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课钟声应该敲响的时候，小九月正爬在谷仓房顶上隔着操场盯着对面小教堂上的十字
架发呆。学校周遭所有房子所有树他都爬过了几十上百遍，就只有这个教堂的尖顶从来
没上去过。那个十字真高，比学校门口的老槐树树梢还高好几尺，要是坐在那儿，恐怕
能看见李大牙家。也不知道李大牙怎么样了。上次问尔雅老师，说是被狗咬了手，这都
将近一整月了，应该好了吧。
尔雅老师是九月唯一喜欢的老师。 初到学校就很引人注目，记得那时她梳两条长辫，
辫梢上扎一对豆绿色的蝴蝶结，她的裙子和随身带来的皮箱也同样是雅致耐看的豆绿色
的。尔雅老师从来不打九月。既然连我都不打，定然也不会打别人，九月想。她教的算
术自然也成了九月最喜欢的课程，或者说唯一听讲的课程。
其他课程九月是能逃则一定要逃掉的，尤其是郑牧师的语文课。什么人之初，性本善，
神造人，在伊甸，一听到这个，九月就忍不住瞌睡，为此戒尺没少挨。逃课回来自然也
是会挨打的，但每次就只一戒尺而已，如果运气好遇到尔雅老师，这一尺子亦可以免掉
；如果不逃，则每天会有一打以上的机会有戒尺落到头上来。傻子才不逃课嘛！更何况
，学校以外有戏看，有澡洗，有鱼可以钓，有船可以划，若能偷到个筛子，还可以搭棚
抓麻雀。但不是人人都可以逃课的。学校四周不是房子就是围墙，校门总是关着的，要
出去必须得有飞檐走壁的功夫才行。而这正是九月的专精。比如这个谷仓，没有梯子，
全校就只有九月能上得来。
霹靂响，天地变，主耶稣，父差遣。以往让人头疼的紧箍咒，现在念起来反倒觉得亲切
，于是九月多念了几句。当然，只是热闹的部分，比如犹太人，太猖狂，谋害主，丧天
良什么的，前面那些什么鸭脖啦月色啦，又拗口又不好玩，都得跳过。
九月趴累了，翻身侧躺起来。这时他看到尔雅老师了，一根大麻花辫子，辫梢上豆绿色
的蝴蝶结还在，还穿着豆绿色的裙子，她正站在墙根下的阴影里，脸朝着墙。她不喜欢
晒太阳，九月想。可能李大牙说得对，女的都不喜欢晒太阳。也不对，好像大家没人喜
欢晒太阳，除了我。
九月无聊起来，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娘烙的松脆酥香的玉米饼，想起自己发烧说胡话时
奶奶沏的大碗清茶，想起父亲宽阔的膀子背着自己骑大马。小九月发现，从来没有像现
在这样想家。他哭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太阳将将就要落山。该吃饭了。
九月从房顶的天窗溜进谷仓，像饥饿的老鼠一样寻摸食粮。每次吃饭都很犯难，不是没
吃的，而是不好吃。最后，他还是拿了两根玉米棒子回到房顶。过了一整冬天的玉米，
啃起来比砖头还硬，但味道还是好过谷子。
天要黑了，他们又逐渐活跃起来。尔雅老师开始用缠着绷带的手划拉围墙，就像她上课
时在黑板上画圆一样。操场东头的王铁柱和郑牧师又开始跟那颗榆树较劲。
九月继续啃他的的苞米棒子，一会儿，就得回谷仓了，因为他害怕晚上看到他们，他们
的眼睛会发光。
这谷仓是从外面锁着的，谁都进不来。郑牧师尝试过推门，但没推开，所以在里面过夜
应该安全。但这回九月踩空了一脚，为了保持平衡随手一抓，扯下了最顶上一个装满苞
谷地麻袋，这麻袋又砸翻了墙边的农具架，铁锹簸箕木斗都噼里啪啦掉落下来，跟九月
一起摔在地上。
这声音沿着静静的操场远远地传了出去。
秃头郑牧师第一个走过来，九月能听见挂在他腰间的钥匙串的叮当声。陆续又有几个人
加入，木板门被砸的咚咚直响。迟早所有人都会被引过来的。九月把他能挪动的所有东
西都堆在门板后面，希望能顶住门。
但门还是被撞破了，其实门不破的话，墙也要破了。
九月一边喊救命一边没命的爬上那垛麻袋，但因为少了一层，他够不着到天窗了。下面
的人都跟着爬上来，在黑洞洞的谷仓里，他们蓝蓝的眼睛更显得可怕。尔雅老师爬在最
前面。
九月已经被吓得哭不出声了。月光从天窗照进来，从没见过尔雅老师这么凶的脸色，九
月抱着脑袋闭上了眼睛。
“恶鬼休猖狂！”霹雳似的一声吼，从下面传来。九月睁眼看时，只见到
一个高瘦的人站在地上，手举一根拐杖，杖头上蹦出四射的火花，放着亮闪闪的蓝光。
而爬在麻袋上的人们都停了手，痴痴地望着那光芒。九月看到尔雅老师仿佛在微笑，眼
里的蓝光也像以前上课时一样，柔和而无瑕。“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
女，收摄不祥。”那人一边念着，一边小心地退出谷仓，而方才还恶鬼一样的人们，都
缓缓掉头，跟着那道光往操场去了。“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
神不伏，何鬼敢当?”一声声咒语从外头传来，还夹杂着沉沉的撞击的声音。等九月从
苞谷垛趴下来小心翼翼地走出谷仓，那道光已经熄了。
月光皎洁的操场上，插着那根拐杖，旁边立着一个高瘦的人，双手握着一个锤麦子的榔
头，十来个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
“你是主耶稣吗？”
“什么竹叶酥？我是东溪村狐老道。娃子哪村的？”
“黄泥沟。”
“哦，”那人停顿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说，“娃子跟我走讨个活命吧？”
“去哪？”
“风雷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