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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opgroup123 (pop group),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有关苏的故事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Mar 11 12:32:30 2016, 美东)
修改自以前发过的一个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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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很久很久以前，我住在沙漠边缘的一幢蓝色房子里。这幢房子是我的房东低价卖给我的
，不过早在成交之前我就已经住在那里。
一天早上，我突然想起他在找我谈这桩买卖的时候的样子。当时也是一个早上，他面色
苍白，一直在对我重复同一句话——奇微，房子里有一堵墙中邪了。如果一个人总是说
这样莫名其妙的话，那这个人很有可能是疯了。如果一个人坐在自己的房子里，就这么
眼看着沙漠从未知的地平线之外推进到自己眼前，将那些郊区的草地吞噬殆尽，那这个
人很难不疯。
可是他并没有疯。他是一个酒鬼。在月亮已经升起而太阳仍未落山的时候，他会开着他
的敞篷吉普飞奔而来，在淡蓝色的射灯光下向窗前闲坐的我挥手致意。有时我就会冲他
微笑，并且搭车一起去城里的酒吧狂饮一番。他总是穿着一身应该是偷来的晚礼服，面
色苍白，而且从来不会喝醉。或者说，至少从未在我喝趴下之前喝醉过。
那天早上我是在自己的床上醒来的。一定是他把我从酒吧送回来的。我爬下床，突然就
想起了他说过的那句话。奇微，房子里有一堵墙中邪了。一定是昨天晚上喝酒的时候他
又把这句话跟我说了很多遍。
洗漱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苏。想到苏，我就会头痛欲裂。苏并不是一个会让我头痛欲裂
的女人，只是我在认识苏之前从来没有过头痛欲裂的感觉。而在宿醉之后突然想起苏，
这种感觉也就自然变的更加强烈。
我走进厨房，想要吃点什么。在和苏分手之后，我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家常便饭。不
知道那些食物都去哪儿了。我打开冰箱，拿出两片吐司面包。这时我发现冰箱深处还有
一大罐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花生酱，并没有打开过。苏对花生过敏，所以我也已经很久
没吃过花生酱了。
面包快要烤好了，我找出一把餐刀准备用来抹花生酱。这把餐刀是苏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也是苏在这个房子里留下的唯一物品。本来是有一整套餐具的，但是勺和叉子什么的
都不知道哪儿去了。
我看着手里这把小巧精致的餐刀，像苏一样小巧精致的餐刀。我曾经问过苏为什么不接
着弹钢琴了。因为个子太小了。苏回答我。我心想，其实是因为苏的手太小了，胳膊也
很短。当然这些话我并没有对苏说出口。
胡思乱想之际我无意中抬起头，突然看到厨房高处墙上的通风口里伸出一截东西，微微
上翘，像是一根发黑的手指。我差点叫出声来，手中的餐刀也掉了。但是那截东西并没
有动弹半分。这时我才看出，那不是手指，而是一只壁虎。
我松了口气，搬了一把椅子过来，站上去靠近观察。那果然是一只壁虎之类的小型爬行
动物，有苏的食指那么长，因为已经风干掉很久，所以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和花纹了。它
的前肢和头颅努力的向前探出，不知道是曾经奋力求生还是只求速死。即使是世界上最
铁石心肠的人，看见此情此景大概也难以抑制悲悯的冲动。
我垫着一张餐巾纸把这只壁虎轻轻的取了下来。它大概是很久前就被卡在通风口里，或
者是被油泥粘住而动弹不得。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故事，大概是讲一只壁虎被困在墙壁
的夹缝里，可能是被钉子什么的钉住了。它的同伴或者亲属后来就一直坚持给它带吃的
，这样活了很多年。
只可惜这只壁虎大概没有这么好运，而且它遇到的是苏。虽然是个小个子，但苏从来不
特意去抬头看人，或者是特意去抬头看什么别的东西。如果苏当时看到了它，也许它还
能活很久。我捧着这具小小的遗体，发觉它没有尾巴。有可能是它自己想要逃生所以甩
掉了，也可能是被我刚才不小心碰断了。我顺手把包着壁虎的餐巾纸放在旁边橱柜顶上
，然后试图从通风口往里看，却只看见了一片黑暗。
这时门铃响了。
我从椅子上下来，走出厨房打开了屋门，看到了我的房东和一个陌生人。后来我才知道
他带来的这个陌生人就是你。
我看了你一眼，然后对他说多谢昨天把我送回家来。哪里哪里。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我
看出来了。没有关系，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把他和你让进客厅里。
屋子里很乱，请不要介意。你要不要喝水。
