晚上,男人不能像女人痛哭一场,真可怜。天不亮,他就穿起大衣,离开了北
影,离开了他的伤心地。
我收拾了衣物,结了账,也离开了北影。找到阿丹,我陪他到文化部,找到黄镇部长。
我对黄镇说:「黄部长,你派人把赵丹逮捕了吧,人不能不明不白地活着。」赵丹说:
「我演了一辈子戏,还从来没让人把我换下来过!」黄镇说:「不就是一个角色嘛,下
次再演嘛。」我气得说:「你不就是个部长嘛,换下来,以后再当嘛!」外屋听到我们
吵起来,推门进来,把我和赵丹劝走。
阿丹和我怏怏地离开北京,回到上海家里。他病倒了,甚么也吃不下,吃一点就干呕。
我陪他去华东医院看病,医嘱查胃镜。因他胃是空的,当时就插管子查胃,查后就嘱他
住院,给他输液。他要求下午输液,上午好画画消遣。我给他送了画画工具。他随画随
送医生、护士和工友。一天,我的好友薛素珍的姪子向他求画。他画好后说:「我就不
题款了,我死了,你卖画值钱些。」我责怪他:「别死啊死的,不吉利。」他说:「我
说的是实话。」一天傍晚我去医院,阿丹说:「你怎么才来啊,急死我啦!」我问:「
怎么啦?化验报告出来啦?」他说:「今天是你生日,我给你画了张画。」我一激灵,
他从来不管我生日不生日。我有不祥之感。他给我画了一张大寿桃。他一天天消瘦,吃
不下去甚么,一天他又干呕,大便呈黑色,体温升高。上海电影局决定送赵丹去北京治
疗。因那时,只有北京肿瘤医院有CT机,让张万年同志陪我们去。于是让我的大儿子阿
佐背着爸爸到了机场,又背爸爸上了飞机,到了北京,已经有小汽车等着,把我们接到
了北京医院412室。北京医院是中央空调,阿丹进病房就喊冷。病房不能调空调,只得
喊来木匠,用木板把空调口封住。我服侍他喝了几口热水,盖好棉被让他睡下。阿佐为
他搓手,我为他搓脚,冰凉冰凉,病人真不能和常人比,我已经冒汗了。
其实,我们一行已经在6月28日来过北京了,住在虎坊桥北纬饭店,然后到北京肿瘤医
院做CT检查。那时候,上海还没有CT机。29日阿丹从CT机上下来,医生笑着握住阿丹的
手:「恭喜你,好啦,没事。你可以安心疗养了。」阿丹很高兴。晚饭时,他还吃了两
片溜鱼片,小半碗蒓菜汤,他很久没吃正餐了。
30日回到上海。7月2日,上海电影局局长袁文殊找我去告诉我:「赵丹生的是胰腺癌,
肿瘤生在胰腺的中部,不易发现,发现时已长到8厘米,已扩散,是晚期,很严重。」
我说:「为甚么在北京不告诉我?」袁说:「总要商量商量。」我又问:「没办法医疗
了吗?」袁说:「除非手术打开肚子直接照光。」我说:「他现在还能撑着画画。腹部
开刀后,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没有质量的生命,我们不要,先撑撑看吧。他现在情绪不
错。谢谢组织操心,真是谢谢。」袁说:「我认识阿丹比你早十年,应该的。」
赵丹以为自己的病没有危险。他请求上午不输液,好画画,还到医院大花园去写生。
到了7月15日,他早上醒来就干呕,大便呈黑色,有热度,人痛苦不堪。上海电影局紧
急决定:还派万年同志陪同送北京诊治。我赶快去银行提取现金2万元,是运动中的扣
款储蓄,又取了些换洗和防寒衣裤,匆匆上路。
孩子们都知道爸爸活着的日子不长了,都陆续来北京陪爸爸。
长女赵青在北京歌舞剧团。赵矛住在北京电影学院同学的家里。周民说到北京来组稿。
赵橘说地里没活干回家来歇歇。阿佐是注定要陪爸爸的。小儿子赵劲在北京电影学院读
书,已值暑假,于是平时没功夫管孩子的爸爸,这回可补回来了。孩子们按钟点排好次
序,来看守服侍爸爸。我在《红旗》杂志招待所里,租了两张床,给男孩子轮换住。病
房里有一张小床,是橘子和我的专利。橘子买来一只小熊打鼓的玩具。每当阿丹输液完
毕,小熊就哔哔啪啪打起鼓来。病房里笑声不断,不像有垂危的病人。
阿丹日益衰弱。医生在病房门口贴了张「谢绝探望」的纸条。到9月下旬,床位医生对
