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后再见你，我只能说，情感的可逆性毕竟比时间来得宽厚。如果情感必须是一种
轮回，以人生丈量，却是时间承受了它。
我早知道有一天会再见你，只是没料到，这天如此晚。你可以想象，因为间隔太久
，所谓重逢的机率，丧失了一切偶然性，无非为等你决心与我联系。令人感伤的是，你
我悬宕的情谊，十四年后，真正有了结束。
它又像是一件礼物，深藏在角落，迟至今日才开封。面对情感的真面目，我终于明
白多年来我不愿意放弃的是什么。因为你，我因此有机会鉴照过去，印证我们在人生的
某一刻时空的确活着；它没有欺骗我，且让你回头探访我。是的，回到那段时光，称不
上多么私密，但没有别人。仿佛我们每一秒钟都在膨胀进入另一度情感的状况，最后，
记得深夜海边当黎明来临我说的话吗︰“当下即是。”在你面前，我从来没有成熟过。
一页页的记忆有如画下重点的篇章，引领我平心放下曾经因困惑引致的消沉与你再
度重逢。“让他去吧！”我对自己说。它不应该扩张成为全部，你的或我的人生。失去
我对情感的偏见后，终于看到真实而完整的你，一个和十四年前没有多大差异的男子，
距离没有抵销我对你的关心。阅读现在的你，一本旧书了，却有新的喜悦，我深深觉察
到情感经历的质感柔韧度，没有一次因缘是浪费掉的，情感教我更勇敢。
当然，你的工作、成绩、社会资源已经带领你去到另一块领域。即令如此，你性格
中浓郁的男孩气质，你在我面前，就像昨天我们才分手，当我是朋友，自然流露你的情
绪，使得这次重逢，没有陌生，也无从叙旧，一场未竟的交谈的继续。中间的无言，不
过因为陷入短暂的沉思而已。是的，时光也许恍然，我们并未离席。我在这情味中重拾
答案──我没有错失一段情感，你没有成为一位乏味的男子。至于其它，我只能说，情
感毕竟不是情人唯一的身世，不是一项品德。没有那么戏剧性。
不安的是，我仍嗅闻到短暂沉思后你内在的变化。你为什么转身找我？回到我面前
，你如今有了烦恼，但是你固执地把持昨日的矜持，不让自己失去分寸。我开始明白，
你回头的理由。这些年来，我知道想念是怎么回事，那几乎是情感本能中最难形容的一
部分，不仅仅是跟一张脸再见。大部分人只知道往前走，我停了下来。这些年来，我坚
持保留我们之间的空间，即使微不足道，没有什么好说。
因为“想念”这想法，你来、一去不回，我都完全原谅，何况你曾迟疑过。“怎么
会陌生呢？”我们彼此同意了。
十四年后，穿越我，属于我的那部分回来了，形成一个自足澄澈的我；我因而透视
到你内在因果挣扎，那个我也曾经待过的自囚之地。生命多么平凡，在你面前，我愿意
蜕化骄傲的性格，不再单独负担我们共同的记忆，我将不习惯我现在的面貌吗？我们不
该预设未来。
你不是因为我现在的好而来找我，是过去种下的果，现在是怎么样，以前便是怎么
样。它自己会变化。以这个角度来看我们的交往，站在现在看以前，我因此好受多了。
你心不在焉的叙述这几年来的人事，如果你会回想，也听得出自己省略的情节。我
诱导你说下去，你逐渐流露出对我的歉意。对坐在海边最暗的角落，十四年前一样，只
不过当时谈的是我们并不知道的未来。现在，我在你面前，从来不曾放肆过。
我多么好奇，如果那时候也有一个人做你的支柱，像现在的我，情况会如何？如今
“被迫”站在和你同一边，聆听你的心不在焉，我一直在我熟悉的状况里，你去了哪里
？早知道当年一把将你推进海里，图个清静。我把念头对你说了，你也忍不住大笑︰“
是啊！多烦人啊我！”是啊，什么事情值得“杀”两次？你一点不残忍，是情感本身残
忍。
事实上，那扰人的情感外一章十分典型，我都不愿强调说它是“外遇”，它当然就
是。无论你认为它多么深刻；再深刻，你再需要它、再独立的个案，它都是。当然它也
就像所有的外遇，令你迷惑且一时不易解决，它并且有一个通性︰外遇发展到某一程度
，你不忍心同时伤两个人──妻子及情人。
