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张煌言没有过江,但他还是得知了一些事情经过,对于打击那些持械抵抗明军的漕
工他并没有任何异议,但是明军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沿河五十步以内的房子都烧了让他有
些担心。
“张尚书说的对,我是烧了一些民房,但这是为了保证我军安全。”邓名耐心地解释起
来。
但张煌言的担忧并非想邓名所想的那么简单,他是怕明军开了这个头,以后就收不住手
了:“若是今天烧百姓的房子不算错,那下次杀比较可疑的百姓也可以了,再往后杀一
些看上去有点可疑的百姓或许也可以被原谅了,最后一定会发展为了军队安全可以把那
些不是百分之百可靠的百姓都杀光。”张煌言总结明末军队军纪败坏的经验教训,得出
的结论就是要从最开头就堵住,根本不开这个头自然没有后续发展:“千里之堤,溃于
蚁穴,提督不可不防啊。”
张煌言的所想之远超出了邓名的想像,他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张尚书说的没错,但我是一军统帅,我会很自然地把军队利益摆在首位。”说到这里邓
名还举了另外两个例子:“蒋国柱和管效忠劫掠镇江,将城中的良家妇女都抢走卖去南
京、苏州等地,我也曾遇到过被劫持的不幸女子,可我现在不能替她们主张正义,而是
要和蒋国柱做交易;梁化凤杀害众多闽军将士,那个闽军出身的穆谭曾立誓要为他的同
袍报仇,但现在他也绝口不提此事,而是认真地与梁化凤派来的使者谈判。”
“这些都是不对的,但却是难以避免的,”邓名又对张煌言重复了一遍他对手下曾经说
过的话,但是把前后顺序交换了一下位置:“如果军队覆灭了,我和穆谭都会死无葬身
之地,这点我们心里都很清楚,所以行事时必然会把军队的利益放在第一位。”
耐心地听邓名说完后,张煌言露出失望之色:“若是不定下规律,将来如何能保证他们
不肆意欺压百姓?”
“没有任何保障,”邓名摇头道,明军到底如何对待百姓,只是受到邓名的道德水平约
束,如果邓名不在的话,就是根据其他明军军官的道德水平来行事:“扪心自问,就是
这次补偿漕工,也是因为花费不大,我收益远远大于支出,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如果
我和虁东军早先一样穷的话,多半我也不会给漕工补偿银。”
这次手下说他们只是烧房子,但邓名怀疑是不是所有的百姓都会老老实实离开,也不知
道明军的放火过程中有没有造成人员伤亡,可邓名根本不会去仔细清查。这同样是因为
他是明军的统帅,他不可能鸡蛋里挑骨头地和这些跟着他打仗的士兵过不去。
张煌言对百姓的重视,对一个军事统帅来说恐怕不是优点,邓名觉得这样必然会束缚住
张煌言自己的手脚;不过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原则,对正义的尊敬在很多时候都不会给
人带来好处,邓名认为这是对的。
“不知道张尚书愿意不愿意……算了。”邓名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问题脱口而出,但
话说到一半就打住了,他自己也觉得有些鲁莽。
“邓提督到底有何建议?”张煌言追问道。
“刚才想得有些差了,一个挺荒谬的主意。”邓名自嘲地笑了一下。
“愿意不愿意、荒谬不荒谬,总要问过我才知道。”张煌言不依不饶地连声追问。
禁不住张煌言再三询问,邓名就他的设想大致说了出来:“我不认为要求军队的将领自
律是件容易的事,所以刚才动了一个念头……”
目前邓名虽然在成都搭了一个司法独立的台子,但他并不认为袁象真的从都府官僚系统
中独立出来了,处理官司的时候无法避免地依旧倾向官府立场。而在邓名刚才的设想里
,张煌言似乎是一个很好的人选,若是由张煌言主持成都的司法系统,那多半百姓不会
求告无门。
而军队同样会受到这个司法系统的监督,刚才邓名只是一个闪念,但在与张煌言的一文
一答中,他的思路也逐渐理顺了:“……刚才张尚书不是问我如何才是头么?现在对待
