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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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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演义》

梅花一斗
1楼
《诗道曼曼》
盛唐之后古风落,文人不敢称骚客;
醉翁妙笔好文彩,千年诗歌起风波;
学士大才冠今古,以文入诗开先河;
无比无兴粗筋骨,鲁直赋理继东坡;
南渡诸家聚江西,抱团取暖结成社;
大唐名家谁雁行? 惺惺相惜诗唱和;
永嘉苦吟踪晚唐,未闻几句断人肠;
可叹汉祚葬涯山,千古忠魂文天祥;
元人只知牧牛马,哪识华夏好文章;
大明七子主唐音,又复七子盛唐倡;
公安竟陵咏宋调,清风不如李花香。
呜呼!
而今诗道俱已藏。
君不见,
古调高歌国运旺,陈词滥调社稷亡。
噫嘻!
如今吾把古风唱,哪怕国人拍砖忙。
和氏怀璧三献楚,玉玺终究放光芒。
此诗单道中国历史上诗道渐变的现状,从北宋一直到现代,历经上千年的沧海桑田,诗人们聚讼不休,吵吵嚷嚷,唐诗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未来,聚讼会消停吗?是否还将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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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楼
第一回 南宋立国应天府
诗圣遗篇赠知音
话说北宋立国以后,一直想从辽国手中夺回被石敬瑭割让的燕云十六州,哪十六州?
幽蓟瀛莫
檀顺妫朔
武新蔚寰
应儒云涿
后来后周皇帝柴荣夺回莫州、瀛州, 其余各州,一直被辽国长期占领。
北宋末期,经过“海上之盟”的阴谋,宋、金联手攻灭大辽。没想到大金没有停驻征马,宣和七年(1125年)11月,金兵分两路南下攻宋,一路攻太原,一路攻燕京。
我们故事就从这个时候开始…….
且说大明湖畔,趵突泉边,出了一位花神,因大明湖“四面荷花三面柳”,而词人李清照有句:“误入藕花深处”,遂以李清照为藕花之神,四时祭祀。而她,确实也是仙人下凡,开启一代词宗。
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后苏门四学士之一,文学造诣很高,尤其《洛阳名园记》一文,名动天下,《书洛阳明园记后》一篇入选《古文观止》,其文气势不凡:
洛阳处天下之中,挟崤渑之阻,当秦陇之襟喉,而赵魏之走集,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当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予故尝曰:“洛阳之盛衰,天下治乱之候也。”
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余邸。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俱灭而共亡,无馀处矣。予故尝曰:“园圃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乱,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洛阳之盛衰,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则《名园记》之作,予岂徒然哉?
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文章不长,震聋发聩,似乎看到了北宋的末路,但天下又有几个肉食者由此眼光呢?
李清照在这样的家庭长大,从小就读书识礼,成长为一代女词人。后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属于高干子弟,爱好金石学,金石之学从欧阳修开始,后世很多人喜欢收藏,盖从欧阳公始。
李清照也喜欢金石之学,恰赵明诚的父亲政治上失意,赵明诚被遣居青州近十年,夫妻二人遂醉心于收藏和整理工作,她们的收藏,都可以建一个中型博物馆了,可惜,战火来了,烧遍了北中国,人还朝不保夕,何况金石文物。
中原涂炭,大规模的南渡开始了,这次南渡,纷纷扰扰,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不像民国时期撤退,把学生和文化人以及故宫文物都带上。这次南渡都得靠自己,兵慌马乱之时,有钱也不好使,没钱就更不好使。
1127年3月,赵明诚母亲在江宁去世,他只好辞去淄州知州公职,南去奔丧,顺道把青州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古书字画运往江宁,但物件太多,无法一一搬取,临行,还留下满满十几屋子古董,没办法,只能留下李清照看守家业,明年春天再来迁移。
望着满满十几个屋子的字画古董,赵明诚总是恋恋不舍…….
“德甫,该休息了,明早还得远行。”李清照也是恋恋不舍,明诚不舍的是金石书画,清照不舍的是今日时光,明天又是天各两地,鸿雁难寄。
“不急,行李都安排好了吗?”
“都已经装车,古籍字画、金石鼎鬲,满满的十有五车,清单已不及做,你到建康府再仔细盘点吧!”
“也好,剩下的十几屋子,你知道它的重要性,好生保护。来年开春我再回来搬取。”
“德甫,可否不走?”
“清照,难道欲陷我于不孝吗?”
“怎么会呢?德甫,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现在京师汴梁吃紧,金兵围之数重,如果不能救汴梁之围,也应该保境安民,毕竟你做过莱州知州、淄州知州,田单尚能凭一城而复齐国,你何不传檄齐国故地,依据山河险峻,腰击金兵,建不世之功,上不负赵官家之恩,下救黎民于水火。”
“谈何容易?我因母丧,方寸已乱,急着南下建康奔丧,淄州已有新到官员,我又能何为?”
“国家有难,移孝为忠,何来不孝?新任知州州情不熟,必会听命于你;然后联合莱州、青州,传檄其他州县,共举义旗,勤王抗金,檄文我都草拟好了,夫君可过目,凭为妻一只秀笔,必能揽狂澜于既倒……”
“别闹了,国家已经风雨飘摇,淄州新任知州带来消息,汴梁城破就在旦夕……”
“夫君,机不可失,青州郡守曾孝序老将军,颇有谋略,可为臂膀;兼临淄县陆有常,益都县张侃,千乘县丁兴宗辈,亦是忠义之士,只要有人登高一呼,古齐旧地必得保,朝廷有清醒之佐臣,只要拒守三秦,齐秦连横,驱除金虏,指日可待……”
“谈何容易,纸上谈兵而已!”
“啊!……保境安民也可做到,各州县坚壁清野,青壮年士兵编成两营,车营、步营,以步制骑,重循国初军制,亦能保境一方。毕竟我们的脚下,有圣人的坟墓,何不背水一战,胜负并未可料……”
“贤妻,很多事不是像吟诗作画那么简单,还是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赶路。”
“哎!”李清照长叹一声,随手把檄文付之一炬。
一宿无话……
第二天,赵明诚压着十五辆装满古董的马车,扬鞭取道往南而去。李清照送至城外,洒泪而别。
战乱之时,时间过的很慢,王室萎靡,1127年5月,汴梁城破,徽、钦二帝被掳,宋高宗于南京即位,改元建炎。
青州郡守曾孝序年近八十,仍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操劳,每夜亲自巡防,青州一郡,赖以得安宁,金兵不敢入境。
这天傍晚,曾将军巡防队伍路过赵府,赵府早已经高门紧闭,将军突然停住人马,吩咐敲门,夜访赵府。李清照急忙把曾将军延入客厅。
“曾将军为青州之安宁辛苦经营,有失远迎。”李清照吩咐看茶。
“易安居士,久仰大名,早想拜会,未得其便。不知明诚几时能回?”
“夫君南下奔丧,说好来年春天回青州,现在岁末,寒梅已开,想必快了。”
“国事飘摇,二帝被掳, 即位应天府,现移跸扬州,运河尚通,尚可往来,迟则难保行程。”
“齐地乃要冲,有运河输送;三秦为要地,有巴蜀为依托。我曾劝夫君不要南行,传檄故齐,与金人争锋,未为不可,奈何夫君母丧,方寸已乱。”
“据齐连秦,北抗金贼,居士真是诸葛再世,堪比隆中神对,如拨云见雾,老夫一世为将,冲锋陷阵,脚不旋踵,视死如归,奈何天下大势,无法窥破,不想诗家女杰,见识了得,时也,时也,去矣!去矣!”
“青州用兵之地,赖将军以得安宁,恐朝廷没决心力战,不然区区青州草寇,占据梁山,亦能纵横,何况将军有朝廷为后盾。”
“坏事恐怕就在朝廷里,将在外,身不由己,我辈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今日得见一代词宗,也了却一番心愿。”
“将军过奖。”
“昨夜巡城,偶得一联,还请诗人品评。”
“将军为国,赤胆忠心,青史流芳千古,又何必在意一联诗句的好坏呢?”
“上马杀贼,下马赋诗,乃是我辈……”
突然,外边喧哗起来……
将军抢到门口,“噌”的一声,长剑已经在手,护住房门,厉声喝问:“何事喧哗!”
清越的剑鸣伴着喝声,喝声停止,剑鸣依然袅袅……
门外飞奔进来一位军士:“将军,王定兵变,已攻入内城。”
“好大胆子,随我来!”军士鱼贯而出,李清照和家人目瞪口呆,连大门都没人想起来去关。
缓过神来,李清照吩咐家人关门,没想到有三五名士兵,站在门口,原来曾将军吩咐他们保护赵府。
混乱一会就遍布全城,三五名士兵保护李清照逃奔城外,天明,硝烟散尽,回城只见赵府已经化为灰烬,十几屋子古玩字画,无处可寻,曾孝序拒守府衙,瞋目骂贼,力尽被杀,时年七十有九岁。
李清照遣散家人,留下几位年老的忠仆,雇车取道南行,准备到江宁寻夫,由于乱起仓促,她只随身抱起《蔡襄<赵氏神妙帖>跋》,其余藏品,都被付之一炬。家人临乱都携带钱物,事后分割点检,尚余一些盘费,大家分手,李清照取道海州,雇船南行。一路唏嘘曾老将军,没能留下一联诗句。
且说路上风餐露宿,京杭大运河上交通堵塞,全是拖家带口往南逃难的人家。长话短说,这日过了扬州,本来宋高宗即位于南京,也就是现在的商丘,后移跸扬州,见金兵尚不肯罢兵,遂渡江,以江宁为行在,改名建康。
李清照的小船像被漩涡般的船队裹挟着,一路往镇江、江宁方向逐前船航行。不想到了镇江,从运河转入长江,只见江面辽阔,再也不像运河里船沿相摩,人的精神也一下子开阔起来,看着烟水浩淼的长江,江山无限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
晚上,小船驶入小水巷抛锚休息,夜半时分,几个强人登船,把值钱的金银细软掳劫一空,只剩下《蔡襄<赵氏神妙帖>跋》,强人不知道字画的价值,亦或是神妙帖庇护,人还算安全。
不一日来到江宁,赵明诚热孝未满,被授予江宁知府之职,一家人总算团圆和安定下来,对于青州古玩之失,赵明诚耿耿,毕竟他的兴致所在,半生收集,却属不易。
“贤妻一路辛苦,我一直担心你和青州……”
李清照一声哽咽,话不能出。
“贤妻不必难过,人安全南来就好,至于金石,江宁古都,有得是,再收集也就是了。”
“德甫,我也不甘心,仅带回来这一件不中用的东西。”说这把卷轴递给赵明诚。
“什么?我看……呀!神妙帖,这个价值等于烧毁的十几屋子东西了。”赵明诚赞叹不已,俯身欣赏起来。
“德甫,听说金兵渡淮了,淮河不保,长江亦忧。”
“德甫,德甫……”
“哦!哦!你先休息,我再看看。”
这时候一个丫鬟进来禀告:“老爷、太太,外面有一个自称姓杜的老丈求见。”
“老丈?一般的员外我都不见,何况……”
“哎! 德甫,人家深夜求见,估计有要事,见一面又何妨?”李清照插话,打断了赵明诚。
“也好,引他到客厅等我。”
赵明诚出房自去接待,不一会儿丫鬟又进屋禀告:“夫人,杜员外想见您,老爷请您到客厅相见。”
“什么事情?怎么会想见我,我家没有姓杜的亲友啊?”
“听他们谈话,杜员外好像是杜什么府的后人,有一本书想卖给咱家,并希望和您一晤。”
“好,前边引路。”
只见来人五十开外,中等身材,双目疲惫,一身风尘,可见时代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见李清照进来,来人从座位上立起身来,敬重写在了他的脸上,肢体语言显出局促,等待着赵明诚做明知的介绍。
而赵明诚却不介绍自己妻子,毕竟大名满天下,何须介绍,反而介绍来客:“清照,这位员外姓杜,自称杜甫的后人。”
李清照急忙施礼:“杜员外,易安这番有礼了。”
杜员外急忙还礼:“易安居士,久仰大名,今日冒昧求见,失礼失礼。”
“不知杜员外见我,有何见教?”
杜员外不慌不忙,从怀中摸出一个黄绢包裹的严实物件来,仔细打开:“我们杜家,祖传诗道,口口相传,至唐朝出了诗圣,先祖杜公把口口相传的诗道,结合自己的创作体会,编纂这本《诗圣诗道》。”
只见他打开黄绢,一本蓝皮线装手写本展现眼前,赵明诚一生收藏金石古书字画,见到诗圣手稿,自然感兴趣,眼里突然增加了光辉一般,这光辉直透视全书,直到书背,像能查验书的真假一般。
李清照接话说:“难怪诗圣有诗曰:‘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不想真有秘笈。”
说着话,接过杜员外双手捧过来的书,只见书上几个大字:子美诗道,原来杜员外避讳,以诗圣称其先祖。
“员外为何将祖传秘笈示之于我?”
杜员外略显尴尬:“说来惭愧,我们家族祖传秘笈,诗家心法,但作诗,还是天才们的事业,一个家族又怎么能代代出天才,就诗圣公来说,其祖是天才,其父则不复作诗。何况经历数百年,杜家能诗者,亦寥寥无几,可见,守着秘笈,也是无用。倒不如将秘笈赠予有缘人,文化尚能传承。现在国事飘摇,希望重振唐风,国运自会昌隆,环顾宇内,也只有居士属当世天才,还望居士当仁不让,使诗道不致泯灭,也算我们杜家为炎黄子孙做些贡献,方不负先祖盛名。”
“杜员外言重了,本朝词盛诗衰,重拾诗道,是吾辈责任,只怕诗道大纛,小女子才弱,擎之难举,有负重托。”
“世道如此,自大唐昌黎公始,文贵于诗,本朝欧阳永叔以及其徒子徒孙:东坡以及山谷众人,文、词昌隆,诗却摸不着门道,如迷宫浓雾、夜半黑云,强自吟咏,风雅尽失,吾家传绝学,虽未出天才,然审美眼光犹存,诗味嗅觉犹在,可是位卑言轻,实难重整诗道。现如今局势如野火燎原,只好无私献出祖宗之物,希望对世道人心,会有裨益。”
“杜员外大德无私,河出图、洛出书,国事自然复振。”
“话虽如此,还是要有能人愿意牺牲个人利益,引领全国民众抗金。比如 应天即位,正是人心复振的大好时机,齐、秦连横,京、洛固守,恢复山河,亦不为难事,可是皇上移驾广陵,世家大族以及各地官员,闻风南渡,大好江山,都付敌手;大好时机,转瞬即逝。”
“清照也是这么认为。”说着话,斜眼瞟了一眼赵明诚,赵明诚面无表情,脸都未红一下。
“居士当时在青州,算好平安南渡。”
“就是,当年吾亦劝吾夫据齐鲁,连秦晋,保境杀敌……奈何,吾夫家母去世,心神已失,不能视事,草草南来奔丧。甚觉可惜。”
“世道如此,也不是谁的责任。”
“但人人负责,怎会令金兵作恶。”
赵明诚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国家大事,且是儿戏。”愠怒的脸色,好像在说:草民和妇孺,莫谈国事。
杜员外忙起身告辞:“大人、夫人,小人告辞,明珠有所托,小人亦感欣慰,只是祖宗手迹,不能轻易丢弃,望易安居士早早抄录一本,真本小人过几日来取。”
赵明诚一愣,以为杜员外的《子美诗道》是赠送的,不知何故,改成传抄了,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
李清照并不觉得异样:“既如此说,杜员外,我们五日为限,五天后我亲自送到贵府,请问贵府地址?”
“不用、不用,江宁也是暂住,不日将往赣州迁移,我五日后自来府上拾取。”杜员外用了“拾取”二字,稍微拉长了声音说话,就如“识趣”一般,到底是自己识趣,还是赵明诚不识趣,不得而知。
“也好,就这么说定了。德甫,送一送杜员外。”
“不必客气。”
“请、请、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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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楼

第二回 江宁府尹缒城走
清照千古悲愤诗
且说李清照得到《子美诗道》一书,非常高兴,赵明诚送客回来,两人就着烛火,细细打量杜甫手迹,从纸质和字迹等等判断,却属唐时古本,对于一辈子收藏金石书画的赵明诚来说,鉴别古本,自是不难。
正准备翻阅此书,不想李清照一指蜡烛说:“德甫,一烛已尽,不能流连,况且此书与他书不同,明日沐浴斋戒,才可展示阅读。”
他们夫妻早已形成共识,欣赏古董,限尽一烛,不然彻夜展玩,不能罢手。
“也好,早些休息,明日我还要督促江防,疏导流民。”
一夜无话。
第二天,清照沐浴更衣,斋戒半日,方才展开《子美诗道》来阅读,书不厚,两个时辰读完,可内容却不少,理解起来也时有困难,但通篇读下来,再结合当朝南渡之前的大家作品,感觉东坡先生、山谷道人所倡导的诗律,确实离杜甫原意相差甚远,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风马牛确实不相及已。
诗圣之学,亦浅亦深,浅处如水清怡鱼,使人幡然醒悟,深处如潭底卧青龙,神龙见首不见尾。搞得李清照时而兴然拍案,时而搔首不语,直把一天功夫,全费在《子美诗道》上,时时嗟叹不已。
其实书的字数也不见有多少,三倍于老子之言,清照奋笔疾书,三日功夫,也就完毕,并自作一个封面,装帧成册,他们夫妻二人,金石收藏大家,经常维修古本,装订一本书,自不在话下,而且不便使用《子美诗道》,题书名《诗圣诗道》于其上。
装订完成,对杜甫作诗心法也了然于胸,遂将两本书叠放一起,仍用黄绢包裹,置于书案之上……
第四天,赵明诚忙于公务,李清照闲来无事,带着丫鬟和跟随家人,一顶小轿,游览江宁城内乌龙潭。盖因诗圣开篇所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山水闻钟罄,闭门不得吟。
所以作诗总得走出去,流连山水之间,不能闭门造车。乌龙潭位于城南秦淮河边,潭水清洌,古木四围撑天,好一派幽静好去处。
正自留连不舍,忽有家人来寻,报道知府大人迁湖州知府,着人寻清照回府,收拾行李,准备即期赴任。
战乱期间,不比往时,人如转蓬,说走就得马上走,谁知道金兵会不会兵临江宁城呢?靖康之变,满朝文武犹豫不决,逡巡不进,结果全部被掳。目前,世家大族都已成惊弓之鸟,风一吹,草一动,拔腿就跑。
可赵府,尚有十数车古玩精品,不收拾一下,还真难说走就走。清照不敢怠慢,急忙赶回家中,指导家人捆扎装车,就等赵明诚回府,一声令下,既可出行。
可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人,直到掌灯时分,赵明诚方才急急回府,连喘口气、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就急急点视古玩,看看都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方才露出笑容。
“德甫,为何如此着忙?”等赵明诚缓过气来,李清照镇静地问道。
“夫人有所不知,我于今日接到朝廷调令:知湖州,你想,江宁靠近长江,容易受兵,湖州却属好地方,可一时无法脱身,现任江宁知府尚未到任,我欲速离江宁,也不能抛下全城百姓。”
“夫君不必着慌,等新任知府到任,我们再走不迟。”
“不行,明天夫人压着行李先行,我已雇好船只,明早秦淮河岸上船,夫人先行,然后往安庆,洪州方向,我已先行派家人,往洪州租赁房舍去了。”
“德甫,是否南辕北辙?湖州在太湖南岸,顺江东下,直取太湖……”
赵明诚打断了李清照的话头:“不可,现在世家大族都逆流而上,往鄱阳湖方向积聚,我想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吴越富庶,金人觊觎已久,靠长江天险,只能挡住一时。夫人往洪州,再驱赣州,置田地居住,我只身到湖州赴任,等局势明朗再说。”
“德甫,你不能做‘独身官’……”
“什么独身官?历朝历代,外放边关,亲属都居住京城,才能保证不二心,本朝靖康之乱,京城城破,所有黎庶逢殃,大族也未幸免;现在做官之人,朝廷也无暇顾及亲属,都自找安身立命之所。”
“这也是战事不利之因,士无牵挂,哪来恒心。”
“我已安排家人赵升,雇船西行,明早即可动身……”
“至于这么着急吗?可否缓一日。”说着话李清照瞟眼看了书案上的黄色包裹。接着说道:“杜员外说好五日为限,明日他定会来取《诗圣诗道》秘笈。”
“不行,事不宜迟,迟则生变。”
“德甫,君子重然诺,怎可……”
“夫人,此时非往时,今天听江东转运副使李谟汇报,御营统制王亦军中不稳,恐有士兵哗变。”
“那你应该报告朝廷,即时制止。”
“我已是卸任的地方官,况且御营不归我节制,如何是好?而且只是风闻,没有确凿证据,怎好妄动!”
“只要做好防范,也不要紧,我只停留一天……”
“夫人其实不必痴等,我看杜员外也不会再来。”
“德甫,此话怎讲?”
“嗯……”赵明诚吞吞吐吐:“我说未必会来,现在乱糟糟的,我看杜员外也很可疑,不知从哪儿得来的一本书,别当真。”
“看杜员外庄重之处,哪有可疑?德甫不可黑了人家。上次所借谢君收藏的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还给他了吗?我今天收拾东西,慌乱之中好像看到过。”
“哪个谢?这事好像忘了,图画倒是有印象,好像是李煜收藏的旧物。”
“谢伋,你的一个表亲,你真没还?……”
这时,外面喧哗起来,有家人进来禀报,李谟将军在外求见,请知府大人出外指挥平乱。
赵明诚脸色煞白,额上冷汗直流,手脚发抖,连强作镇静都做不到……
“德甫,快去,军情火急,赵升,快扶老爷出门议事。”
赵明诚几乎是被架出去的……
李清照一夜未合眼,城里乱轰轰的一阵,天明逐渐恢复秩序。
天明,赵升回来,安排离城。
“赵升,官人怎么样了?”
“夫人放心,老爷已经脱险,我们快出城与老爷汇合。”赵升说话没头没脑的。
李清照一头雾水:“赵升,怎么老爷出城了,追杀叛军去了?”
“没有,没有,夫人不要紧张,昨晚我一直跟随老爷,刚到府衙,叛军就冲过来,还算我们跑得快,不然早做了刀下之鬼了。”
“老爷是地方最高长官,叛军见官还是会忌惮,老爷应该劝导、弹压。”
“乱军哪讲这些。知府衙门好几位官员一起跑了,在城里转了半夜,才找到一根绳子,老爷和另外两位大人,一起缒城,安全出城了。”
“胡闹,怎么能临危逃命!”
“夫人不必再意,小人转到天明,躲躲闪闪,方得回府,我们尽快动身,我已派人去码头寻昨日雇下的私船,再迟几日,恐怕私船全会被朝廷征用,有钱也雇不到。”
家人不由分说,推着行李车就往码头赶,李清照也无法阻止,毕竟从青州一路逃过来,有危险还是得迅速撤离,不能迟疑,遂顺手抓起书案上的黄绢包袱,乘轿往秦淮河边赶去。
一路平安,街上恢复了秩序,地方兵勇维持秩序,晓谕民众,叛军已被控制,无需忧虑。小民自然不愿添乱,大家氏族,则车队、马队,离城而去。
上船以后,船驶出水门,进入浩瀚的大江,已是正午时分。顺夹江而上,一江都是逃难的船只,逆流缓缓而行。
船行两个时辰,到了北河口靠岸,岸上只见赵明诚只身独立,狼狈非常,衣裳也被城墙砖石磨破几处,上得船来,欣喜异常,仿佛脱离虎口一般。
一上船,赵明诚就急切地问赵升:“赵升,东西都带上了吗?”
“老爷,都带上了,青州来的十五车,江宁收集的四车,全在客舱里。”
“这就好!给我弄点酒菜,一上午滴水未进。”
赵升自去准备。
“夫人,您受惊了!”知道金石无恙,才转身和李清照说话。
李清照也不想多说什么,毕竟人回来了,总比陷在乱军之中好些:“德甫过滤了,我们都很好,出城时看街上已经恢复秩序。”
船继续航行,吃过酒饭,赵明诚吩咐赵升:“赵升,你回江宁打探消息,看新知府到任,领交接清册,然后回报,我在采石等你。你带家人往洪州,我去湖州赴任。”
赵升去后,赵明诚卧船,一头睡倒……
船家熟悉长江水道,慢慢驶过对岸,这一段长江自南往北,西岸水势平缓,正好逆流而进。看看天将晚,夕照撒满大江,李清照独坐船头,好一幅江山美人夕照图。
看看天晚,船家驶入一条岔河,水势更缓,准备找地方下锚休息,不想河两岸,都是下锚停泊的船只,挤挤嚷嚷,无个着落处,转眼太阳沉到地下,天蓝如水,漫天星斗,而地面,几乎漆黑一片,河两岸停泊的船只,烛火闪烁,似两根着火的链条一般,蜿蜒往西,河里清风徐徐,初夏,能有这样的和风,也算难得。
船继续前行,夜更深,船家找不到停泊处,也有些慌乱,这时赵明诚已经醒来,正在用晚膳。
船这时候晃动幅度变大,赵明诚叫来船家:“船家,怎么还不停泊?”
“大人不知,河岸全是停泊的船只,我们船大,不易靠岸,前边到乌江镇,码头多,适合官船和大船停靠。”
李清照一惊:“乌江镇,船下就是乌江吗?”
“正是。”
“可否直航乌江镇,我倒要看看项羽自杀的现场。”
“希望乌江镇有泊位。”船家回答:“不过,一个小镇而已,哪有什么项羽的霸王别姬处?”
“船家,我有所不解,乌江和长江比起来,只不过一条小河而已,而且刚才我们仿佛追着西沉的太阳航行,乌江由西往东注入长江,怎么项羽不渡长江,而渡乌江?”
“夫人有所不知,长江水势湍急,而且岸边不易上下船,所以很多渡口都在很多支流处,上船以后再驶入长江而渡江。自从金兵围困京城,乌江镇又热闹起来的,很多世家大族挤在渡口等着渡江,最近不常来,不知道消停些了吗?”
“难怪,渡过乌江也到不了江东!”
“大人、夫人坐稳了,江上风大起来了。”说着话,船家回到后稍掌船去了,残月东升,大地一片朦胧,风吹得船身摇晃激烈起来,二人也进入船舱。
又行了一个时辰,船颠簸得更加厉害起来,两人的晚餐都快不保,即将倾出……
霎那间,天旋地转,狂风怒号,江上云蒸雾罩,船上杯盘狼籍,打翻一地,时而浪花飞进船舱,似有神龙探手,欲勾连物件一般。
赵明诚慌作一团,不过意识反倒清醒了很多,急忙和李清照商议:“夫人,秦始皇洞庭湖遇风浪,即投国玺以镇之,今夜风浪来的蹊跷,恐怕亦和什么宝物有关,想是神界不愿某宝物行于世间。”
“近期所得,唯有《子美诗道》,莫非福薄,不能守之。”
“夫人说的对,湖中有龙,非金玉不可;屈原投汨罗,江中有诗魂,夫人不必犹豫,速投《子美诗道》。”
李清照一脸严霜,不发一语,紧紧抓住黄绢包袱,根本舍不得放弃诗道秘笈。又是一个巨浪,清照没抓住扶手,一个趔趄,黄绢包袱脱手失落余地,船身平复的当口,赵明诚拾起包袱,踉跄着走出船舱……
李清照追出:“德甫,不可……”
赵明诚已经将黄绢包袱,往江中风浪眼里扔了出去……
余浪、余风又使船晃荡了几下,像海盗船断电了,又被紧急制动了一般,船平浪静,江上月朗星稀,不是衣角的江水提醒清照,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哎嗨!我说的江里有诗魂,果然不错……”赵明诚已经开心得沾沾自喜了……
只听一个声音高声吟诵: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呆立在甲板上……
吟诗之人,转身进了船舱,舱门口留下一倩背影,衣袂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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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4楼
第三回 吕本中采石遇友 赵明诚姑熟别妻
且说赵明诚夫妇的船只继续沿着长江逆水南行,不日到达采石,船停岸边,然后派人下船打探赵升消息,半日方回来,赵升不见踪迹,江岸各饭店、客栈都已寻过,不见赵升留下消息,只能稍等,看看情况再说。
傍晚,找到一个很好的泊船之处,前后不一会儿就停了好几艘各色船只。有官船,专为现任官员及家属使用的;有私船,船的规模体制,均能判断出门阀家世来;有受雇船,船头也总有可识别身份地位的标识。
月朗星稀,大江潮涌,滔滔北上,要是江上都是随波逐流的战船,北上抗金,该是多好的画面啊!可以称赞为史诗般的北上抗金,可惜,都是南渡,苍惶如丧家之犬。
清照和明诚各怀心事,一路上交流不多,难得江上风景如画,清风伴明月,兴致也高了不少,吩咐家人,把酒菜摆上甲板上来,赏月喝酒。
酒喝三杯,两人兴致更高,一洗旅途劳累,话也多了起来。
“夫人,世道艰难,只要东西和人都平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希望如此,但看一路南逃之官宦人家,泥沙俱下,想恢复中原,恐怕……”
正自喝酒谈天,突然临船传来吟诗之声,朗朗之音,震聋发聩:“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吟完诗,又不禁哀叹几声……
赵明诚哑然失笑:“夫人你听,何人在吟你的诗句?”
“想不到流传那么快,可见江上都是饱学之士,何不邀来一番畅饮。”李清照也自惊奇。
赵明诚亦高声吟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邻船何方朋友?可否过船一叙?”
只见邻船另一面船舷转过一位中年男子,隔船施礼:“在下姓吕名本中,自居仁……”
李清照马上接口:“啊呀!原来是东莱先生啊!久仰久仰!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东莱先生接着吟道:“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哈哈哈,夫人雅量,能识得小可之词,敢问二位高人姓字名谁?”
李清照继续吟道:“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与不似都奇绝。恼人风味阿谁知,请君问取南楼月。东莱先生擅于诗词,知名天下,且听听姊姊的《一剪梅》如何?”
“洗耳恭听。”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哎呀呀!小弟给哥哥、姊姊跪了,得遇一代词宗易安居士,三生有幸,明诚哥哥,汴梁一别,十几年未见,一向可好?”吕本中真的半跪行礼,他比二位都小一些,当年赵明诚做太学生,在京城走动,吕本中亦在京城谋职,时有交集,不想赵明诚迁居青州十年,又做官几年,再南下,两位已是十几年未曾谋面。
“不敢不敢,兄弟请起,请过船一叙。”夫妻二人也深施一礼,连忙让船家搭板,东莱先生急忙过船,和赵明诚牵手,相拥泣不成声…….
国事艰难,两人祖上都是显宦,都做过宰相,都是世家大族,仿佛国家就是老赵家和他们自己家的一样,现在国破家亡,流落江湖,怎不令人唏嘘断肠。
清照一番劝勉,方才止住悲声,三人重新见礼,落座飞觞,借船中醇酒,浇心中块垒。
“哥哥这是要上哪里?”吕本中先提起话头。
“不瞒贤弟,原本欲赴湖州任职,不想江宁任上,有军士作乱,为兄处置不当,只能只身离开任所,现在等家人打探消息去了,但我想,总得把家眷送往洪州安置,较为妥当。”
“小弟也有耳闻,应该没太大问题,局势平缓了,朝廷还是需要人才,毕竟我们太学出身的,根正苗红,朝里官员,盘根错节,应该不会牵连到兄长。”
赵明诚尴尬的笑笑:“适才听到贤弟吟诗,不知是谁的诗作?”
“我亦不知,一路随船南下,这几天各船之间忽然传遍这首诗,听说一位官员夫人,在乌江上吟出此诗。”东莱先生说着话,眼睛不自主地瞟向李清照,迟疑一下,接着说:“女子能诗,当世尚有能出尊夫人之右者乎?”
李清照莞尔一笑,赵明诚接口:“就是拙荆之作。”
“难怪,这首诗一出,大宋每一个男子都感觉后背发凉,均像被人指着脊梁骨……”吕本中不说了,长叹一声,一扬脖,脸上表情,像喝下一杯苦酒一般。
“贤弟,不知你欲往何方?”赵明诚打破尴尬气氛,问道。
“小弟原在职方司任职,金兵围城,二帝出降,小弟职微,得以侥幸逃脱,后寻得家人,一起南下,然后到扬州行在,准备复职职方司,不想原来都是图集、文书、地图等等保管整理的职方司,现在哪有什么资料可保管,小弟没办法,只好吟诗作词,聊以遣怀。这次受洪州洪家庄洪氏兄弟邀请,赴洪州筹建江西诗社。”
“诗坛之事,小弟也有所耳闻,洪州洪家庄,可是号称‘豫章四洪’的洪朋、洪刍、洪炎和洪羽?”