不要假设第三者是我，我会怎么办。开启你从前对待我的记忆，你以为事情会因你
的选择而不同，情感没有公平性可言。我要说的是，没有什么公不公平。我面对的不是
选择或是非题，是自我情感的分裂。如今我不愿意协助你清理你的战场，你应该自己来
。我喜欢我们之间的独立轨道。
如果情感也有宿命，看见你，我开始思考，为什么不变的事，也有让人不耐的某一
点，像你对情感需要的这点。我不是要你漠视你的需要，是你的想法没有变这点教我不
耐。若你不忍，为什么这些年你躲到外国去？不停的换国家，陀螺般打转，永远错失用
餐、睡觉、家居生活的时间；在空白而躲避的世界里，书籍是寄托，而不是希望，你连
园艺、烹饪书都看。十四年后再来见我，带着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意识，你到底用哪根神
经为你自己？我怎么会不明白“躲避”是什么？当年看你离开的样子我就了然于心了。
就算受伤，我没有失去情感的自主性，就像你用消失表现自主，我尊重你的决定；无论
我同不同意你不需要十四年后来告诉我理由，但是你这么做了。如果你不是来求助，至
少不要让我觉得你是来安慰。你不欠我什么，就像你不欠任何人。事情发生了，那就是
结果。
接到你电话那天，你说出名字后，我很自然地︰“你在哪里？”你不会相信我当时
正从外头走进办公室，一路走一路想︰“怎么去找他？”我们周围没有一个共同的朋友
。我差点拿起电话查询查号台有没有登记你的号码。
你的电话如回声般响起。我们约好见面时间、地点，我问︰“你不会临阵又失踪吧
？”你保证的方式是︰“别闹了。”
你说想吃小摊子，我说好。我们是吃夜市那年龄认识的，我心想︰“你看，回到从
前多么容易。”无论这想法愉不愉快我都愿意再想一次。
你开车来接我，我站在路边，你可能不知道这些年我早学会独来独往。辨识、确定
你的车滑近，看见你由后视镜找到我一步步走向你，你笃定地停住，我敲一下你的窗，
再绕到另一边上车。你往前开，离开了喧嚣的现场，我们并没有真正交换视线，车内太
暗了，面向同一方向也不适合端详对方；我们是先交谈的，在那么熟悉的对话之河里，
你的音色形成一层薄膜，隔绝现世。我有一种幻觉，仿佛看见以前的你在封闭的空间浮
升、重新呼吸新的不同的氧气，如一朵莲花，也有莲花的宁静。
然后四周如黑夜中的莲花池寂声下来，某些时刻，沉默也是一种保证吧？十四年前
我绝不如此认定，你呢？时间使我很自然地对现况一笑置之。
我问你︰“会觉得陌生吗？”
你才转头看我︰“不会。”看着我，笑了笑才掉转视线。
不会才怪。你的反应像预先便设定好的问答，完全不是直觉。是的，你也不确定。
当然，我也不确定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变化，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的知识力量必
支撑你完成你自己。至于生活，依附你对生活的信仰而走，你记得吗？当年我们并没有
生活。
坐在摊子前，你胃口不错，但是四周吵得我受不了。对环境，我仍有一直以来的过
敏，就像我看见某个人，像当年走进一间只有你在的房间，立刻可以感应此人参与我生
命的程度。我猜想你并不知道我怕。我默默接受旁边服装店扩声器三件两百的命运。是
的，这么多年来毫无音讯，我不恐慌，没有情感的联系反倒使我学会如何安顿我自己；
在事件里学习事件，我们都一样。而这个过程，我又猜想你并不知道。我们之间少了什
么，已经十分清楚。
然而是何种原因触发你找我的动机？一定不是因为你要了解我们失去联系那段日子
的内容，而是因为“了解”本身，即永远的机缘。我相信人有一种能力；是那分能力使
对方信任你能安慰他。我们的交谈并不适合在摊子前，巷战般展开。
几乎以极缺乏教养的动作，我抽身离开那吵死人的地方。我发誓即使下次你再十四
