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封锁160天,这些城市几乎被遗忘了
广西的东兴,持续封城60天。
疫情下的边境小城生活(摄影:斌先生)
封锁带来的困境,鲜少被人看到。
撰文 陈沁、洪冰蟾、周天澄
责编 陈子文
李尚今年40岁,2014年他来瑞丽租了一栋楼做青旅,又按揭买了一套自住的房子,就这样结束了十年的漂泊生活,把这里当作自己的“第二故乡”。
瑞丽三面接壤缅甸,边境线长达169.8公里,进出口贸易繁荣,生活节奏又不紧不慢。在李尚看来,这里是一个包容又充满机遇的地方。当地的傣族和景颇族人淳朴善良,缅甸、泰国、印巴人,还有全国各地的移民带来了多元的文化和美食。封城前,青旅最低的入住率也有60%,他原本计划在缅甸再开一家分店。
2021年3月31日封城后,因为家在封控区,李尚无法回家,只能住在店里。依靠之前囤的物资和联系骑手送菜,他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虽然不断听到政府发放生活物资的消息,但李尚只收到过一次,是一份凉茶。物价涨了不少,原本一斤8块左右的小米辣,后来涨到近40块。
李尚周围的朋友,几乎都选择离开瑞丽,以前喊一声就在宵夜摊上见面的人们,如今各奔东西谋求生路。
根据瑞丽官方发布的数据,最近的一次全民核酸检测(2022月4月18日)约有19万人,而一年前的核酸检测(2021年4月13日)约有38万人。这意味着在这一年里至少有20万人离瑞。
玉石商人刘珊珊还记得最开始做核酸,得排40多分钟的长队,前几天她下楼直接就能做上。她居住的楼层共有6户,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陆续搬走,如今只剩下她一家还会在夜晚亮起灯。
姐告是国内最大最早的玉石市场,陆地跟缅甸的木姐相连,经由姐告大桥与瑞丽市区隔江相望
刘珊珊时常接到小姐妹的电话,告诉她要离开的消息,然后便是哭泣声。
有人去广东继续做玉石生意,有人回老家,有人彻底改了行,卖菜、卖酒、做骑手,有人为了孩子读书搬到临近的城市。瑞丽多数中小学,除了高三,长达一年没有复课。孩子每天在家上网课,有时师生比是惊人的1:800。
在瑞丽,夜不能寐的人是很多的。刘珊珊总是失眠,发愁债务,纠结要不要离开。她来瑞丽16年,在姐告和城区分别租了一个铺面卖玉石。姐告的米柜有两米长,一年租金2万4,转让费4万,城区的租金一年2万,做生意贷款了15万,刚刚还掉4万多,明年得还完剩下的十几万。车贷刚刚还完,房贷每个月要6千多块。
封城进入50天后,广西东兴市人的朋友圈里,一个视频流传开来: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抱头痛哭,连续50多轮核酸检测,已经让他濒临崩溃。
今年2月23日晚上,四川人古月先觉察到异样,因为在东兴口岸做中越贸易,她平日需要发很多快递,所以“消息更灵通一点”,她发现所有物流都停了——入夜的东兴市,悄无声息地封了城。
古月是四川移民,在东兴已是第六个年头。在东兴口岸,她主要做越南特产的生意,卖榴莲饼、盐焗腰果、咖啡和旅游纪念品,有两个孩子要养活。
东兴口岸不大,和越南仅隔着一条北仑河,一座111米长的桥跨越其上,连接着两个国家。以前,她站在商铺门口,能看到对岸的越南人打篮球。
古月还记得2019年底的东兴口岸,“那一片特别灿烂”。过年的时候,到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忙碌着备货,如今只剩一片萧条。
印象里,东兴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杨桃、香蕉、菠萝蜜和龙眼树,果实成熟的时候,空气里会有一种特别的甜香,这都是家乡四川看不到的景象,但她已经50多天没怎么出过门了(出门的机会,主要是做核酸)。
网格化管理后,整个小城分为有疫区和无疫区,一旦一栋楼里有阳性病例,会将整栋的居民拉去隔离。街道上早已空落,紧闭的卷帘门和灰扑扑的店招,仿佛泄露着这座口岸城市的暮气,在以往,它本充满活力。
封锁带来的生存问题,都很具体。虽然能通过“群接龙”的方式买到菜,但物价涨得厉害,原来2块钱一斤的青菜,现在要7块钱。跑腿费从最初的10块钱,上涨到20块。水果很难买,大人可以不吃,但作为母亲,她想让孩子吃到。一岁多的小朋友,还在用纸尿裤、喝奶粉,这些都是开支。古月一家五口人,极尽控制,以前最基本的生活开销要50块,现在“100块也打不住”。
封锁前夜晚的东兴街头(摄影:斌先生)
生活成本在上涨,但整个城市已停滞,大家无法出门工作,所有人面对最现实的问题,是经济上的困境。