“正是,江西诗社首创于号‘山谷道人’的黄鲁直,鲁直之妹,即豫章四洪之母,洪家四兄弟得山谷真传,以前诗坛中心在汴梁,现在百废待兴,难得洪炎提供这个机会,江西诗社可以回到江西故里。”
赵明诚说道:“‘豫章四洪’,确实人才难得,皆能独秀于林,然诗坛之事,为兄确实不太了解,只知道洪家大哥洪刍获罪,被流放沙门岛。”
说到诗坛的不良传闻,东莱先生急欲分辨几句:“洪家四兄弟鸿羽弃世早,虽诗文亦是一流,流传较少;洪刍、洪炎同榜进士,均非等闲之辈,洪刍,自驹父,一生诗文传世,可惜晚节不保,金贼陷汴京,洪刍依附金人,为金人搜刮钱财,又仗势要挟宫人劝酒。没想到建炎黄帝南京即位,洪刍罪当万死, 不知何故,竟未处死洪刍,仅流放沙门岛,永不放还,可惜了身后名啊!”
赵明诚也自嗟叹:“是不该从贼,辱没名节。”
“其实他人很豁达,流放沙门还有诗句云‘关山不隔还家梦,风月犹随过海身。’”说到这里,望一眼李清照,有点难为情地继续说:“‘风月’二字,可指真的风和月,可总有人往那方面附会,所以名声更加不堪。”
李清照开口,缓解一下气氛:“可惜了好诗句。”
“其实洪家四兄弟以洪朋诗文最著,深得山谷真传,黄庭坚赞其:‘笔力可扛鼎,不无文字垂世,力学有暇,更精读千卷书,乃可毕兹能事。’洪朋两次赴举不第,不愿出仕,以诗文读书为务,可惜,也是过世得早。”
赵明诚接口:“哦!‘豫章四洪’,凋零仅剩下洪炎了?”
“是啊!不过洪家根基在洪州,很多故交都去投奔他,他帮忙安置家属,帮人赁屋找房,很是古道热肠,兄长去到洪州,可找他帮忙,这次应该能会面,迟则可能赴外地做官。”
“可惜我们和他没交情,不好去麻烦他。”
“兄长不要过滤,洪炎品性纯良,不似兄长,再则……”东莱先生看了一眼李清照:“诗坛多少人物仰慕夫人,如果夫人不嫌弃,不妨屈尊加入诗社,必定能光大江西诗派。”
赵明诚也看着清照,清照莞尔一笑:“我本闲云野鹤,不谙世事,偶尔兴来,填词遣怀,加入诗社,却不敢高攀。”
“易安居士何必过谦,诗社聚会就在六月中,月圆之夜,如果有雅兴,欢迎二位前往一会。”
清照接着说:“一定去看看,参加诗社就不必勉强。”
“也好,洪家庄不见不散,弟恭候。时日已不早,叨扰二位,今晚就此别过,明日到我舱中,再饮数杯薄酒。”
吕本中一路南来,本就无事,只为洪家庄结社一事而来,本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刚到采石就遇到赵明诚夫妇,而赵明诚夫妇正落难之时,第二天他也没有离开,陪着赵明诚夫妇打探消息。
而前方池州是诗人荟萃之地,杜牧曾做过池州知府,李白、苏轼都曾游历过池州,留下很多诗篇,本来东莱先生准备游览一下池州,感受一下先贤们的诗情画意,没曾想遇到当代诗、词大家李清照,简直是活化石一般,自然不愿先行离开。
赵明诚心情苦闷,正好吕本中陪他借酒消愁。
聊天话题总会转到当前局势上来,时间一长,吕本中也颇觉扫兴,一来赵明诚不善诗,话不是太投机,二来自己几次和李清照论诗,李清照总寂寂不言,几次下来,总令自己一番热情,如夜半篝火般炙热,到得清晨,则火灭灰冷,一颗心渐渐地也如冷灰一般。
李清照读过《子美诗话》,自己又天分极高,起初还和东莱先生聊几句,后来发现实在难于接受东莱先生的诗论,而东莱先生总是侃侃而谈,自以为江西诗派,得黄庭坚点铁成金真传,而在李清照看来,真如“点金成铁”,可还不能忤了东莱先生的意,稍微品评一下江西诗派之诗,东莱先生脸上颜色就如初夏的天气,阴晴不定,到后来自不愿多开口,做一个倾听者,比夺匹夫之志,容易多了。
直等了两天,赵升才风尘仆仆地赶到。
原来赵升回江宁,打探到确切消息后,急忙赶往采石,比逆江而上的主人家晚了两天,赵明诚感觉两天,比两年还长。
“赵升,江宁情况如何?”
“大人,江宁城由于李谟提前防范,王亦军队未有可趁之机,很快军士瓦解,仅有数十名亲随负隅顽抗,天明,李谟假知府名义下令,从乱诸君皆不问,枭首王亦者,赏十万贯。结果王亦被亲随所杀……”
“那么大一场兵变,就这么容易消弭了?”赵明诚大吃一惊,真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如惊弓之鸟一般,缒城逃走呢?
“是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赵升说完,才感觉自己失语,忙补救一下,想缩短一些主人拉长的脸。
“李谟的部署虽然很到位,但是激战还是蛮激烈的。”
“不管了,新知府到任了吗?交接清册呢?”
“新知府到任了,交接清册……”
“怎么啦?”赵明诚拉长的脸上又现出急切、焦急的神情来。
“大人,朝廷原来调其他地方的官员到江宁任知府,可路途遥远,非一日能到,发生兵变以后,朝廷重新就近委任知府,李谟升江东转运使,大人……”
赵明诚有种不良的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说!”
赵升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被免去湖州知府……”
赵明诚一句话不说,呆立船头……
既然不用去湖州就职,下一步该怎么走,还得仔细计议一番。江宁家中,临变匆忙,尚有未尽之事,只有派赵升再赶回去处理,同时了解京中动向。自己先到姑熟,赁屋居住,再做打算。看来最终还是得往洪州。
见寻着赵升,吕本中也来告辞, 双方洒泪而别,临别,东莱先生邀请夫妇二人一起到洪家庄聚会,赵明诚答应,如果到时候人在洪州,一定赴约。。
赵明诚夫妇在姑熟耽搁了两月,看看也不是久留之地,又租船往南,这日到得池阳县,家人赵升寻来,带来了好消息。
赵升一上船,就给主人行礼:“恭喜老爷,朝廷再次任命老爷为湖州太守,小人特来寻找主人,请主人回江宁,上殿谢恩。”
赵明诚听到这个消息,亦是高兴,暗自沉吟:“恐怕还是当初太学同窗运动的结果。”
经过短暂商量,赵明诚决定匹马往江宁:“夫人,你暂住池阳,我往江宁面圣,等湖州安定下来,你再派赵升来接洽。”
“德甫,这次出仕,可得体谅赵官家苦心,一心为国,保境安民,不要忘记收复中原……”
“夫人,为夫知道,赶快收拾一下,我即刻出发。”
“不缓几日,等我们安顿好再说?”
“不了,官事要紧,赵升留下,你们安顿好以后,即刻来信。我到湖州任上,也好给你们回信。”
不一会,随身包袱已经收拾停当,岸上赵升骑来的一匹枣红马,静静地啃啮着丰盛的夏草……
分别总在杨柳岸,匆匆一别枉断肠。赵明诚身穿葛衣,头戴方巾,人一下子好像年轻了很多,翻身上马,与李清照隔船道别,转身,一声马嘶破长空,黄尘起处马蹄翻,转眼消失在柳林深处……
李清照,优渥的生活过了大半生,没曾想国破家亡,颠沛流离,到得中年始觉坚,泪在眼中转,痛由心头升,多盼望那骑着红马的爱人,是冲着自己飞奔而来的……
确实有一骑飞奔而来……
近了,果然是明诚,隔岸勒住马,高声对船上的李清照喊道:“夫人,尽快让赵升来寻我。”留恋之意,溢于言表。
李清照一阵酸楚:“德甫,万一局势紧张,事情缓急,该怎么办?”因为一大堆珍玩古董,金石书画,怎么处置,毕竟是赵明诚一生的心血。
赵明诚伸手摇摆,朗声说:“如果事情紧急,就随众转移,万不得已,先把箱笼家什丢弃,再丢掉衣服被褥,再丢弃书册卷轴,最后丢弃古董,那些宗庙礼器之类,万不可遗弃,必须背负,以身共存亡。一定不要忘记。”
听得赵明诚说道“亡”字,李清照一下子哽咽住,不能一语,赵明诚策转马头,一骑黄尘,再一次消失在柳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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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瑞安房价如北京 2019-01-29 06:31:55
好诗,赞赞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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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第四回 赵明诚分香卖履 吕本中谈诗话朋
话说赵明诚离开妻子李清照,只身往都城面圣,然后想取道湖州,莅任湖州知府去。
李清照把家暂时安顿在池阳,等候夫君消息,直等了近一个月,才收到夫君来信,却带来了不好的消息。
“赵升,帮我雇船,我要回江宁,池阳你帮忙照应好。”
“夫人,什么时候动身?谁陪你去?”
“越快越好,就我的侍女,再安排一个家人陪同就可以。”
“夫人,为何如此匆忙?”
“老爷来信,很不好的消息,他一路颠沛,辗转江宁,又逢酷暑,正准备去到湖州,没曾想病倒在江宁。”
“可找良医医治?”
“我最了解明诚,他性子急,看样子应该感染寒热之症,发热之时,明诚为了快速治愈,必然服食凉药,这样病情不会好转,只会更重。”
“那夫人还是赶快动身,有夫人伺候汤药,一定无恙。”
“哎!祸福难料!”
李清照乘船,顺溜而下,一刻不停,一昼夜行三百余里,巴不得马上就见到赵明诚。
等到了江宁,见到赵明诚,果然之前服食过柴胡、黄芩等药,病情加重,奄奄一息,李清照悲从中来,回想少女时光,诗词打动时为太学生的赵明诚,最后结为秦晋之好,奈何自己公公和父亲政见不同,互相抵牾,最后都落寞于政坛,自己夫妇两奉旨居于青州近十年。
很多事情一幕幕重现眼前,共同的金石学爱好,促成了美满的婚姻,奈何自己膝下无子,也给明诚纳过妾室,几年下来,亦是无嗣。现在看来,恐怕不起,中年遭逢国家离乱,明诚极力收拾起来的金石字画,恐怕也难幸免。
看赵明诚病势越来越重,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李清照心如刀割,也不忍心问赵明诚身后事如何安排,建炎三年八月十八日,赵明诚取笔作绝命诗一首,溘然长逝……
赵明诚去世突然,并没有分香卖履之意。想必他一生所爱,唯在收集金石书画,攥成《金石学》一书,填补了中国金石研究的空白,自己毕生收藏的古物,青州遗落下一些,就令赵明诚非常痛心,即使离世,也不愿看到金石古物再有损失,只能全部依托妻子李清照照管,可兵荒马乱之世,想保住这些金石安全,谈何容易……
安排完赵明诚后事,李清照回到池阳,也是一场大病。局势仿佛更加的紧张,金兵有渡江的可能,长江传说已经禁航,望着几屋子古物,如何保证它们的安全?光书就有两万余卷,实在令人费精神。
原来赵明诚就有过去洪州、赣州的打算,现在看来真有去一趟的必要,赵明诚的妹夫李擢,现为兵部侍郎,受遣卫戍洪州,此时安排古物去洪州,也算有人照应,奈何自己病中,不能远行,只好安排赵升,先押运部分行李,往洪州投奔李擢。
赵升刚走不几日,李清照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这日正在整理遗留下来的一些书、画、古物,家人进来通报,吕本中来访,清照一听,眼睛湿润,连忙喊请。
吕本中到得客厅,俯身就拜,痛哭流涕:“姊姊,小弟来迟一步,明诚哥哥……”
李清照也陪着流泪,吕本中进到里屋赵明诚牌位,躬身祭奠,悲从中来,不想长江舟中一别,竟天人永隔。
然后重回客厅,落座奉茶。
“姊姊,我到洪家庄聚会,回程偶遇赵升,方知哥哥病故,急忙赶来相探。”
李清照反倒安慰起吕本中:“东莱先生,世事无常,怨天尤人,也自无奈。”
“上次舟中,如果哥哥同我一齐去洪州,也不至于如此,诸位诗人听说姊姊可能会来洪家庄,很是悬望,到底空望一场。”
“事情羁滞,本打算去洪州,没曾想这样…….哎!现在打算再往洪州,奈何夫亡之后又生一场大病,所以派赵升先行。”
“姊姊好好休养,洪州怕是不能去了?”
“怎么?”李清照惊诧起来。
“朝廷派了李擢镇守洪州,虽李擢是姊姊族中人,亦是明诚妹婿,恐非知兵之人。”
“东莱先生怎么有这样的看法?”
“靖康期间,我在兵部行走,整个战况都比较清楚。汴京最后失守,李擢负有很大责任。”考虑到李擢和李清照的关系,吕本中缓和了口气:“当然,金兵强悍,汴京难保,李擢时为中书舍人兼南壁提举官,统辖精兵三万镇守城南,可他日与僚佐饮酒烹茶,人人都以为他成竹在胸,学儒将风流,没曾想金兵搭桥渡护城河,他依然醉卧,令手下将士扼腕。”
“那时我和明诚在青州,没有耳闻。”
“现在他去镇守洪州,恐怕无计破敌。”
李清照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廷钦命,也没办法,不过,洪家庄江西诗社聚会,确实是渡江以来诗坛一大盛事。”吕本中谈到诗坛之时,眼睛放光,之前的悲伤、忧虑都不见了,仿佛他拜访李清照的目的,就是为了宣扬江西诗社一般……
李清照也一下清醒过来:“东莱先生,暂在寓所休息两日,今天我身体刚康复,还觉乏累,明日再整杯盏,令先生痛饮。”
“好说,好说,姊姊休息要紧。”
吕本中当日在客房休息不提。
第二天,清照安排家人带着吕本中,参观了一下池阳地方,池阳今名贵池,隶属池州市,有佛教名山九华山,但登山可非止一日功夫,东莱先生本来就喜欢游山逛寺,去洪州时就想一登九华山,无奈在姑熟耽搁几天,未能如愿;回程遇到赵升,知道赵明诚病故,李清照暂居池阳,所以急急赶来相见,不想清照身体尚未康复,自己逛了一下池阳县城,也实在无趣,遂遣回李清照家人,自己带着伴当,游池州和九华山去了。
这一去就是五日,山山水水都游了一个遍,等回到李清照家,李清照身体也康复如初,世事一场大梦,李清照和赵明诚如诗如梦的生活,就在一场大病之中,离她远去,生活还将继续,未来又是什么样的生活等着她呢?
吕本中看到李清照身体恢复如初,但情绪尚未平复,不好以诗词劳其神思,委婉温语劝导一番,希望重新振作起来,当晚无话。
第二天,东莱先生也不便久留,告辞乘舟往健康而去。清照相送,直看着小船即将离坞,洒泪欲别,不想东莱先生又回转船头,手握一本册子,上岸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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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第五回 洪家庄结江西社 吕本中演宗派图
只见东莱先生不慌不忙上岸,重又哽咽着说:“姊姊,小弟忘了一件事情,这本小册子是小弟二十年前绘制的《江西诗社宗派图》,所列二十五位江西诗派成员以及他们的诗选,经过二十年,物是人非,很多人已经作古,这次洪家庄集会,也是令人徒叹奈何。但以一颗诗心,虽诗道曼曼,吾辈上下而求索,本来希望明诚哥哥……”说到赵明诚,李清照和东莱先生又是涕下如雨。
“本来希望二位莅临洪家庄,指导吾辈一二,不想世事如棋,留下残局让我等继续。这本宗派图,姊姊暂为保管,作诗有不当之处,还望姊姊指导,他日有缘,定将请教。”
李清照止住悲声,双手接过图册:“东莱先生,易安怎敢托大。日前,我和先夫得一杜姓员外赠书,他自说是杜甫后人,有家传作诗秘笈《子美诗话》相赠。”
东莱先生兴奋起来:“真的?太好了……”
李清照惋惜地说:“可惜,那夜船过乌江,江上突起风浪,船将倾覆,先夫建议往风暴眼里投掷奇物,遂将《子美诗话》以及我的抄本,投入江中……”
“真的?!实在可惜,但姊姊得睹诗圣遗物,定能重拾诗道。”
“没想到变故频繁,先夫撒手,我大病一场,《子美诗话》忘却大半,有你的图谱,等我慢慢钻研,看看能否理出个头绪。”
“姊姊也不可太费神,缘来缘去,谁又能强神所难,姊姊保重,小弟告辞。”
“东莱先生一路平安。”
吕本中重新起航,顺流而下,往健康而去,只看见江岸上李清照和两位侍女的身影,一直伫立江岸颙望,似乎是送远行的赵明诚一般……
东莱先生心情像大江一样,波涛滚滚起伏,而二十年之旧事,仿佛江岸的青山一般,徐徐地往远处逝去……
却说吕本中那日,辞别赵明诚夫妇,一路往洪州进发,不一日来到洪家庄,命人传入自己手札,不一会,洪炎亲自迎了出来,东莱先生和洪炎见礼,看看洪炎身后,除了家人没有其他人。
东莱先生忙问:“世叔,怎么其他人都没来?”
“居仁,称呼世叔,实不敢当,进屋说话。”
洪炎比吕本中大近二十岁,又是黄庭坚的外甥,吕本中特别推崇黄庭坚诗法,第一个绘制出江西诗派人事图,因此尊称洪炎为世叔。吕本中也是显宦之家,其祖父吕公著元祐时期做过宰相,而且欧阳修曾和吕公著结为讲学之友,虽然他比欧阳修小十岁左右,苏轼是欧阳修学生,黄庭坚是苏轼学生,洪炎是黄庭坚外甥,按这样排下来,东莱先生还比洪炎辈份略高。因此洪炎也是不敢当。
但双方诗风一致,都脱胎于黄庭坚,吕本中年纪最轻,列出的江西诗派二十五人,虽未包括自己,但归属感自比别人强。
另外,二十五位江西诗社成员,现在又能来多少?
来到大厅,重新施礼,然后落座看茶。
“居仁,家里人可好?”
“蒙世叔挂念,家人都好,现都安置在江宁。”
洪炎感慨:“靖康之变,令人扼腕,好在都平安南渡,徐图再恢复中原吧。一路而来,路上可好。”
“水路还算通畅,在池阳遇到易安居士夫妇,本打算邀请来一起赴会,奈何赵明诚有俗务缠身。”
“赵明诚就算了,诗他也不懂多少;易安居士要是能来,那就蓬壁生辉,我们也可饮酒切磋一番。”
“据我看来,易安居士除了词是圣手,诗也非泛泛之辈。日前其渡乌江之时,写一首《夏日绝句》,有宋以来,恐怕堪推第一。”
“哦!吟来听听。”
吕本中清清嗓子,高声吟唱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好诗……”,“好诗……”连叫了两声好诗,洪炎竟然呜呜,泪如雨下……
吕本中亦是陪着洪炎的老泪,哽咽不能一语……
想当年汴梁,多么的繁华,可转眼,流落江湖,如果人人都像项羽一般,怎会让金兵猖狂。
二位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家人已经准备好酒筵,款待远道而来的东莱先生。
当晚无话。
第二天就是六月十五,应该有诗友陆续而来。早早地,洪炎就安排家人洒扫准备,杀鸡宰羊,烹制酒筵。
可一上午都没有收到一张手札……
下午,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访……
直到掌灯时分,仍然不见一位诗友登门拜访。
“居仁,我们用晚膳吧?”
吕本中也是没信心地说:“世叔,要不我们再等等?”
“居仁,兵荒马乱,我想很多诗友都自顾不暇,谁还会在意我们的诗坛盛会呢?”
刚说完,家人执帖通报,江州知州韩大人求见。
二位急忙整理衣冠,迎出门外。韩知州微服来到,一匹快马直跑了一天。迎进大厅,三人互相施礼。
“韩大人光临寒舍,小可惭愧。”
“洪三哥,怎么跟小弟客气起来,你我都是赵官家家人,等局势稳定住,皇上总还会念及旧情,重新启用各位。今天不谈时务,不谈官宦,只谈诗词。”
“好,贤弟,我们不醉不休。”
三人入座,空荡荡的大厅里,满是酒筵,能安排好几十人入席。
洪炎一看,建议:“我家后花园有个水榭,正好月上柳梢,我们不如把宴席安排在那儿,赏月赋诗如何?”
吕本中和韩驹齐声附和。不一会儿,他们就来到水榭,家人移了一桌筵席过来,酒也温上了。
酒过三巡,月上三竿,还是韩驹先发话。
韩驹,字子苍,号牟阳,陵阳仙井人(四川仁寿),少是以诗被苏辙所赏识,师事苏辙,因此和黄庭坚属一辈份的,所以洪炎和吕本中都等他先开口。
“居仁小兄弟,我们江西诗社,原只是以山谷先生为首,大家互相学习揣摩作诗之道,后来你给弄出个宗派图,就使我们都殄列仙班,后世必将有人知道有个江西诗社。居仁诗词也是一绝,也应该列入诗社。”
“牟阳先生,小弟不敢高攀,唯一目的,只是为了传承文化,弘扬大师们的杰作,不令诗道坠尘埃。”
洪炎感叹道:“诗道是不会坠尘埃的,可居仁所列之诗人挚友,一个个都走入了尘埃。居仁,把你的宗派图拿来,今天回忆一下各位老哥的音容笑貌和他们美丽的诗篇,也算纪念他们一番。”
吕本中从怀里取出册子,正打算展开,只听一声呼哨:“阿弥陀佛,老僧来晚了。”
只见家人领着一位老僧穿过回廊,缓缓而来,月光和灯笼的柔光下,显得粗布灰色的僧衣,都比他的脸色更加有血色。
“如壁大师,有失远迎,罪过,罪过。”洪炎认出了来者,三人起身相迎。洪炎吩咐过家人,如再有客来,直接领到水榭,不用通报,所以老僧悄然而至。
“几位施主不必客气,老僧本是界外之人,然慧根可断,诗情难了,听说江西诗社聚会,老僧也来凑凑热闹。”
洪炎吩咐家人:“把素斋饭端上来。”
又转身对如壁大师说:“大师诗情难了,酒债也难偿吧?”
“罪过,罪过,诗酒怎么能分家,既吟太白诗,复饮太白酒。”
几个人哈哈大笑……
又是斟酒,豪饮,继续听东莱先生谈江西诗社宗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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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第六回
黄山谷点铁成金
陈后山闭门苦吟
“江西诗派起于黄山谷,山谷和东坡,亦师亦友,诗文互相唱和,东坡为不世出之天才,诗、词、文章、书法,造诣颇深,但东坡神龙见首不见尾,诗自成一格,迥然独立于诗坛,实在没有办法可以习得,其以议论入诗,后人尚可徇其踪迹,又以戏虐入诗,则无人愿从。山谷强调作诗之道乃‘点铁成金,夺胎换骨’,是为至理。”
如壁大师打断东莱说话:“东莱小友,蒙你把老僧纳入宗派图,确实荣幸之至,按理出家人不该有俗物之情,但万般可看破,唯有诗难离。总之,老僧和山谷道人交集很少,原癞可和尚、善权大师尚有诗文来往,可惜他们都已仙去,总听别人说起山谷道人这两句诗法,但一直参悟不透,还请详解。”
东莱先生看看洪炎:“山谷道人是玉甫先生之舅,‘豫章四洪’必然受山谷指点,耳濡目染,见解自然比小弟深刻,小弟怎敢班门弄斧。”
洪炎面上一丝得意之情闪过:“居仁哪里话来?只是我们既然结社江西,当然以舅父黄鲁直公为初祖,然我辈互相切磋,又何必讲什么正统、嫡传、衣钵这类的话。”
韩驹也插进话头:“三哥称山谷为江西诗社之初祖,太恰当不过,我们今天好好研讨一下山谷道人的诗法,大家各得其所。”
众人齐声附和。洪炎也不推让,介绍起黄庭坚的诗论来。
“初祖和苏东坡相交,东坡先生自言:‘如黄庭坚鲁直、晁补之无咎、秦观太虚、张耒文潜之流,皆世未之知,而轼独先知。’所以此四人称为苏门四学士,四人不同侧面均受东坡先生影响,鲁直于诗,又推崇杜甫和韩愈,反对‘西昆体’的形式,其提出‘点铁成金’,目的在于炼字,用字‘要字字有来处’,就这一点,特别考学力,需读遍古人书,方能做到,可见山谷作诗,其力几何!”
如壁大师脸色枯槁下来:“读遍古人书,一辈子把人困在书斋之中,就如释子一生,独坐蒲团……”
他似有所得,又如有所失……
“初祖特别强调‘句中眼’,如‘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恰如其分,是为句中之眼,置一字如关门之键。”洪炎侃侃而谈:“另外,句法和谋篇,也是参考杜甫而来,但熟观杜子美到夔州后古律诗,便得句法简易而大巧出焉,平淡而山高水深,似欲不可企及,文章成就,更无斧齿凿痕,乃为佳耳。”
“哦!这确实可称之为‘夺胎换骨’……”如壁大师喃喃。
“我们可以读读山谷之诗《登快阁》。”洪炎转头问东莱先生:“居仁,可读过这一首诗?”
“读过,读过,很有名。”东莱先生吟了起来: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
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
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最后变众人一起吟了,吟完均哈哈大笑,举杯畅饮,湖岸柳梢,随风飘飖,扫过湖面的月亮……
吕本中吟完黄庭坚的诗,洪炎继续接着话头说:“‘点铁成金’之说,乃吾舅山谷写给吾二哥驹父的信中说的,其云:‘自作语最难,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点铁成金,原来是这么个点法!”如壁大师好像更加疑惑了:“……!”
洪炎一看如壁大师疑惑的神情,忙解释:“是的,初听起来,像从古人的旧文字中寻找新意,其实不然,读书少,当然需要找,读书多,这些字眼就会自然从自己胸中勃发而出,运用得心应手。”
韩驹接话道:“说得也是,自本朝发明活字印刷术以来,各种典籍的流传就方便多了,东坡和山谷,均是学富五车之人,他们读过的书,恐怕前人无人能及,自然他们写出来的诗,字词运用灵活、奇诡,没有他们不会用的字,也没有他们不敢用的字。”
如壁大师迎合他们:“是这么说,只恨吾辈读书少,不解先贤聱牙诗。”
“呵呵呵呵……”其他三人勉强而尴尬地笑笑。
洪炎继续说:“山谷道人不但诗名卓著,人格也非常高尚,为官一生,独傲士林,而又不忘江湖,和很多隐士有来往。其诗多次用到‘白鸥’二字,已表达山林之情。如‘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
韩驹接口:“还有疑似这一联的‘九衢尘土乌靴底,想见沧州白鸟双。’之句,两联诗句,各有各的妙处。”
吕本中亦接口:“还有,还有,‘梦作白鸥去,江湖水贴天。’真可谓‘白鸥’诗人。”
如壁大师愕然:“老僧枯坐禅林,也算禅林诗僧,读诗亦多,然如此等大作,实属少见……”
“还有……”
“还有?”
吕本中又吟道:“‘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此诗见于《演雅》。”
如壁大师双眉紧蹙,似有不得语之处……
吕本中也觉察出如壁大师异样,忙转移话题:“山谷晚年连遭贬官,晚景凄苦,其在衡州花光寺,得遇黄光和尚,黄光和尚出示东坡和少游诗卷,时二友已仙逝,山谷读诗思人,抚卷恸哭。”
说到动情处,四人唏嘘感慨。
停了一会儿,吕本中继续演说:“江西诗派自山谷道人以来,数陈师道字无己者最佳,无己号后山居士,后山作诗,先无诗法,后得山谷之诗,爱不释手,仔细揣摩,遂把自己先前作品全部焚毁,专攻黄鲁直之诗,二人互为师友,相互学习。后山居士喜欢闭门苦吟,鲁直有诗称其‘闭门觅句陈无己’。”
韩驹接口说:“后山先生得文定公提携,一生以临川曾巩为师,后得东坡先生赏识,东坡欲收之为学生,但后山先生婉言谢绝,一生以曾文定为师。其诗‘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本中叹道:“东坡先生大名垂宇宙,哪个后生不愿师事之,难得无己先生有此情操。”
“他们虽无师生名分,但东坡先生仍然爱其才,时时指点文字,所以,陈师道亦列入苏门六君子。元祐时期,苏东坡受贬谪离开汴京,无己先生从徐州赶到南京为其送行,友情可见一斑,后被朝中高官参劾罢官,被视为元祐党人。无己与赵挺之连襟,但从不攀附,势如水火。”
吕本中接口:“我在来路上遇到赵挺之之子赵明诚,其夫妇两流落长江,本来想一起来洪州,弟曾邀请他们夫妇来参加我们的诗社集会,想是有事情牵绊住了。”
韩驹说道:“江宁叛乱,赵明诚缒城逃走,被朝廷免官,后又起复为湖州知州,想必往湖州上任去了。不过他来不来不打紧,他也不擅于写诗,只是其妻易安居士,如果能来,自然蓬荜增辉。”
众人也说可惜,韩驹接着说:“刚才说到陈师道和赵挺之势如水火,赵挺之对旧党打击报复,矛头直指苏东坡,陈无己自然和他甚无好感,但无己先生家贫,元符三年冬参加郊祭,其拒绝穿其妻子借来的赵挺之府上的棉袄,受冻生病去世,甚为可惜。”
大家又是一阵唏嘘……
吕本中接着话头:“后山先生著《后山诗话》,士林传抄,小弟亦有抄本,其论诗有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韩驹接着说:“后山主张学杜甫,但《后山诗话》亦说,唐人不学杜诗,可为何本朝以来,均学杜甫,似有把老杜推上神坛的苗头。吾师虽赞成我加入江西诗社,但学杜诗,家师还是有所保留。”
如壁大师疑惑起来:“牟阳先生师尊何人?”
“家师子由,东坡先生之弟。”
“哦!原来是子由……”
吕本中接着说:“牟阳先生有诗:‘君住江滨起画楼,妾居海角送潮头;潮中有妾相思泪,流到楼前更不流。’风格和江西诗派,是有些不一样。”
韩驹说道:“既然结社,就不要有我这种不和谐的声音,大家还是以江西诗社的宗旨为尊。”
洪炎接口道:“韩大人过谦了,诗社就应该包容。后山先生代表作《春怀示邻里》,在我看来,《泛淮》竟不比之逊色。”
《春怀示邻里》
断墙著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却嫌归鬓著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泛淮》
冬暖仍初日,潮回更下风。
鸟飞云水里,人语橹声中。
平野容回顾,无山会有终。
倚樯聊自逸,吟啸不须工。
韩驹接口道:“好一句‘人语橹声中’,又一句‘吟啸不须工’,话是这么说,多少人在一个‘工’字上,耗尽了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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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第七回
一图览尽江西社
半壁山河传悲歌
看看月上天中万户明,四人把酒言欢,畅谈诗歌,忘乎所以,了不知南北……
韩驹总结发言:“东莱贤弟,你绘制的江西诗社宗派图,一直只是耳闻,今天却实想知道一二。以前述山谷、后山为尊,洪氏三兄弟,以及在座的吾辈三人,其余可否简单介绍一下?”
吕本中脸色略带歉意:“韩大人,小弟也是一时兴起,戏作此图,哪敢将自己忝列门墙,实不敢当。”
“东莱这就过谦了,细论你的诗、词,在当代亦有地位,何必自己小瞧自己。我想,除了你所列诸人,叔用和你,均可列席分觞,不必妄自菲薄。”
“你说的叔用,乃吾密友晁冲之,后山先生学生,正因为他和我乃晚辈,不敢同师尊同列,因此均未列入。但是叔用之诗,确实值得称道,其《僧舍小山三首》,其一:
此老绝潇洒,久参曹洞禅;
胸中有丘壑,左手取山川;
树小风声细,岩深日影圆;
江湖不归客,相对一茫然。
“格局确实不一样。”
“其还有似太白之处:‘君不见夷门客有侯嬴风,杀人白昼红尘中,京兆知名不改捕,倚天长剑著崆峒。’”
“好气势!”众人拍手称快……
“说道他的僧舍诗,自然不能不提几位高僧,除如壁大师在座,善有仙去的善权大师以及祖可和尚,祖可亦名癞可。”
余人只是静听,并无打断的意思。
“山林隐逸之士,林敏功以及林敏修兄弟二人,赵官家屡招不致,钦赐‘高隐处士’称号。当然,潘氏兄弟大临与大观二人,亦有可观,蝴蝶诗人谢逸写信给大临,问近有佳作否?大临以句‘满城风雨近重阳’以寄,答书云:‘秋来景物,件件是佳句,恨为俗气所蔽杀。昨日清卧,闻觉林风雨声,欣然起,题其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租人至,遂败兴,止此一句奉寄。’”
众人均笑出声来……
“此老以生活方式践行诗歌理论,其经常和苏东坡、黄鲁直来往,稍微举荐一下,做个小官,也不致愁困如此,看来还是舍不得山林,‘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蓬。’就出自此老之手。”
“说起蝴蝶诗人谢逸字无逸者,与其弟谢薖字幼盘,并称‘临川二谢’,当然,临川人才辈出,‘临川四才子’可有人在座上。”说着话,东莱先生拿眼睛注视如壁大师,笑而不语……
“东莱见笑,老僧俗名饶节,曾和二谢以及汪革字信民者,合称‘临川四才子’,其实难副。”
“大师何必过谦,
松下柴门闭绿苔,
只有蝴蝶双飞来。
蜜蜂两股大如茧,
应是前山花已开。
此等好诗,不就是出自大师之手嘛!大师正好和我们讲一讲临川才子轶事。”
“说起来话就多了。谢逸曾写三百首咏蝶诗,世称‘蝴蝶诗人’,谢薖开窗对竹,喜竹四时不改柯叶,君子似之,乃自号‘竹友居士’,临川四友,均是淡泊名利之人,尤其以汪革为最。四人之中仅汪革考取进士为官,其处处节衣缩食,周济亲友,一生提倡吃苦耐劳,认为‘咬得菜根断,则百事可做’,确实可钦可表。”
如壁大师继续讲道:“四人之中,文才最好属谢无逸。有一次,谢无逸过黄州关山可花村馆驿,遇湖北王某,江苏诸某,浙江单某,福建张某等秀才。四人知其来自临川,知临川四才子之名,遂戏以‘曹植七步成诗,诸君七步为词’相谑。逸行五步,词成,挥毫疾书《江城子》一阙于壁:
可花村馆酒旗风,水溶溶,落残红,
野渡舟横、杨柳绿荫浓。
望断江南山色远,人不见,草连空。
夕阳楼上晚烟笼,粉香浓,淡眉峰,
记得年时相见画图中。
只有关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余人无不叹服,遂以‘五步成词’闻名江南。其实,他的诗还有可观可赏之处,最为世人称许者莫如《寄隐居士》,但我独爱其七古《送董元达》:
读书不作儒生酸,跃马西入金城关。
塞垣苦寒风气恶,归来面皱须眉斑。
先皇召见延和殿,议论慷慨天开颜。
谤书盈箧不复辩,脱身来看江南山。
长江滚滚蛟龙怒,扁舟此去何当还?
