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 杨澜：我没有办法跟每个人去解释我的艰辛和失败# WaterWorld - 未名水世界
M*g
1 楼
四
枪战片完了以后。我实在觉得走在泥泞的路面上去寻找关于南北战争的图片文字的介绍
是桩毫无意义的事情。于是我回到了等公车的地方，站在一群中国人本科生外面，看他
们有恃无恐地胡闹。
胡闹，仗着人多，仗着语言的隔离，仗着青春里的傻。说到底他们闹的那些东西是从文化
偏见里膨胀出的幽默。比如说他们照相的时候，举着相机的男生说：先等一会
儿，后面人阿三也在照。一群人哗地一下乐不可支。这时候如果混进一个美国人，那就
谁也笑不出来了。所以他们的幽默是见不了光的，是复杂与尴尬的。而这层复杂又是不
为外人所见的。在外人看来他们的野蛮与简单恐怕与动物园里在人眼皮下面肆意打闹的
猴子并无二异。
听了一会儿，我侧过头，突然意识到那姑娘这会儿离我站得挺近。我看得出她的表情动
作也与猴子们的打闹声对应着，所以认出她大概也是中国人。从她脸上我觉得我能看到
我自己脸上的表情：滑稽，克制，不齿，似乎还有点隐约的嫉妒。
我把身子倚在栅栏上，看着那姑娘。
过了一会儿，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的加麦隆兄弟也说："你看那姑娘。"
我耸了耸肩。
再接下来，加麦隆兄弟挪动开斜倚在栅栏上的身子，上前和她搭起了话。
我看到他做手势，她笑。她笑的时候，脖子下面露出一截好看的锁骨。我开始回想我读
过的文学作品里是否有人描写过锁骨，或者因为锁骨而爱上一个姑娘。
"你是学什么的？"
"我不是学生"， 她指了指胸口的牌子。
加麦隆兄弟盯着那牌子，脸上一副不可思异的表情。牌子上还真有一个Dr. 。
姑娘转身走了，他继续盯着她的背影。
他退到我身边，重新靠在了身后的白栅栏上。
"所以她是中国人，象你一样"， 他点起了一支烟。
"象我一样"， 我说。
"自然地。"
"自然地。"
五
如果我知道南北战争后的下一站是去一个mall，那我恐怕是不会报名参加这个倒头集体
旅行的。可是我根本没仔细读行程表，所以我告诉过你，潜意识里我把它当成了那张从
南京到北京的火车票。
在mall里，我和所有的人都走散了，连加麦隆兄弟都没了踪影。
我考虑着是否要去给我爹娘买点什么，既然交换钱与物是这个空间所定义出的全部。也
许我妈会为一个新包而高兴一会儿。我爸呢，我想不出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叫他感兴趣的
东西。
我父亲是个很寡言的人。奇怪的是他是个新闻记者，却很寡言。上高中的时候我踢足球
，有时候他会悄悄地出现在观众里。踢完了以后，我们一起骑车穿越过黄昏的车流回家
。骑车的时候他总是叫我小心，不说我踢得好或者不好。我摔伤了，他去叫计程车。其
实不用他去喊计程车，我的兄弟们也会去喊。其实没有他来看我，我也还是大抵如此不
好不坏地踢球。可是他还继续来，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足球。
我一边想，一边滑过了无数个倒映出我背影的橱窗。然后我开始觉得偌大的一个mall似
乎也很小，小得找不到一处可以叫我流连的地方。
就这样，我走到一家咖啡店门口，看到那姑娘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坐在电脑后面，电脑旁边的白碟子里有一块cookie。她看到我，抬起了头。
"你在做什么"， 我用中文问。
她笑。
"是学生中心的副校长组织的研究项目。"
她答非所问。我点了点头。
"所以有意思么？"
"什么有意思？"
"观察我们有意思么？"
她把cookie分成了两半，又把盘子向我前面推了推。
"所以你代表的是活动的组织者。"
我的这句话叫她的眼神热切了起来。她激动地想否定我的说法。
"我能体会到你的尴尬"，我说，"我爸爸是记者，我知道写这样的文章involve what
kind of hypocrisy." 说完了后，我突然很得意，为我在瞬间里冒出来的英文而得意。
要是Brian在这里，他肯定也会为我得意。他会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象个脸上有刀疤
的强盗一样咬牙切齿地说 turn it on，man, you have to turn it on.