我说:「朋友们想看阿丹,就让他们来看吧。」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就去买来几册《
赵丹角色创造》新出版的书,放在病房窗台上,打电话给熟悉的朋友说可以来看阿丹了
。有的朋友来时,阿丹睡着了,也就凄然地取一本书,依依离去。
一日,我坐在病房靠背藤椅上,对孩子们说:「以后,谁来了也别让人家和爸爸握手。
外边细菌多,病人身体弱……」义子周民说:「如果华主席来了呢?」正说着,护士进
屋来说:「华主席来看赵丹同志了。」说时迟,那时快,华主席已走进来伸出两只大手
和赵丹握了起来,并勉励说:「既来之,则安之。要好好养病,心情要开朗。」
这下可热闹了。党中央的一些领导人和他们的秘书、子女,都先后来探望。病房里摆满
鲜花和花篮。邓颖超同志住在三楼病房,送来自己种的槴子花,并劝慰我要想开些。过
后,中央电影局局长陈荒煤来看望赵丹,问他有甚么要求。赵丹说:「有些话想和乔木
谈。」荒煤说:「我来联系。」
于是,阿丹每日和我说要和乔木说甚么,我简记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出口成章,连南通
腔也没了。
某日下午,胡乔木和贺敬之来到病房。我对他们说:「《人民日报》文艺版专栏讨论电
影问题。阿丹有话要说。他很弱,由我代说,有不对的,他来补充改正。」乔木说:「
有甚么说甚么,我洗耳恭听。」
我说:「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党对文艺的领导问题。对具体的文艺创作,党究竟怎样来
领导,党领导国民经济的制订,领导工业、农业制度的制订和贯彻执行,但党不会领导
怎样种田、怎样做板凳、怎么裁裤子、怎么炒菜,所以,大可不必领导作家怎么写文章
、演员怎么演戏。文艺,是文艺家自己的事,如果党管文艺管得太具体,文艺就没有希
望,就完蛋了。」「『四人帮』管文艺管得最具体,连身上一块布丁、一根腰带都要管
,管得八亿人只剩下八个戏,难道还不能从反面给我们以教训吗?」乔木听后,说:「
很难得,赵丹在重病期间还思考问题,不简单。宗英整理出文字吧。」
我笑说:「还有第二个问题呢!给领导者以欣赏艺术的自由。」他们也笑了。
「我是说电影和话剧的审查排演问题。咱们别『蔴秆打狼两头害怕』。台上怕,台下更
怕,该笑的地方不敢笑,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生怕表错了态。其他领导也瞄着第一领
导,简直活受罪。生怕把毒草夸成鲜花,上台来握手,只说辛苦了,不敢说好也不敢说
孬。建议取消审排。领导来看戏,鼓掌也好,拂袖而去也好,都无所谓,有意见,形成
文字由文件表达,这样双方都解放了,都诉诸理性了。一个戏,岂止十月怀胎,有时是
若干年的积累而成,一摇头就否了,岂不遗憾。」
乔木和贺敬之都没表态。
我固执地说了:「第三个问题,是要重视北京电影厂『创作大师室』的成立和发展。北
影成立了『谢铁骊创作室』、『成荫创作室』、『崔嵬创作室』。创作室配备了固定的
摄影、录音、美工、剪辑、编剧,以求创作默契,是值得重视的探索。没有默契便没有
艺术嘛。我的话完了。」
乔木说:「不简单,整理成文字吧。」他们走了。我打电话给《人民日报》文艺版的老
友袁鹰同志。袁鹰把我早已整理好的第一部份稿子取走了。
和乔木说完话后,赵丹像办成一件大事,松弛了下来,呼呼睡去。
夜里,他把我叫醒,清晰地说:「我不开追悼会。」吓我一跳,我忙说:「不开,不开
。」丹又说:「我不要哀乐,要贝多芬、柴可夫斯基、德彪西。」我说:「我记住了。
」他又说:「一个人活着或死了都不要给人以悲痛,要给人以美以真……我祝愿天下都
乐。」「我都记住了,你放心吧。才三点多,你再踏踏实实歇歇吧。」