大梁城里定相见,玉川破屋应数间。
“确实好诗!”众人附和。
“其余也不值为人道,东莱贤弟,图中其余人何如?”
东莱先生说:“如壁大师过谦,
静中与世不相关,
草木无情亦自闲。
挽石枕头眠落叶,
更无魂梦到人间。
如此出世之作,当非大师手笔不可。”
座中四人哈哈大笑,惊起了对岸柳树上的乌鹊,也戛戛地叫了两声,又归于宁静……
吕本中继续说:“与东坡同时代有交集的诗人尚有李彭、李錞,与苏门四学士同时代的诗人江端本、杨符、王直方、何顗。”
“说起这些前辈,逐渐凋零,令人唏嘘。前日得到消息,夏倪夏均父竟也去世,均父留诗甚多,尝以‘天寒霜露繁,游子有所之’为韵,作诗十首,名动士林,现在想来,恍如隔世。”
众人唏嘘,本中接着说:“朝廷多事之秋,党争不断,任用奸人,导致局面不可收拾。国难显忠贞,高荷高子勉,年少时曾献诗黄鲁直,鲁直及其推重其诗,有句‘点检金闺彦,凄凉玉笋班’,学老杜有得。奈何晚年依附童贯,授兰州通判,童贯枭首,其死于兰州,其诗遂恶士林,无人传颂,可惜。”
“当然,最值得敬重者,当如东湖居士徐俯字师川,其《春游湖》一诗,恐怕后人选宋诗三百首,绝不会不收入该诗。”
双飞燕子几时回?
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水断桥人不渡,
小舟撑出柳荫来。
“他也是江西人,我以为这次聚会他会来,没想到又错过了。听说金兵陷汴京,立伪帝张邦昌,师川致仕不出,工部侍郎何昌言以及其弟何昌辰二人,为避讳改名。徐俯深恶之,买一女奴,起名‘昌奴’,人前人后大呼小叫,‘昌奴昌奴,遗臭千古’。”
洪炎尴尬,毕竟洪刍也是晚节不保,听来耳根热辣辣的。如壁大师接话:“徐东湖亦是性情中人,只是不知为何,不来参加聚会。”
韩驹接话:“刚接到官报,东湖刚被举荐,任右谏议大夫、中书舍人,想来其学识、人品,在中枢行走,一定会为大宋稳定做一些事。不单单有他,原有功名之人或太学生,朝廷将擢用,我们江西诗社此一聚会,恐怕难再聚,各位都将各奔前程,希望为国、为民,做些实事,稳定天下。”
众人频频点头,月夜中,个人前途、国家前途,又能见几分光明,……
想到局势,众人均是连连叹息,韩驹说道:“靖康之时,东莱贤弟就在京中,所见所闻,可有诗作留下,以饷后人?”
吕本中感叹:“我虽官职卑微,也是亲历者,惨不忍睹,作诗二十九首以记之。选几首我认为尚可之作,吟给各位哥哥听听。”
《兵乱后杂诗》
其一
晚逢戎马际,处处聚兵时。
后死翻为累,偷生未有期。
积忧全少睡,经劫抱长饥。
欲逐范仔辈,同盟起义师。
其二
万事多翻复,萧兰不辨真。
汝为误国贼,我作破家人。
求饱羹无糁,浇愁爵有尘。
往来梁上燕,相顾却情深。
其三
蜗舍嗟芜没,孤城乱定初。
篱根留敝屦,屋角得残书。
云路惭高鸟,渊潜羡巨鱼。
客来缺佳致,亲为摘山蔬。
吕本中吟诗,众人均慷慨流涕......
集会诸人算吕本中最年轻,又是大宋名臣之后,这时不由得慷慨起来:“各位社友,江山虽半壁,我辈学项籍,来日三户水,抚剑莫吟诗。我来归结一下江西诗社社员图吧!”
“且慢!”韩驹接口说道:“刚才谈了二十五位可入诗社图谱之人,居仁谦让,应该把居仁添列,另外,有一位诗人,可能你们把他忘了,但论起作诗之道,我认为也属我们同道中人。”
“谁?”吕本中轻呼一声。
“姓曾名幾(几),字吉甫,号茶山居士。”
居仁有些吃惊:“是啊!可是靖康年间提举淮东茶盐的曾吉甫?几乎把他忘了。”
“正是,我和他关系密切,我比他大几岁,他以兄长相称,时时和我探讨诗词歌赋。最近收到他的诗作《南山除夜》。”
薰风吹船落江潭,日月除尽犹湖南。
百年所已度强半,十事不能成二三。
青编中语要细读,蒲团上禅须饱参。
儿时颜状听渠改,潇湘水色深挼蓝。
众人赞叹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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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第八回
吕本中模棱论诗
张定复不主和谈
且说吕本中绘制江西诗社宗派图,其中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并罗列了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顗、王直方、僧善权、高荷等二十五人。其《江西诗社宗派图》成为“江西诗社”、“江西诗派”之滥觞。后世诗坛争讼,盖起于此。
自洪州集会结束,各人散去,吕本中顺江东下,途中又遇李清照,辞别李清照以后,回到江宁。
高宗绍兴六年,诏赐吕本中进士出身,授予中书舍人之职,权直学士院。中书省曾经易名过“紫薇省”,所以吕本中闲暇时间,编纂《紫薇诗话》。
吕本中醉心诗学,同时集诗社交流所得,撰得一书《紫薇诗话》,虽然国事飘飖,金兵渡江,高宗出海,复又定都杭州,世事纷纷扰扰,但《紫薇诗话》在诗坛,还是赢得了很高的赞誉,士林传抄,影响当世。
《紫薇诗话》大量记录了江西诗社中人的言行和诗作,是研究江西诗社的重要文献。同时代一些诗人墨客的诗作,也细心收录,有的诗作可以看清整个大宋诗词发展的脉络,如张子厚梦中有句:“红树高高出粉墙”,为南宋末期名句:“一枝红杏出墙来”张本。
又如:“欧阳季默尝问东坡:‘鲁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但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邪?’东坡云:‘正是佳处。’”
却说某日,本中在杭州住所,正自无聊,时至青梅时节,天气渐暖,满眼均是绿肥红瘦,家人禀告,监察御史兼殿中侍御史张定复来访,本中急忙出迎,延至客厅,看茶落座。
张戒,字定复,从字可知,抱“中原定复”之志。在大宋南渡之后,抱此志向之人,还是很多的。
双方重新见礼,吕本中躬身说话:“御史大人来访,寒舍增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东莱先生不必过谦,你我一殿为臣,况且吕大人忝列中枢,终究该为恢复中原出谋划策,可大伙都知道你的难处,毕竟秦相公当政,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兄弟一直求外放,到地方做些实事,倒比在朝快活得多。”
“张大人不可,主战、主和,双方正在焦灼,假使都到地方,恐怕主和必成,得不偿失。”
张戒微微一笑:“不管他了,今天拜访吕大人,不谈国事,只谈诗词。”
吕本中一听,眉开眼笑:“哎呀!张御史也是性情中人。来呀!后花园摆酒,谈诗怎能无酒。”
一会儿功夫,后花园江月亭已经摆上酒筵,吕本中将张戒引入筵席。
双方坐定,举杯邀月,对影成五人。
“定复贤弟,时光蹉跎,转眼南渡已经一十二载,幸得张浚、岳飞等将领抗击金国,朝廷稍安,但主和派看来不会消停,国事如何发展,恐怕老夫年老 ,无法看到了。”
“中书大人身体正健,只要上下一心,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问题就出在上下不一心,主战、主和?哎……”吕本中一声长叹:“刚才说好的,只谈诗词风月,莫谈国事,来,我自罚一杯。”说着话,一仰脖,一杯酒穿喉而过。
“来来,小弟也陪哥哥罚一杯,只谈诗词风月。”张戒也一饮而尽。
“贤弟可知哥哥曾绘制过江西诗社宗派图?”
“早有耳闻,南渡之前,还数东坡先生才富,诗、词、书、文,无一不精。”张戒不再往下说,其意思似乎对余下诸人,不置可否。
吕本中接话头介绍:“东坡古今通才,旷世少有,但就诗来说,黄庭坚奠定宋格,实是鼎新之人。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元和以后至国朝,诗歌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扬抑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裁各异,要皆所传者一。”
吕本中侃侃而谈:“黄庭坚主张学习杜甫、韩愈,为国朝诗坛开创了新方向,而且诗律体制逐渐完备,其主张‘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确实见地高出同时代诸人一头,江西诗派以其为祖,实至名归。”
张戒双眉紧蹙:“嗯……”
“贤弟以为如何?”
“吕大人所言,在下并不敢苟同。唐朝诗人成千上百,干嘛非的学本朝的黄山谷?”
“贤弟,我并不是主张学黄山谷,我还是主张学杜甫,只是黄山谷强调的诗法,正是后世诗人们遵循的诗法。”
“恐怕不见得,诗无定格,一定格就死气沉沉。”
“所以才点铁成金啊!前人死句,山谷活之,不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非也,非也,山谷学杜甫,亦是皮毛,焉得骨髓……”
双方争论逐渐激烈……
本中遗憾地说:“可惜,十几年前听易安居士说起,杜甫撰成《子美诗话》,杜员外曾赠予易安居士,可惜过乌江时风浪大作,赵明诚将《子美诗话》投入乌江,不然倒可以印证近世诸家之诗,看看诸人学杜甫学得如何?”
“易安居士得睹诗圣遗稿,可我看这么多年来,她的诗也不像你们江西诗社之诗,可见大家尊黄山谷而学老杜,是走入偏门了。”
“易安居士以词盛名,诗倒不见得好!”
“好坏一首就够了,一句即可名后世;‘至今思项羽’之句,足耀千古。”
吕本中一生坚守的诗道,被张戒几句话就拆散了,兀自出神……
“吕大人,作诗不可拘泥,不可以古绳今。我对诗的看法,和大人不同。你的理论已见诸你的作品,我也正在撰写《岁寒堂诗话》,尚未完稿,几时完稿,我们一起去向易安居士请教、探讨。”
吕本中怔怔:“贤弟说的是,诗还需上官称过,方为上品,易安居士乃当世上官婉儿,自是有慧眼识玉,本来我和居士有过接触,可以畅谈诗话,无奈南渡以来,易安居士忙于《金石录》整理,生活又一直不安定,所以一直也未去劳她精神。既然贤弟有此心,我们一起探讨亦无不可。”
张戒辞别吕本中回府,埋头著书。
想不到当年南宋朝廷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绍兴八年(1138年),金国派遣张通古、萧哲二人作为“江南诏谕使”,携带国书,在王伦的陪同下,来到南宋都城临安进行和谈。金国使臣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如果南宋不答应他们的议和条件,他们就挥师南下,踏平南宋小朝廷。
南宋朝野震动,这时候主和派以秦桧为首,卑躬屈膝,欲意偏安江南,不欲恢复中原,只想和金国签订协议,对朝中主战派进行打压,激起了士民的极大愤慨,其中以胡铨最为激烈,上书祈斩秦桧、王伦、孙近。
胡铨这篇奏疏一经传出,立即产生强烈反响。宜兴进士吴师古迅速将此书刻版付印散发,吏民争相传诵。金人听说此事后,急忙用千金求购此书,读后,君臣大惊失色,连连称“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
后人给该奏疏加题目《戊午上高宗封事》,现在读来,爱国情怀依然令人感动。
绍兴八年十一月,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则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敌可议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胡铨奏疏一上,得罪秦桧,秦桧认为胡铨狂妄凶悖,鼓众劫持,诏令除名,贬送昭州(今广西省平乐县)管制,并降诏传告朝廷内外。给事中龙如渊、谏议大夫李谊、户部尚书李弥逊、侍御史郑刚中等人纷纷想方设法出面营救,秦桧迫于公论,只得改派胡铨去广州监管盐仓。
胡铨被贬,很多趋炎附势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独王庭珪赠诗送行,随后王庭珪也被贬出京。
王庭珪,字民瞻,号泸溪老人,诗词称名当世。
《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其一》
囊封初上九重关,是日清都虎豹闲。
百辟动容观奏牍,几人回首愧朝班?
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
不待他年公议出,汉廷行召贾生还。
《送胡邦衡之新州贬所二首其二》
大厦元非一木支,欲将独力拄倾危。
痴儿不了公家事,男子要为天下奇。
当日奸谀皆胆落,平生忠义只心知。
端能饱吃新州饭,在处江山足护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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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第九回
王庭珪千里赴贬所
张定复览诗泪涟涟
且说王庭珪给胡铨赠诗,自然有好事者汇报到秦相公那里,秦桧大怒,坐讪谤,流夜郎。
夜郎,在中国历史以及文学史上,和楼兰一样的出名,位于贵州境内,现代交通发展,旅游发展,已经是很好的地方,但在古代,交通不便,文化闭塞,从杭州至夜郎,千山万水,王庭珪身负贬书,一路往江西、湖南方向跋涉而去。
这日刚离开杭州,于城外紫阳亭,早有一位羽扇纶巾的中年人在路边等候,走近一看,原来是岁寒堂主人张定复,已在路边翘首期盼良久。
“王大人,小弟等候多时。”
“定复贤弟,想不到老哥已为流人,尚有贤弟记挂。”
“朝中正义之士亦多,只不过秦桧气焰嚣张,故隐忍以待时机,似愚弟这般职位低微,也不在乎什么得失,故离亭相送,望哥哥一路平安,早日得回。亭中备下薄酒,且饮几杯,再走不迟。”
二人进入紫阳亭,家人早已备下祖席,二人开怀畅饮,了不知南北。
酒过三巡,看庭外衰草斜阳,富春江浩浩荡荡,归舟、渔船来来往往,张戒不禁感慨:“哥哥大作,传颂士林,‘名高北斗星辰上,身堕南州瘴海间’。想不到哥哥也步其后尘,看来官家只想偏安一隅。”
“贤弟名定复,恐怕感慨更多。还是莫谈国事,窗外大江横,正是吟诗时,听说你和东莱先生有过争论,对诗的见解,自然高明,愿闻其祥。”
“高明谈不上,还想请教哥哥,江西诗派,您有何看法?”
“有利有弊,弊大于利,诗在江西诸子手中,渐渐变死板,了无生气。”
“何以见得?”
“东莱先生有言:‘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元和以后至国朝,诗歌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扬抑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裁各异,要皆所传者一。’要皆所传者一,但这个‘一’,江西诗派并未找到,诗道一以贯之,一而二,二而一,如东莱先生所说,豫章尽兼众体,怎么可能?李白有李白之味,杜甫有杜甫之体,怎么到了黄鲁直之后,人皆一体,恐怕千篇一律自此始矣!”
张戒微微一惊:“想不到哥哥对诗的看法,和小弟暗合。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也。”
“贤弟说的好啊!现在仍然有很多人喜欢格律、用典、押韵来言诗,舍本逐末。诗不是不讲究这些的,很多二流诗人,以为自己掌握这些就了不得,其实舍本逐末,得不偿失。”
“听哥哥这么一说,我就敢写《岁寒堂诗话》了,从本朝欧阳公以下,苏、黄之诗和诗论笼罩天下,致使本朝之诗,越来越呆板,好像庙里的泥塑菩萨一般,徒有其表,气韵全无,直接责任人,恐怕非苏、黄莫属。”
“哈哈哈!贤弟说出了我们想说而说不出的话,不瞒你说,我年轻时也是学 西诗派的,自己写的诗自己都没法读,后来抛弃了他们的理论,渐渐地,自己之诗渐觉有韵味。”
“苏、黄诗中滥用典故、补缀奇字、以议论为诗、以押韵为诗的倾向,我以为是‘诗人中一害’。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脱尽苏、黄之习气,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之声律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
“贤弟见识果然不一般,此等高论,自可编入诗话,等你的大作撰成,记得给哥哥寄上一本,哎!也不知哥哥到时候身在何处,埋骨何方?”
“哥哥不用介怀,朝中自有正义之士,早晚会让哥哥复起,至于拙作,不管天涯海角,自当奉上。”
看看天色渐晚,两人洒泪而别,王庭珪下船,小船沿富春江往西溯游而上,消失在半江瑟瑟的夕阳之中……
张戒回城,继续撰写《岁寒堂诗话》。不久,由于主战,而且顶风送别王庭珪之事亦被揭发,遂被外放,流宦岭南。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四年过去了,可四年时间,发生了很多重大事件,绍兴十年(1140年),罢北伐,招回岳飞。然而,主战、主和,围绕岳飞展开了一系列斗争,和议已成定局,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1142年1月27日),岳飞被赐死、枭首……
绍兴十二年,主和派全面清理主战派,罗汝辑上表弹劾张戒,认为张戒与赵鼎、岳飞等破坏和议。张戒被停职。
和议虽然暂时取得了和平的国家局面,但从长远来看,遗患无穷。张戒张定复,大名永远地和赵鼎、岳飞定格在一起,又作《岁寒堂诗话》何为呢?诗人,总想以诗铭世,殊不知操守亦如好诗一般,会被后人记取。
张戒无官一身轻,正好游历一番,补充一些诗话题材。不想未过两月,吕本中辞世。吕本中本已是中书舍人,能和皇上经常对话,可以影响皇上决策,但奸相秦桧却一意主和,排挤主战派,吕本中被风御史萧振弹劾,不久病逝,赐谥文清。
张戒非常遗憾,自己《岁寒堂诗话》尚未完成,对诗道理论的辩证,吕本中不得而知,本该上次会面提出,但恐当面辩驳,东莱先生无法接受,才想到共同找李清照纷解,不想竟没有这个机缘。不但没有这个机缘,自己也是主战派,和赵鼎、岳飞相交甚密,自然也是主和派打击对象,贬官、外放、罢职,一系列打击继踵而来。等《岁寒堂诗话》完稿,抚今追昔,恸感身世飘零,国家多难,想给故人吕本中鉴赏诗话,可斯人已逝,不禁悲从中来……
正自嗟叹,不想竟收到老友泸溪老人来信,信只有一诗:
《移居东村作》
避地东村深几许?青山窟里起炊烟。
敢嫌茅屋绝低小,净扫土床堪醉眠。
鸟不住啼天更静,花多晚发地应偏。
遥看翠竹娟娟好,犹隔西泉数亩田。
猛然想起故约,无论天涯海角,《岁寒堂诗话》成书,将千里寄送给这位友人,想必友人怕自己遗忘,特地寄诗以提醒自己。
原来王庭珪早年曾弃官隐居泸溪,遂以泸溪为号,称泸溪真逸。后起复,赠诗胡铨得罪秦相公,遂被流放夜郎,绍兴十九年勒停,送辰州编管,遂一直居住辰州(湖南怀化)。细读来诗,逆境似乎没有消磨诗人意志,诗人追求的东西(翠竹),只隔着几亩水田而已。
张戒览诗,涕泪交并,不能自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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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楼
预知后事如何?
请移步诗词比兴《诗坛演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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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楼
一并发到一起,方便朋友们春节期间阅读。祝大家春节愉快,阖家欢乐。
第十回
王庭珪东村遇友
杨万里千里访师
话说张戒接到王庭珪来信,忆起旧约,急忙把《岁寒堂诗话》寄给千里之外的泸溪老人,岁月不饶人,曾经的泸溪真逸,是时候自称泸溪老人了。
且说王庭珪忤怒秦桧,被流放夜郎,半道勒停改放辰州看管。朝廷里经过一番斗争,以秦桧为首的议和派完全占据主要枢密,抗金名将岳飞被赐死,可以想见,王庭珪老先生,秦桧不死,是很难起复了。
中国的读书人,都有出世入世的一番理论和操守,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泸溪老人自然把心态放到最低,以读书和游乐为主,诗酒人生,不亦快哉。
不想突然想起当年祖帐送别,孤舟夕阳,张戒说好的《岁寒堂诗话》相送,怎的没有消息,又不好写信催问,只好聊寄一诗,想必小友会记起这个远窜的老友来。
几个月后,收到了张戒托人带来的《岁寒堂诗话》手本,墨迹犹香,展书细读,见解确实不凡,令人击节称赞,一反自大宋以来的诗论主张,特别新颖的观点,则是“去尽苏黄气,方可言诗。”在宋朝以来,确实有点哗众取宠的意思,苏东坡的艺术成就,在当世就已经名满天下,黄庭坚的诗论,直接造成中国第一个诗社——江西诗社的成立,整个诗坛,似乎都笼罩在黄庭坚的理论阴影下,都在杜甫、韩愈的窠臼里不能自拔,而张戒敢于提出质疑,无疑需要胆量。
其文曰:
“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所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段师教康昆仑琵琶,且遣不尽乐器十余年,忘其故态。学诗亦然,苏、黄之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唐人声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六朝诗;镌刻之习气净尽,始可以论曹、刘、李、杜诗。”
“诗以用事为博,始于颜光禄而极于杜子美;以押韵为工,始于韩退之而极于苏、黄。……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正自细细品读《岁寒堂诗话》,家人来禀,有一个年轻人来访,呈上手札,王庭珪仔细一看,倒疑惑起来……
“杨万里,字廷秀,不大熟悉啊!有请……”
家人把青年人延至客堂,只见一位神采奕奕,身材清瘦的年轻人进门,对着王庭珪跪拜下去,王庭珪急忙搀扶起来……
“学生杨万里拜见王老前辈。”
“嗯……,公子请起,礼重了,老朽不敢当,但不知……”
见王老先生疑惑,杨万里自我介绍:“学生杨万里,江西吉州人。”
“哦,老朽也是吉水人,来、来,坐、坐,但不知吉州什么县?”
“弟子吉州吉水人。”
“哦!不知吉水我的小友杨芾杨文卿,也是吉水人,你可认得。”
“老世伯有所不知,贵友正是家严。”
“哎呀呀!太好了,想不到十几年没见,文卿有如此俊朗的孩子,难得你来看望老朽……”王庭珪老泪纵横……
杨万里也陪着王庭珪流了不少眼泪。稍微镇定一会儿,双方收泪,王庭珪吩咐安排酒饭,款待来客。
席间双方又畅谈开来……
“你父亲比我小十几岁,但我们可称至交,文卿精于《易经》,实是大宋以来难得的易理人才,当年他给我推过一卦,说我会远谪,唯有不吟诗可以避祸,但遇东而安,现在想想,真是那么回事,想当初会吟几句诗,非得给胡铨赠诗,最后流落辰州,但诗到嘴边,哪有不吟之理。幸好辰州地方官还算开明,几年了也可以到处游览作诗,突然有一天来到东村这地儿,想起你父亲说的,遇东而安,就在这里赁屋居住。想来如同一梦。”
“世伯能平安,家父也会开心。只是家父不让我研习易理,倒让我学习理学和诗学。”
“你父亲能推演前程,自然知道你的前程,他让你学诗学理,自然有他的道理。不过,你父亲除了易学出类拔萃之外,孝义方面,也是值得称道的。”
“家父事亲至孝,小侄是耳渎目染的。”
“但有的事情,估计你也未得闻。”
“小侄聆听,愿闻其祥。”
“绍兴初,兵荒马乱,洪州受兵,复又大饥荒,江西民不聊生,朝廷自顾不暇,行在出海,哪有能力赈灾。江西人都走到百里之外的浙江、福建背米。你父亲背米回来遇盗,盗贼欲抢夺粮食,你父亲不予,盗贼拔刀欲砍,你父亲恸哭哀求‘百里之外为双亲负米,自己三日未食,家里双亲需要赡养,望侠盗可怜。’盗贼也被你父亲感动,放了你父亲一马。”
杨万里双眼湿润:“这些事,没听父亲讲过。”
“这就是你父亲品格高尚之处,不扬己德,不计人过。”
“只知父亲至孝,没想到至孝如此。”
“你也是读圣贤书,自然知道子路负米的故事,夫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得见者亲也。你父亲的孝心,和子路有一比。”
“我只记得小时候,父亲买肉回家,只给爷爷奶奶吃,他自己和孩子们一样,吃粗劣的食物。”
“这就是你父亲至孝之处,他谨伺双亲,淡泊名利。所以也不愿出仕做官,但他和很多人有来往。”
“是的,父亲让我趁年轻时候游学一番,拜访名师,因此小侄辞别双严,游历神州,第一站就是辰州,希望世伯指点小侄一二。”
“吉水杨家,家学渊源,老朽指点谈不上,不过看你年轻有为,将来必定受朝廷重用,因此,我只和你谈两个字‘战、和’,别小看这两个字,整个朝臣均被二字搅入其中,不能自拔,你对“战、和”二字,怎么个看法?”
杨万里见问,急忙敛容回答:“小侄才疏学浅,国家大计不再考虑范围,小侄只在意写诗作赋。”
“非也非也,诗人均有赤子之心,只有关心天下,心系黎民,格局才会不一样,整天闭门造车或者如孤魂野鬼一样沉吟花间,小格局怎么会出大诗人。”
“世伯教训得对。但我认为,秦相公力主和议,使南北不交兵十几年,亦是正确的选择。”
“非也非也,大众只看到目前的苟且,国家长远的格局,被秦桧破坏殆尽,‘战、和’如易理一般,以战促和,以和养战,该战即战,能和必和。秦桧和议之前,内有赵鼎,外有张浚,猛将有岳飞、韩世忠辈,是时候恢复中原,一战定鼎,而秦桧一意孤行,和议成,杀岳飞,恐怕后世再难出岳飞一般的忠臣义士。”
“世伯言之有理。”
“和议不是不可以,暂时取得国家安定的环境,发展生产,休养生息,练兵自强,如汉高祖事,白登被围,暂时屈节,后武帝横扫漠北,扬眉吐气。可是我们的秦相公的所作所为,亲者痛仇者快,自毁长城。国家在其治下,亦不见有富强的迹象。”
“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想必秦相公亦不久远,今后的事情,还不好说。”
“秦桧窃居相位多年,你怎么知道不久远?”
“世伯,不是小侄狂妄,秦相公已将养子秦熺,引入枢密院,恐怕是为自己身后事布局。”
“有一定道理,不过,秦桧执政多年,国势已不可返,希望张浚复出,庶几国势复振。”
“相才无出赵鼎、张浚,将才唯推岳飞、韩世忠,可惜未能中兴,常使英雄泪沾襟。”
二人天南海北胡侃,不知月已上柳梢,杨万里复问:“世伯赠诗胡铨,名动天下,小侄还想和世伯讨论一下作诗之道。”
“作诗吾亦只知皮毛而已,贤侄聪颖异常,诗文自然难不倒你。”
“现在普天之下,莫非江西,江西诗社独领风骚,小侄亦受江西诗派行家指点,作诗也算入门得其正……”
王庭珪微微地皱起了双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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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楼
第十二回
张督军漫谈诚意
杨诚斋一日二师
且说杨万里收到张浚邀请,来到张府做客,张浚在书房接见杨万里,张栻作陪。
三人见礼,杨万里一揖到地,恭敬之极。
“小侄杨万里拜见国公。”张浚曾封和国公,因此杨万里称呼其为国公。
“廷秀不必多礼,老朽待罪之身,国公岂敢,老朽不问世事,闭门谢客,不想廷秀几番拜访,都令你空回,还望谅老朽狂悖。来来来,看座。”
丫鬟献上香茗,宾主落座,张栻恭立父亲身后。
杨万里半坐:“国公哪里话?小侄欲见大人,如久旱盼雨,多方设法,才能叨扰国公,还请国公见谅。”
“廷秀以诗铭世,而立之年,即诗名满天下,恐怕南渡以来,廷秀可称独步。”
“作诗乃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如敬夫贤弟,致力学问,经世致用,才是正途。”
张栻忙分辨道:“兄长谦逊,小弟敬仰哥哥诗名,一直想结识哥哥,今日一见,兄长倜傥风流,足慰平生。”
张浚接口说道:“小子向廷秀多学习,不学诗,无以言。”
“岂敢,岂敢,小侄诚惶诚恐。今日得见国公,还望国公指教小侄,点拨小侄顽劣处。”
张浚慨然道:“若论忠心体国,老朽当仁不让,前半生卫国抗金,拔擢岳飞、韩世忠等辈,但刘光世部众处置不当,致使郦琼叛逃伪齐,深以为憾。”
“郦琼叛逃,仅数万人马,亦不致伤及朝廷根本。”
“话是这么说,但老夫亦有责任,所以引咎辞职。谁曾想秦桧早已隐伏朝堂,抓住赵鼎和老夫去职枢密的空隙,逆袭成功,遂致和议生成,巫杀岳飞,二十年来,老夫总是耿耿于怀。”
“国公也不用自责,朝政发展,亦有阴阳变化于其中,非人力所能及。”
“老夫闲居,闭门谢客,其实谢得了别人,解不了自己心头的责任。”
“国老忠心体国,秦桧已经作古,定当有报效国家的机会。”
“我倒是希望不要有这样的机会,天下太平,不动刀兵,老朽空老山林,也是快事。可是局势发展,恐怕不以朝廷宰执大臣的天真为出发点。金主完颜亮必将南侵,需早做准备,可惜老朽上书,反倒获罪,局势还得走着瞧。”
“国公是在下钦敬之人,希望国公不以在下顽劣,赐教一二。”
“关于学问,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惟正心诚意而已。”
“正心诚意……”
“就在这四个字上,其实老朽戎马一生,仅以此四字要求栻儿,说实话,小犬读书,数量上远远超过老夫,以此四字,自可卓然成家,希望廷秀不嫌犬子愚钝,互相切磋学问,相互照应,也算今天你来拜访老夫,老夫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张栻复深施一礼,杨万里回拜,双方遂成莫逆。
“国公力主抗战,当年有位上书请诛王伦、秦桧的言官……”
“哦,你说胡铨,那时候你们都还小呢!”张浚看了看张栻和杨万里,继续说:“胡铨,字邦衡,辗转贬居,新近也移居衡州,离此不远。”
“早闻大名,可惜无缘一见。”
“这亦不难,老朽虽闭门谢客,但凭老朽一封书信,胡铨自会见你。”
张浚遂修书一封,付与杨万里。杨万里作谢不迭。
“廷秀也算性情中人,多少官员趋炎附势,对我们这些遭贬之人,避之唯恐不及,而你数次求见,现在又为见胡铨而谢老夫写信,希望我们不给你惹祸。”
“国公哪里话来,弟子一直敬仰国公为人,恨不能早日相见,早年弟子千里拜访王庭珪,也算学识、人品为人中翘楚,今天得见国公,国公不嫌弟子愚顽,还请国公让我师事国公。”说着话,起身匍匐在张浚脚下……
张栻也在父亲身边,给杨万里磕头。张浚起身,扶起杨万里……
当日从张府辞出,杨万里迫不及待地往衡州赶去,他急于早些见到胡铨。
等到了衡州,找到胡铨寓所,已是傍晚十分,凭着张浚的推荐信,胡铨自然接待杨万里。
杨万里对胡铨是相当的敬仰,闲话少叙,万里恳请师事胡铨,并请求胡铨手书“诚斋记”,以之作为书房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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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楼
第十一回
杨万里大言江西派
张德远引领诚斋体
且说杨万里聊起诗来,滔滔不绝,这也是太年轻的缘故,年轻人激情可嘉,视万物为俗物,自诩清高,也是情有可原。
泸溪老人王庭珪一看侃侃而谈的杨万里,也不愿意多去指责他的热情,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很多事情,让年轻人自己多磨练一番,自得总比教训来得真实,也就不愿多说。
杨万里也觉得王老爷子好像有一层寒冰浮在脸上,也就打住话题,双方继续喝酒,宾主还算尽欢,夜深歇息不提。
杨万里又在东村盘桓了数月,每天读读王庭珪的藏书,偶尔和王老爷子沟通学习一番,学业大进,不知已近深秋,草木渐凋零,青山已带色。
秋风起,归心急,杨万里准备辞别王庭珪,取道回吉水看望父母,王庭珪特意挽留几日。
“贤侄,感谢你千里来看望我,我决然一身,除了几本书,身无长物,但我看你天资聪颖,确非凡品,尤其在诗词上,恐怕成就在当朝,定会峥嵘毕露,但你入于江西诗派,恐怕适得其反,固步自封,反倒把灵气拘泥,我知道短时让你改变想法,你的抵触情绪会很高,现今临别,你也别嫌老朽噪聒,老朽有几句金玉良言,希望你能拾取一二。”
“世伯言重了,我受父亲嘱托,遍访名师,特意跑来辰州,就是聆听老师教诲,岂敢不虚心接受。”
“话是这么说,要改变故有成见,谈何容易。江西诗派自从好事者吕本中推出江西诗社宗派图以来,统领南渡前后文坛数十年,自有他的道理,但诗贵于发之于心,咏以成言,你试想一点,千人有千种心思,怎么能一律以绳之?”