百姓是否过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这次我说烧房子不算过份,那就不是;下次若是我
说杀人不算过份,那杀人也就什么了;这次我说需要赔偿,所以漕工能拿到补偿银;下
次若是我说房子白烧,那军队也就不会赔偿。所以到底军队做的是不是过份,到底该不
该给赔偿,不应该由我和其他将领说了算,也应该由提刑官说了算。”
因为有几百年的经验,邓名也不需要走弯路去摸索,直接照搬他穿越前的控辩体系就是
,控辩体系是进化程度最高、邓名所知的公平和合理程度最高的司法体系。在张煌言一
个又一个问题的刺激下,邓名还努力回忆了一些律师问题。
用张煌言能够理解的话来说,这就是讼师,讼师兴起于明中下叶,因为大部分百姓都没
有机会去仔细阅读大明的律法,所以到了大堂上就只能对官老爷唯唯诺诺,无论从官员
口中吐出什么奇谈怪论,百姓都只能信以为真。
而明代的讼师就是专门从事司法服务的,他们精通大明律发条文,除了可以代百姓写状
子外,在明末更发展到了到大堂上替雇佣他们的人发言的地步。有时双方都雇佣了讼师
,坐在大堂上的官员就得听双方请来的讼师唇枪舌剑,各自从大明律中引经据典,声称
自己才是有理的一方。
有了这些专业人士的协助,官员忽悠堂上百姓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明末官员的书信中
有大量关于讼师的描述,有些新上任的官员在信中称双方讼师的争吵让他脑袋都大了,
因为他听哪方都觉得有理——这些讼师的司法知识远远超过科举出身的官员之上,最后
简直就不知道该如何断案了;还有大批的官员在信中称这些讼师甚为可恶,因为以前只
要吓唬来告状的百姓几声就可以把他们的胆子吓破,断案后也不担心名声受损——因为
其他的百姓大都也是法盲,既然官员说他断案是由根据的,那百姓也会相信——讼师的
出现让官员胡乱断案的成本大大提高。
满清入关之后,对讼师采用严厉镇压措施,禁止任何人向百姓提供司法服务,若是发现
有人代写状子或是提供过堂建议的话,这个讼师就会收到流放的惩罚,后来更进一步提
高到死刑;而为了彻底断绝需要,清廷还规定,所有人打官司时都必须自己书写状子,
如果不识字的话可以口述让别人笔录,但其中不能有任何修改——为了方便官员识别,
清廷还定下规矩,告状的人必须当堂背诵他的状纸,若是有“一字之差”,就会被视为
找人代写,官府不但不会受理他的案子,还会将他乱棍打出。
简而言之,就是说即使是满清自己编写的大清律,官府也不希望百姓懂,更仇视那些向
百姓普及法律知识的人。
“现在成都没有讼师,不过以后肯定要有,如果有人无力雇佣讼师,我觉得官府应该出
钱为他雇佣一个,因为如果没有讼师帮他解惑,那提刑官想怎么哄骗百姓都很容易。”
邓名的看法比张煌言还要激进,后者是江浙人,很多这里的人都在大明治下从事讼师行
业。
邓名兴致勃勃地说道,等将来控辩体系完善后,军队的百姓的纠纷也通过这个机构来仲
裁。邓名认为其实军队自己心里也清楚哪种行为是说的过去的,哪种是说不过去的,若
有一个提刑衙门把审判权从军中中拿走的话,军人的在前线犯下伤天害理的几率就有可
能降低:“我军中有一半的士兵都是张尚书的旧部,军官更是七成都是从舟山来,若是
他们知道有一天还会落在张尚书手中,那他们肯定不会有胆子在前方做什么太过份的举
动。”
听到邓名这句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话后,张煌言也笑了几声,他对邓名这种闻所未闻的
司法体系产生了不少兴趣。邓名不可能为详细列举所有可能遇到的情况,刚才他提出军
队对具体问题和形势的处理是合理,基本是由提刑官来判断的。
又想起了陪审制度搬出来,邓名也随口提起,将来可以挑选一批个与案件无关的平民组
成陪审团,由双方讼师设法去说服他们,而提刑官期间起得的作用就是不让任何一方公
然撒谎,最后由这个陪审团给出一个初步建议。
“让一群不懂律法的人断案吗?”听到此处,张煌言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若是这些
人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犯妇俊俏,就要放走谋杀亲夫的毒妇怎么办?”