你坐在沙发上，没有说话，我又看了你一眼。他也看了你一眼，然后告诉我你是来找一
个人的。我笑着问，你是来找谁的？
你很直接的告诉我，你是来找苏纸巾的。
苏纸巾？苏已经不在这里了，我不知道苏现在哪里。
没有关系。你说，你只想知道我和苏在一起的最后一天的事情。在那天都发生了什么。
最后一天？我想这有一些困难。不过你不用着急……
我可以把我最后见到苏的情况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就明白为什么我这么说了。
（二）
你或许也知道，苏之前读的是吉杰特语专业。我最后一次见到苏也正是在吉杰特族居住
的山脉里。吉杰特族是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古老民族，那座山脉的名字我也已经不记得了
，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去查一下……事实上，我本来就是陪苏一起去那里的。我不知道苏
为什么要去那里，但是想来和专业背景有些关系。
在那里的最后一天——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苏说要带我去看吉杰特族最大的秘密。
那天早上，几个族人带着我和苏走进了一处隐蔽的山洞。等走出来的时候，在我眼前呈
现出一片茫茫山谷。我站在谷底，遥望对面远处的群山。在那里的最高处矗立着一座墙
一般平整的巨大峭壁，十分壮观。而更令人瞠目的是，灰蓝色的峭壁表面被涂抹了大大
小小数百个血红的圆形图案，就好像数百个大大不一的太阳。如果仔细看，在有些“太
阳”上还有一根深色的条状物在缓缓转动，如同时钟的指针一样。
那些是什么。我问苏。
过去看看就知道了。苏没有直接回答我。
那么远，怎么过去。我心里想，但并未说出来。
与此同时，族人里已经走进了另一处山洞，等出来的时候，多了一头足有十几米长一人
多高的爬行怪兽，把我吓了一大跳。苏这才向我解释，这只怪兽是这里特产的一种巨型
蜥蜴，性情温和，能负重，善于翻山越岭。我被苏拉着一起爬到了巨蜥的背上，忍住恶
心，紧紧抓住身下冰凉而潮湿的凸出鳞片。巨蜥缓慢而坚定的出发了。
没用多久，我和苏，还有巨蜥，就来到了离那座崖壁最近的山顶上。在这样的距离上我
才发现原来那些红色实心圆上转动的条状物也是一头头的巨蜥。苏告诉我，这是吉杰特
族的一个历史传统。能够成功驯服巨蜥的人，就可以带它们到这里并用铁钉将尾巴钉在
崖壁上。之后巨蜥就会自己开始绕着铁钉匀速顺时针转动，同时腺体会分泌出大量红色
物质染红身下的崖壁，周而复始，也就逐渐形成了那些巨大的实心圆。巨蜥的这种行为
代表着主人已经在某种意义上征服了时间，可以延年益寿，甚至到达长生不老的境界。
苏讲这并不是迷信传说，而是有过证明的。这座崖壁也因此被叫做“时间之壁”。
可是大部分的红色实心圆上都没有巨蜥了。我指向时间之壁。
巨蜥也会死的。苏说。
我低头思考着苏的这句话。等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座悬崖之上。苏说下面就
是时间之壁，问我要不要一起下去。我说好。
悬崖边上整齐的钉着一排木桩，上面拴着一捆捆的麻绳。苏说这是为了给下面的巨蜥们
喂食而安排的。苏挑了一个木桩，把麻绳系在我的腰间，然后和我又回到了巨蜥的背上。
巨蜥翻越了悬崖边缘，然后开始一步步的的竖直向下爬行。时间之壁虽然远看很平滑，
但其实还是相当的粗糙，凹凸不平。巨蜥的爬行也有些颠簸。我紧紧的抓住它的鳞片，
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苏轻拍了一下巨蜥，它就停了下来，似乎是到了理想的地方。我睁开眼
睛，看到苏已经趴在了崖壁上。灵巧的往上爬，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大铁锤和一根粗长
的铁锥，然后猛力的用铁锥将巨蜥的尾巴钉住。我从来不知道苏有这么大的力气。
停在原地的巨蜥仍然保持着平静，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回头看到它的伤口流出了
红色的液体，但并不像是血。等苏爬回来的时候，巨蜥才开始缓慢的旋转。
好了。可以走了。苏对我说，并转身再次向上爬去。我也小心翼翼的从巨蜥身上爬了下
来。我抓住崖壁上的凸起，爬了几步突然感觉两腿失去了力气。
苏爬了一段，发现我没有跟上，就又返了回来。怎么了。
我爬不动了。我不想动。让我歇一会儿。
不行，这样巨蜥会被挡住的。苏很紧张，对我连推带拽，但我的双手始终没有松开。
巨蜥已经转到了我旁边，但是被我的身体挡住了。我可以感受到它的力量，也可以感受
到它并没有强迫我移开的意思。
苏在我身边折腾了半天，文的武的都用了，也没办法让我挪窝。苏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这是即将哭泣的前奏。苏爬回到钉住巨蜥尾巴的铁锥附近，掏出了那把大铁锤。这令我
感到惊恐。
苏并没有用这把铁锤来把我砸下去，而是顺着巨蜥的身体爬到了它的脖子上。我侧着头
看到苏高举铁锤击打巨蜥的头顶。巨蜥身体猛然一颤，居然从时间之壁上跳了起来。不
可思议的是，它从肋间张开了一对翅膀，载着苏飞到半空中。我使劲扭过头去，看到它
已经飞远了，在阳光下渐渐缩为一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