“嗯……”
“临别我也没什么可送你做纪念的,老朽老矣,不知骸骨收于何处?现有朋友张戒张定复,撰成《岁寒堂诗话》,按当年约定,千里寄书遗我,故人亲笔见赠,不便转赠,我已誊写副本,尚余尾章,贤侄再盘桓数日,誊毕相赠,再走不迟。”
“谢谢世伯,劳世伯费神,小侄闲来也是无事,可以让小侄代劳誊写。”
“不必,欣喜所剩无几,出自老朽手书,贤侄今后见字如面,也不负千里走这一遭。”
“谢谢世伯。”
“目今一别,贤侄鹏程万里,如果有机会,可以拜访张浚、胡铨诸公,他们和当朝宰辅秦桧,不是一路人,可学习他们的操守,百世之后,可都是节操传世,似秦相公,吾不知其何得其所?”
“世伯放心,小侄一定谨记教诲,世伯保重身体,伺秦相公过后,自有起复的一日。”
“哈哈哈……”王庭珪爽朗地笑了:“如贤侄所言,和小人相较量,当较量寿数。老朽岁数虚长,比你父亲、张戒、胡铨诸公都大,秦桧亦属小辈,比我小十余岁,借贤侄吉言,老朽定会长命百岁。”
“吉人天相,世伯保重。渐近岁尾,我回乡伺奉双亲,来年准备进京赶考,不知何时再能见到世伯。”说着话,杨万里泪洒当场。
几日后,杨万里背负行李,怀揣《岁寒堂诗话》,辞别王庭珪,洒泪东归。
几年后,杨万里进士及第,年轻人初入官场,爬摸滚打,第二年,被授予赣州司户参军,赣州离吉水不远,同属江西,司户参军属从七品,官虽不大,但杨万里可以时时侍奉父母,也算好事,其父亲杨芾经常带他拜访过往赣州的文化名人,如张九成等
五年后,杨万里调任永州零陵县承。
永州属湖南省,潇水、湘水汇流于此,故有“潇湘”美称,所谓潇湘无限意,鸿雁北归时,唐时柳宗元曾被贬永州,写过《永州八记》,可见,永州一直是朝廷贬官常地儿,当时,抗金名帅张浚张德远就被贬永州。
是时,秦桧已死,主战派短暂地试图重振国威,但高宗皇帝不愿改变国策,所以张浚被安置永州居住。张浚闭门谢客,不与外界相通。
张浚大名,是时天下闻名,杨万里且有不闻其名之道理,又记起王庭珪之语,更加想结识张浚。现在自己就在永州做官,虽一闲散小官,无甚大事可做,除游历名胜外,就是拜访名流。可投刺张府,都被婉拒,自己一个无名小辈,也实在难以见到张浚。
张浚,唐代名相张九龄之弟张九皋之后,一生戎马,经略川陕时拔擢刘子羽,讨杨幺时放手让岳飞立功,后节制江淮,抵抗金兵南下。
和议成,张浚累言金患,受秦桧排挤,贬居永州,去国二十年,宋史记载:“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必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
秦桧死于绍兴二十五年,本以为朝政会有变化,时值张浚母丧归葬守制,但念天下事被秦桧祸害二十年,边备松弛,军且不能战,而金国有变,完颜亮篡立,篡立之主必定以侵略别国以巩固和威慑自己的权力,必将南侵,而朝廷无备,张浚不以居丧为由,当仁不让,上书言事,浚谓数年间,金人势必起衅用兵,而国家溺于宴安,荡然无备,极言备边备战。时大臣沈该、万俟禼、汤思退等见之,谓敌初无衅,笑浚为狂。台柬官论张浚归蜀,恐摇动远方,有诏复居永州。
张浚无职一身轻,也没有游历和诗酒的习惯,也怕再引起朝臣猜忌,遂闭门谢客。其实,世人都是势利眼,落魄之官员,谁愿意去结交他呢?都怕牵连自己,只有杨万里这样的闲散小官,才会主动拜访,但是,吃了三次闭门羹。
正自没有摆弄处,遂想,何不通过张浚的至亲好友引见呢?可又委托谁呢?
要说闲散小官,少办事,多活动,毕竟县事有县长,自己做多了,说多了,反倒招来忌讳,可州里有什么新闻情况,小官可是洞若观火。想找一个引荐人,也不见得有多难。
刘备三顾茅庐才见到诸葛亮,杨万里一个小官,又不是有多大的正式抱负,原说也不用三顾茅庐,可三次求见被拒,反倒使他想见到张浚的心情更加急切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杨万里还真找到引荐人,时隐居衡州近二十年的一位世外高人,姓胡名宏,字仁仲。
胡宏,崇安人,师从杨时、侯仲良,而杨时师事程颐、程顥,侯仲良为二程表弟,亦师亦友,杨时在无锡主持东林书院,讲学授徒。胡宏得名师指点,成为了一名儒学大家,因力主抗金,不愿趋炎秦桧,已隐居衡山近二十年,以讲学和研究理学为业,成就斐然,被称为湖湘理学开拓者。
这样的人物当然是杨万里拜访、请教学习的名宿,来往过程之中,杨万里提到几次被张浚所拒,胡宏就给他引荐一人——张栻。
张栻,字敬夫,号南轩,乃张浚之子。原来张栻亦仰慕胡宏之学识,和胡宏常用书信往来,胡宏帮杨万里写一封书信,委托张栻说项,杨万里自然受到邀请,做了张府的上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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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楼
第十三回
张督军千里赴义
杨万里临安遇师
话说杨万里一天之中拜了两位老师,非常高兴,两位老师均为爱国名臣,虽然都是政治上不得意的人物,但是个人操守,确实是杨万里学习并服膺终身的老师。
秦桧迫害功臣武将,戕害岳飞,对胡铨、张浚、王庭珪等辈,除了贬官迫害,限制居住外,还真没有太多办法,特别是胡铨,本来官职就那么小,宰辅要弄他,不是太简单了,但大宋自从立国以来,除了抑制武将外,对于文官,还是比较优渥,因此,像胡铨这样乞斩秦桧的小官,秦桧还真没办法戕害于他。张浚亦是文官出身而身兼武职,所以能耗到秦桧死去。
秦桧一死,张浚、胡铨等被迫害的文官,逐渐松绑,渐渐朝旨同意,他们可以便宜居住。
于无声处听惊雷。不管皇帝和朝臣如何掩耳盗铃,把自己的头像鸵鸟一样埋进草丛以躲避危险,可该来的还是要来,金主亮,荒淫残暴地统治了大金国数年,居然撕毁和议,提兵南下,准备饮马长江。据说,是宋朝的一首词,引起了完颜亮的妒忌心,遂起南侵念头,这首词就是柳永的《望海潮》。
词曰: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风池夸。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一句,吸引了这位荒淫残暴的北国之主,总想立马吴山第一峰。
当然,没有柳永的词,完颜亮也要南侵,更何况柳永乃北宋人物,他写观海潮时,怎么会想到百年后有个不自量力的暴君型粉丝,起兵南侵呢?
而宋朝,有识之士早已看出完颜亮包藏祸心,怎奈高宗皇帝就是不信,而朝臣宰执更乐得逍遥,哪管杭州汴州?直到警报迭传,金主完颜亮统兵六十万,号称百万,分四路南侵。
宋高宗慌作一团,无计可施。这时候想起了力主抗金的大臣们来,可二十年时光,不是被诛杀就是已凋零,剩下的也是一贬再贬,还幸好张浚、王庭珪、胡铨等人,用自己的身体,熬过了秦相公。朝廷急诏张浚赴建康。
张浚接诏,星夜往建康赶去。连得到消息的杨万里,及时赶去送行,都扑了个空。张府只剩下家人,张栻随同父亲,乘船飞奔建康,可见军情如火,张浚,一介老臣,不管后世如何评论其志大才疏,但国家危难,一呼遽起,勤于王事,毕竟六十四岁高龄,还能强求什么呢?
杨万里没能见到老师最后一面,很是怅惘,因自己有职务在身,不便追随老师。唯把一腔热情,消磨在湖光山水之间。
永州的山水,尽在永州八记里,按图索骥,慢慢游玩,可人偏偏有种主人情节,总认为自己天天呆在这个地方,是这里的主人,很多熟悉的景致反倒不及时参观,总认为有的是机会,或者等有朋友来再带朋友参观游历,杨万里就遇到这样的情况。
过了两年,杨万里调离零陵,赴临安任临安府教授,遂交接工作,启程往临安进发。
要说杨万里,一个闲散官员,怎么会突然奉调进京呢?原来,他受到张浚推荐,可见,世人不能太势利,张浚蛰伏时期,乏人问津,杨万里慕名拜访求师,张浚起复,想起这个新收的学生,也是情有可原。当然,当年杨万里拜师,可不是为了今天,而是正心诚意于张浚的学识和人格。
而张浚当年,船不停浆地赶往建康,一路上军民遇着张浚,知道张督军复起,都以手加额,庆幸国家得人,军心复振。不过,实话实说,金主完颜亮准备渡江南侵,想不到于采石大败受阻,采石之战时,张浚尚未到达建康,指挥采石之战另有其人——虞允文。
采石矶位于现今的马鞍山市,是万里长江中的重要军事要塞。
虞允文,字彬甫,绍兴二十四年,和杨万里为同榜进士。虞允文在秦桧当朝时期,亦不受重用,后受同乡中书舍人赵逵推荐,金兵南侵时,被委任为督视江淮兵马府参军,派往采石犒军。犒军,就是拉着一些布帛、粮草、银钱到前线分发给有功的军士。
想不到当虞允文到达采石时,心都凉了,局势不能再坏了,都督采石的主将弃军逃走,军中无主,军士群龙无首,正在等待朝廷任命的将官到来,可形势非常紧张,完颜亮大军已经突破淮河,自领大军直趋采石北岸,准备渡江了。
面对军心涣散的士兵,虞允文慷慨演说,激励军心,收拾散卒,并把沿江无人统辖的军队整合起来,共得一万八千余人。没想到就是这些乌合之众,一举挫败完颜亮的渡江计划,取得了采石大捷。
采石矶金兵遇到强力抵抗,随后金主完颜亮被部下刺杀,四路金兵不战而退,局面得以稳定。张浚赶到建康,而高宗还是以和为主,并没有重用千里赴义的张浚。
翌年,高宗内禅,孝宗皇帝临朝,高宗被尊为太上皇。张浚复为枢密使,封魏国公,都督江淮军马,准备渡江北伐。北伐不得其时,只不过少年英主一厢情愿。该北伐的时候不北伐,十二道金牌招回岳飞,不该北伐的时候却冒险启衅。
当时是,完颜亮整军南侵,从弟完颜雍乘后方空虚,在大金东京称帝,而南侵部队军心涣散,遂有耶律元宜兵变,刺杀完颜亮,领军北还。而完颜雍取得帝位,尚须稳定局面,也不想和宋庭为难,希望和议,所以,大宋这个时候想北伐,真是元嘉草草。
这些都不是杨万里考虑得到的,只不过张浚推荐自己,朝廷当然准奏,杨万里遂取道临安,赴任临安府教授。
杨万里一路风尘仆仆赶往临安,所到之处,见民心复安,社会安宁。
这日船到临安城外,弃船登陆,取道往临安城走去,临近城门,只见一亭高耸路旁,遂吩咐挑夫,于停下休息,自己信步走入,亭上匾额:紫阳亭。
刚想进亭,只听亭里有人婉然吟道:
“梅花发,夜寒吹笛千山月。
千山月,此时愁听,龙吟幽噎。
数枝飞尽南枝雪。风光又作年时别。
年时别,江头心绪,乱丝千结。”
杨万里抢步进亭,只见一位老者,头戴纶巾,身穿长裳,正自看着江面出神。
杨万里抢上一步,翻身跪倒,拜将下去:“哎呀!老师,想煞弟子了,今日怎会在此得见老师。”
说着话禁不住哽咽,流下泪来……
只见老者回过神来,急忙扶起杨万里:“哎呀!廷秀贤侄,怎么是你啊!快快请起。”
老者正是泸溪老人王庭珪,猛然看到杨万里,也是一阵激动,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双方重新见礼,杨万里抑制住情绪,关切地询问:“老师,为何在此吟咏?”
“自从上次一别,没想到秦桧一死,老朽重新获得自由,现上皇禅位, 锐意进取,老朽终于被召见,这不正往临安赶来,准备面圣。”
“太好了,老师熬过了奸相,正可以大展抱负,为何‘江头心绪,乱丝千结’呢?”
“哎!大好的江山,嵬峨的紫阳亭,二十几年前,吾仓皇出都,就在这紫阳亭中,定复贤弟顶着世俗的压力,别亭相送,不想如今物是人非……”说着话,王庭珪老泪纵横。
“老师,定复前辈有什么消息吗?”
“我和定复以诗相交,他答应我无论天涯海角,一定把他的大作《岁寒堂诗话》寄给老朽。”
“就是上次老师赠我的那一本吗?”
“那是第一部,后来又撰成第二部,主要是研究杜甫之诗的,书成后不久,他就撒手人寰,但依约仍然吩咐家人千里寄书,所以知道他辞世已久。现在突然又到当年分手的紫阳亭,怎能不叫人断肠…..”
二人又是涕不成语……
“老师这次入京,还恳请老师再把《岁寒堂诗话》第二卷见赠。老师忙于俗物,这次让小侄自己誊写。”
“老朽老矣,精力不那么旺盛了,你改天到我客栈找我。”
“老师在京里没有落脚的地方吗?”
“一贬二十几年,京里早就没有故旧了,不过进京面圣,吏部应该有安排。你在京里有落脚处吗?”
“我接到吏部调令,为临安府教授,直接到临安府官衙报道即可,也有落脚处。诸事齐备后,我自会去找老师。”
这时,一位年轻人也抢步进亭,对二人深施一礼,二人急忙回礼,可年轻人显得即面善又陌生。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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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楼
第十四回
廷秀奖评张德远
元晦缅怀刘彦修
进亭之人一脸正气,英气勃发,双目有神,直盯着二位,仔细端详,半饷开口道:“这位大人,可是泸溪老人王民瞻王大人?”
“大人可不敢当,老朽正是王庭珪,字民瞻,号泸溪老人的便是。”
“哎呀!王大人,终于见到您了。”说着话,年轻人又深施一礼。
“快快请起,不知贤郎是……”
“弟子朱熹,字元晦,南剑州尤溪人氏。”
“哦……”
“王老师不认识在下,在下可企盼得王老师苦啊!”
“这个……”王庭珪一头雾水……
“是这样的,如今皇上锐意进取,我也是进京面圣,面呈条宜的。这几天皇上陆续召见了很多旧臣,都是难得的文化名人,弟子这次来京,有幸结识数位先贤。前几天刚拜访过胡邦衡,邦衡大人多年贬谪,仍然不改初心,真是难得的忠贞之士和文学大家,弟子仰慕他的为人,已拜他为师。”
“哦!胡铨老友也到京了。”王庭珪一脸高兴,疑惑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胡老师来了?太好了,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杨万里听到老师消息,亦是高兴不已。杨万里也曾拜在胡铨门下,听说老师也到此地,有点喜出望外。
“这位想必是廷秀哥哥?”
“在下杨万里,不敢不敢。”
“哎!哥哥在上,受小弟一拜。你我声气相求,同样以诸位前辈为师,自然以兄弟相称,哥哥长我几岁,不必过谦,而且哥哥年少成名,诗名满天下,小弟悬望得紧啊!”
“贤弟过奖,你我有缘,一见如故。”
“胡老师时时和弟子提起王老师,想当年胡老师被秦桧陷害贬谪,正义之士多方营救不成,独王老师不惧权奸,赠诗送行,想来已经二十多年,天各一方,自由受限,难通音讯。这次胡老师被召面圣,知道泸溪先生也被召见,日日悬望,有空就到紫阳亭来候着,今天皇上又召见胡老师,所以不能来迎接先生,特命弟子赶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真的遇到王老师。”
“哎呀!邦衡……”王庭珪不能自抑:“想不到邦衡也脱离苦海,谁曾想我们一邦贬臣,尚有机会相见,真是苍天有眼啊!”
“真的苍天开眼了,胡老师被授予国史馆编修之职,虽是一闲散官员,但深得皇上信任,经常召见策对。”
王庭珪说道:“胡铨乃淡泊名利之人,不在乎官职大小,他如果欲为官,当年投靠秦桧,也不至于被编管这许多年。”
“王老师说得对,我辈但求道,不求利,正心诚意,上不负苍天,下不负黎民。”
杨万里也惊诧道:“贤弟也知正心诚意之道?吾辈真是同一路人。”
“小弟才疏学浅,改日和哥哥好好切磋。今日不早了,我们赶快进城,胡老师悬望得紧。”
三人离亭,一路说着话,往临安城门赶去……
胡铨和王庭珪系多年老友,久别重逢,一番悬望诉说,自不言表。
单说杨万里,至临安府报道,免不得熟悉各色官员同僚,耽搁了数日,赁房安顿下来,延宕了几月,这日,朱熹持手札来访,忙延入客堂。
“贤弟多礼了,我正想去拜访贤弟,不想这几日延宕下来,实在过意不去。”
“哥哥说哪里话,小弟早该来访,一来王老师那里需要我帮忙安顿一下,我想哥哥有临安府同僚帮忙,为弟的一时也不便抽身,所以来迟。不知哥哥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和小弟开口。”
“谢谢贤弟,贤弟也是一样暂时栖身京城,大家都是初来乍到,互相扶持,亦是人之常情。”
“毕竟小弟早来几天,可尽点儿地主之谊。”
“哈哈哈”二人爽朗地笑了起来……
虽是客中,略为简陋,但相逢皆是知己,一会儿摆上酒饭,二人畅饮,开怀畅谈。
“贤弟,上次紫阳亭一见,你我声气相求,可以结为莫逆之交,真是人生一大快事。”
“哥哥说的是,小弟有幸结识哥哥,还当向哥哥多学习作诗之道,放眼大宋南渡以来,能在今后占有诗坛一席,甚者说占有重要地位的诗人,非哥哥莫属。”
“贤弟谬奖,做哥哥的诚惶诚恐。贤弟亦非泛泛,紫阳亭匆匆一晤,听贤弟说起‘正心诚意’一语,实是我的老师魏国公紫岩先生教导在下的至理名言,不知贤弟从何处而悟得此语?”
朱熹脸上放光:“哥哥也知道此语,实是同门中人,小弟曾经拜在李侗李愿中门下,先生乃杨时弟子,杨时为程顥、程颐亲传弟子,所以小弟亦是程门中人,因此习得此语,实不知该如何去领悟,还望哥哥赐教。”
“贤弟言重,老师紫岩先生曾贬居永州,为兄正好在永州零陵做一介闲散小官,但仰慕紫岩先生人品学识,特意拜访,但先生闭门谢客,一直未能见面。”
“那倒是蛮遗憾,小弟也是遍求名师,同郡之中的贤士大儒,小弟亦是事之如师,为了拜访隐居林泉的李侗,我曾经步行上百里,专程拜访李先生。但不知哥哥最后怎么拜在紫岩门下呢?”
“说来也巧,哥哥遇到隐居湘潭隐山的五峰先生胡宏,胡宏前辈和我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视为莫逆。而紫岩先生的贤郎张栻张敬夫,亦仰慕五峰先生学识,欲拜在门下,经常书信往来。得五峰先生推荐,敬夫贤弟大力引荐,才得拜在紫岩先生门下。”
“哦!还有这么一段曲折故事,恭喜哥哥得遇名师。”朱熹慢慢说话,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说道:“哥哥所拜的老师——紫岩先生张浚,对吾父有知遇之恩……”
杨万里一惊:“啊!贤弟如此说,你我二人真是有缘,愿闻其详。”
“提起父亲大人,心里真不是滋味。我出生南剑州,父亲讳松,但于我十三岁时仙逝。父亲去世前,把我托付给密友刘公子羽。”
“可是随紫岩先生经营川陕的刘子羽,刘彦修,刘大人?”
“正是,义父待我如同己出,恩重如山,在其家旁筑屋,取名紫阳楼,安置我们一家。”
“现在的世道人心,像刘公这样的举动,真是义举。”
“义父文武全才,读书时期,天天练习骑射,日尽三百失为限,满腹韬略。义父的父亲,殉难于靖康,所以义父视金兵如仇,一生征战,战功赫赫。”
“南渡之初,出了很多人才,可惜了……”
“富平之战,义父建议张督军,不可轻弃险隘,进兵平原和金兵争锋,亦不可大军云集,似马孟起战曹操旧事。据险以守为主,金兵师老而击之,万无一失。可张督军迫于形势,急于打败金兵,解除金兵对江淮的威胁,遂有富平之败。”
“老师经营地方,似萧何即可,不必领兵作战。”
“败因即此,富平之后,义父出谋,稳定川陕,拔擢吴玠,西北赖以得安。后金兵屡次进攻川陕,都被义父出奇计击败。”
“彦修先生确实不凡。”
“后义父为镇江知府、沿江安抚使,金兵不敢南侵。没想到和谈开始,金国使臣乘船沿运河南下,大船上树旗帜,上书‘江南抚谕’四字,义父义愤填膺,派兵没收大旗,没想到触怒主和派诸公,被罢官,回乡。”
“哎呀!这到哪里说理去?”杨万里也气愤填膺。
“义父回乡,正好教导督促我的学业,使我学业精进,受益匪浅。”
“子羽文物全才,胸怀忠义,又义薄云天,古今完人可追关羽,实是救时救国的将相之才,可惜可惜……”
“也算义父抽身早,没蹈岳飞覆辙。只是可惜不能报家国恨、亲父仇,没能规复中原,扫清胡尘。”
双方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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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楼
第十五回
诗人哲理服圣人
圣人诗论过诗人
“说起五峰先生胡宏,也是一位大儒,我很敬仰,却恨山长水远,未能会面,深感遗憾!”朱熹从回忆中回到了现实。
“其实,正心诚意之学问,一直是理学先师们的治学之道,不但出自吾师之教导,亦是吾友五松先生立身之本。五松先生受业于杨时和侯仲良,二位都为理学大家程顥、程颐的高足。”
“果然出身名师。”
“胡宏的父亲胡安国也是经学大家,可见五松先生家学渊源。其父亲原来和秦桧交好,秦相公没主政前,亦是礼贤下士,就如王莽未篡时,难辨忠奸,所以双方交好也情有可原。没想到秦桧入主枢密,开始和谈,并写信给胡宏的大哥胡寅,问胡宏为什么不通书致意,以为上进,其意欲启用胡宏。”
“这要是别人,那可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我想胡宏受业于理学大家,绝不会同流合污。”
“贤弟算同道中人,很理解胡宏。胡宏回信给哥哥,严词拒绝,并表明自己醉心学问,不求功名利禄。”
“确实操守难得。”
“胡宏的大哥胡寅,少年时桀骜难驯,其父强令读书,希望读书移其心智。当时为礼部侍郎,接到弟弟的来信,也及时抽身,辞官和父亲、弟弟一起隐居衡州。”
杨万里接着说:“胡氏三子在湘潭县隐山创办碧泉书堂,收徒、讲学,影响湖湘一带,开创湖湘学派。”
朱熹渴望地看着杨万里:“哥哥可否初略介绍一下三胡学说?”
“嗯!胡安国撰《春秋传》,其推崇体元与正心学说,他认为‘元’,就是人主的‘道德之元’,人主要‘体元’,‘体元’的过程,就是以身践仁,就是令君心合于天心,就是强调‘人心’必须合于‘道心’。”
“嗯……”朱熹似有所悟……
“其言曰:‘四端五典,起灭心也,有所谓自本自根、自古以固存者,即起灭心事也。不起不灭,心之体;方起方灭,心之用。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能操而长存者,动亦存,静亦存,虽百起百灭,心固自若也。’”
朱熹接口道:“也就是说,万事万物无不统一人之心体,受人之心体的控制与支配。”
“贤弟真是理学奇才,一点就通。胡氏说:‘圣门之学,则以致知为始,穷理为要,知至理得,不昧本心,如日方中,万象必见,则不疑其所行而内外合也。故自修身至于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矣’。”
“这就是‘致知穷理’,不昧本心则为正心。隐山学派,确实不凡!”
“其子胡宏,专意于‘心性’之学。”
“哦!愿闻其详。”
“前贤以二程的‘理’为本体,胡宏提出‘性’为本体,他说:‘天命之谓性,一性。天下之大本也,尧舜禹汤文王仲尼六君子先后相诏,必曰心而不性,何也?曰:心也者,知天地,宰万物以成性者也’。 又说:‘大哉性乎!万理具焉,天地由此而立矣。世德之言性者,类指一理而言之尔!未有见天命之全体者也’。他认为性即是天命,为天下之大本,万理皆出于性。因此,这个‘性’不仅仅指人性而言。”
“在性与心的关系问题上,胡宏以性为体,以心为用,认为性是心的本体和本原,心是性的表现和作用。二者的联系表现为‘未发’为性,‘已发’为心。他说:‘未发只可言性,已发乃可言心’。”
朱熹沉思半饷:“嗯,这些议论,容我仔细想想。”
“我虽然和理学大家们称为师友,亦师亦友,但我志不在此,我所关注的,还是诗词歌赋。”
朱熹从理学中回到现实:“诗词歌赋,统称文艺,把文当艺,和理学道统可不一样。理学乃是宇宙至学,可以垂天地,可以知造化,无往而不利。而文学,则是哀而发声,对社会人心,无甚裨益。”
杨万里一时语塞,朱熹沉迷于理学,突然转换频道,遂脱口而出,而杨万里又是当今一大才子,这些话肯定不入他耳,等发现已是不及。
“哦!哥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冒犯哥哥处,还请原谅。”
“贤弟哪里话,正想和哥哥探讨诗道。”
朱熹改容正色道:“诗坛一直争论不休,本朝以来,虽经大才子东坡激其流、扬其波,但诗道已经难以复振,可是诗道的沦落,恐怕也和苏东坡脱不开干系。”
杨万里很吃惊,苏轼那是照耀大宋文坛、诗坛的一颗巨星,怎么朱熹那么不推崇,那么不待见:“贤弟此说,恐怕不实。”
“哥哥不要见怪,小弟有什么就说什么,看哥哥这么大反应,大宋诗坛被江西派荼毒太深,哥哥可千万不能中了江西诗派的毒。”
“贤弟此言过当了,江西诗派自从东莱先生吕本中绘制宗派图以来,统一了诗坛,使诗坛后生们知道作诗之道,确实是功德无量的事业。”
“哥哥差矣!试看本朝诗作,较之唐诗,有几首能有唐诗的高度?换言之,江西派学韩愈、杜甫,有谁达到了韩愈的高度?更别说杜甫。时代在进步,青出于蓝而难胜于蓝,究其根本,都是江西派倡导学韩、杜造成的。”
杨万里陷入了沉思……
朱熹接着说:“哥哥莫怪,你的诗现今虽然可称独步,同辈人之中恐怕只有陆游可以比肩,但哥哥的诗作,还是病症太多,切不可入江西派太深。”
“贤弟能够直言,哥哥有幸,能听到肺腑之言。吾师王庭珪曾言及好友张戒,诗论自岀一格,似有和江西派抗衡之势,张公做《岁寒堂诗话》,第一卷吾师手书赠我,但对于各种诗论,我还是不愿意多研究,怕受禁锢,听贤弟这么一说,还得好好研究一番。”
“岁寒堂主人张戒,当年和东莱先生吕本中论诗,我也有所耳闻,两人本打算一起拜访易安居士李清照,求证诗论正本,听说李清照见过《子美诗道》,可惜现在三人都已作古,诗坛的争议,恐怕数百年也难以平息。”
杨万里一皱眉:“可惜不能一睹易安居士和《子美诗道》。”沉吟片刻复道:“《岁寒堂诗话》是该仔细读读,吾师现已有第二卷,客中匆忙,下次借来誊写一下。”
“哥哥别忘了给我誊写一本,包括第一卷。”
“这个自然。”
两人正自谈得起劲,突然有吉水家人求见,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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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楼
第十六回
杨万里回乡守制
朱夫子探师谈诗
却说杨万里老家吉水有家人匆匆赶来,还来不及喝一口水,就给杨万里带来一个非常不好的消息:父亲去世。
杨万里父亲杨芾,字文卿,号南溪居士,一生不求闻达,精研易经,以教书为生,致力培养杨万里兄弟三人。
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杨万里一时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随即一头栽倒,算好朱熹和家人及时搀扶,坐到椅子上,抚胸捶背,慢慢缓过气来,哇的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接着哽咽,终于哭出声来……
朱熹连忙解劝,帮忙料理家务,及时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吉水料理父亲后事。
杨万里仔细想来,父亲一生不愿为官,以南溪为隐居地,专心于易经的研究以及教书为业,伺奉双亲至孝。
杨芾虽隐居不仕,但和当世很多大家有来往,并带着杨万里拜访名师,14岁时杨万里拜高守道为师,17岁时拜王庭珪为师,21岁又拜刘安世、刘廷直为师,27岁时再拜刘才邵为师。使杨万里学问、人品都出类拔萃。
杨芾虽然生活清贫,但嗜书如命,收集购买了上千本图书,经常指着藏书对杨万里说:“圣贤之心具焉,汝盍懋之?”杨万里钻研经典,融会贯通,首先得益于父亲的教导。
杨万里进士及第,授官赣州,不到一个月,可能闲散惯了,不想受拘束,抑或看不惯官场的恶俗,想像父亲一样,隐居而弃官。父亲听后大怒,晓以大义,甚至快到动用家法的地步,才把杨万里心里的草浇灭了。
想到这些,杨万里心如刀割,父亲的影子一直回旋在自己眼前,自己头昏脑胀,不能处理任何事情,家人及时买回孝服,第二天,身披重孝,取道江西,回吉水守制去了。
朱熹送走杨万里,才想起昨天两人聊起的《岁寒堂诗话》的事情,急忙跑去找王庭珪。
王庭珪听说杨万里父亲去世,方寸已乱,不及辞行就回吉水,也是半饷才回过神来,自己年已古稀,相交故旧都成新鬼,仍然不能为国家解决任何实质性问题,真是忧从中来……
王庭珪被皇上召见,赐国子监主簿,和皇上所谈的一些事情,皇上显得很感兴趣,可实际情况,却并没有什么改变,国事并不见太多好转。也懒得再费精神,不过,此次进京,结识朱熹,却令他眼前一亮,年轻人思想确实不凡,假以时日,必定在理学上会突破现有成规,发扬光大。
可朱熹和自己不谈学术,不谈理学,不谈玄学,却专挑诗来谈,总归有点不合时宜。
“老师,廷秀哥哥走的急,不及辞行,特嘱咐弟弟前来向老师请罪。”
“哎!元晦,我和杨芾亦有交情,没想到时不假年,廷秀急切回乡奔丧守制,也是人之常情,老朽年过八旬,只是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见到廷秀。”
“老师不必悲观,来日方长,等诸事完备,我替老师去廷秀家乡吊唁其父亲,廷秀年富力强,学富五车,等出服后朝廷必会重用,到时候来京再侍奉老师。”
“希望我还能等到,不过,我看皇上也不见得重用吾辈,人生短暂,何况老朽已经虚过八十春秋,比圣人还年长,也够了,落叶归根,我也将乞骸骨归乡,终老乡里。”
朱熹一看王庭珪比较悲观,忙转移话题:“廷秀和在下聊起诗词,他特别喜欢老师赠送的《岁寒堂诗话》……”
王庭珪打断了朱熹:“喜欢?我看未必,他年纪轻轻就诗名满天下,自得溢满,从他近几年的诗作来看,还是江西派老一套路,《岁寒堂诗话》他根本没仔细研读。”
“哦!老师有如此鉴赏力?在我看来,廷秀哥哥的诗作,已经非常好了。”
“他的诗作,脱不了江西诗派窠臼,他还须回头,不然诗名也就在当世,后世将没人知道杨万里的诗名。”
“嗯……听他说起《岁寒堂诗话》,我也比较喜欢作诗,能否让我誊写一本,时时研究一番,同时,第二卷我可以誊写两本,改日送一本给廷秀哥哥。”
“元晦,恕我直言,你的成就不在诗,理学上发力,多研究圣贤之书,将来成就不亚于孔门七十二贤徒中任何一位,何必在雕虫小技上营营。”
“不学诗,无以言,况且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王庭珪莞尔:“既然你有余情,这也无妨。”
说着话,王庭珪自书橱里拿出两本书,《岁寒堂诗话》两卷,双手递给朱熹,朱熹双手捧书,及其虔诚的样子。
“谢谢老师借书,学生当仔细研读。”
“张定复诗论确实不凡,推翻了宋朝自有诗话以来的大部分论点,也算出藩篱而自成一家,其实,不论诗,只论人品、交情,居仁和定复,难分伯仲,亦是好友。君子论交,清淡如水,《岁寒堂诗话》和《紫薇诗话》,论诗及道,不互相攻忤,恐怕自今而后,诗坛纷争,唐诗、宋诗,互相之间可不会像张、吕二公这样温情脉脉地探讨,诗坛聚讼自此始,文苑纷争无尽头。”
“老师忧虑得对,诗,千人千个看法,不拘一格。”
“可问题是有的人,自以为掌握做诗之道,对千人之看法进行攻忤,千篇一律,以古绳今,诗坛聚讼,恐无宁日。”
“老师说的对。”
“你到紫阳亭看看,我们相遇之时正是秋天,现在又是春暖花开,春江花月,引人入胜,可是你去看看,是不是只有一种花,一种草、一种树?”