“最后的决定权当然在提刑官手里,无论陪审的人提出什么建议,提刑官都可以推翻,
可以无视陪审的建议自行确定有罪还是无罪,并确定刑罚。”邓名答道,即使是在他前
世的陪审制体系中,法官也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只是法官不轻易动用他们的权利而已:
“但如果推翻建议,就需要详细写明理由,而且这个理由必须拿出来见人,在周围张榜
示众。”
在追求公平、正义的问题上,张煌言似乎有过人的天赋,邓名拿出了众多他闻所未闻的
设想,但每次张煌言只要略一思索就能体会到邓名背后的深意,也能看出邓名对这套体
系极为用心,潜心思索数年之久——如果不是邓名这么年轻,张煌言就会认为这套体系
邓名依旧琢磨了几十年了,这实在是他高抬邓名了,后者只是照搬经过几百年锤炼的产
物。
“嗯,这和讼师的用处是一样的,没有讼师参与那官员怎么说都没人知道对错,所以他
想怎么断就怎么断,所以邓提督甚至打算指派讼师,必须要有讼师参与断案中,这样官
员徇私舞弊就不会无人知晓;不过这样还是不够,邓提督要设计了这个陪审人员。法不
外人情,这十几个百姓如果大部分判人犯无罪,那周围的百姓中大部分人应该也有类似
的想法。官员如果想让大家同意他的判罚,就需要拿出很有力的理由,否则很容易被大
家看作徇私舞弊。”张煌言琢磨了一番,觉得对想枉法或是胡乱断案的官员来说,邓名
的这套办法比之前的讼师还要讨厌。
“就是这样恐怕要多花不少银子。”张煌言指出了这一点,那就是以前断案的成本比较
低,若是使用了邓名的方案,那花费肯定会大大上升。
“只是大案而已,小案应该没人愿意如此劳师动众。”邓名表示他设想里的法院不是志
愿者,而要向来打官司的人收费,由输的一边支付:“理亏的人,估计就接受亭士的仲
裁了,不至于闹到大堂上去。”
“而且,公正是很值钱的,如果花银子就能换来一些,那我认为这银子花的并不冤枉。
”邓名冲张煌言微微一笑:“张尚书明鉴,我并非时时刻刻都用一军统帅的眼睛来看这
大千世界。”
“邓提督说的不错啊。”张煌言露出些神往之色:“若非短期我实在抽不开身,还真想
立刻去成都一趟,试试看提督的办法是否可行,想起来不错,但做起来往往会有新的麻
烦出来。等等吧,如果将来舟山找到可以托付的人,我就去成都给邓提督当这个提刑官
。”
“张尚书真有离开舟山的念头?”见张煌言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邓名有些惊讶地问道
,若是张煌言执掌司法当然最让人放心,不过就意味着他离开军队,刚才邓名虽然说的
高兴,但却没有想到张煌言真的动心了。
“邓提督想这个很不容易吧?这里面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心思啊。”张煌言点点头,这么
一个巨大的律发改革构想确实让张煌言有些心动,不过他也不能不想到,这是大明开国
以来对祖制的最大颠覆,以前虽然不少地方已经面目全非了,但邓名却是明目张胆地推
翻重来。除此以外,张煌言对邓名是否真的会让军队也置于提刑官管辖下也有些怀疑。
“圣上南狩未归,我们这不过是事急从权罢了,等圣上回鸾、两京光复,这些权宜之计
是不是要保留就要看圣上的心意了。”邓名口气轻松,还开了一个玩笑:“至于军队那
边就更不用担心了,提刑官乃是朝廷命官,替圣上牧守,莫说是末将的兵将,就是满天
神佛也要在提刑官之下,要归提刑官管辖。”
张煌言哈哈笑了两声,然后猛然发现似乎对菩萨有些不敬,就急忙守住笑声,把话题转
到别的地方上去了。在和邓名讨论航运问题时,张煌言又开始为邓名隐瞒身世而耿耿于
怀,在心中反复念叨着:“你这架势都摆出来,居然还敢说自己不是宗室?但到底是哪
家的呢?邓提督若是个旁支,那继承鲁藩又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他不答应?”