10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赵丹的《管得太具体,文艺没希望》一文。
也是10月8日,赵丹到阎王殿逛了一趟。他全身冰凉,没有一丝生的气息。医生抢救无
效。杨护士长为赵丹导尿,尿撒出来了,人也缓过来了。我和孩子们为他全身按摩捏搓
,像摆弄一只停泊的船。我跟他说:「文章发表了,许多朋友打电话来,都说你写得好
。」他的眼珠动了一下,这是他最后的欣慰。
1980年10月10日午夜2时10分,赵丹在睡梦中逝世。
也是10月10日,上午黄苗子郁风来到北京医院,给赵丹送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会员证。
我忙张罗着阿丹丧事事宜。有朋友打电话给我说:「宗英你别紧张。」我说:「我还有
甚么值得紧张的啦。」他说:「上头有人说话了,说『有个演员临死还放个屁』,这句
话要传达到县团级,要组织批判,你要挺住,要坚强。」我思索着说:「谢谢你告诉我
,我骄傲,赵丹是死在火线上。」
10月23日,中国美术展览馆将举行「赵丹遗作画展」。北京有那么多张报纸,只有一张
报发了一个拇指大的消息,其他报都没动静。开幕那天早上八点多钟,我在馆前忙着扎
彩球,我的老友袁文殊、陈荒煤、丁峤等来了。他们说:「真抱歉,部里九点钟要开个
重要的会,不能请假。我们不能来剪彩了。」我缓缓答道:「我明白,我和曹孟浪(一
位上了年纪的小公务员)剪彩。」我给在国家旅行社工作的刘小妹打了个电话︰「小妹
啊,我在你阿丹叔叔的展览会会场,十分冷清。请你拉两车外国人来冲冲喜。」刘小妹
说:「我给你拉四车来。」我穿上一件鲜艷的红背心,我为赵丹的第二次艺术生命─书
画喝彩。展览会第一天有一千人,是路过,惊喜地发现才进来参观的。夏衍(时未复职
)拄着枴杖来了。他仔仔细细地看过,对我说:「以前我以为阿丹只是画画册页和小条
幅,至今一看,方知他丈五丈六的大画也拿得起,基本功扎实,可喜可贺……可惜!」
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二千人,第三天三千人……第六天六千人,是展览馆历届展览
参观的最高人数。
美展圆满结束后,我和孩子抱着赵丹的骨灰回到上海。我已经为骨灰盒织了一件鲜艷的
彩虹花的披巾。我们回到家,一打开房门,我傻了!屋里打扮得像灵堂,是我的好友薛
素珍为我重新精心地布置过了。阿丹放大的照相镜框上缠了黑纱,大床架子上也缠了黑
纱,把原来屋子里一切带红色的物件统统撤了。上海的冬天,本来屋子里就冷,如今更
像个冰窖。我忙对从乡下叫来看家的张惠珍阿姨说:「打个电话叫洪孃孃过来。两人一
块打开樟木箱,拿出狗皮褥子,放在大圆沙发上。有绛红的细格布料,让我踏(缝制)
出一套新窗帘,再缝几只花布方椅垫,放在长沙发上,又去买个放在桌上的大圆金鱼缸
,买几条杂色的金鱼,让它们活泼地游……总不能死了一个人,一家子都蔫了。赵先生
有灵回来也不放心。」
我挺着活了下来,直到如今。
有人问:你一生中最难演的角色是哪个?答:难为赵丹妻。又问:赵丹演的最精采的戏
,是哪一齣?答:是他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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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j******n 的大作中提到】
: 如果百分百原话是挺shock的
: 周大概也是徒有虚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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