她什么也没回答。
"你在读什么？" 我问。
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的，她对着我哈哈大笑，真是莫名其妙。让我再重复一遍，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很好看的脖子和锁骨。
她主动把屏幕向我移了过来，上面闪过的是个仿佛有点熟悉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我抬起头，望望她。我知道我脸上的表情就如同加麦隆兄弟当时看到她胸前的牌子。我
的眼睛扫了下去：。。。。黄昏渐渐压到头顶, 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
一朵沉重的暗云。
六
回去的路上，大半个车的人都在昏昏沉睡。空气里回荡着汽车马达一样沉浊而单调的呼
吸声。我们都知道自己是谁，又要去什么地方么？这样沉默的一车人，让我简直觉得如
果这时候司机把我们运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然后把我们统统扔进焚尸炉子，那我们大概也
就无动于衷地被扔进去了。
我费力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把脸贴近快速划进来的风。公路两边有巨大的一层层
的岩石。这里大概曾经是山丘，建公路的时候被截断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岩石是山
丘被裸露出的苍凉的白骨。这个想法叫我打了个激灵，让我想变成一股风，将自己的身
体紧拂过岩石层层叠叠粗糙的表面。而那会是一种怎样锐利的感受啊。
就这样，奇怪地，在这次旅行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贴近自己的心的时刻。我感到了些自
由。自由，或许还有点温暖。我终于走到了生活的边缘，心情轻快地俯看里面的奇形怪
状了。
可是，妈的，我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混帐的生活中心，却又要回去了。这让我觉得很伤
感。飞驰而过的景象叫我很伤感。
下车的时候一堆人涌了出来，一片混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远处还有一辆警车，车顶上
的蓝光白光叫人头晕地旋转着。我看到那姑娘穿上了件浅蓝色的西装，站在人群里。那
西装被暮色的风吹成了鼓鼓的船帆。我实在是应该走上前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我们中间
有唏哩哗啦的人流，有警车每隔三秒钟闪过一次的强烈的光。我挪不开身体，我把手第
一百零一次插入裤子口袋里，寻找那张从中华门到北京站的车票。
枪战片完了以后。我实在觉得走在泥泞的路面上去寻找关于南北战争的图片文字的介绍
是桩毫无意义的事情。于是我回到了等公车的地方，站在一群中国人本科生外面，看他
们有恃无恐地胡闹。
胡闹，仗着人多，仗着语言的隔离，仗着青春里的傻。说到底他们闹的那些东西是从文化
偏见里膨胀出的幽默。比如说他们照相的时候，举着相机的男生说：先等一会
儿，后面人阿三也在照。一群人哗地一下乐不可支。这时候如果混进一个美国人，那就
谁也笑不出来了。所以他们的幽默是见不了光的，是复杂与尴尬的。而这层复杂又是不
为外人所见的。在外人看来他们的野蛮与简单恐怕与动物园里在人眼皮下面肆意打闹的
猴子并无二异。
听了一会儿，我侧过头，突然意识到那姑娘这会儿离我站得挺近。我看得出她的表情动
作也与猴子们的打闹声对应着，所以认出她大概也是中国人。从她脸上我觉得我能看到
我自己脸上的表情：滑稽，克制，不齿，似乎还有点隐约的嫉妒。
我把身子倚在栅栏上，看着那姑娘。
过了一会儿，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的加麦隆兄弟也说："你看那姑娘。"
我耸了耸肩。
再接下来，加麦隆兄弟挪动开斜倚在栅栏上的身子，上前和她搭起了话。
我看到他做手势，她笑。她笑的时候，脖子下面露出一截好看的锁骨。我开始回想我读
过的文学作品里是否有人描写过锁骨，或者因为锁骨而爱上一个姑娘。
"你是学什么的？"
"我不是学生"， 她指了指胸口的牌子。
加麦隆兄弟盯着那牌子，脸上一副不可思异的表情。牌子上还真有一个Dr. 。
姑娘转身走了，他继续盯着她的背影。
他退到我身边，重新靠在了身后的白栅栏上。
"所以她是中国人，象你一样"， 他点起了一支烟。
"象我一样"， 我说。