年后找来，我也不去了。我突然庆幸自己在年轻时认识你，截然不同的感受画出时间的
地域，我不排斥平易近人，我现在比较确定的是，人到某段年龄迁就别人就是出卖自己
。
我们很自然走回十四年前般去了海边，那里安静多了，如果安静是一种力量，那一
刻我开始觉得你在我身边，放射磁场。我眼见你回到一个我们都熟悉的情景中，却坐立
不安，你要我故作不解、视若无睹当然也没问题。我可以一直猜测你的心事到我们再次
分手。如果那样，你不必来找我，我相信你来找我，不是因为感情的理由，是温度吧！
连酒也有适合它的温度。不同的温度，不同于我们周围太多那种半死不活、不男不女、
不好不坏的人的温度。
“我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你说。这件事就是“你现在的外遇”。
还是那句老话︰“你要我相信你这几年没发生什么事我才不相信。”
追逐你失去音讯以来的生活线索，拼凑你要告诉我的全部细节，当我听出你现在是
一个什么样的人时，我也惊讶真实的你与我喜欢的你越来越远。现在的我和现在的你是
没有办法再交往了。你生活中大量的工作，能够安慰你的情感也不一样了。我接受现在
的你及你的情感，只是接受，不要忘了，我并没有参与你的改变，接受它，是因为以前
的你和以前的我。我停留，不是为了等你。你的变化也就可以解释一个全新的你，全新
的恋情。
“怎么办呢？”你问。你对沙滩的地理位置并没有意见，我默默悼念那心底建构成
形的旧时海边图腾，已是他日。我把正在筑的沙堡一把抹掉，打定主意︰“管你呢！”
起身说︰“走，去吃消夜。”
这些年，我同时养成了不停打转换地方停留的习性，像任何找寻答案的人，我也同
时知道不可能找到答案。我们过的是一种没有答案的生活，我们不想证明什么真理，只
想维持一种活动的能力吧？
在我灌下你第二杯酒后，你也就同意我的说法了。相信我，情感的确值得追求，但
是，不要对我说得太仔细。关于你的部分，只有情感的细节我不关心。
已经晚的人生更晚了。你愿意把你的烦恼告诉我，我虽然觉得安慰，但是我说过，
我是没有答案的。我们之间只存在信任，你断绝音讯这些年，使我们的过去成为一个孤
岛，情谊的世外桃源。不相信轮回的人，不可能再回到这个孤岛；发生过的事会再发生
。我们从未离开那块土地。新生出来的陆块，你自己照顾吧。
当今天的事以昨日之姿降临，我这么说吧︰“让我们好好说再见好吗？”
你再来，将是一个全新的你。
你再离开我的时候，已是半夜。我早已习惯的都市生活时态、过多的酒、沉默的况
味、保留的态度、轇轕的人际关系……，仿佛受到时限的诅咒，此刻全翻搅上来，生命
的扉页，曾经多坏的序。如今后记即将淹没我对正文的看法。情感不像我们想象那样神
秘，我逐渐不确定和你坐在一起的真相，不确定会不会因为我关心的范围越来越狭隘而
回到过去的信道也越来越窄小？使生命以及情感的可逆性变得毫无可能？即使如此，我
愿意面对它，我们之间应该有比这些更重要的事。
你送我到我车旁一条新开出来僻暗的马路，一个真正的夜晚，似乎不宜将感慨延得
太长；我们拥抱道再见时，我清楚地听见一声叹息落下，一次最平静的抱怨、最平常的
道别。
更晚的重逢已经发生，更晚的结束也已来到，我仿佛又看到情感因逆转加重落在你
我的轨道上。载我们重返人世。
“一个全新的你。”我独自静坐车内，想象自己微笑而勇气地对你说︰“就是不要
告诉我，你的最新恋情。”世俗也有属于它的戒律。
刚才我忘了告诉你，情感对我来说，不是一种考验，不是道德。对你，希望也不是
。生活本身已经有太多考验与道德。生命秩序并非不可能，情感的秩序就不必了。再次
亲眼望着你离开我，速度更快了。我对自己说，我不必想象他会浪漫地倒车回来。一个
独立的个体，设定后便该一直往前走，碰到路口，他会转弯。
我将再遇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