“老师意思,是否谓春天乃万紫千红?诗坛也应该百花次第开放?”
“正是,独木不是春,万紫千红才是春。”
“老师所言极是!”
“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背后不一定,恐怕还是脱不了江西派藩篱,老杜老杜,不是每个人都学得来老杜的。廷秀就是这样,入于江西,我不知他能不能出得来?天遥路远,路曼曼其修远兮,希望他能及时回头。你如果再遇到他,可把《岁寒堂诗话》第二卷给他,等他认真起来,仔细研读《岁寒堂诗话》,就可卓然成家,也不负我们师徒一场。”
“老师的话我一定带到,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们师徒还有相见之日。”
王庭珪摇摇头,脸上凄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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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0楼
第十七回
朱熹江州吊张浚
张栻船头认良朋
日头欲出未出时,雾失江城雨脚微。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
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元晦,这是老朽二月二日出郊游踏青所感,人生如梦,老朽年近九十,也该享此田家之乐。”
“老师好好保重,国家还得依赖像您这样的国老,您已经一世蹉跎,现在正好享几年晚福,何必效隐士于山泉兮。”
“一世蹉跎,说得好,苦乐自知,九十年大宋风雨,我都经历过来,往后如何,不可想象。”
两人正自说着话,有内侍寻到,皇上召见朱熹,朱熹连忙放下书本,辞别王庭珪,跟随内侍进宫面圣去了。
半日方回,怕老师记挂,自己也记挂着两卷《岁寒堂诗话》,因此直趋王庭珪住所。
进门施礼,王庭珪忙问:“元晦,皇上召见,有何事?”
“老师放心,皇上询问一些儒家章句,我顺便给皇上一些规劝,劝皇上锐意北伐,恢复中原,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不知皇上是否会采纳,我看皇上只是默然不语。不过,皇上授予我侍讲之职,但我细细品味,当朝宰辅汤思退恐怕和我等不是一路人,还在得过且过地一味求和。”
“人如其名,我还是欣赏张定复贤弟之名,中原定复。”
“说起定复,老师把《岁寒堂诗话》二卷借我誊抄,我很喜欢诗词歌赋。”
朱熹从王庭珪处借得两卷书,急急忙忙回寓所,挑灯夜读起来。
不想朱熹的侍讲官,做了一个多月,就做不下去了,不是他的学识不够,也不是他的讲经风格迥异于人,实在是皇上无心恋经,像对着一个木偶一般,朱熹实在没法,不愿意尸位素餐,遂请辞侍讲之职,回崇安著书立说、讲学布道去了。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魏国公张浚,于隆兴二年八月病逝,举朝震惊。其实年初,皇上命张浚视师淮上,积极部署抗金事业,未及一月,旋即被召回朝,随后江淮都督府也被裁撤,张浚感到抗金无望,上书乞求致仕,被免去相职,授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出判福州。
福州在福建,远离前线,张浚对北伐中原完全死心,上书固辞,恳求致仕,改授醴泉观使。离京赴江西,刚到江西余干县,就卧病不起,急病中仍然草写奏疏,反对罢兵和议,力主恢复中原,可是奏疏已经很难上达天听,皇上周围,已经被主和派把持,张浚,一生积极抗战,得失参半,后世论为“志大才疏”,终于在贬谪途中,溘然长逝。
张栻陪伴父亲,父亲去世,举痛发丧,悲痛不能自抑。
张栻向地方官报丧,消息传到京城,举国悲痛。复又在余干盘桓数日,张栻扶灵往永州进发,准备安葬其父。
父亲一生,恰逢靖康之役,国难当头,诛叛逆,保川陕,经营江淮,出将入相,也算辉煌一生,奈何皇上一意龟缩,把杭州改作临安,而忽视虎踞龙兴之地——建康,旧称江宁,现在想想,真是失策,如果踞建康,派八千子弟过江,霸王之业复举,现在都已经恢复燕云,直捣黄龙了,可历史不能假设,一切都随着滔滔江水,奔驰赴海……
灵船过鄱阳湖,准备取道九江,沿长江逆流趋湖湘。船行到豫章,靠岸休息,船家下船采买粮食、蔬菜、酒水等一切运用之物,当晚,船就泊在豫章过夜。
第二天一早,正准备起锚出船,不想江岸上一位年轻人匆匆而来,望见船上的重孝等物,忙对船大喊:“船家等等,船上可是张督军灵柩?”
张栻闻声出舱,只见年轻人和自己年纪相当,中等身材,一袭青布长裳,头戴葛巾,身背一个不大的包袱,方正的脸上,英气逼人,嘴角的微笑又显得和蔼可亲。
张栻忙施一礼:“在下张栻,护送父亲灵柩回永州,不知这位大哥有何事见教?”
岸上之人深深作揖:“贤弟,我乃南剑州朱熹字元晦者,听说张督军病逝,特地赶来吊唁,不想终于追上督军。”
张栻连忙吩咐船家搭好船板,让朱熹上船。
朱熹在张栻引导下,进入船舱,张浚棺椁横在船舱内,朱熹倒身便拜,屈膝磕头,放声大哭……
“张督军在上,朱熹代义父刘子羽百拜,愿公在天之灵能和义父重逢,不辜负半生相交……”朱熹悲不能已。
张栻磕头还礼,亦是呜咽泪下。张浚经营川陕,依靠刘子羽,帅吴玠、吴璘于和尚原打败金兵,稳定川陕之后,奏请奉养太夫人于阆中,夫人亦随赴阆中,张栻即出生于阆中,后张浚罢居永州、连州,后又长居永州,张栻遂长期漂泊于南方。
张栻从小受父亲亲自教导学习儒家经典,又经常听父亲讲当年的军旅生活,刘子羽虽未谋面,但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现在刘子羽的养子千里祭吊,怎能不令人心碎动容,所以亦是悲不能已,双双垂泪。还是家人劝导,两人收泪重新论序行礼。
朱熹倒比张栻略大几岁,遂以贤弟称呼张栻:“贤弟扶灵,将往哪里去安葬督军大人?”
“论理应该回蜀地,我家祖籍四川,现祖辈坟茔均在川中,但父亲长期居住永州,生前遗命就永州附近安葬即可,小子只能谨遵父命,回永州再说。”
“既有父命,就遵父命即可。我们虽然都是近期皇上起复的官员,但文武不同,我在朝里盘桓了半年即离开,张督军经验江淮,等他回朝,我已经离京,实在是遗憾,没能面见督军。”
“军事倥偬,政务繁多,总以公事为重,私交不必在意这些俗套。家父也常常向我提起,总要结识当世同辈俊杰,似廷秀和元晦等辈。而令小弟大感意外之处,哥哥竟能循江来迎,祭吊亡父。”
“张督军一生为国,不止在下,恐怕沿途都有素未平生的士民祭吊,也算张督军功德无量,应该享有这份哀荣。”
“哥哥下一步准备怎么安排?”
“贤弟尽管安排行船,做哥哥的为义父给张督军守灵三天,也不负当年同袍之谊,知遇之恩。”
“谢谢哥哥能挂念家父。”
灵船又启程,逆流往湘湖地区行去。
张栻和朱熹,真乃人生良友,同学于程门,双方的老师,均拜在杨时门下,现在舟行缓缓,正好探讨圣人学说,仅《中庸》一书,两人讨论了三天,亦未相互说服对方,仍然各执己见。
船行三日,朱熹每天和张栻一起晨、昏香案祭奠张浚,其余时间二人畅谈书、理,日子过得真快,看看即将到达江州,朱熹也准备辞行下船。
“贤弟,船到江洲,做哥哥的就不陪贤弟了,贤弟节哀,一路平安,等安葬好督军,诸事完备,守制三年之中,哥哥必定还会再到永州拜访贤弟,到时候我们再细谈几月,互相打通心中的疑惑,使程学发扬光大。”
张栻一听,泪如雨下:“哥哥保重,小弟专在永州候着哥哥,目今分别,小弟实在难以割舍。”
“贤弟不必过分悲伤,人无常聚,况且我此次吊唁张督军后,准备趋赣,至吉水看望杨万里哥哥,他父亲年前去世,正在家守制,我受王老师委托,也想去他家小住几日。”
张栻一听,泪更加止不住:“廷秀哥哥也遭大丧,小弟也应该到府上吊唁,怎奈父亲灵柩为重,只好请哥哥致意。”
“你我皆同道中人,不必拘礼,贤弟节哀。”
“哥哥一定要走,今晚就在船中给哥哥践行,明日至江洲,帮哥哥雇船前行。”
“雇船不必,今晚你我以茶当酒,哥哥受贤弟三杯清茶,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朱熹沉吟一会儿,接着说道:“贤弟,我与你舟中盘桓三日,和贤弟学习、参悟圣人之道,就如春日于泗水之滨,徜徉在和风细雨之中,虽各执己见,亦是学术之门径,各入其门,各执一端,想来均可以登堂入室。”
“哥哥见识不凡,小弟还有许多需向哥哥学习的地方,登堂入室,愚弟不敢当。”
“悟道只是一瞬间的事,朝闻道,夕死可矣!和贤弟相处三日,哥哥也感触良多。不过,你我均为程门中人,光大师门乃是分内之诗,除了学问,今天哥哥还想和你聊聊诗歌。”
“哥哥之诗,已是韵味十足,风雅卓著,小弟愚顽,不擅长作诗。”
“贤弟不必过谦,作诗和论诗是两回事,你认为当今诗坛如何?”
“哥哥不提起,我倒忘了,前几日有人拿来一卷诗集令小弟鉴赏。”
“怎的?”
“诗人之诗也,可惜不禁咀嚼。”
“哦!”
“小弟认为,诗分诗人之诗和学者之诗。”
“这种分类法!吾亦未闻。”
“哥哥见笑。诗者之诗记一时之实,只要据眼前实说。古诗皆是道当时事实,今人做事多爱妆造语言,只要斗好,确不思一语不实,便是欺。这上面欺,则何往不欺。”
“嗯!贤弟说得有理,现在都在语言文字上斗工、斗巧、斗好,而忘记了诗的本真。依贤弟的说法,何为学者之诗?”
“学者诗读起来似质,却有无限滋味,涵咏愈久,愈觉深长。哀、乐,情之为也,而理具于性。乐而至于淫,哀而至于伤,则是情之流而性之泪矣。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发不逾节,性情之正也;非养之有素者其能然乎?”
“贤弟说得对,性情之正,在于发不逾节,兴有所发而不逾矩,都是圣人早已指明,可世人都视而不见。而贤弟以理论诗,乃从道学家着眼诗学,似有开创。”
“哪里说得上开创,孔圣人之儒学,本已函括诗学,不学诗,无以言。”
“哈哈哈……所以吾辈钻研理学,作诗也不耽搁。”
“正是,诗可以兴,可以观,何为兴?兴者,兴己之善也;何为观?观者,观人之志也。照此说来,必有能兴己之善,才足以观人之志,而观人之志,即所以兴己之善也。”
“从我们理学来说,吾认为‘高格’二子很重要,此高格形成不在于诗,而在于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应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
“但看高下,不论工拙,哥哥说得好!自诗有工拙之论,于是葩藻之词胜而言志之功隐,于是只合诗人之格而不合于理学之格。”
“正是,所以吾辈应该:亦不多吟,亦不少吟,亦不不吟,亦不必吟。真味发溢时自有高格,何必再在工拙上费功夫。”
二人交流诗道,言语相当契阔,不知不觉,已是暮色撒江天……
当晚不必细表,第二天船到江洲,朱熹在张浚灵柩前磕头辞行,二人洒泪而别,张栻站在船头,看着朱熹立在江洲的码头,方巾长袍,挥手致意,河岸和朱熹一起,消失在波涛之中……
张栻久久不能平复,江洲不正是白乐天“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地方吗?真是:多少离人泪,都随大江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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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楼
第十八回
朱元晦畅谈诗理
杨万里细研诗话
且说杨万里父亲去世,急急赶回吉水奔丧,安葬好父亲以后,又结庐墓侧守孝,谢绝一切迎来送往,静下心来,正好读读诗书。
这日,随手拿出一本书,仔细一看,原来是《岁寒堂诗话》,自己也觉得对不住王庭珪老师和从未谋面的张戒,书随着自己辗转各地,却从未认真研读,主要自己对作诗比较自信,兼及自己参悟过苏轼、黄庭坚的诗作,对黄庭坚的诗歌理论比较认可,这些年学黄庭坚,学杜甫颇有心得,作诗也得心应手,对反对江西派的声音,还是选择不听、不看。这次在京城,被王庭珪老师教导一番,觉得不读读《岁寒堂诗话》,确实也对不住老师的惇惇之意。
作诗,杨万里还是蛮自信的。自己年将不惑,孜孜不倦地求学,在父亲的严格要求下,学了很多经世致用的文章,也考取了功名,仕途也还算可以,但自己骨子里总有一颗离经叛道的心,不爱衙门的清规,总喜欢湖光山色,名胜古迹,吟咏诗词。而诗在当代同龄人之中,也算佼佼者,细数一下,自己的好友范成大、尤袤二位,诗还算佳品,从未谋面,只知其名的陆游,可算一位,其余诸人,还真选不出来。
正自独自嗟叹诗坛各才俊时,家人至庐,说有人来访。
“我不见客,不知何人来访?”
“大人,来者年纪和您相仿,不愿通报名姓,只让小人给您带来一首诗。”说着话,双手递给杨万里一张纸,上面书写一首绝句:
《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杨万里仔细吟咏一番,不自然地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胡须,发愣半饷,喃喃自语:“延之发不出这样的言语,至能……”
突然一拍大腿:“好诗,好诗,走,回去见客,想必是从未谋面的陆务观来访。”
回到家中,进得大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座位上起身,喧宾夺主地迎了出来。
“廷秀哥哥,小弟来迟了。”
杨万里一惊:“啊呀!元晦贤弟,哪一阵东风把贤弟吹到寒舍,使寒舍突然四季如春啊。来来来,请坐请坐。”
来人正是朱熹,朱熹深深一揖,杨万里扶住,强按朱熹坐下,宾主看茶言欢。
清茶一杯,尚未叙及近况,朱熹就要求到杨万里父亲墓前祭扫,杨万里说不急,安排朱熹住下,来日方长,明日再说。
晚间席上,以茶代酒,招呼远来的客人。
“贤弟在京里盘桓,怎么有空到寒舍?”
“哥哥有所不知,我在京里给皇上当侍讲,看皇上也无意听讲,只是敷衍一番,因此小弟辞归故里。正准备来吉水看望哥哥,不想听说张浚张督军病逝……”
“哎呀!”一声惊呼,杨万里恸哭失声:“张师病故了,恸煞学生了!”
朱熹才想起来,杨万里曾拜在张浚门下,连忙劝解一番:“廷秀哥哥,你守制在家,结庐父莹,不闻外事,张督军辞世,没能祭吊送行,也是人之常情,张栻贤弟也是百务匆忙,正好扶灵回永州,不然也会到吉水吊唁伯父。人生一世,得此密友,也算不虚过。哥哥还需节哀。”
杨万里强忍泪水,席难下咽,口占一绝:
出昼民犹望,
回军敌尚疑;
一生长得忌,
千载空相思。
朱熹道:“出昼,典出《孟子注疏》:‘予三宿而出 昼 ,於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出昼指离开求官之地,其实张公乃国家柱石,原不用求官,但如此说,也无妨,只这十个字,道尽张公一生。”
“哎!令人痛彻心扉。”
“张督军辞官,到江西境内病逝,张栻扶灵回永州,我昼夜兼程,追上灵船,登船祭奠,一直三日,至江洲才和敬夫贤弟分手,然后取道吉水来看望哥哥。”
“贤弟千里吊唁吾师,义薄云天,古今无有,请受哥哥一拜。”说着躬身施礼。
朱熹急忙回礼:“哥哥不必客气,你我兄弟,似一家人一般。况且,张督军当年对我义父,有知遇之恩,我感义父恩德,也需亲自祭奠。”
二人说一会儿,哭一会儿,似乎南渡以来,国家的所有苦楚,都在今夜,需要发泄一般,其实,南渡之时,杨万里刚出生,朱熹出生在南渡后,婴儿孩童,懂什么家国恨,可一晃三十几年,家国痛却伴随着他们这一代人成长。
第二天,杨万里陪同朱熹,祭扫父亲坟莹,只见新土上草优未长合,细想人生不过如此,来去匆匆。祭奠完杨万里父亲,朱熹在杨宅暂住下来,二人日里谈经说理,晚间杨万里至庐歇息。
这样盘桓了几日,这日晚间,杨万里又顺手拿起《岁寒堂诗话》阅读起来,前几天刚想读,正巧朱熹来访,耽搁下来。
建安、陶、阮以前,诗专以言志;潘、陆以后,诗专以咏物;兼而有之者,李、杜也。
“开篇分类,尚可如此一说。”杨万里继续阅读。
言志乃诗人之本意,咏物特诗人之馀事。古诗 、苏、李、曹、刘、陶、阮,本不期于咏物,而咏物之工,卓然天成,不可复及。其情真,其味长,其气胜,视《三百篇》几于无愧,凡以得诗人之本意也。潘、陆以后,专意咏物,雕鑴刻镂之工日以增,而诗人之本旨扫地尽矣。
“言志、咏物,诗之两面,兼而有之而又顾此失彼。”
阮嗣宗诗,专以意胜;陶渊明诗,专以味胜;曹子建诗,专以韵胜;杜子美诗,专以气胜。然意可学也,味亦可学也,若夫韵有高下,气有强弱,则不可强矣。此韩退之之文,曹子建、杜子美之诗,后世所以莫能及也。
国朝诸人诗为一等,唐人诗为一等,六朝诗为一等,陶、阮、建安七子、两汉为一等,《风》、《骚》为一等,学者须以次参究,盈科而后进,可也。黄鲁直自言学杜子美,子瞻自言学陶渊明,二人好恶,已自不同。鲁直学子美,但得其格律耳。子瞻则又专称渊明,且曰:“曹、刘、鲍、谢、李、杜诸子皆不及也”。夫鲍、谢不及则有之,若子建、李、杜之诗,亦何愧于渊明?即渊明之诗,妙在有味耳,而子建诗,微婉之情、洒落之韵、抑扬顿挫之气,固不可以优劣论也。
“文以代降,求变自新。”
欧阳公诗学退之,又学李太白。王介甫诗,山谷以为学三谢。苏子瞻学刘梦得,学白乐天、太白,晚而学渊明。鲁直自言学子美。人才高下,固有分限,然亦在所习,不可不谨。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屋下架屋,愈见其小。后有作者出,必欲与李、杜争衡,当复从汉、魏诗中出尔。
“欧阳修学韩愈,又学李白;王安石之诗,黄庭坚以为学谢灵运、谢惠连、谢玄晖;苏轼学刘禹锡、白居易、李白,晚年学陶渊明;黄庭坚学杜甫;这些大家似有一定的传承关系,但说习得衣钵传承,却是未必。”杨万里时而沉吟,时而自语,时而点头复又摇头……
“其始也学之,其终也岂能过之,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学习并不一定要超越,各人心力不同,李白就很喜欢敬亭山,虽和谢脁诗文各异,但成就显然有过之。举例论证均举反例,如何服人?难道李白、杜甫从不学习古人?”
细想下来,虽有的论点还算精当,但有的确实有些偏颇:“不过,屋下架屋,愈见其小,是这么个道理。”
想到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自己博采众家,学习诗词,其实采的都是江西派众家,合在一起还是一家,自己难道也是屋下架屋?
杨万里把《岁寒堂诗话》往桌上一搁,背着双手,在小屋内踱起步来,细细沉吟,深深思虑……
“王庭珪老师提出的批评意见,难道没有根据吗?”想到此,不禁汗颜起来。当初对老师的指责,根本听不进去,自负得了不得,现在渐渐感到山外有山,自己诗名,不过虚名而已,欺欺世人尚可,遇到行家里手,原形毕露……
桌上朱熹给自己的诗,还压在《岁寒堂诗话》之下,露出白白的一角。杨万里伸手把书拿开,抄起诗稿,又吟咏起来:
胜日寻芳泗水滨
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
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水,这不是在孔圣人讲学之地嘛?朱熹什么时候去过?现在属大金国,敌占区。哦!是了,朱熹以圣人之学为尊,意到似身到。
无边光景,圣人学说,总需悟出道理,悟道一刻,万物自新。
“好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至理名言啊!无论学问,更无论诗,怎么能江西一派统一江湖,文坛岂可唯黄山谷马首是瞻。”
想到此,杨万里似乎也豁然开朗,诗之道也呼之欲出……
杨万里继续参研《岁寒堂诗话》……
用事押韵,何足道哉!苏、黄用事押韵之工,至矣尽矣,然究其实,乃诗人中一害,使后生只知用事押韵之为诗,而不知咏物之为工,言志之为本也。风雅自此扫地矣!
韵有不可及者,曹子建是也;味有不可及者,渊明是也;才力有不可及者,李太白、韩退之是也;意气有不可及者,杜子美是也。文章古今迥然不同,锺嵘《诗品》以古诗第一,子建次之,此论诚然。
观子建“明月照高楼”、“高台多悲风”、“南国有佳人”、“惊风飘白日”、“谒帝承明庐”等篇,铿锵音节,抑扬态度,温润清和,金声而玉振之,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与《三百篇》异世同律,此所谓韵不可及也。
渊明“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景物虽在目前,而非至闲至静之中则不能到,此味不可及也。
杜子美、李太白、韩退之三人,才力俱不可及,而就其中退之喜崛奇之态,太白多天仙之词,退之犹可学,太白不可及也。至于杜子美则又不然,“气吞曹、刘”,固无与为敌。如放归鄜州,而云:“维时遭艰虞,朝野少暇日,顾惭恩私被,诏许归蓬荜”;新婚戍边,而云:“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罗褥不复施,对君洗红糚”;《壮游》云:“两宫各警跸,万里遥相望”;《洗兵马》云:“鹤驾通宵凤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凡此皆微而婉,正而有礼,孔子所谓“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者。如“刺规多谏诤,端拱自光辉,俭约前王体,风流后代希”,“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乃圣贤法言,非特诗人而已。
“各人有各人的风格,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强音,以现代普通诗人,和历代大家里手比较,似乎有失公允……”
《国风》、《离骚》固不论,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余之此论,固未易为俗人言也。子瞻以议论作诗,鲁直又专以补缀奇字,学者未得其所长,而先得其所短,诗人之意扫地矣。
“哎!‘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噫……” 杨万里重又徘徊咏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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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2楼
第十九回
杨朱柿园焚旧稿
万里临安识陆游
杨万里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就赶回家中,敲门声把家人都吵醒了,大家正自纳闷,杨万里却一头钻进书房,再也不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家人端上早茶,杨万里才想起朱熹还在自己家里,连忙出来洗漱,然后请朱熹一起共享早茶。
早茶过后,复邀请朱熹进入书房,二人坐定,杨万里都忘记客套,直接说:“贤弟,昨夜我认真研读了《岁寒堂诗话》,确实感觉不一样,仿佛这么多年所作的诗,都是瞎写,以为合乎诗律就是好诗,现在想想,恐怕连诗都算不上。”
“哥哥也有此等感慨?自大宋以来,诗人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写有韵的文,不管押韵多么奇特,格律多么合乎标准,文就是文,诗就是诗,两者不相容的。”
“贤弟说得对,以前都怪自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读了张戒大作,才知道自己还没摸到作诗的门道。昨夜一夜未合眼,今晨第一时间回家,把积年累积的诗作翻出来,读读简直汗颜。”
“哥哥也不用气馁,我给哥哥带来了《岁寒堂诗话》第二卷,看哥哥现在心态,我觉得送给哥哥正是时候。”
“贤弟不急,你陪哥哥今天做一件事。”
“什么事?哥哥请吩咐。”
“我准备编辑自己的诗集,一切从零开始,昨天的杨万里已经死去,今天的杨万里再度重生。我们庄子后面西山坡上有一片柿子园,现在正是深秋,柿树叶渐落,而红的、黄的柿子,挂满了枝头,煞是好看。贤弟陪哥哥到村后柿子园,一边欣赏柿园,一边帮我焚诗……”
“焚尸?干嘛?”
“哥哥别误会,我要将我以前所作的诗,全部焚毁。”
“哥哥,别这样!好坏也是一种见证,又何必焚毁?”
“不要了,柿园焚诗,觉今是而昨非,以后再没有江西诗派中的杨万里了,只有诚斋一派中的杨万里。”
“好!哥哥既然如此决绝,我们就柿园焚诗,诚斋立万。”
“立万说不上,尝试新路,不问得失。”
说着话,二人相携出门,往后山走去。只见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一片金黄,惹人怜爱,而秋风正紧,黄叶一片片飘落枝头,如大片的雪花被满山的柿子染黄,纷纷坠落……
杨万里找到一个稍微空旷的地方,点火燃起了手稿,一张张手稿投入火堆,孜孜地燃烧着,江西诗派,似乎也随着火苗,离开了杨万里的身体。
烧完诗稿,朱熹叹息一回,杨万里则昂首离开,身后跟着一片金黄的柿子园,和一位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长袍的年轻人。
回到家,朱熹捧出《岁寒堂诗话》第二卷,送给杨万里,杨万里接在手里,墨香依稀,这卷朱熹誊抄的诗话,越加显得弥足珍贵。
“哥哥在上,小弟此行目的达到了,王老师托我和哥哥聊聊作诗之道,我看也没有必要了,哥哥自己悟出来的诗道,得来更加宝贵,小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明日辞别哥哥回乡。”
“贤弟不妨多住几日,下一次相遇不知什么时候?”
“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必歧路添悲声。我准备回乡著书立说、教书讲学。不知廷秀哥哥有何打算?”
“我等到出服再说,估计回临安,吏部再谋一个差使。”
“哥哥说得也对,国家总得有正人君子去努力,都似我一般不入世,那又会奸邪塞满路。”
“贤弟也该到京里谋事,不可蹉跎。”
“我志不在此,但也说不好,先回乡再说,来年可能会去永州拜访张栻贤弟,我对胡宏和张栻的湖湘学说很钦佩,准备去讨教、交流一番。”
“贤弟去永州,路过寒舍,千万再来盘桓数日,别令哥哥悬望。”
“这个自然,只是时间上不敢保证,张栻守制期间,断然不会离开永州,但我怕俗事耽搁,我去的时候哥哥已经进京了。好在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第二天,二人洒泪而别……
长话短说,且说杨万里出服,收拾行囊进京,准备再谋一个差使。一路上风餐露宿、投店驻驿,不日来到临安。
先到吏部报道,挂守制届满,吏部尚未安排合适的职位,所以在京里倒也逍遥,游山玩水,吟咏风月,正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日天气晴朗,正值盛夏,炎热的空气中透着阵阵花香,万里记得和友人有约,西湖荷花正好,何妨轻舟探花,李易安不是有‘误入藕花深处’之句,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再热的天,也当不住游人的脚步。
吃过早茶,友人已到住所,二人匆匆来到西湖岸边,只见河岸上杨柳依依,柳绦下垂,齐齐地拂在水面,随着西湖的柔波,婆娑地摇曳着。岸边的柳树间隙间,停满了小船,西湖船家女窈窕的身姿,把西湖的柳树的袅娜婆娑都比下去了。
二人雇了一条船,泛舟西湖,仿佛天水只剩碧蓝的两片荷叶,上下扣住,船在两片荷叶之间摇晃穿梭。
二人兴致满满,踞坐船头,欣赏着漫天漫湖的荷叶,田田的荷叶中间,密密匝匝亭亭玉立的荷花,粉中带红,含苞欲放……
“廷秀哥哥,你看满湖的荷叶,直接到天上去了。”
杨万里微微一笑:“子方贤弟,又有什么感慨吗?”
“哥哥莫怪,你我都是闲散人员,什么时候能有如此碧绿的地毯,直接到天庭,让你我得达天听,也不枉苦学多年。”
“贤弟莫急,孔圣人还有未达时,你我进士出身,总有进用的一日。”
“哥哥说得也是,你看现在的枢密使虞允文,和哥哥属同科进士,在采石矶一战成名,命运也太青睐他了。”
“唉!贤弟不可这么说,当年采石大战,没有虞允文,恐怕金兵抢渡成功,那江南遭殃,完颜亮也不见得会被刺杀,历史将不可想象。虞枢密功在千秋,而且虞公也有宰相气度,只是朝廷积弱,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做得已经很好了。”
“哥哥既然和他同榜进士,何不给他上书,以求进用。”
“我倒是喜欢现在逍遥自在,游山玩水,自得其乐。”
“哥哥想想小弟,您进用了,小弟也可谋个差使做做,咱也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有个差使为朝廷效力就可以。”
“也不是不可能,等我想想,思虑一番。”
“千虑不如一行,凭哥哥的文笔,还怕出不来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
“千虑……,千虑……”杨万里沉吟半饷,不再一语。
这时船近黑亭,游船多拥挤于此,争相欣赏长堤矮亭,正自起身企望,不提防和一艘游船轻轻撞上,二人都是一个趔趄,抬眼往临船望去,只见船头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游客,方巾长裳,手握折扇,也是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湖中。
“客官小心!”船家互致歉意,中年游客回头往这边望过来。
“哎呀!陆三哥,怎么是您啊!”
“欸!……”
“我是林子方啊,三哥忘了。”说着话,林子方隔船深作一揖。
“哦!林贤弟,你也来逛西湖。”陆三哥回礼不迭。
杨万里虽不认识对方,但见这位三哥施礼,也深施一礼。
“三哥,可否到梅鹤轩中一聚,我给你介绍我这位哥哥。”
“正好我亦想去看梅妻鹤子,一会轩中会会。但不知这位贤弟高姓大名。”
杨万里一抱拳:“在下杨万里,吉水人氏,敢问三哥姓字。”
“哎呀呀!我的老天,杨大诗人,哥哥可想得紧,可惜一直无缘以会。我姓陆名游字务观,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他们都称我陆三哥。”
杨万里喜形于色:“三哥,一生仰慕,今日得见,一定倾盖西湖。那就请哥哥先行,待会我们在梅鹤轩相见如何?”
两条船一前一后,往孤山东北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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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3楼
第二十回
梅鹤轩三才说史
陆务观不舍江西
且说两条船一前一后,驶到孤山东北麓,三人弃船登岸,于岸边就施礼不迭,杨万里和陆游,已是神交多年,但总是无缘一见,今日得见,互相都是欣喜异常。
“三哥,贤弟仰慕三哥,奈何无缘相见,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诚斋贤弟,三哥一样的仰慕贤弟,今日得见,如饮甘露,不必望梅止渴了。”
“二位哥哥,我们到轩里说话。”
三人前后相随,三把折扇扑腾着进入梅鹤轩。
进得轩来,稍微凉快一些,三人找座临窗而坐,窗外是西湖美景,近岸荷叶田田,莲花袅袅。
杨万里先开口说道:“三哥、贤弟,以前来过此处吗?我虽数次来临安,梅妻鹤子的所在,一直向往,今日终于能来一观。”
“二位哥哥,小弟闲来无事,经常过来。”
陆游各处贪看,只是摇头:“不瞒二位贤弟,我也从未踏足此处,想当年和靖先生携梅妻鹤子隐居于此,现在唯有老梅数株,仙鹤几群,也算清幽。”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和靖先生的诗词,确有几分清净。”林子方接口吟诵林逋的《相思令》。
陆游接着说:“要说清净,莫如‘此夜芭蕉雨,何人枕上闻’写得真切。你们林家前辈,不喜仕宦,隐居于此,如五柳先生一般。”
杨万里也吟诵道: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咏梅花无过此联啊!”林子方叹道:“似此老一样高洁,小辈哪做得到,所以现在仍在黄尘奔跑,身在江湖,意在桃花源。”
哈哈哈,三人大笑,似乎都在笑自己……
“廷秀贤弟为何在此蹉跎?”