"自然地。"
"自然地。"
五
如果我知道南北战争后的下一站是去一个mall，那我恐怕是不会报名参加这个倒头集体
旅行的。可是我根本没仔细读行程表，所以我告诉过你，潜意识里我把它当成了那张从
南京到北京的火车票。
在mall里，我和所有的人都走散了，连加麦隆兄弟都没了踪影。
我考虑着是否要去给我爹娘买点什么，既然交换钱与物是这个空间所定义出的全部。也
许我妈会为一个新包而高兴一会儿。我爸呢，我想不出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叫他感兴趣的
东西。
我父亲是个很寡言的人。奇怪的是他是个新闻记者，却很寡言。上高中的时候我踢足球
，有时候他会悄悄地出现在观众里。踢完了以后，我们一起骑车穿越过黄昏的车流回家
。骑车的时候他总是叫我小心，不说我踢得好或者不好。我摔伤了，他去叫计程车。其
实不用他去喊计程车，我的兄弟们也会去喊。其实没有他来看我，我也还是大抵如此不
好不坏地踢球。可是他还继续来，一直到我高中毕业。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足球。
我一边想，一边滑过了无数个倒映出我背影的橱窗。然后我开始觉得偌大的一个mall似
乎也很小，小得找不到一处可以叫我流连的地方。
就这样，我走到一家咖啡店门口，看到那姑娘一个人坐在里面。
她坐在电脑后面，电脑旁边的白碟子里有一块cookie。她看到我，抬起了头。
"你在做什么"， 我用中文问。
她笑。
"是学生中心的副校长组织的研究项目。"
她答非所问。我点了点头。
"所以有意思么？"
"什么有意思？"
"观察我们有意思么？"
她把cookie分成了两半，又把盘子向我前面推了推。
"所以你代表的是活动的组织者。"
我的这句话叫她的眼神热切了起来。她激动地想否定我的说法。
"我能体会到你的尴尬"，我说，"我爸爸是记者，我知道写这样的文章involve what
kind of hypocrisy." 说完了后，我突然很得意，为我在瞬间里冒出来的英文而得意。
要是Brian在这里，他肯定也会为我得意。他会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象个脸上有刀疤
的强盗一样咬牙切齿地说 turn it on，man, you have to turn it on.
她什么也没回答。
"你在读什么？" 我问。
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是的，她对着我哈哈大笑，真是莫名其妙。让我再重复一遍，
她笑起来的时候，有很好看的脖子和锁骨。
她主动把屏幕向我移了过来，上面闪过的是个仿佛有点熟悉的名字，"芥川龙之介"。
我抬起头，望望她。我知道我脸上的表情就如同加麦隆兄弟当时看到她胸前的牌子。我
的眼睛扫了下去：。。。。黄昏渐渐压到头顶, 抬头望望门楼顶上斜出的飞檐上正挑起
一朵沉重的暗云。
六
回去的路上，大半个车的人都在昏昏沉睡。空气里回荡着汽车马达一样沉浊而单调的呼
吸声。我们都知道自己是谁，又要去什么地方么？这样沉默的一车人，让我简直觉得如
果这时候司机把我们运到奥斯威辛集中营然后把我们统统扔进焚尸炉子，那我们大概也
就无动于衷地被扔进去了。
我费力地把窗户打开了一个小缝，把脸贴近快速划进来的风。公路两边有巨大的一层层
的岩石。这里大概曾经是山丘，建公路的时候被截断了，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岩石是山
丘被裸露出的苍凉的白骨。这个想法叫我打了个激灵，让我想变成一股风，将自己的身
体紧拂过岩石层层叠叠粗糙的表面。而那会是一种怎样锐利的感受啊。
就这样，奇怪地，在这次旅行里我终于找到了一个贴近自己的心的时刻。我感到了些自
由。自由，或许还有点温暖。我终于走到了生活的边缘，心情轻快地俯看里面的奇形怪
状了。
可是，妈的，我好不容易离开了那个混帐的生活中心，却又要回去了。这让我觉得很伤
感。飞驰而过的景象叫我很伤感。
下车的时候一堆人涌了出来，一片混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远处还有一辆警车，车顶上
的蓝光白光叫人头晕地旋转着。我看到那姑娘穿上了件浅蓝色的西装，站在人群里。那
西装被暮色的风吹成了鼓鼓的船帆。我实在是应该走上前和她说些什么，可是我们中间
有唏哩哗啦的人流，有警车每隔三秒钟闪过一次的强烈的光。我挪不开身体，我把手第
一百零一次插入裤子口袋里，寻找那张从中华门到北京站的车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