在邓名和张煌言兴致勃勃地讨论司法问题时,边上的马逢知感到极其无聊,那两人讨论
的东西从题目到内容马提督都没有丝毫的兴趣,也根本听不懂,如果不是邓名和张煌言
身份尊贵,马逢知几乎就要当场打起瞌睡来。
但最后这几句马逢知都听见了,一下子就把两人刚才的对话统统读懂了,他把大意总结
出来并牢牢记在心里:“原来邓提督这是杯酒释兵权啊,刚才一直在说军队,还有什么
一半的士兵、七成的军官,这是邓提督暗示张尚书他的人太多了。而张尚书也很识趣,
表示愿意考虑离开舟山,去成都邓提督麾下当一个不掌军的文官。而邓提督很开心地报
答张尚书:说除了圣上——也就是将来他本人外,其他人都归张尚书官,这明明是许诺
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啊。我真是太蠢了,居然听了那么半天都一点儿也没反
应过来,唉,我还以为我在官场上历练这么多年,还算可以了,看起来还是差得远啊。”
……
今天邓名和张煌言谈起他那朦胧的宪政理想时,最后一句话是彻头彻尾的戏言,可一百
年后尝试进入中国的传教人士并不做如是想。
尽管已经听到了警告,但总有一些人希望把他们信仰的宗教传播得更广一些。在邓名这
个宇宙里,基督教就遭到了极大的麻烦,因为传入后不久,就有人想提刑官起诉天主虐
待他们亡故的亲人,把他们投入火海——起诉者坚称他们是虔诚的信徒,对地狱的存在
深信不疑,要求自称天主代理人的教会对他们进行赔偿。一开始教会对这样的诉告感到
非常惊讶,后来才得知中国的本土宗教在短短的一百年宪政时间里,教义就进化到只扬
善、不惩恶的高度了。
千百年以来,寺庙上常常摆着对联吓唬香客,说今世歪嘴、斜眼的人是因为前世辱骂诵
经人而遭到的报应。结果遭到了大批的诉告,一部分是残疾人的污蔑起诉,要求寺庙拿
出证据证明他们上辈子做过错事;一部分是伤人控诉,这部分表示他们承认上辈子对佛
祖有语言上的不敬,但佛祖的报复显然过重,因此要求赔偿。
除此以外,还有商业欺诈诉告,有些香客拿出历次进香捐献的记录和证明,指控菩萨拿
钱不干活,要求提刑官支持赔偿;但寺庙找了几个人证证明确实灵验过后,又有大批的
商业歧视诉告冒出来,指控佛祖的货物质量不一致。
宗教人士竭力用“心诚则灵”这个武器抵御攻击,但原告方的讼师提醒提刑官注意,寺
庙并没有提供详细的手册,定义什么才是心诚、以及如何达到心诚的境地,所以还是商
业欺诈。曾经有被逼急了的寺庙真想印刷这种手册,但被他们自己请来的讼师所阻止,
他们指出印刷这种手册容易,但必须要保证按照这种手册操作的香客都能实现愿望,否
则还是逃不掉一个商业欺诈。
大批寺庙在无休止的官司的关门,那些打赢官司的寺庙也元气大伤,现在不但再没有了
任何恐吓性宣传,而且香客一进山门,立刻就能在最显眼的地方见到各个寺庙的免责声
明:
“烧香就是买彩票,不一定能中!”
“心诚也未必灵!不保证百分之百达成愿望。”
这种免责声明当然会严重有损形象,但既然回报率确实不是百分之百,那主动声明就是
唯一免责的办法。
道观中也有类似的免责声明,同时他们还在极力撇清道教同财神、雷神的关系,以免惹
上商业欺诈或是蓄意伤害的官司。现在人们可以在家里自己拜财神,但如果有寺庙打着
财神的招牌收香火钱,那他们马上就能见到穷神翩翩而来。
还有其他许多和灾害有关的神仙,也都变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儿,所有有产业的宗教团体
都急不可待地和这些神仙划清界限,以免惹祸上身。
风水行业也遭到池鱼之殃,风水先生行会应运而生,花巨资雇佣讼师制定行业标准合同
并不断推陈出新。合同中称看风水非常不可靠,风水先生不保证带来好远的真实性、有
效性和成功率,顾客已经对此非常了解并愿意承担以后的一起风险——只有但顾客在这
份合同上签字后,风水先生才会开始他们不保证真实有效性和成功率的工作。
因此新登陆的所有宗教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面临同样的问题,每一个被他们咨询的讼师都
建议他们修改教义,并张贴醒目的免责声明。如果不能进行这些工作,那他们注定会折
戟沉沙。
神佛亦在法律之下,并接受提刑官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