“三哥不知,小弟父亲三年前去世,刚丁忧除服,现下到京里补缺,正在等吏部安排,所以有闲情各处走走。”
“这样也好,朝廷总归需要有才干的年轻人,授职也不争早晚,难得清闲,也是人生福气。”
“三哥最近在忙何事?”
“不瞒二位贤弟,哥哥刚落职,也是兴致所至,各处游览一番。”
林子方问道:“三哥为了何事落职?”
陆游嘴角微颤:“说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三哥出生在靖康事变前两年,靖康后,世家大族纷纷南渡,我的童年都在颠沛流离中渡过,但那时年幼,不懂什么家国恨,只觉得一路上车、马、船、人背,一路上水、陆、山、林,煞是好玩,从未觉得苦痛,可年长以后,儿时的这种快乐时时吞噬着我的内心,多么希望光复中原,还我河山。”
“童年无忌。”
“后来参加科举,又受到秦相公排挤,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秦相公,后来听说,秦桧之孙同科参加考试,忌恨我的才能,所以处处设限。”
“奸臣当道误国。”
“年轻人受点挫折,也可以理解,绍兴三十二年,三哥任职大理寺,二位贤弟请看,湖中风波亭就是我们大理寺的物产,呵呵!”
陆游接着说:“后来张督军准备北伐,收复中原乃是三哥一生所愿,但三哥当时看出张督军做事不密,疏于军务,所以上书张督军,为长远虑,未可轻率出兵。张督军军务缠身,估计也不会重视我的议论。后来有符离之败,北伐草草收场。”
杨万里答言道:“诗人有赤子之心,亦洞若观火,三哥前瞻,很准确。”
“但诗人不会受用的,都得流落江湖。”
“此话怎讲?”
“事情都过去很久,三哥也调任隆兴府,不想朝中有人进言,说三哥结交谏官,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前两条都属无稽,只力说张浚用兵,却有其实,但当时时务如此,我也百口莫辩,因此解职归来。”
林子方复问:“三哥下一步准备做什么?前路漫漫,三哥大才,柳暗花明也未可知。”
“好一句柳暗花明,谢贤弟吉言。人生匆匆,难得闲暇,我先诗酒游历一番再说,然后回绍兴,吾师茶山,致仕后在绍兴讲学,很多年没见,准备去侍奉老师几年,学学作诗之道。”
杨万里随口吟道:
梅子黄时日日晴,
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贤弟也读过吾师诗作?”
“茶山先生是闻名天下的江西诗派后起之秀,我早年也学 西诗派之诗,所以识得大作。”
“江西诗派,经东莱先生吕本中鼓吹,确实名重天下,天下诗人综之,能有如此美名,自有其价值,我虽喜欢作诗,诗道上还需琢磨,江西派倡导的东西,还需要静下心来参研一番。”
杨万里看陆游醉心于江西诗派,就如自己年轻时初遇王庭珪一般,听不进去半点不是,所以也不愿多发议论。
“三哥可知易安居士李清照,曾见过《子美诗道》一书?”
“这事说来凑巧,拙荆娘家和易安居士沾亲带故,其年少时随母亲拜访过易安居士。”
“哦,有这等奇遇。”
“哎呀!谈不上奇遇,吾妻年少,易安居士喜其聪颖,欲收为弟子,但其父母认为女孩子不必在诗词歌赋上流连,所以婉拒了。”
“可惜可惜,诗圣之道,真不可复见了吗?”杨万里一脸懊悔。
三人当日尽欢而散,各回寓所。
杨万里踌躇到半夜,第二天早晨醒来,心绪不宁,自己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也不应该整日价游山玩水,还需想想前途,昨日林子方所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君子之交,虽淡如水,但也还需要水,不是无水,自己和虞允文同榜进士,虽不说攀附,但以自己的才华,虞允文推荐自己,也不为营私。
想到这里,整理笔砚,提笔把自己对天下大事以及朝政得失写下来,提笔万言,一气呵成,想起昨日林子方所说:千虑,遂以《千虑策》为文章名称,准备敬呈枢密使虞允文。
直忙活了一天,不想傍晚陆游来访,遂把《千虑策》一文,随手放在书桌上,出门迎接陆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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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4楼
第二十一回
曾幾夜半谈诗律
陆游西川遇故知
来的都是客,不醉不罢休,二人就着寓所简单的桌子,杯盘交错,举酒谈诗。
“三哥,昨日一别,本该我去拜访你的,没想到忙着写点东西,耽搁了,还请谅解。”
“贤弟不要见外,昨日林贤弟说起柳暗花明,使我豁然开朗,回到寓所想了半夜,遂把这一句话镶嵌入我前几日所写的一首诗中,今天特来给贤弟鉴赏一番。”
“三哥把我当作知音,贤弟愚笨,惭愧,惭愧。”
“贤弟不必过谦,此诗名《游山西村》。”说着话,陆游清了清嗓子,高声吟唱起来: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
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
杨万里一声惊呼:“哎呀!好诗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将成为千古绝唱,呜呼!……”
杨万里闻此佳句,不禁手舞足蹈起来,而陆游还沉浸在诗意里边,一丝丝苍凉、一丝丝无奈在胸中激荡,手里的酒杯兀自举着,似痴呆一般坐着……
“三哥,三哥!”陆游缓过神来,不禁哑然失笑。
“贤弟见笑,来,干了这杯酒。”二人仰脖,一杯浊酒,一饮而光。
“三哥追随江西诗派,所以此诗写的结构绵密,格律清晰,但是,恐怕后人只会记得前四句,后四句有点赘余。”
“贤弟说得是,吾学诗跟随江西诗派各大家有年了,诗律砥砺于胸,但总感觉气不顺,这种感觉,无以言表,还需再参悟一番。”
“三哥说得是,吾亦追随江西诗派多年,后遇王庭珪先生,其赠张定复之《岁寒堂诗话》,才觉得今是而昨非”
“哦!贤弟得名师指点,自是不凡。”
“不凡谈不上,只是觉得以前所写之诗,都很刻板,了无生气,遂全部焚毁前作。”
“哦!我确不这样想,我的作品,应该还是没有严格遵循江西诗律,明天我到绍兴见吾师,再领会精神,参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三哥说得也是,诗,各自成家,各有特色,两年前朱熹曾给我读过他的诗作,不妨也吟咏一下,让三哥赏析一番。”
“也好,也好。”
杨万里清越的吟诵到:“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嗯!万紫千红总是春,好句,好句。”陆游又沉默地思索起来……
且说陆游辞别杨万里,第二天回到绍兴,急不可待地去拜访自己的老师曾幾。
曾幾,字吉甫,自号茶山居士。绍兴中为浙江提刑,八年,其三兄增开,与秦桧力争不可和议,曾幾连同曾开一起,被罢官。所以,小人总是拉拉扯扯,不能坦坦荡荡。
秦桧死,曾幾被授予秘书少监,擢权礼部侍郎,以左通议大夫致仕,回乡讲学。
曾幾学识渊博,勤于政事,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
回乡以后,曾幾闲情逸致散发出来,随时游乐乡里,有诗一首可作见证:
芒鞋生杖寻梅去,
只有香来未见花;
村北村南行欲遍,
数株如雪小民家。
茶山先生见到陆游,非常高兴,他们师徒已经相知多年,但各自仕宦,聚少离多,二人秉烛夜谈,直感觉时光如梭。
“务观,为师已是老迈,汝虽说诗名满天下,但我还是有些话需要和你谈谈。”
“老师在上,弟子愚钝,有不到之处,恳请教诲。”
“我且问你,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陆家诗书门第,家父取意于《列子·仲尼》,其中有‘务外游,不知务内观’一语,观、游二字常连文,在意义上有相通之处。”
“哦!坊间传说,你母亲梦见秦观秦少游,故给你取此名。”
“那是坊间的传说,不足为信。”
“这样最好,你需记住,千万不可学秦少游,秦少游只会写花间词,其词柔弱无力,断不可学,其诗就更加堕落,其诗写得像词,须知,诗、词乃是两途,不可混为一谈。”
“老师说得是,游不擅于词,诗总归以发出黄钟大吕之音为务。”
“务观,这才是正途,诗道就是世道,南渡以来,诗道萎靡不正,时有靡靡之音,我观当今天下,恐怕汝在诗坛的地位,会渐渐抬升,切不可以靡靡之音秽乱人心,应高举前代屈、贾、李、杜和本朝欧、苏及南渡诸人的大纛与之对抗。“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但南渡诸家,以谁为本?”
“江西派中,人才济济,东莱先生吕本中的著述,你应该多参悟一番。”
“东莱先生的诗作和诗话,我都读过,老师这么一说,我再仔细揣摩揣摩。”
“但万事不可绝对,就如山谷倡导的‘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法门,经过了上百年的实践,我看也快到头了,凡事过犹不及,切不可拘泥。”
“嗯……”
“黄庭坚曾经问他的外甥洪朋:‘甥最爱老舅诗中何等篇?’洪朋举‘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等联,以为绝类杜甫时,他满意地说:‘得之矣!’而当有人称赞其‘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一联时,山谷确认为这两句有‘砌合’的毛病。”
“我于吕本中《童蒙诗训》也读到过此纪录。”
“所以凡事不能过头,桃李句乃真诗,蜂房句为了律而作,自己觉得合律,后人可不这么认为。”
“老师所说精当。”
“我虽也秉承江西一派,但也不完全照搬。记住:律令合时方帖妥,工夫深处却平夷,文章切忌参死句。”
“老师等等,我把这几句话抄写下来。”陆游提笔把几句话抄录在一张纸上,折叠好,稳稳地揣进怀里。
“这次罢官,也不见得是坏事,多游历一番,也可以多陪伴亲人,但意志不要消沉,多读诗书,多访友,张栻、朱熹、杨万里、范成大、王炎等辈,都曾经拜访过老夫,我看这些年轻人,虽还在低层,但总归是青年才俊,多和他们交游、亲近,对了,前几年从北边率军归来的辛弃疾,作词也是一把好手。”
“杨万里,弟子前些日子在西湖和他偶遇,朱熹无缘,听说回福建讲学去了,张栻,我和他交流比较多,其父都督江淮的时候,我正好在镇江,曾给他父亲上过书,也蒙召见,张栻学问卓越,见识非常,处事比其父细致,范成大乃我多年诗友,关系密切,至于辛弃疾,朝廷一直蔺和,主战诸位均不得进用,他在一些安闲的地方任职,实无缘一见。”
“当今皇上新立之时,确实锐意进取,张浚一败,汤思退就力主和谈,割海、泗、唐、邓四郡土地给金国,并毁坏边防军事设施以向金国示好,复恐和议不成,汤思退竟丧心病狂地派私党孙造,潜往金军,劝金国用重兵威胁,金朝遂派兵南下,陷楚州,幸亏杨存中都督江、淮军马,及时出援,星夜驰到,檄调诸将,令互相援助,稳定局势。皇上开始悔用汤思退言,台臣交章攻击汤思退,汤思退死于贬途。”
“割地赂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朝政从南渡以来,就没有复振过。我已老朽,不能为国家做什么事情,讲学,培养后进吧!汝尚年轻,切不可忘记报国。”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曾幾最后说:“务观,江西派自出手眼,有章可循,但也无人不浅啊!为师青年时期也是追随江西诗派,老来觉得今是而昨非,近来偶得一诗,反复吟咏,侵侵有古意。”
说着话,曾幾递过一纸,陆游展开,一首小诗在昏暗的灯光里也显出不凡的气韵来:
梅子黄时日日晴,
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荫不减来时路,
添得黄鹂四五声。
过了几年,朝廷又重新启用陆游,任命为夔州通判,陆游携眷千里赴蜀,莅任夔州。不久,王炎宣抚川、陕,驻军南郑,邀请陆游,进幕府干办公事,陆游接书,欣然前往,开启了陆游的短暂军旅生活。
陆游对军旅生活充满热情,随侦骑到边关和军事要塞考察,骆谷口、仙人原、定军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他也用诗记录下所经历的军旅生涯: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
幕府工作经常接触文案、地图,一日杜甫打开大散关地图,山原莽莽,关隘巍峨,陆游提笔写道:
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
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
大散陈仑间,山川郁盘纡;
劲气钟义士,可与共状图;
上寿大安宫,复如贞观初;
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
军中生活,除了一些紧张刺激的侦查活动以外,就是幕府里的歌舞酒会,陆游以前从未接触过,以为军旅都是很严肃的事情,没想到娱乐起来,不减后世。难怪唐诗有“曼脸娇娥纤复浓,轻罗金缕花葱茏;回裙转袖若飞雪,左延右延生旋风”。
不想王炎奉调回京,幕府解散,陆游在蜀中各处做官,生活也算清闲,后经四川宣抚使虞允文举荐,任嘉州通判。
虞允文虽不是主和派,但在主和派环伺的朝中,还是难有作为,只是采石之战,功勋无匹,还算皇上器重,主和派无法构陷他,所以一直高官厚禄。他经营四川,陆游似乎看到了国威重振的机会,但机会转瞬即逝,第二年,虞允文病逝,享年六十五岁,追赠太傅,谥号忠肃。
陆游对虞允文的病逝,感到非常痛心,写下了:“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的诗句,感叹堂堂中国,真无像虞允文一样的抗战之士了。
虞允文病逝,举国悲哀,杨万里起草《虞公神道碑》,对虞允文一生作了公道的评述,其文曰:
自昔立国者,不幸当强虎狼之敌,非得天下之大势,国未易立也。大势一得,则万亿年之基可定于一日,不然,百战万举何益于成败之数。是故,吴以赤壁,晋以淝水,吾宋以牛渚,皆以一日之大势定基而立国者,然赤壁、淝水之役,乘其方铳之初,君子以为易,牛渚之役,振于屡败之后,君子以为难。
客有问者曰:“事难而功反易,何也?”曰:“我高宗皇帝知人如尧,善任使如汉高祖而已。”“其人受任使者为谁?”曰:“丞相虞公。”“公有勇力乎?”曰:“否,公儒者也,公非賁育,公焉得力。”“公有术数乎?”曰:“否,公德人也,公非孙吴,公焉得数。”“然则曷济登兹?”曰:“忠诚而已,方诸将皆遁而我师大溃,公身先冒死以激怯懦,不以忠乎?方金将遗我元帅书以行惎间,公倡言其诈以安危疑,不以诚乎?夫大忠可以贯日月,何人不感至诚?可以动金石,惟吾所向,何敌不克!何难不济!何功不成哉!故曰:公之成功,忠诚而已。”客曰:“是矣,公之功,难于周公瑾、谢幼度。”“呜呼!盛哉!呜呼!盛哉!”
碑文较长,从略。
毛 主 席 读宋史至此,题词曰:伟哉虞公,千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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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5楼
第二十二回
驿外断桥梅花放
天涯孤客送知音
虞允文辞世,范成大由桂林入蜀,被授予四川制置使。
范成大,字至能,绍兴二十四年进士及第,要说绍兴二十四年的科举考试,可是人才辈出,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虞允文、杨万里、范成大……
范成大和陆游相交多年,诗词唱和,非常投缘。
范成大于乾道六年(1170年)出使金国,不畏强暴,不辱使命,其实,这次出使金国,本想请求金国把巩、洛大宋的陵寝归还,另外还有受礼书的接收方式,两件事一件也没有办成,只是范成大临金庭而不惧,亢直有礼。试想一下,大宋总有那么一些软骨头,如秦桧、汤思退之流,割地如弃敝履,金国怎么会随便割地,把巩、洛山陵归还呢?。
范成大治蜀,特别注意延揽人才,只要有一技之长,均可招致幕下,更何况多年诗友陆游,本就在四川任职。
范成大治蜀颇有成效效果,稳定了和吐蕃接壤的边境地区,和金国接壤地区武备也得到加强,一时间,声威大振。
公务之余,官府中的歌舞宴会,不减当初王炎的军事幕府,范成大自然是主角,歌舞升平,诗词酬唱。陆游,已经见怪不怪,已经习惯了这样狂放的生活方式,突然觉得,是否自己坚持的江西派诗律,也应该放松一些,狂放一些。
放松了思想要求的陆游,喝酒就不太节制,作诗也放肆了很多,但想到自己多年所追求的北伐中原,恢复故土的理想,难于实现,情绪又会转入苦闷之中。有时候,酒后狂语:“朝廷上尽是忍心屈辱的书生,简直是一些腐儒。”当然,肯定有人打小报告,说陆游不拘礼法,饮酒颓放,不久,陆游被罢官,没办法,就在杜甫草堂附近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蜀州。
陆游落职,也不是一次,本不太在乎,但一生理想无法实现,诗人感到无比苦闷。
一天傍晚,微雨蒙蒙,陆游信步走到一座废弃的驿站,驿站年久失修,早已破败不堪,
“一个驿站,破败凄凉。”陆游望着此景,喃喃自语。
此情此景,正合自己的心情,想吟咏两句,可启不了口,望眼所及,全是颓废的景物,猛一扭头,忽然看到驿站外面有一座残破的小桥,断桥更添凄冷,可桥边,一株早春的梅花,傲然绽放于清冷的微雨中,格外醒目,陆游一下子被震到了……
驿外断桥边,
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
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
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
只有香如故。
当陆游吟出此曲《卜算子》时,自己也惊呆了,这不就是自己遭受投降派嫉妒和打击的命运写照吗?这不就是自己寂寞愁苦而又坚贞不屈、孤芳自赏的命运写照吗?这不就是自己苦苦寻觅多年而一直参悟不透的诗歌之道吗?
“哈哈哈……”一声大笑,打破了静谧清冷的景象,接着一声长啸,划破黄昏的残破驿站……
“梅花怒放,诗酒狂放,老夫不就是一个放翁吗?”
陆游悟道了,人生之道,诗歌之道,仿佛都在逆境中怒放的一株梅花身上看到了。
从此,陆游自号“放翁”,并写诗告诉自己的密友范成大,范成大不以为异,反倒觉得这是陆游的真实写照,并贺诗一首,告知陆游,虽无官职,仍然可以住进他的官舍,陆游为有这样的好友,倍感欣慰,并对别人说:“至能贺我今年号放翁”。
嗣后,朝廷又授陆游一些闲差,所以在蜀地耽搁下来,整日诗酒相伴,游历蜀中。不想,范成大被召回朝,陆游心情非常不好,离别在即,直送至百里之外的眉山。
范成大从眉山登舟,准备东行,自己回想一下,每次和陆游分别都在六月,每次分别总是五年以后才能重逢,真是依依难舍,两人停船眉山不发,在船上饮酒作诗:
送我弥旬未忍回,
可怜萧索把离杯;
不辞更宿中岩下,
投老余年岂再来。
“三哥,在蜀保重,为弟去也,勿再相送。”
“贤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都老了,我都号放翁了,在此临别之时,我想和你再探讨一下诗歌。”
“三哥请讲,我真是佩服三哥,老来诗律细,佳篇信手拈。”
“贤弟,也不是这么回事,早年你我都学 西诗派,上次在西湖结识你的同年杨廷秀,他悟得作诗之道,把前作焚烧,你可知那都是他成名天下之作,他仍然义无反顾地抛弃了,我当时心里笑他愚,可这次入蜀,我和他一样,觉今是而昨非。”
“哦!三哥,在我看来,廷秀与三哥,诗歌都属国朝第一流了,你们还不断突破,教其余诸家,怎么追赶啊!”
“不然,不然,廷秀从江西入,出于江西,卓然成家,诚斋体自立于诗坛,我们居西川,交通不便,等你回到京城,和你的老同年多来往,但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做官?”
“我回京城给三哥来信,告知近况。三哥自号放翁后,诗作更加浏亮了。”
“我也是从江西入,出于江西,但我不会像廷秀那么决绝,我编辑旧稿,还是会保留一些前作。”
“三哥说得是,等你的诗稿编成,一定寄给弟弟一套。”
“这个自然。”
“三哥不说,我倒忘记了,我的一部文稿,已经编定成书,今日临别,送给三哥斧正。”
说着,范成大从行李之中翻出一套装帧精美的书稿来,只见上书《揽辔录》三个大字。
“三哥,这是弟弟在出使金国时写的日记体文章,送给三哥读读。”
“谢谢贤弟,我和你相交多年,在蜀又蒙贤弟照应,有此书,聊解相思之苦。”
“明天说什么也得出发了,三哥请回,来日珍重。”
只见江天一月,清晖满山…..
范成大随口吟诗:
明朝真是送人行,
从此关山隔故情;
道义不磨双鲤在,
蜀江流水贯吴城。
陆游已是哽咽难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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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一斗
26楼
第二十三回
陆游山阴医黎庶
朱熹浙东赈灾民
话说范成大辞别陆游,从眉山乘船,回京城面圣。而陆游又在蜀地蹉跎,直盼着范成大至京后能来封报平安的信,临别赠诗“道义不磨双鲤在”,双鲤鱼,乃来自古诗:
客从远方来,
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
中有尺素书;
借指书信往来,可苦盼了三月,才接到范成大来信:
放翁三哥:
自离别以来,船至愈州,穿三峡,过湖湘,非止一日,方到临安,路上还算顺利,但都中公务繁忙,一时竟无暇提笔写信。惟一切平安,以解三哥悬望。
三哥临别,嘱吾上言 ,“先取关中次河北”、“早为神州清虏尘”等语,这何尝不是弟等忠虑之臣一直挂在嘴边的言语,奈何 已是安逸惯然,且宋金暂时安靖,总以息战安民为上。
至于廷秀,听闻数年前其上书枢密院《千虑策》一文,时虞公执政,览书对人语:“东南乃有此人物!某初除,合荐两人,当以此人为首。”后荐为国子博士,在京任职,现出知常州。
廷秀亢直之士,听闻乾道七年,张栻上书反对宠臣近习职掌枢要,事乃吴太后妹夫张说,攀附亲属,竟擢为签书枢密院事,诏命下后,朝议大哗,左司员外郎兼侍讲张栻,上书切谏,且诣朝堂面责虞允文道:“宦官执政,自京(蔡京)、黼(王黼)始,近 ,自相公始。”允文不禁惭愤,入白皇上,皇上乃收回成命。逾年,出张栻知袁州。廷秀抗章力争张栻不当去位,又致书虞允文,以正理相规劝,廷秀公而忘私,深为世人称道。然虞允文亦未能挽回近习受命枢要之事,上命仍复张说入枢密院,李衡、王希吕上书谏阻,直学士院周必大不肯拟诏,给事中莫济封还录黄,四人被免,都中称为四贤,虞允文力求去位,才有宣抚四川之任命。三哥在蜀,亦和允文有交集。
书不尽言,三哥自号放翁,江南人士尚未知晓,速将近作见寄,为弟为兄鼓吹一番。廷秀自创诚斋体,现在诗名大盛,吾观诚斋和放翁,伯仲之间,自南渡以来,无出其右,兄当勉之。
弟再拜!
陆游读完来信,心情激动,整日坐卧不宁,像密友就在身边一般。忙将自己整理的诗集近作翻出来,准备寄给范成大,不想一翻书柜,随手拿起了范成大的《揽辔录》,想想之前囫囵读完,现在思友,正好再仔细读读。
书中记录范成大出使金国,路过镇江,和陆游游于金山寺,现在想想,已近十年,光阴如梭,但仿佛昨日发生的事情一样,历历在目。
日记写道,某日经过相州,民观大宋使节车驾,纷纷列街衢,跪拜哭泣,泪沾衣襟,陆游读书至此,亦是悲从中来,诗以记之:
公卿有党排宗泽,
帷幄无人用岳飞;
遗老不应知此恨,
亦逢汉节解沾衣。
且说范成大都中鼓吹,陆游诗名大盛,时人称:放翁不减诚斋独步。连当今皇上也闻诗名,遂征召入都,可陆游总是不合时宜,总是倡言北伐,随即又被外放为官,福州、江西盐茶提举,后又为江西常平提举,主管粮仓、水利等事务。不想次年江西水灾,陆游令各郡开仓放粮,接济灾民,同时上表告急。十一月奉召回朝,被参劾“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陆游愤而辞官,再次回到山阴。
再次赋闲的陆游,亦是五十六岁的老人,遂整理旧时诗作,特别以蜀中诗作为主,删节近八成,编辑成《剑南诗稿》。
陆游闲居山阴,吟诗作文,携酒游历,也算快活,但偶尔总会触景生情,为国担忧,广大的北方国土沦陷,何日能收复失地。除了忧国,陆游还忧民,看到民生凋敝,陆游心情很沉痛,中国旧时文人,除了儒、道大量经典外,还有诗、史、术、医等等书籍都钻研有年,陆游尤通医理,老来无事,挂着药囊,骑着毛驴,走四方给人看病,同时驴背寻诗,亦是快事。
旧时农村经常发生疾疫,农民收入被盘剥,剩余仅够果腹,哪里有能力医治,陆游用其所学医药知识,悬壶济世,附近村民都很爱戴陆游,山村里的人看到陆游骑着驴来了,都夹道欢迎,有其诗为证:
驴肩每带药囊行,
村巷欢欣夹道迎;
共说向来曾活我,
生儿都以陆为名。
陆游忧国忧民,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但疾疫流行,天公也不作美,是年浙东大旱,粮食歉收,八月就发生饥荒,数十万饥民,嗷嗷待食,民心浮动,算好朝廷处置得当,才使他郡粮食,输入浙东,缓解了灾情。
陆游游走于浙东,为灾民治病,淳朴的村民,把自己仅有的口粮拿出来感谢陆游,陆游分毫不取,遇有富户,劝导富户拿出粮食接济灾民,总算一场饥荒慢慢消融,时至年关,回乡准备残腊生活。
这日,村口一只瘦驴,托着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轻快地走进村子,引起了人们的好奇,陆老先生刚回来几天,没见他再出去,如何又是古道夕阳、瘦驴葛袍之人缓缓而来,村里的孩子们都围上来。
有年齿大一些的问道:“这位老伯,你也是给乡民医病的吗?我们村里已经有一位骑驴的大夫了,不必麻烦你啦。”
老者微微一笑,从驴背上轻轻下来,瘦瘦的身影显出时世的艰难:“呵呵,小朋友,你们村的大夫住在哪里?我找他比试一下医术,看看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群童大笑:“不用比了,他比你厉害。”说着前后拥着,来到陆游的寓所,陆游听到喧哗声,以为有急病人送来,开门来探看究竟。
只见一位和自己平时出行时打扮一样的老者,青色葛袍,头戴葛帽,牵一头毛驴,驴肩上挂一个布囊,在群童的簇拥下,缓缓而来,年纪比自己小七八岁,眼光笃定,熠熠生神。
群童看到陆老伯出来,一哄而散。来人长作一揖,口称三哥:“三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陆游忙赶上一步,伸手搀扶:“这位客官,使不得,请进屋说话。”
二人进院,陆游接过驴缰绳,家人把驴牵去喂养,自己把来客延入客堂。
双方重新见礼:“这位客官,陆游山居,贵客来自何处?访我作甚?”
“三哥,我乃尤溪朱熹是也!”
“哎呀呀!贤弟,久仰大名,恨无缘一见。贤弟提举浙东,就在本地方为官,但公务繁忙,如何有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三哥不必客气,你我神交多年,恨岁月蹉跎,一见已是老年。为弟在本地为官,本该早来拜见三哥,奈何灾情紧急,迁延到如今,吾思残腊,三哥定不远出,所以骑驴来访,不负诗人情怀。”
“提举大人厚爱,如何敢当。”
“三哥不必拘礼,还是称我一声弟弟,或者元晦,大人可不敢当。”
“三哥就僭称老迈,贤弟微服相访,实乃性情中人,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说着话,安排酒饭接风,时近年关,各种年货都已现成,不一会,家宴就已经准备妥当,二人把盏,绍兴老酒一喝,忘乎所以,直聊到夜尽更残。
“贤弟受命提举浙东常平盐茶公事,即为浙东灾情严重而来,朝廷知人善任,一场饥荒,消于无形,哥哥替百姓敬贤弟三杯,来,干!”
“三哥过奖,干!”
“贤弟举措得当,不知如何救的灾?”
“说来话长,弟原在南康军兼管农事,三年前也发生大旱,我领头民众,兴修水利,抗旱救灾,当年还算幸运,仅星子县秋收歉收。今年浙东受灾,由于南康救灾有经验,所以王淮推荐我来赈灾。我刚到浙东,灾情严重,饿殍盈野,岂是一个地方官所能解决的?因此单车进京面圣,除了请旨外,希望皇上修省以禳,替灾民祈福。”
“哦!”
“浙东灾情和南康不一样,南康主要是修水利抗旱,浙东已经八月,灾情已成,市面凋敝,因此主要是充实市面,所以移书给邻近郡县,欢迎米商运米至浙东出粜,浙东地方减免税收,一时间粮商云集,粮价下浮,饥民得救。再安排富户施粥救助赤贫者。”
“贤弟为政,确实不同,很多地方官只知敛取,不管人民活路,前时我去台州,州官唐仲友就贪赃枉法,人民怨声载道。哎!当官当如贤弟,为民为政。杨廷秀贤弟也是一位好清官,在都中为官时,随时准备回乡的盘费,告诫家人不许置物,以免回乡时行李累赘,这与那些得失计较蝇营之徒,不啻天壤之别。”
“唐仲友?已经从台州调至江西提刑,虽离浙东,吾亦会查实劣迹上奏。”
“恐怕不宜,唐仲友和王淮,有姻亲关系。”
“不妨,你我为官,何惧得失,落职回乡,正好像三哥一样逍遥,我公务之余,正在整理校注四书,若有闲暇,正好完成。”
“四书?哪四书?没听过这一说法。”
“哦!我编注了《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论语集注》和《孟子集注》,统称四书,为以后学子指引纲领。”
“哦!贤弟在经学上发力?三哥原来在都中和廷秀交往,他吟诵贤弟的《春日》一诗,诗味浓郁,实乃上乘之作,我以为贤弟也如我一般,似闲云野鹤,诗酒为生。”
“诗乃偶为之,不似三哥和廷秀哥哥,才思泉涌,吟咏万方。其实我的诗里,已经说明,吾欲寻芳泗水,泗水指代圣人之乡。但想到诗坛均为江西派一家独大,因此也发出万紫千红总是春的感慨,廷秀哥哥,他聪颖异常,红柿园中焚旧稿,诚斋诗体遂成家。”
“哈哈,确实快哉!三哥编辑剑南诗稿,也剔除了近九成旧作,年轻时只凭着一股热情去作诗,又无门径,只有跟随先师学 西一派,现在读前作,真不忍直视,堆砌词藻,思想贫乏,还是烧了的好。”
谈话转入诗歌,话匣子就关紧了,直聊得月上东林,寒鸦栖息,一派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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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楼
第二十四回
元晦讲学白鹿洞
九渊谈诗庐山秋
“贤弟在南康军任职期间,三哥亦在江西任职,但公务繁忙,无缘一会,只听说贤弟恢复白鹿洞,重新开启白鹿洞书院,真乃功德无量的盛事,愿听贤弟说说白鹿洞书院讲学之事。”
“三哥过奖,为弟在南康军任职,辖区内正好有唐时太子宾客李渤青年时读书的旧舍‘白鹿洞’,但已经残破不堪,因此我引头修缮旧馆,于此讲学……”
原来,淳熙五年(公元1178年),宋孝宗任命朱熹知南康军兼管内劝农事,第二年三月,朱熹刚一到任,就遇上大旱天气,正值播种育苗季节,旱情使农事万分艰难,情况危急。
朱熹来不及细想,就带领军民兴修水利,引水保苗抗旱,一直忙活到秋收,总算农家收成未减,仅星子县粮食歉收,遂奏启蠲(读捐)免星子县税钱,使灾民得以生活。
看看即将入冬,山林萧条,朱熹又到管内各地巡视,看看冬天还有什么需要修缮的设施,免得来年促急。
这日,朱熹来到五老峰下陂塘,突然忆起,此地不就是唐朝李渤隐居读书之处嘛!李渤曾饲养一匹白鹿,白鹿时常尾随李渤,于各处游玩,时人称呼李渤为白鹿先生,称李渤读书处为白鹿洞,后李渤为江洲刺史,重修白鹿洞,广植花木,建亭台楼阁。南唐于此建“庐山国学”,亦称“白鹿国学”,一时间,白鹿洞书院闻名于天下。
朱熹在田间地头、山麓林塘各处寻找,可哪里有闻名遐迩的书院,但见村落依稀,林壑相间,白鹿洞却无从寻找。
问了许多村民,才在一些耆老的依稀记忆中,指出个大体位置,到得该处,也没有什么洞府,只是一个小平坝子,四维青山围绕,俯视如洞,因此得名。
然而洞内房屋残破,杂草丛生,一派荒凉,哪里像一个文化圣地?