古月的朋友,同在东兴口岸做生意的汕尾人柳现对此感触很深。有一次,他在自己的小区群里,看到一个储蓄用尽的人,在向社区申请“5斤大米,一小瓶花生油”——封城持续太久了,很多人生计无着。
在3月25日,柳现策划了自己的“出逃”,那是东兴封城的第30天。“刚好封了一个月,我看不到任何希望,就决定走了。”当时离开的政策,是自费在酒店隔离5天,每天的花费是100元,酒店环境极为简陋,但离开是他仅存的希望,他归心似箭。
疫情期间的高速公路(摄影:斌先生)
柳现虽然回到了家乡,但留在东兴的,是积压在口岸商铺里价值十几万的库存,其中很多是保质期有限的越南食品。每每想到这些损失,他会彻夜难眠。
摄影:斌先生
志愿者做着最辛苦、最累的活儿,承受着几乎日均一次的核酸——春天的东兴,白天的气温有时逼近30℃——裹着不透气的大白服。“就像把你牢牢捆住,每个人都动弹不得”。
因为封城当晚,她身在郊区,没能赶回城区的家,和丈夫被封在了两地。也因此,生活上相对城区自由一些,当她站在家中天台,还能看到远处的田野与山峦,也聊算“疫情中的一点安慰”。
萧萧其实是个乐观的人,在最悲伤的时刻,也会尽量调节自己的情绪。但她也遇到一些非常急迫的事情,与她不在一处封锁的父亲,因为肺癌手术,只剩下一个肺,每天需要吃靶向药维持生命,但在封锁中,药吃完了该怎么办?一家人感到一筹莫展。
绥芬河自今年的1月25日以来,封城已经断续持续了快三个月的时间,快递、药店、医院门诊全线停滞。对于2002年出生的市民小方来说,最大的痛苦还不是生活的不便,而是她失去了睡眠。
她有复杂的精神类疾病史,焦虑症和失眠症反复发作,她所需要的镇定剂和安眠药都面临断药的风险。“处境很为难,但是大家又普遍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急症,所以找不到任何开药的途径。”
她开始节约地吃药,从每天的服用到两天一服再到三天一服,最后实在是吃完了,失眠困住了她。“最严重的一次,四天三夜没有合过眼,困得快要背过气儿去了,但就是不能睡。那种感觉太痛苦了,人长期不睡觉,真的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长期的失眠同时诱发了严重的皮肤过敏。多病的她一直就这么挺着,直到最近几天,城市开始部分地复工复产,她才开到了药。
绥芬河的黄昏
小方是绥芬河本地人,因为身体原因,她选择了成为一位自由职业的设计师,可以远程办公,她留在了家乡这座黑龙江小城里。她说,这座城市人口不过十万有余,人人都是熟人,社交简单,生活方便,空气一直很好,是她心里的安全区。比起大城市,她更喜欢这里。
这里是边境城市,与俄罗斯接壤,1999年,这里设立了绥芬河中俄互市贸易区。小方的童年记忆里,绥芬河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俄罗斯人,中小学也设有俄语课程。“一半以上的市民,家里多少会做点卖俄货的小生意。”
绥芬河俄货商店的巧克力(摄影:小盐粒儿)
2021年以来,这座边境城市在输入性病例前显得尤其脆弱。到了今年,断断续续几度封城,快递发不出也收不到。俄货一条街自疫情以来,已经倒闭了大半。
摄影:可爱小白龙
小方一直认为自己相比起这些要靠贸易为生的市民来说,算是“非常幸运的”。她家里囤货还算丰富,父母工作相对稳定,属于这座城市里受到影响较小的一批人。但即使如此,她也感觉到每一个家人都在封城里受困。
她母亲在学校工作。疫情发生的三年里,绥芬河市的中小学生几乎没有再重返过校园,所有的教学都在网课上完成——即使这座小城里的很多老师曾连电脑都不会用,大家努力维持对教学质量的要求。
她曾经非常喜欢小城市彼此之间的亲厚,亲人朋友都住得很近,互相交流、照顾很方便。现在,她却看到一种连续性的痛苦。
不断有小道消息在传播,“几天后就解封”的信息给人希望,又不断破灭。
在这座藏不住消息的小城市,她常常听说因为没有收入来源、因为物价上涨而导致的冲突。
夕阳西下穿校服的学生
相比起大城市如上海,疫情的相关信息还能被关注到,绥芬河这座老龄化严重的小城,鲜有声音可以出现在网络上,即使偶尔有,也很快会被众声喧哗所淹没。她觉得,这座深感其痛的城市,几乎已经被遗忘了。
这次,我们还联系到了一位当地的高三学生林林。高中三年,她仅有高一第一学期是在学校度过的,其他时间都在家里上网课。现在她在家备考,高考的志愿未定,但她已经想好,“我要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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