如果现在从对面的山顶看过来，崖壁上只多出了一个淡红色的扇形，和扇形边缘孤零零
的我。我身上那根麻绳恰好通过扇形的圆心。而另一根跟我本人差不多长度的东西绕着
圆心缓慢的旋转着，那是巨蜥飞走时扯断的尾巴。
这一天不会结束了。我记得这是苏在天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三）
我的故事讲完了，而你则开始发问。
什么？你问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从那里离开的？你没有必要知道，因为那是我最后
一次看见苏。后来苏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后来发生的事都是我自己的事，和你的问题
无关。
而且你明白吗？严格的说，我和苏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一直到现在都尚未结束。我也不可
能把这期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什么？你说这都是谎言？是我在骗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还有照片作证据呢……
你说我杀了苏？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的头顶只到我的下巴，我能感到你在
观察我耸动的喉结。
是的。苏的尸体就在这幢房子里。
是不是他告诉你的这些胡话？我指着我的房东。他没有站起来，但是手足无措，只会一
个劲儿的解释他没有这样说过。
你穿过我和他之间，径直走到厨房门口，指着上面那个通风口对我说，你要去看那后面
的房间。然后你就向楼梯走去。
在我的家里你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一边喊一边走上前去想要拉住你，却被你突然推倒在
地，然后用我腰间的那根麻绳麻利的将我捆在楼梯的护栏上。
你会后悔的。我大声叫道。你不仅没有理我，反而又操起什么东西逼住了房东的脖颈。
他和你一前一后走上了楼梯。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和他上楼之后走到了那个房间的门前。这扇门很高，你注意到应该有大量的血液从门
下流了出来，而且已经凝固多时。房间里也隐约泛出一股腐臭的气味。
去把门打开。你说。房东掏出了钥匙。
门被打开了。屋内一片寂静，十分晦暗。只有窗边漏进的一道阳光，像是黑绒首饰托盘
上一支孤单的别针。你捂住鼻子小心走进屋里。屋里的空气十分潮湿，腐臭的气味变得
更加刺鼻，令你不由得想要把窗帘拉开。窗帘很厚很沉，你用一只手拉了好几下才完全
拉开。
屋子里一片空荡，什么都没有。四周的墙壁和地面都被染成了深浅不一的红色。但是因
为窗户也被染成浅红色了，所以不太容易确定到底是真实的染色还是透过窗玻璃的光线
的作用。
正在你四下打量的时候，房东发出了一声低叫，你这才抬起头来，看到天花板的边缘也
是红色的。
你还看到整个天花板的中央被一只盘成一团的巨大蜥蜴覆盖着。如果不是因为天花板很
高，普通人甚至都无法直立走进来而不碰到它。巨蜥一动不动，但又好似在缓慢的转动
着躯体。它浑身淡绿色的鳞片被阳光照的发亮，像是即将被晒干在枯河里的鱼群。在它
倒挂的硕大头颅上，两只不成比例的小眼珠毫无表情的注视着你，仿佛要把你看透，又
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你。它的嘴巴和鼻孔微张，里面飘出一些淡淡的有色气体。
你和它凝视良久。终于，巨蜥伸出尾巴，缓缓的把窗帘又拽了回去。你也就呆滞的从这
片黑暗里倒退了出来。
房门被关上了。你和房东无声的走下楼。等你们下来的时候，我早已经把自己解开了。
你没有再和我打招呼，面无表情的离开了这幢房子。房东看了一眼墙上挂钟的时间，又
和我聊了几句，也悻悻离开了。
直到你和他走后很久我才想起，我总是忘记问他“房子里有一堵墙中邪了”到底是什么
意思，到底是哪一堵墙。我只希望他说的不要是镶着正对马路的窗户的那一堵外墙，因
为我喜欢从那里向外张望。
当我回到厨房，却发现餐巾纸上的壁虎不见了。我四处寻找但一无所获。终于，我发现
花生酱表面有被搅动过的痕迹。那只壁虎大概是从高处掉了进去。我想，这个归宿也不
错，不算亏待了它。而且这罐花生酱其实早就过期了。于是我把盖子重新拧紧，在后院
挑了个地方把罐子埋了起来。
后来，我还发现苏的那把餐刀也不见了。我又在厨房里找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一定
是我刚看到那只壁虎的时候吓得把餐刀也掉进花生酱里了。倘若如此，就算是陪葬吧，
也没有必要再挖出来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还是住在这幢灰色的房子里。我终于发现这幢房子其实是灰色的，只
是在晚上会被房东车上的射灯光线染成蓝色。当他招呼坐在窗前的我的时候，我会探出
头向他喊道，我不能再喝了。
而他会跟我说，就陪他去喝一会儿，我不用喝。他说话的方式有一种得体的魔力。
于是我笑了，钻出窗户跳进他的吉普里面，在月色中扬长而去，离开了这幢位于沙漠中
央的房子，离开了苏。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