朱熹览今抚昔,感慨良多,旧时王谢堂前燕,犹能飞入百姓家,这大好的白鹿洞书院,却荒凉得连燕子都不来做巢、生活。
朱熹决定恢复书院旧貌,因此积极倡导,拨款、捐献、义工,一番忙活,第二年三月,居然各项工作都已完成,书院落成,房舍俨然,就差藏书和讲学的师资了。
藏书这事,急不来,慢慢购置,同时慢慢由人捐献,可讲学的先生,可不是一般乡村私塾的先生可以胜任的,来书院听讲的学子,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还有已经学有所成的文化名人到此交流,因此,师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朱熹自己讲学经验丰富,上课时人满为患,杂坐满屋,可全靠自己也不行,况且自己有公务在身,也不能时时躬亲,自己的弟子,虽说能领会自己的学术精义,也能授课讲学,但毕竟形式单一,总需要一些变化。
正在忧虑的当口,陆九渊来访。
朱熹想起陆九渊曾经和自己有一场“鹅湖辩论”,探讨治学之道、为学之方,不知那一阵春风,把象山先生陆九渊吹来了,连忙组织书院师生,隆重欢迎陆九渊的来访。
等欢迎仪式过后,延入客堂,看茶落座,双方都有些矜持,虽礼数周到,但毕竟学术不同,曾经唇枪舌剑战斗过一番,现在同坐一堂,双方倒无所忌顾,可双方的弟子,眼里仿佛充满敌意,随时准备再辩论一番。
“象山先生到访,书院增辉啊!”
“晦翁言重,此次来拜见晦翁,有一事相求。”
“你我之间,何来相求?有事直说,都是分内之事。”
“嗯!吾兄子寿……”陆九渊哽咽难言……
“怎么?九龄?”
“吾兄子寿,已经仙逝。”
“哎呀!子寿,子寿,鹅湖之后,竟成永别。”朱熹潸然泪下。
陆九渊反倒安慰朱熹:“晦翁不必难过,吾兄自从上次鹅湖之会,一直念念不忘晦翁,现在斯人已逝,特地赶来,求晦翁撰写墓志,此乃吾兄遗愿,万望晦翁成全。”
朱熹收泪:“象山,我和子寿虽学理各异,但相知有年,自当为其撰写,何况贤弟千里来访。今日先住下,改日写好给你,绝不负诚意委托。”
“吾替家兄谢谢晦翁。”
“不必客气。”双方酒筵举杯,又是一番畅谈,只觉得人生快意。
不几日,墓志已写成,朱熹却不愿陆九渊很快地离开白鹿洞,总是迁延不提,渐渐的,陆九渊也有些着急了,心想以朱熹的德行,答应的事情,绝不会反悔。
这日,陆九渊故意试探:“晦翁,我已在此叨扰数日,实在感谢晦翁接待,是时候辞行了……”
“贤弟,墓志早已写好,只是有一件事情,难以启齿。”
“晦翁请讲……”以朱熹的为人,陆九渊倒是不会怀疑朱熹想要润笔费。
“贤弟,我有感于国家需要人才,而白鹿洞废置有年,所以重修白鹿洞书院,朝旨也同意重启书院,并划给田产,皇上手书匾额相赐。”
“光大书院,晦翁做了一件大好事。”
“但现在的难处,是师资贫乏,所以,想留象山先生在此盘桓些日子,讲学交流,但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陆九渊微微一惊,自己和朱熹学术不同,各执己见,分歧岂是一次鹅湖之会能消弭的,但现在朱熹重建了书院,话语权可以垄断,怎么……
“晦翁宏量,小弟若是再推辞,则有负相知一场,小弟试试再谈。”
“贤弟不必过谦,白鹿书院草创,正需要不同的学术思想来充实,贤弟也不要有所忌顾,该怎么讲学,为兄绝不干涉。”
“好,那得谢谢晦翁。”
陆九渊派人带着墓志铭回乡,自己留在白鹿书院讲学。
陆九渊讲学,亦是听着云集,名声大噪。
庐山风景秀丽,不知不觉已是暮秋,五老峰寒林霜叶,遍山尽染,好一派清秋大好河山。
节候变化,最能引起人们的感情变化,陆九渊一直讲解论语以及自己的“万物皆备于我”的“心学”,并时常论证朱熹的“格物致知”方法过于“支离破碎”,但暮秋初冬,山色烂漫,这日兴之所致,突然讲起了诗!
“诸位学子,是否观于诗,大宋以来,诗盛于江西。某亦江西人也,敢不重拜光宠于江西诗派。”
话头引到论诗,自然滔滔不绝:“我收集了江西诗派共二十家之诗,充室盈几,应接不暇,名章杰句,焜耀心目,执事之赐伟哉!”
“诗乃高尚之美文,起源于赓和之歌,集大成于《风》、《雅》。隋、唐之间,否亦极矣!杜陵之出,爱君悼时,追蹑《骚》、《雅》,而才力雄厚,伟然足以镇浮靡,诗家之为中兴。自此以来,作者相望。至豫章而大肆其力,包含欲无外,搜抉欲无秘,体制通古今,思致极幽眇,贯穿驰骋,工力精到。一时陈、徐、韩、吕、三洪、二谢之流,翕然宗之,由是江西遂以诗社名天下;虽未极古之原委,而其植立不凡,亦宇宙之奇诡也!”
诗道沦落,议论峰起,唐朝数千诗人,只管作去,何尝议论,大宋论诗,自欧阳公《六一诗话》始,一直刹不住车,连理学的一代宗师,谈起诗来,都滔滔不绝,议论非凡。
最后,陆九渊还补充了一句:“此非一时之说,愚见大概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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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楼
第二十五回
朱元晦大鄙江西
陆务观尤轻晚唐
“贤弟,象山先生真的这么讲?”陆游非常吃惊。
“可不是嘛?你说他讲儒家经典,我也认了,毕竟金溪陆家,旺门大族,家学渊源,自成一派,我们道学来说,虽说程门后人分歧就很大,所以他执一端,鼓吹心学,我大概能忍下去,因此邀请他在白鹿洞书院讲学,对于经学,他讲什么我都能接受,存诸异己,辩异求同,可他讲到诗学,那我就不客气了。”
“也不能怪他,我和廷秀青年时期也是学 西诗派,毕竟江西诗派有诗律,有方法可学,虽说我们都离开江西派的藩篱,但江西派的影响,确实太大,也不能完全怪他。”
“三哥不必为他回护,他说:‘某亦江西人也,敢不重拜光宠。’可见,他乡曲之私,阿其所好。江西士风,好为奇论,耻与人同,每立异以求胜,如荆公、子静。”
“呵呵,王荆公是很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才有他的改革新政撕裂大宋仕宦人员。”
“陆子静也是一样。”朱熹有点激动:“大率江西人,都是硬执他底横说。”
陆游一哂:“贤弟也不必武断,在白鹿书院,贤弟没有辩驳吗?”
“吾辈直士,朝廷之上也不容邪说横行,何况私下,只不过没有那么激烈罢了。”
“贤弟怎么辩驳的?愿闻其详。”
……
朱熹听闻陆九渊发表力挺江西诗派的言论,也憋不住了,利用讲学之机,和学子讲作诗之道,两大理学家,身处同一书院,不直接探讨,反而隔空论诗,也是一番趣谈。
“江西诗派乃支离艰涩,嵌事用典,奇字难诂,学诗者,千万不能尾入歧途。古人文章,大率只是平说,而意自长;后人文章,务意多而酸涩。如《离骚》初无奇字,只恁说将去,自是好;后来如鲁直,恁地着力做,却自是不好。”
学子们都愣在当场……
“江西之诗,自山谷一变,至杨廷秀又再变。杨大年诗巧,然巧之中犹有混成的意思,便巧得来不觉。今人都不识这意思,只要嵌事、使难字,便云好。”
学子们赶快补脑,从黄庭坚扯到杨万里,又扯到北宋比黄庭坚还远的杨大年,天马行空。杨大年,名杨亿,北宋初文学家,以李商隐的诗歌风尚为楷模,时号称“西昆体”,同时代尚有以白乐天为楷模的白体,以贾岛、姚合为楷模的晚唐体,白体和晚唐体崇尚白描、少用典故,而西昆体则强调用典,只不过杨亿倡导的没有江西派倡导的有力,西昆体宋初还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
众人还在补脑,朱熹又侃侃而谈:“江西诗派学老杜,山谷盛赞老杜夔州以后诗,以为‘句法简易而大巧出,不烦绳削而自合‘,据我看来,杜甫夔州以前诗佳;夔州以后,自出规模,不可学。”
稍微停顿,又继续说:“杜甫夔州以后的诗与诸唐人有别,而江西诸人则多学此种也。杜子美晚年诗皆不可晓。吕居仁尝言诗要字字响,其晚年都哑了,不知如何以为好否?”
学子们跟着出唐入宋,一番驰骋,简直目不暇接。
“最后再谈谈本朝巨匠苏轼苏东坡,其文可与庄、孟媲美,其词可与弃疾并称,其诗,呵呵,一滚说尽无余意!……”
……
“贤弟很多观点,某亦赞成。”陆游也随着朱熹神游唐宋,从唐宋诸家的诗法之中缓缓走出。
“我是看着廷秀从江西走出来的,不想还有这许多人离不开江西。”朱熹还是有些激动。
“贤弟也不必较真,江西诗派笼盖诗坛,非一日之功可以祛除,何况,江西诗派也不是一无是处,也有他固有的法则,法者,用之善则吉,用之弊则作茧自缚,看个人参悟,不可强求。”
“三哥说得也是,苦乐自知罢了。但你想,诗者志之所之,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则诗者岂复有工拙哉!亦视其志之所向者高下何如耳!”
“贤弟所说,诗不论工拙,惟志之高下,但是,能工的时候,最好工一些,亦不减志之高下。”
朱熹一时语塞:“嗯……三哥说的,也算有理。”
“‘工’乃诗人毕生追求的,可何为‘工’,何为‘拙’?见仁见智,譬如建屋,用木石瓦泥,依绳墨规矩,自然能造成,但追求雕梁画栋,美图装饰,也是人之性情所致,只是通过什么工具来雕饰,如果选用古时工具,古时材料,恐怕石斧贝螺,难以实现。江西诗派亦然,追求诗工,但过分强调嵌古事、用癖字,这不又是缘木求鱼。”
“三哥譬喻精当,就唐诗来说,晚唐诸家,三哥怎么看?”
“贤弟为何想起这个问题?”
“日前和廷秀哥哥通信,廷秀脱离江西藩篱,自创诚斋体,诗名大盛,但我看他好像止不住脚步。”
“贤弟何以见得?”
“前几日接到廷秀哥哥来函,又发一番诗论。”
“哦!愿闻其详。”
“廷秀读《笠泽丛书》有感,赋诗三首:”
其一:
笠泽诗名千载香,
一回一读断人肠;
晚唐异味同谁赏?
近日诗人轻晚唐。
其二:
松江县尹送图经,
中有唐诗喜不胜;
看到灯青仍火冷,
双眸如割脚如冰。
“嗯……”朱熹沉吟一会儿,还是吟不出,摇摇头:“三哥,惭愧,第三首记不住了。”
陆游听完大惊失色:“贤弟,廷秀似乎走得太远了,晚唐异味?晚唐异味!……”
陆游喃喃自语……
“《笠泽丛书》乃唐乾符六年陆龟蒙卧病笠泽时期编辑的诗集,共四卷。我亦有此看法,廷秀似乎走得远了,他还有一首诗,答徐子材谈绝句,其诗云:”
受业初参且半山,
终须投换晚唐间;
国风此去无多子,
关捩挑来只等闲。
陆游款款说道:“贤弟,国事如此,吾辈都是浩然正气满胸膛之人,廷秀亦不例外,吾辈都恨不能振长策而拯宇内,陆氏、皮氏处唐末黄巢之时,大唐已经日薄西山,仅剩最后一口气,把他们的诗归入晚唐,恐怕不妥,归入残唐比较合理,他们和晚唐贾、姚诸人,还是有区别?”
陆游继续说:“晚唐诸人,被压抑住性情,只知道幽静的环境下苦吟,陆、皮二人不同,晚唐诸人不关心天下,陆、皮二人关心天下,一位狂悖隐士,不忘农事;一位积极有为,误入黄巢贼中。比如陆氏所作。”
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
杖剑对樽酒,耻为游子颜。
蝮蛇一螫手,壮士即解腕。
所志在功名,离别何足叹。
“又如皮日休之《汴河怀古》:”
尽道隋亡为此河,
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
共禹论功不较多?
“晚唐体,苦吟无肉亦无骨,徒有诗名之艳曲耳!”
朱熹没想到陆游对晚唐之诗有那么大成见。
“我观晚唐之作,直令人欲焚笔。此风近期好像又旺盛起来,这种诗风郑声淫语,已经把诗的韵味全弄没了,我奉劝学诗之人,切不可被晚唐异味所欺骗,顺着川流航行,必定行至大海,作诗之道,还是应该谨慎。”
朱熹若有所思,连连点头:“三哥,汝与廷秀,俱出江西诗派,我现在看明白了,你仍然坚守前辈作诗之道,生怕后学者坠入晚唐纤仄之习;廷秀则欲为后学者别开途辙。二位均可独领风骚,均不是江西或者晚唐能束缚得了的。”
“论诗嘛,各有千秋,作诗嘛,苦乐自知。中朝文有汉唐风,南渡诗人尚数公。”
“也不尽然,南渡之初,诗人诸家,恐怕无人能和陆、杨抗衡。”
“过奖、过奖。”
二人直聊到天色微明,撤去残席,换上早餐,匆匆吃过,朱熹公务繁忙,不待休息,起身告辞,二人洒泪而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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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楼
第二十六回
务观面圣知严州
万里撰写墓志铭
却说陆游自来轻视晚唐,和朱熹一番畅谈以后,仍不改变自己的看法,有其诗为证:
《追怀往事》
文章光焰伏不起,
甚者自谓宗晚唐;
欧曾不生二苏死,
我欲痛哭天茫茫。
此诗收入《剑南诗稿》,诗稿里还有一首五古,单道此事:
古诗三千篇,删取才十一,
每读先再拜,若听清庙瑟。
诗降为楚骚,犹足中六律。
天未丧斯文,杜老乃独出。
陵迟至元白,固已可愤疾;
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
此风近复炽,隙穴始难窒,
淫哇解移人,往往丧妙质。
苦言告学者,切勿为所怵;
航川必至海,为道当择术。
诗中写道:“及观晚唐作,令人欲焚笔”,可见陆游对晚唐诗作,成见较大,但晚唐之作,究竟有没有好诗呢?我们继续追踪古人脚步……
光阴似电,岁月如梭,人生亦是如转蓬,随波沉浮,有高峰亦有低谷。陆游,闲居山阴,已有数年,没曾想老来又被朝廷起复,知严州,严州即今日浙江西部,金华、衢州附近。这时,陆游已经在山阴悬壶济世、诗酒游乐有五个年头了,而年纪已经六十整,真是蹉跎了一生,虽矢志恢复中原,可一直未能看到一丝丝希望,计陆游出生于1125年,靖康事变1127年,自己基本和国家差不多岁数,可中原一望,仍然膻腥如故,怎能不教人气断肝肠。
而这时候,正是南宋第二位君主宋孝宗淳熙十三年,而高宗皇帝禅位也已经二十多年,不过,因为二位都还健康地活着,还没有庙号,所以这时候我们不能称呼他们宋高宗和宋孝宗,至少陆游不知道他们二位的庙号,不知道他们叫宋高宗和宋孝宗,我们为了便于阅读,称呼他们高宗、孝宗。
南宋整个大政方针,或者说既定国策,一直没有太大改变,从高宗重用主和派臣僚,诛杀主战的岳飞起,就没有想过恢复故土,高宗禅位以后,孝宗短暂地想恢复故土,且迫于完颜亮的压力,启用主战派,虽采石挫败金兵,然而符离一败,整个局面又恢复到高宗时期的局面,且太上皇宋高宗,总是孝宗主战思想的压制者。
似陆游这样的官员,官不大,名气不小,却时时不和朝廷保持一致,天天鼓吹北伐,受到排挤,也算正常。这时候被启用,这位耿直的放翁,还是没学会得过且过,还是一门心思想着北伐。
再次被启用,陆游进京面圣,来到杭州,满心希望说动皇上,积极备战,准备收复中原,可这时候的陆游,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已经是诗名满天下的陆放翁了,孝宗皇上不忘勉励一番,于延和殿召见陆游,听听殿名,延和,延续和戎,看来爱国诗人又是空负满腔报国之志。
果不其然,陆游尚未开口,孝宗就喜形于色:“陆爱卿,严陵山青水美,公事之余,卿可前往游览赋咏。”
陆游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直凉透脚跟,心说:“游览赋咏?我山阴的山水,不比严陵美丽!”可话在嘴边,竟说不出来,毕竟是皇上,不比一般的文艺青年。
陆游回到客栈,一语不发,忡忡发愣,不知不觉,已是天暮,腹中正觉饥馁,偏这时有人来访。
来者为诚斋诗人杨万里,陆游从面圣的失落情绪中,一下子转换成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心情,双方见礼,互道相思,杨万里邀请陆游,往酒肆集聚之地行去……
杭州,用柳永的《望海潮》来描绘一番,已经不够了,至少“参差十万人家”已经不足以表述现在的临安:杭州,因为南渡以来,这里作为临时京城,一时间聚了大量人口,据记载,已经人口过百万户,十万人家显得小家子气。当然,“竞豪奢”亦是不减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整个杭州,都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西湖岸边,酒肆、歌伎连成一片,给南来北往的客商以及杭州的官宦贵人,提供了乐以忘忧的绝佳场所。
二人多年未见,信步走进一家酒店,酒店不算豪奢,两层楼房,二人被让进雅座,只见窗户临湖,暮色中,湖里渔火游船,来往穿梭,灯光似游龙戏凤,煞是好看。真是:渔火三更捕鱼忙,游船夜宴嫌羹凉。
三杯水酒下肚,二人忙吃些时蔬菜品,话头也就多了。
“三哥,一别多年,今日得遇,都是客中,别怪弟弟简慢。”
“贤弟哪里话来,吾辈仕宦各地,来去匆匆,想贤弟到都中,也是不久,且从不营造家什,能在店里一聚,聊表思念,也算难得。”
“赵官家历来对文官待遇优渥,自用绰绰有余,只是我确实不愿意京城置业,况且我继母去世,又回乡安葬,除服后任职吏部,已经两年了。”
“天遥路远,我们一时也难通音讯,前几年朱元晦光临寒舍,整晚谈诗,直把诚斋诗全吟诵一番才罢。听贤弟说起,你已在吏部任职两年,看来这次三哥起复,全凭贤弟一手操持。”
“愧不敢当!王相曾问余:‘宰相何事最急先务?’吾答云:‘人才最急先务’。嗣后,我上书《荐士录》,推荐六十位当今学问、品德、智能之士,其中以朱元晦为最,元晦治南康军、治浙东,均有美政,现在在闽中讲学,轰动士林,学者以千百计。”
“贤弟当年《千虑策》,现在《荐士录》,真可谓忧国忧民,我却只放浪形骸,浪迹山水。”
“三哥不必失望,治一州,给庶民带来福泽,为国家积累力量,也是我辈应该勉励而为的。放眼窗外,大好湖山……”杨万里本想说几句慷慨的话,但满湖游船,西湖歌舞,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来。
二人同感,长叹一声,举杯痛饮,这时包房门外人声喧哗以来,吵嚷赞叹之声,连成一片,二人出门,看个究竟……
只见隔壁一个房间,已是人去房空,小二收狼藉杯盘之时,不想猛抬头,看见房间墙壁之上题诗一首,而墨迹未干,小二也不识几个字,连忙出门惊呼:“快来看看,有人题诗,不知何意?”
杭州酒肆,经常有文人墨客光顾,喝高了就在酒肆墙壁上涂鸦,店主人也有附庸风雅之人,偶有好诗句,几日就传遍整个杭州的酒楼歌馆。
众人一拥而进,杨万里和陆游也被挤攮着进了房间,只见房间墙壁之上,一首七绝映入眼帘: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二人一阵心酸,竟无言以对,闷闷地结账,走出酒肆,西湖岸边暖风习习,似乎很难吹走三分酒意……
陆游赴严州不提,单说杨万里,已是五十开外之人,自从诚斋诗体一出,诗名满天下,和陆游之诗,可独步南宋诗坛,现在吏部任郎中,孝宗贤其名,亲选杨万里为太子侍读,太子赵惇也仰慕杨万里,亲自手书诚斋二字送给他,一时深得皇家信任。
官场总是起起伏伏,不是外放就是被召进京,国家形势也发展较快,陆游被启用的第二年,宋高宗去世,又过了两年,宋孝宗禅位,宋光宗赵惇被立为皇帝,杨万里被召,入值秘阁,除任秘书监,毕竟做过皇帝的老师,自然成为皇帝秘书集团的核心。
秘阁成员数人,其中老成持重得数林孝泽,孝泽为宣和年间进士,南渡之后,沉沉浮浮,各地为官,清介自守,一次晚上办公,公事甫毕,从人秉烛送之回内室,留烛欲出,孝泽正色道:“此官烛也,何可用于私室。”急命来人携出。观古今贪腐官员,均起于小利,防微杜渐,难能可贵。
现和杨万里同值秘阁,万事总是商议而奏行,不想,这日拿出一个奏本,和杨万里商议上旨。
“礼部郎中兼实录院检讨官陆游,上书‘减轻赋税,惩贪抑豪,缮修兵备,搜拔人才,力图大计,恢复中原’。”
杨万里说:“务观力主北伐,老来愈坚。”
林孝泽笑道:“此老有些不识时务,其实我们都是不识时务之徒,空言北伐。务观北伐就说北伐的事,却劝告皇上,广开言路,慎独多思,力行节俭,以尚风化。”
“这些都是正理,应当执行。”
“不然,新君嗣立,谨慎为好,慢慢善诱,他的奏章一上,朝中持和议之人会群起攻之,交章上奏言其短,皇上为息事宁人,总会……”
“朝廷自定都杭州,持和议之人就绵绵不绝,庶可忧矣!还需林公扶持为妙,曲为回护务观。”
“你我尽力而为吧!”
不想第二天,林孝泽就托病未朝,接连三天均未露面,杨万里忙于政事,也无暇问疾,到得第四日得到消息,林孝泽病逝,享年八十有三。
杨万里急忙赶到林孝泽家吊唁,迎头一位中年男子披麻戴孝迎将出来,仔细辨认,原来是多年前的朋友林枅(读机),字子方。
“贤弟,上回西湖一别,世事匆忙,竟至如今方见,没想到林公是汝父,问疾来迟,想不到竟天人永隔。”说着话,潸然泪下。
林子方也陪着垂泪,半饷,互相劝勉,双方收泪,然后至灵前致祭,礼毕邀入书房。
“哥哥,一别多年,吾父子各地为官,也是聚少离多,新皇即位,吾被召为礼部郎中,才与家父团聚数月……”
看看又将洒泪,杨万里岔开话题:“贤弟,今后作何打算?”
“我已报丁忧,准备扶灵回乡安葬父亲,但有一事,想求哥哥帮忙。”
“贤弟但说无妨。”
“家父在日,时时吟咏哥哥诗作,对哥哥仰慕得紧,因此想请哥哥帮忙撰写墓志铭。”
“嗯……”
“哥哥有为难之处?”
“没有,没有。”杨万里略为沉思:“这需要你提供一些父亲生平素材,然后取舍,生平履历,吏部能查到,但一些生活掌故,还需自家人提供。”
“这是自然,有劳哥哥。”
杨万里撰写林孝泽的墓志铭,不几日亲自送到林宅,随后林子方扶灵回乡安葬,服满除直焕章阁。而在此期间,陆游早已被罢官,回山阴闲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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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楼
第二十七回
万里晓出净慈寺
子方探访石屏山
却说林子方除直焕章阁,经常在中枢行走,虽为官品级不高,但也看透了整个中枢系统的慵懒、拖沓,不能解决点实际问题,都是空言战和,而光宗皇上还有点惧内,所以,真不如原先在各地为官快活,做地方官总能帮助农民解决实际问题,很有成就感。
渐渐地,林子方对京官产生了厌恶感,总感觉自己时不我待,应该到地方上为百姓谋福,这种感觉,简直使自己觉得每天都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没奈何,只得申请外放,在当时,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从南渡以来,受贬谪或犯错之人,要么外放,要么编管,而林子方好好的京官不做,自己要求外放,确实耐人寻味。
不久,朝旨下达,林枅,授福州知州兼福建转运判官,林子方很高兴,收拾行礼,辞阙,准备赴福建任职。
赴外地做官,京里朋友总得辞行一番,而林枅家家传清介,不喜结交权贵,仅有不多的几位相知密友,也都是清介自持之士,杨万里和他同在内阁行走,又品性相似,因此两人交往颇为密切。
听闻小友到福建做官,杨万里亦感意外,以为子方原来和自己抱怨京官难做,只是过过嘴瘾,没想到真的成行了,而子方也看不出有不乐之处,欢喜溢于言表,杨万里颇感纳闷。
时至盛夏,西湖水光滟滟,荷叶田田,为炎热的杭州城带来一个清凉世界。几位好友于西湖之滨的酒楼给林子方践行,直闹到半夜,临别,子方微微醉意,牵着杨万里的衣袖,喃喃说道:“哥哥,看西湖多美,小弟时时想起当年和哥哥西湖遇务观,现在我们都老了,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三哥?何时再看到西湖?何时能和哥哥再泛舟西湖。”说着话,竟哽噎起来……
“贤弟不必伤感,来日方长。”杨万里安慰他:“贤弟,不如熬夜到天亮,再泛舟西湖,各处看看。”
“好呀!”林子方兴奋起来。
夏天天亮得早,二人五更时分就已经在西湖之上晃荡了。只见西湖水气微腾,荷叶连天,不一时,绕出南岸,隐隐地看到南屏山,苍翠逶迤,绿树苍岩。
“贤弟,你我舍舟登岸,到净慈禅寺礼佛如何?”
“听哥哥安排,不过,屡毁屡建的禅寺,正如时局,时好时坏,只要一心为民,礼佛倒是其次。”
“贤弟说得是,此寺建于钱弘俶年间,原名永明禅院,后吴越王钱弘俶听从延寿禅师遗嘱,上表大宋称臣,并敬献吴越十三州土地,使吴越之地免于战火,真是功德无量,太宗钦赐寿宁禅院。”
“哥哥对净慈寺了解得那么深!”
“两个原因令我关注,南渡以前,东坡除建了西湖的苏堤,和净慈寺渊源颇深,净慈寺人文荟萃;另外,南渡以来,净慈寺数次毁于火灾,毁了建,建了毁,就在我和汝父行走枢密期间,还毁于大火,孝宗皇帝出内帑(读躺)重建,比前时更加宏大。”
“国力维艰,其实不必!”
“不管他,进去看看。”
二人舍舟登岸,登上南山,南山位于杭州城南,如屏障一般,故名南屏山,净慈寺就在山麓,沿山而建,金碧辉煌,广宇邃庑,崇闳杰阁,蔚为壮观,二人称羡不已,啧啧赞叹……
还没进寺,旭日初升,回头看西湖波光粼粼,右岸雷峰塔隐在山阴之间,左手边山峰逶迤,残月依山。
杨万里睹此景,开口吟诗:
出得西湖月尚残,
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
行了南山却北山。
二人返身,登上数十级台阶,已到寺院门口,只见庙宇焕然一新,唯有山门,依稀有火烧烤的痕迹。
杨万里一指山门:“贤弟你看,淳熙十四年,净慈寺毁于大火,仅山门得免。哎!净慈寺命运多舛,高宗时期毁于火,重建,后数次被火,时而烧大雄宝殿,时而烧罗汉堂,淳熙间最彻底,烧得仅剩山门。”
“看来并非吉地。”
“也不是这等说,自从方腊放了第一把火,净慈寺就不安生,之前都很平安。”
二人谈话到此,都是一惊,仿佛净慈寺和大宋国脉,确实有种说不清的干系。
“贤弟可知,此寺太宗赐名为寿宁禅院,高宗更名为净慈禅寺,绍兴九年,高宗大赦天下,为了奉祀徽宗又将寺名改为‘报恩光孝禅寺’,绍兴十九年又更名为‘净慈报恩光孝禅寺’。”
“改一次名就像一次重生,焉能不火?”
“呵呵”二人一番游览,也无可记之事,出得门来,红日依然在右手山头上,湖面上波光粼粼,四围荷叶田田,一碧万顷,荷叶中间朵朵莲花袅袅,或苞或放,红红的花朵在阳光下愈发妩媚。
“贤弟,你看西湖,美不美?”
“是啊!哥哥,难怪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哈哈哈……”杨万里一声爽朗的笑声,像穿透了整个西湖一般,在湖面上万顷荷叶之间激荡开来,随着笑声回响,一首诗也朗朗传出: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贤弟,此诗送给你,就此送别,异日别忘了西湖美景,早来游览。”
林子方一阵颤栗,如触电一般,竟呜咽涕下:“哥哥,后会有期吗?”
“贤弟不必难过,人生总有一别,何必歧路沾巾……”
……
且说林枅离开京城,取道福州,一路上风餐露宿,倒也不觉得辛苦,况且子方为官清廉,行李简单,从人不多,虽贵为朝廷命官,有调令勘合,一路上驿站连连,但浙江至闽中,有数座大山阻隔,有时候两个驿站之间,广无人烟,山路崎岖,丛林莽莽,安逸自不能说。
这日行到台州地面,忽然忆起东皋子,何不造访一下隐居江湖的诗人东皋子。
中华自来就有很多隐士,学问很大,却不愿出仕而隐居江湖,远的如长沮、桀溺,近的如王维、孟浩然,最有名的莫过于五柳先生陶渊明,给后世文人墨客留下了乌托邦一样的家园:桃花源。
东皋子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不愿做举子业,痴迷于诗,终穷而不悔,诗名播于士子之间,而隐于江湖,坊间只知黄岩石屏山东皋子,诗作传诵于士林。
林枅既然到了台州,行程不是太急,何妨拜访一下东皋子。想到此,把家人安顿在台州客栈,然后自己带着一名书童,牵着一头毛驴,往黄岩迤逦而行。
到了黄岩,问明石屏山路径,竞投石屏山而来。一路上只见山势起伏,苍崖翠峰,正如辋川一般,难怪隐居于此者字号东皋子,看来隐者仰慕王维。
可到了山中,四处打听,却无人知道东皋子为何人,均一脸茫然。林枅渐渐地也失去了信心,准备打道回台州。不想山坳那边传来一声长啸,复听有人唱到:“人行踟蹰江边路,马上吟鞭山月新。”
随和歌声,一匹瘦马驮着一个中年书生,缓缓走来,上弦月已经早早的挂在山头。林枅让开山道,然后拱手施礼:“小兄弟从哪里来,唱得好歌。”
中年书生翻身下马,长揖作礼:“这位官家如何到此偏僻之处?山野之人魏庆之字醇甫。敢问官家尊姓大名。”
林枅虽便装出行,气质眉宇间总有一股官威,读书之人总能感觉到。
“醇甫不必客气,吾乃林枅字子方。”
“哎呀!林大人,失礼失礼。林大人乃我福建莆田人,林家为官清廉,美名播于闽中。”
“先人遗风,吾辈遵之,不足挂齿。”
“林大人何故到此?”
“我除知福州,路过此地,特意来访东皋子,已在石屏山转了半日,总找不到东皋子居所。”
“林大人随我来,我亦是拜访东皋子。东皋子之名闻于士林,乡民不知其号,但问戴敏才,无有不知的。”
“原来如此。”二人将瘦马和驴交给书童牵着,一同往山间走去,晚风习习,山色苍苍,一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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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楼
第二十八回
子方初识江湖事
庆之夜谈东皋子
二人迤逦往山间走去,一路上畅谈诗词……
“林大人此次离京,可有友人送别诗作,让草民鉴赏一回,不胜感激。”
“呵呵,诚斋主人杨廷秀你知道吗?”
“诶!大人小瞧山民,士林之中,诗传播最快,杨诚斋和陆放翁,那是当世最好的诗人,璀璨如双星,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惜无缘一见。”
“哈哈哈,想不到廷秀哥哥在江湖上名声这么好。临别廷秀赠诗两首。”说着话,走着路,吟着诗,二人忘怀所有,不知山路崎岖:
出得西湖月尚残,
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
行了南山却北山。
魏庆之跟着吟咏一番,抬头看看新月:“从时间上来说,你们分别正是月末,下弦月天明尚在天空。”
“就是上月末的事。”林子方接着吟道: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魏庆之跟着一吟之下,不禁失色:“哎呀!绝妙好诗!”
“我也觉得此诗不一般,描写西湖晨景,不逊于任何一位先贤之诗。”
“岂止如此,西湖、荷花、夏日,这样铿锵的金玉之音,恐怕后人会疑为东坡之作。”
“可真不是出自苏东坡之手,实乃杨诚斋之作。”
“林大人可知杨诚斋诗外之意?”
“嗯……这不就是送别赠诗,写西湖美景,留恋之意吗?”
“林大人恕在下轻狂,在下给林大人解解诗,错误之处也不必在意。”
“醇甫但讲无妨。”
“林大人请想,历来送别时,以何物起兴?当然是柳,‘柳’和‘留’谐音,意味留。杨诚斋不选湖岸杨柳,而选满湖荷叶、荷花,而且从口气上来说,毕竟这里是西湖,不比江湖,风光亦是这边独好,因此委婉劝诫林大人,留在京城做官,接着说明,西湖的荷叶连到天上,荷花也是在太阳之下更加纤丽。杨诚斋劝大人留在京城做官,毕竟天天可以接近皇上,如果流落江湖,恐怕无益于名声传播后世。”
林子方沉默半晌:“醇甫解释的对,我只读出了第一层意思,但个人有志莫相强,吾年过半百,只希望到地方做些实事,造福一方百姓,至于名不名?又何必在意呢!”
“好!林大人真豁达,下士争名,中士立名,上士不名,这方是‘名可名,非常名’!”
山风轻柔,夕阳西下,红红的霞光之中,二人、一马、一驴、一书童,慢慢消失在山林之中……
林枅、林子方到福建做官,造福百姓,积劳成疾,逝于任所,正如《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所言,离开中枢,声名将消失在江湖之中,淹没在历史之中,林子方的记录,消失在兵火之中,历史上再难找到有关林子方的记录,仅有这一首名垂千古的绝句,记录下林子方这个人,千百年来,几乎成了文学史上一个谜团,坊刻《千家诗》也误把此诗做苏轼之诗,《群芳谱》沿其谬,清乾隆年间诗人恒仁著《月山诗话》也误为东坡诗,题曰:此苏轼湖上诗。可题目偏偏是晓出净慈寺,当为南屏山眺望西湖之作,非湖上也!另外,净慈寺的寺名,不是北宋得来的。
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林子方,究竟何许人也?近年,方解开这一谜团:
最近见莆田阙下林氏族裔重修甘露林陵园倡议书,方知林子方即南宋名臣莆田人林枅(音jī,莆仙方言读如“街”)。
经查莆田县旧志及阙下林氏族谱,可知林枅系莆田乌石山(即东岩山)下义门(今拱辰仪门)“孝子公”林攒之九世孙。
枅之父林孝泽,宋宣和间进士,历知南康军,提举广东市舶,除转运判官,知漳州,除直秘阁。林孝泽是宋代著名廉吏,其清介特甚。年八十余卒,诗人杨万里为其撰写墓志铭。
林枅字子方,少年时即勤勉好学,性情豪爽而胸怀壮志,慨然以大丈夫自期。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511)登进士第,授福州闽县主簿,后转福清县丞。
宋光宗即位,诏拜吏部郎中,不久除直焕章阁、江东转运副使,改知庆元府。又以直徽猷阁知福州,一如既往勤于公事,主持修筑月城四千丈。年六十二,卒于福州任上,归葬莆田华岩寺后。陈宓撰墓志铭,称其“孝廉刚直出于天性,恭俭好礼,正身率下,无慢色戏言,官僚畏惮,不敢为非。”
三人来到东皋子房舍附近,天已渐黑。只见一个不大的村庄,十几户人家,房舍俨然,鸡犬遍地,桃花源也不过如此,看到外人,村里的狗老远就吠腾起来了,几个村童跑过来,吓住群犬,听来客说起戴家,忙把三人领进村,不过齐声说戴敏才已经去世,留得他儿子,已经成人。
二人一听,脸上都露出戚容,没奈何只得先进戴家再说。
戴家在村东头,门口两棵柳树,一个小四合院,虽低矮一些,但也还算整洁。早有村童到戴家通报,一位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已经迎了出来。
“魏叔父,好久不来,想煞小侄了!”说着话,年轻人一屈腿跪了下去,行此大礼,并呜咽出声。魏庆之知道,戴复古的父亲戴敏才离世,戴复古见到父亲故人,自然又勾起悲痛来。
“式之贤侄,快快请起,来见过林大人。”说着话侧身一让,戴复古和林枅正面相对,也屈膝欲跪,林子方慌忙搀扶。
“小兄弟不必行此重礼,快快请起。”
戴复古将三人让进院子,招呼着把一马一驴安排在栏下,邀请三人进屋,重新见礼,同时唤出浑家,招呼客人,其妻子年纪尚轻,消瘦的身体,腹中已是怀胎,敛衽盈盈下拜,二人回礼不迭。
妻子忙着弄晚饭,戴复古抓只鸡,杀了饷客,不一会,一餐不算丰盛的晚餐端上桌来,就着不太明亮的油灯,几个人围桌而坐。
“林大人不要见怪,拙荆虽然有孕在身,可也初识文墨,因此和我也算得是知己,故此有诗友来访,她也旁听一番。”
林子方一奇:“也不可小瞧读书的女子,我朝易安居士李清照,诗词一绝,独步古今,实在是难得的女中雅客。不如一起用膳,我们一起聊诗,也是一件快事。”
“谢大人,民女旁边伺候各位就可以。”
三人也不客气,杯盘交错,欢声笑语中,时间过的真是快。
“贤侄,诗翁东皋子一生爱诗,几时走的?也不等老友来吟咏一番。”
“世叔飘荡江湖,家父五年前就已经谢世,谢世前一直叨念世叔。”
“哎!汝父爱诗,不爱科举,似孟浩然一般,可孟浩然还试图做官,汝父甘居平淡,连这个想法都没有,实属难得。”
“吾父当年病势沉重,而我又少不更事,当时他和亲友说起自己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可惜儿子太小,恐怕自己一生诗作,将会失传。”
“那他的遗作呢?”
“我那时少年心性,也不懂珍惜,而经常有家父生前诗友来访,今天这位借一本,明天那位又借一本,几年下来,等我也悟出诗的真性情的时候,环庐而视,已是空无一本。”
“哎呀!确实可惜,我七八年前在你家住了好几日,和汝父喝酒、谈诗,确实快活,那时你刚十三四岁,顽劣不读文章,现在看来,你的谈吐气质,和汝父一般无二,也是一位诗人的好苗子,苦读几年,定会出类拔萃。”
“谢世叔青眼,但诗道曼曼,吾将如何而求索?还请林大人和世叔指一条明路。”
魏庆之会心一笑,看看林子方,说道:“贤侄,何必远求,现下就有一位智者。”
林子方也报以微笑:“式之,吾亦不擅于诗,但诗之道,由于我和诸位大家都有交集,亦略知一二。”
“林大人客气了,愿闻大人高见。”
“我朝之诗,自欧阳永叔一变,东坡、山谷继之,尤其是自号山谷道人的黄庭坚字鲁直者,着力于筋骨,鼓吹‘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之学说,后起诸家宗之,东莱先生吕本中字居仁者,复绘制江西诗社宗派图,遂使江西诗派笼罩大宋文坛,如今青年人学诗,都从江西派入手。”
魏庆之微微一笑:“仕宦之士如此,江湖之中,并未把江西诗社当作正统。”
“贤弟说得是,现在诗坛两大巨匠,诚斋诗人杨万里字廷秀者,放翁陆游字务观者,早年均是学 西诗派。不过二人诗名卓著之时,均抛弃早年学江西派之习,杨廷秀柿园焚诗,卓然成家;陆务观删除前作,仅留十一。也许他们都是对的。”
戴复古瞠目:“天啊!很多读书人,说话议论头头是道,作诗却张口结舌,不能一语,他们一个烧、一个删,教人情何以堪?”
“哈哈哈……”魏庆之和林子方均笑出声来。
“为人不识杨与陆,便做诗人亦惘然。”戴复古叹道:“林大人有福,和二位大家均为莫逆,令人羡慕不已。”
“虽是大诗人,他们均性格平和,平易近人,但论诗就不一样,各不相让。”林子方说着又笑起来。
林子方接着说:“如果你想结识他们,也不是不可能。陆三哥几起几落,现又在山阴老宅颐养天年了,式之不妨去拜访一下。”
戴复古看看妻子,又看看妻子的肚子,摇摇头道:“不行,拙荆有孕在身,我不能离开家。”
“夫君可以一访,妾无妨,能拜见陆前辈,也不枉相公父子爱诗一场。”戴复古妻子打消了戴复古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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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楼
第二十九回
复古仗剑别妻子
式之山阴拜名师
且说戴复古、字式之,由于家学渊源,以诗为痴,父亲戴敏才,一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诗酒自娱于林下,父亲去世时,自己尚未弱冠,过了几年,渐渐长大,慢慢地也喜欢上作诗,有其父必有其子,等年过十八,娶妻成家,妻子亦是父亲在日给聘定下的,也是江湖之中的诗书人家,年龄比他小了几岁,能识得几个字,亦能作诗。
夫妻二人爱好相同,家学一致,婚后琴瑟和谐,夫妻恩爱,简直是现在文艺青年们的理想婚姻。可偏偏家道不是太殷实,守着一堆书和数亩薄田,艰难度日,现在妻子又有孕在身,孩子出生后的生活,可见得会更加艰难。
林子方和魏庆之来访,看他家道艰难,各赠银十两,家计还可从容安排一阵,林子方公务在身,第二天辞别而去,魏庆之住了十几日,也辞别归去。
自二人去后,戴复古日复一日地叨念着去山阴拜访陆游,可妻子眼看要生产,只得打住漫游的心思,一心在家照顾妻子。
不想好事成双,妻子一胎诞下两个男孩,夫妻两喜出望外,自不消说。可自己毕竟二十多岁,正是大好青春,没来由像父亲一样,终老林下。
看看春暖花开,两个孩子已经半岁大小,在妻子的一再劝说下,戴复古准备去山阴拜访陆游。遂收拾行装,准备出门。
“贤妻,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夫君不必留恋,靠科举虽是正途,但路子太窄。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秋,出去闯荡一番,未尝不是一条路子。”
“我也是这么想,重耳别齐,终成五霸,李白别妻儿,诗乃流芳。”
“夫君能那么想就好,只怕在家懒散惯了,出门风中来,雨中去,吃不得一番苦。”
“贤妻哪里话来,但不知此去,何方是路?”
“你现在诗名卑微,直接去拜师陆务观,名师自会出高徒,另外,江淮沿线,将军、幕府很多,凭你的聪明和胆识,怎么不能谋一份事?总比终老南屏山为好。”
“再等几天吧!孩子还小,另外夏天潮湿,房间墙壁暗淡,等我淘些沙土,买点石灰,把墙壁粉刷一新,再走不迟。”
“都依你。”
戴复古又耽搁了几天,把房间墙壁修葺粉刷一番,准备粉刷客厅以及其他房间时,妻子却催之甚急,对他来说,巴不得把家里家外都粉刷一番,连牲房鸡舍都修葺一下才好,可在妻子催促之下,客厅正壁刚粉刷好,其他墙壁依然如故,就离开了家乡。
戴复古身穿一袭灰白长袍,头戴方巾,肩挎包袱,腋下挎着一柄长剑,飘飘然如玉树临风,有谪仙人之风采,于春花烂漫、柳树成荫的时节,辞别爱妻和孩子,往山阴赶去。
山阴属绍兴,古称会稽,后设越州,王充著《论衡》记载:“会稽本山名。夏禹巡狩,会计于此山,因以名郡,故曰会稽。”
大宋高宗年间,赵构取“绍奕世之宏休,兴百年之丕绪”之意,于建炎五年(1131)改元绍兴,升越州为绍兴府。
山阴在中华文化史上却占有重要地位,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指的是建康的乌衣巷王家和谢家,豪门大族,但王家、谢家后人居山阴,《世说新语》里脍炙人口的故事,山阴是一个大的场景地儿。
王子猷“夜雪访戴”就在山阴,李白诗文数次用到这一典故,如“轻舟泛月寻溪转,疑是山阴雪后来”。表明李白从文学上对魏晋的尊敬和继承。
现在,戴复古打扮得像李白一般,白衣飘飘,长剑系腰,以诗酒流浪江湖,可这时候的他,作诗还欠火候,诗名则不值一铭,但依然不悔,诗和江湖,都很深啊!
戴复古到了山阴,很容易就找到了陆游的寓所,别看陆游闲居山村,可人真没闲着,总是各地行医,游山玩水,拜访诗友,逍遥得很。戴复古来访,当然吃了闭门羹,放翁云游,不知何往?
复古找间客栈住下,时常打听陆游的归期,直等了大半个月,才遇见主人归家,客袍未洗,就遇着戴复古来访,忙延入客堂。
双方见礼,戴复古跪拜下去,口称先生。
“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快快请起,不知小友家住哪里?”
“弟子家住天台黄岩石屏山。”
“哦!黄岩有东皋子,诗名坊间流传,很是悬望,恨无缘一见,不知你可认识?”
“家父就是东皋子,已经去世多年。”
“哎呀!”陆游钦叹不已:“可惜。”
“家父在日,小子顽劣不通事务,等明白事理,已不能聆听教诲,所以,作诗一道,不如家父通透,今日特来拜师学诗,万望先生收纳。”
“嗯,你家学以诗为主,恐怕我……”
“先生切莫推辞,家父去世较早,我真未得家父亲传指点。先生诗名、人品可称独步,不嫌弟子愚钝,请让弟子给您研墨牵驴。”
“哈哈哈,有趣,老朽就收下你,共同切磋。”
“谢谢先生。”
光阴易过,日月如梭,戴复古在山阴,一住就是一年多,每天读书、作诗,经过和老师详谈,慢慢地悟出了自己的作诗的方法,诗情、诗思也慢慢迸发出来。
这日,陆游友人送来一幅画,求陆游题诗,宋代文人喜欢对画题诗,有的给当代人题,有的观古人画,明白画意,忍不住飞毫题诗,比如苏东坡就题过慧崇春江晚景图,惠崇是宋初九僧之一,惠崇去世后近二十年,苏东坡才出生,惠崇不但工诗,画亦是一绝,苏东坡后来见到惠崇的春江晚景图,兴然题诗二首。
其一: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其二:
两两归鸿欲破群,
依依还似北归人;
遥知朔漠多风雪,
更待江南半月春。
九僧之诗似晚唐贾岛,欧阳修曾大力批评过,后来九僧的诗作慢慢消亡,无处找寻。直到司马光得到一本九僧诗,读之亦是击节称赞。
东坡题诗古人画,而陆游得来的画作,乃是友人尹惟晓自己的画作送来求诗,戴复古立在老师身后,陆游展开图画,只见芙蓉花盛放纸间,画间几只翠羽小鸟在水边花草之间翱翔,生趣盎然。
“先生,这画好美,出自何人之手?”
“尹惟晓先生。没听说过吧?”
“学生结交有限,有机会当认识一下。”
“你看画中芙蓉花盛开,山阴芙蓉花不多,以前我在蜀地,整个成都芙蓉花满城,每当秋来,煞是美丽,妩媚全城。”
“蜀地多芙蓉?”
“后蜀出了个花蕊夫人,酷爱芙蓉,蜀主孟昶遂于成都遍植芙蓉,秋天盛开,蔚若锦绣,自古称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
“真该到芙蓉国游历一番。”
“其实不去蜀地,湖湘也是锦绣之乡,晚唐诗人谭用之有诗《秋宿湘江遇雨》云:”
湘上阴云锁梦魂,江边深夜舞刘琨。
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
乡思不堪悲橘柚,旅游谁背重王孙。
渔人相见不相问,长笛一声归岛门。
“好一句‘秋风万里芙蓉国’,使人更加想去潇湘看看。”
“这有何难?思绪行千里,一饷到潇湘。这样吧,这幅画由你替为师题诗一首如何?”
“先生在此,学生怎好献丑。”
“你随我年余,试试题咏一首,不必过谦。但为师限定你,必须七步成诗。”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试题一首。”说着话,转身来回踱步,看看已过七步,诗却已成,遂朗声吟道:
何人妙笔起秋风,
吹破枝头烂漫红;
翠羽飞来又飞去,
一心只在蓼花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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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楼
第三十回
江右名山忆鼙鼓
淮上人家垣井颓
“‘何人妙笔起秋风’,开篇就不是凡语,你的诗作,我看已技法娴熟,在当世青年才俊中,已属上乘。”
“先生谬奖。”
“哎!人生一世,诗酒人生,其实都是情怀,老朽已是古稀之人,但自认为作诗当成熟于蜀中,《剑南诗稿》你仔细揣摩,另外送你一语。”
“先生请讲。”
“诗在诗外!”
“‘诗在诗外?’愿闻其祥,请先生明示。”
“本朝诗坛以江西诗派为尊,我不是说江西诗派不好,那么多诗人推崇、学习,自然有它的道理,但过分强调,就会走入误区。江西诗派作诗都讲究章法,注意力全在诗本身,而活生生的世间万物,仿佛置身诗外,因此,你记住‘诗在诗外’一句话就够了,切忌参死句,走入世俗生活,世间万物万理,才是诗的源泉,所以我归纳为‘诗在诗外’一句话。别看只一句话,可要力行起来,却非易事。”
“先生教导的对,学生终身谨记。”
“你也不必在我这里蹉跎,年轻人志在四方,尤其诗人,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且现在形势似乎有些不一样,韩侂冑执政,启用很多罢斥多年的主战派,边地恐有异动,年轻人不管朝局如何变动,总以赤子之心报国为主。”
“先生说得是,可我不忍离开先生。”
“不必像儿女一般,时光流逝很快的,转眼那个颠沛流离、行途艰涩的孩子,已是耄耋老人。哎!想当年,我才三岁,少不更事,记忆中总在驴背上、车船中,一直没有一个尽头,不过孩童的眼光,总是兴奋于不同的光景,启蒙识字的时候,也没有安定下来,国家离乱,孩子又何尝知道艰辛。”
陆游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且说戴复古辞别老师,又是灰白长袍,头戴葛巾,肩挎包袱,腰挂长剑,离开了山阴。但前路怎么走?总还是有些茫然。在他的内心,还是愿意像战国策士一样,以智干诸侯,可现在国家一统,也没有诸侯可干,但想宋、金边境,尚有很多将军幕府,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应该有立功边陲的机会,就放开脚步,往扬州赶去。
这日来到镇江,镇江历来是长江防线的重要军镇,三国时期孙权在此建铁瓮城,取名京城,镇江遂称为“京口”,隋文帝改名润州,宋徽宗升润州为镇江府,但文人墨客还是喜欢称镇江为京口,王安石有诗《泊船瓜洲》云:
京口瓜洲一水间,
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
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时期,已名为润州,但诗人仍然喜欢用京口这一名称,而当代词人辛弃疾,虽此地已经更名镇江,可其仍然用京口这一地名,其词《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辛弃疾现在正为镇江知府,原来上文提到,宋孝宗禅位给宋光宗,宋孝宗为太上皇,晚年宋光宗惑于后宫,不朝孝宗,孝宗去世,也托疾不执丧礼,留正以疑惧而逃相位,赵汝愚定策,韩侂冑请旨太后,立嘉王赵扩为帝,是为宁宗皇帝。赵汝愚为皇室宗臣,定策有功,后来迎回留正,且不言己功,可其他人等都盼着封赏,特别是韩侂冑,初只望出为节度使、假节钺,可赵汝愚以君子之心度众人,认为都应该像自己一样不求封赏,致使小人怨望,韩侂冑留在京城,太皇太后和皇后均是韩家人,没几年他就上位,排挤赵汝愚。韩侂冑秉政,贪求功勋,意欲北伐,所以,启用很多不得适宜的主战人士,辛弃疾就这样,由闲赋江西而起为浙东宣抚使,后调镇江知府。
戴复古来到镇江,对新任知府辛弃疾自来敬仰得紧,自然不会错过拜访,忙至知府衙门投刺求见,不想辛弃疾还真接见了白衣戴复古,辛弃疾颇有古名将丰采,愿意结交江湖人士,指不定谁的一言一行会改变局面。
等会晤了戴复古,知道戴复古只是仗剑走江湖的一位江湖诗人,而且是陆游的弟子,自然没太花正时于此,而是约了戴复古来日午后同游金山寺。戴复古也不便多说,起身告辞。
第二日午后,戴复古早早来到长江岸边,渡口熙熙攘攘的渡客,忙着上岸下船,而浩瀚的江面上,近岸一座小岛,岛上寺宇森然,古木参差。
正自浏览不足,只听背后有人喊道:“小兄弟来得倒早。”一回头,只见昨日会面的官员,葛巾长袍,正立身后,仅带一位书童相随,戴复古忙施礼:“辛大人在上,小可有礼。”
来人一把扶住:“不必多礼,来,我们乘船上山。”说着话,三人跳山一艘舢舨,一会功夫就到了金山岸边。金山位于镇江岸边,有潜水和南岸隔开,山不太高,可名重天下,历来是文人墨客登临之胜地。
三人信步登山,戴复古时刻搀扶辛弃疾,山不高,可游兴却很浓,对唐贤宋客,二人畅所欲言。
刚上到半山,长江的浩淼烟波就已令人神怡:“好山好水,此正是韩蕲王破兀术之水域也!”
戴复古抬眼,确实好大江:“想当年,美女配英雄,梁红玉亲擂战鼓,困金兵于黄天荡,确实大快人心。”
“呵呵!英雄惜英雄,可惜,可惜。”辛弃疾看着江面出神。
“冬日青山潇洒静,春来山暖花浓。
少年衰老与花同。
世间名利客,富贵与贫穷。
荣华不是长生药,清闲不是死门风。
劝君识取主人翁。
单方只一味,尽在不言中。”
戴复古吟完,复说道:“韩蕲王能写出这等妙词,也是阅历颇深。”
“是啊,几十年来,当战不战,目今重启战事,说不好,总感觉不是味。近日接到朝报,连你的老师陆务观,也起用为国史编修官。”
“哦!先生也起复了!”
“是啊!我和务观心性相通,一生致力于恢复中原,老来志愈坚,去年我为浙东安抚使时,曾和尊师畅谈数日,心中块垒任多少杯酒也浇不透。”
“听老师说过,那几日我正好到京城访友,错过了。”
“我说怎么在尊师府上未见过你。”
三人说着话,进了金山寺,天空碧蓝如洗,一弯新月,早已在傍晚的天空高悬,如银勾一般……
戴复古在镇江盘桓数日,辛弃疾公务繁忙,也不好打扰,而且自己满腔热血,想如战国策士一般,取得边防镇帅的信用而舒抱负,可偏偏辛大人总和自己谈诗赋词,在别人眼里,自己总是清介的诗人,和世俗总不相称。没办法,辞别辛弃疾,渡江往扬州而去。
不想一路上漫无目的,各镇帅无人理会戴复古,有的连见面的机会都不给,想来也是心酸,隔着淮河,大好中原,尽为胡土,而淮南,所过之处,疮痍满目,原来,韩侂冑一意孤行,竟饬皇甫斌、郭倪等,就近规复。开禧二年,皇甫斌进兵唐州,宋金边衅重开,战争一来,生灵涂炭。
战事一开,各路溃败,金兵又分九路伐宋,淮南大震,金兵势如破竹,枣阳、信阳、襄阳、随州相继失陷,幸好金国正受到蒙古的威胁,也不想和大宋为难,有意重启和谈,吓破了胆的韩侂冑也没办法,也想息事宁人,可金国和谈第一条件,必须得到罪魁韩侂冑的头颅,韩侂冑抱着侥幸心理,尚遣人督促四川吴曦进兵,希冀一胜,提高谈判筹码,可吴曦暗通金国,自立蜀王,旋即被安丙、杨巨源设计枭首,函送京城,可怜吴家,世代镇蜀,最后忠义毁于一旦。
韩侂冑曾经假传圣旨,打击异己,而宁宗皇后乃其侄女,宁宗对他宠信有加,不想出了一位史弥远,也假传圣旨,诛灭韩侂冑,函首送达金庭,宋金双方第五次和议,两国疆界仍如前,一场恢复中原的闹剧就这样落幕了。
戴复古恰逢边境动乱之际,却游历淮上,一腔热血无人识,只落得徒自奔波,一事无成,但江淮一带被兵,人民逃散,十室九空,不禁悲从中来,赋诗遣怀:
《淮村兵后》
小桃无主自开花,
烟草茫茫带晓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
乡来一一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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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楼
第三十一回
方信孺演绎和谈
戴复古入赘武宁
却说这日来到下蔡地界,只见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废垣颓井比比皆是。
金兵南侵,一路破竹,但为了和谈,退驻下蔡,静待大宋回复,一来一往,数月时间,和谈成功后,方从下蔡撤回淮北,下蔡居民躲避胡兵,流离失所,现逐渐回乡,看到此景,人人吞声……
“‘嫣然一笑迷下蔡’,此非宋玉之美女公子积聚之下蔡吗?”戴复古不禁感叹万千。
“小弟何故哀叹?”
背后有人打断了戴复古的神思,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员外站在身后,虽一身风尘,但双目神采奕奕,自是不凡。连忙施礼搭话。
“晚生戴复古,游历至此,痛感人民疾苦,因此不禁哀叹,令员外见笑。”
“戴复古?”中年员外沉吟了一下:“坊间流传一位江湖诗人之诗《淮村兵后》,辞情忧民,想来是贤弟大作?”
“员外见笑,正是在下拙作。”
“嗯……小弟才情,确属不凡,但为何流落江湖?”
“说来话长,先父东皋子讳敏才者,一生喜诗,不求仕进,可能冥冥之中,我亦受其影响,再者,吾师陆放翁亦劝我,放眼民生,多游历,诗在诗外,所以,我到淮南看看,能否有机会为国为民做一些事。”
“很失望吧?”员外也感叹道:“想做事,可执事者不求上进,得过且过,遂至天下罹殃,远景不忍观。”
“远景不忍观,但年轻人总得抱有希望。还没请教员外高姓大名?”戴复古把话头引开。
“老朽姓张,名轼,自释之。本朝张浚之子张栻,湖湘理学大家,我和他同名,但非同一个字,吾乃苏轼之轼。”
“哈哈哈,员外好名字,一听就是敬仰先贤之人。”
“是啊!是啊!我也喜欢读书,家里藏书上万卷,小兄弟不嫌寒舍偏僻,可到庄上流连几日。”
戴复古一听张员外自称藏书上万,马上就迫不及待了:“员外不嫌在下粗疏无理,实在愿意同员外走一遭。但不知仙乡何处?”
“我本江右武宁人,只因下蔡有我故友,不知被兵以后,他流落何方?故此来找寻一番,可满目疮痍,十室九空,已不复寻找,真遗憾。想吾友逃难会到武宁找我,可我苦盼经年,一直未见踪影,金兵驻扎下蔡,我家有老母和幼女,不忍抛下她们,贸然跑来下蔡寻找,谁知金兵退后,竟无处可寻。”
“世道纷乱,吉人天相,朋友知你悬望,也会安心,也不必太自责。”
“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我置办一下行装,然后就启程回武宁。”
二人回客栈收拾行装,第二天约在下蔡南门,一起往武宁赶去。回望下蔡城阙,巍巍然,青色古砖上,新的、旧的箭痕累累,难道这就是宋玉《登徒子赋》所说的,王孙公子、小姐积聚之灵秀之地吗?“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是有说乎?
不一日,二人来到武宁,张员外家在城南张家庄,庄子不大,几十家住户摊开在一条小河两岸。
张员外殷勤备至,戴复古遂在张家庄住下,漂泊了这些年,总算有家一般的享受。
这日,庄外来了主仆二人,主人羽扇纶巾,状貌儒雅,飘然而至,二人各骑一匹瘦马,到了庄上,投刺求见张员外。
张员外急忙出庄迎接,延入家中,马入厩中喂养,主客在客堂相见施礼。
“贤弟,想杀哥哥了。先不必多礼,客房中已经安排浣洗,贤弟但洗去征尘,晚宴已经安排,正巧庄上住着一位年轻后生,一起席间畅谈。”
“费哥哥劳神安排。”
“哪里话?请……”
戴复古自到张家庄以来,整日读书,从未遇到过藏书如此丰富的寻常人家,正好可使自己学识补缺。张员外将戴复古从书房邀出,与客人共进晚餐。
席前张员外做了简单介绍:“戴贤弟,这是老朽密友方信孺,方大人。”
戴复古忙施礼:“方大人,小生戴复古有礼了。”
“不必多礼,戴复古,名字好熟悉。可是坊间流传的《淮村兵后》的江湖诗人?”
“正是不才。”
“青年才俊,骨骼清奇,自是不凡。”
“大人过奖。”
“近来可有诗作?让我先吟咏为快。”
“大人抬爱,学生正想向大人请教诗理。”
张员外插话道:“既然二位都是雅客,不妨浅酌低唱,慢慢叙谈。”
三人入席,客居上座,主人左手相陪,戴复古末座,也无局促之感,三人开怀畅饮。
酒过三巡,方信孺旧话重提:“小弟,快把近作见示。”
“二位前辈,晚生不再客气了,近日与人谈起边事,感慨得诗。”
《遇张韩伯说边事》
每上高楼欲断魂,沿江市井几家存?
飞鸿历历传边信,芳草青青补烧痕;
北望苦无多世界,南来别是一乾坤;
相逢莫说伤心事,且把霜螯荐酒樽。
“芳草青青补烧痕,好句子。”方信孺不觉泪下……
“大好河山,兵戈肆虐,确实让人欲哭无泪。就我们武宁,几十年来数度受兵,哎……”
一首诗,三人都不禁感叹,还是戴复古岔开话头:“敢问方大人现居何职?将往何方?”
“哪有什么职不职,待罪之身,仅以身免。”
张员外补充介绍:“小兄弟有所不知,方大人乃‘属国’,曾持节使金。唐诗‘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讲的就是出使外邦的事情。”
“弱干无强枝,想必方大人亦受过太多。”
“且只受过,白刃加颈,断水绝粒。”方信孺一派往事不堪回首的神情,但看戴复古神往欲知的眼神,也就无所忌顾,正好酒入愁肠,一番快语,也慰平生。
“说来话长,我原来官居萧山县丞,韩侂冑倡议北伐,朝臣有赞成、有反对,吾亦无不可,后引来金兵囤集下蔡,韩侂冑才慌而求使才,你想,这么吃力不讨好的差使,几无人往。我一生慕苏武,想持节云中,遂应征而起,奉节使金,往来下蔡数次,所以得遇张员外,遂成莫逆。”
“上官不嫌敝庐,也是做哥哥的荣幸。”
“哥哥言重。我到金营谈判,金将责令大宋缚送首谋,你想,韩侂冑为首谋,又是宰辅,怎会自缚请死。”
“他要是有这个担当,原是自缚至金营为上,恐怕还能免死。”
“呵呵。返俘归币、缚送首谋、割地称藩,这是金国诉求,你想,只第一条,我尚可作主,其余怎能答应,缚送首谋,向无此理,割地称藩,哪是臣子敢闻。金将看我坚持,就把我囚禁起来,怒讹道:‘你不望生还吗?’杀气腾腾几欲啖我。我说;‘我奉命出国门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金将无法,又将我送至汴京,面见金主完颜宗浩。”
戴复古关切地问:“至金庭不是更加凶险?”
“还好,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军营里不讲道理,但知以势压人。金庭仍坚持原议,不过我面折金主,金主无言以对,令我返报朝廷,一来二往,正好西蜀安丙收复大散关,金主也为之夺气,急于和议。”
“原该如此,不胜哪有和谈余地,千古不破之理。”张员外感叹道。
“等我回到朝中,韩侂冑把持朝政,首先得见过他,才能面圣。韩相公问我:‘金庭做何语?’我答:‘金人索要五事:一割两淮;二增岁币;三索归附人,四犒军银;尚有第五条,不敢明言。’韩侂冑假惺惺地说:‘但说无妨。’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欲得太师头颅。’”
“哈哈哈……”三人不禁大笑……
“韩侂冑气得脸发青,转身拂袖而去,你们想想,我还有面圣机会吗?朝旨下来非常迅速:贬官三级,临江军监视居住!”
“大人受委屈了。”
“欸!哪有什么委屈,当面直斥奸臣,爽快无比,至于降官,谁会在意?我家都不回,直趋临江军,正好读书,没什么不好。”
“大人确是旷达!韩侂冑已死,大人复得自由。”
“自由怎么讲呢?临江监视居住,虽无人身自由,但无俗情羁留,倒还自由;现在朝廷又起征我忝职国信所,恐怕还得南来北往奔波。倒不如张员外做富家翁,诗酒书画来得自在。”
“也不能置身事外,韩侂冑最是误国。”
“不但误国,还误人,打着北伐旗号,起用了一批志士,像辛弃疾、陆游等辈,徒增志士失望。朱熹不是就指责陆游:‘其能太高,迹太近,恐为有力者所牵挽,不得全其晚节。’”
戴复古听得自己老师的消息,心情瞬间激动起来:“有这样的说法?”
“放翁一生矢志恢复中原,哪有晚节问题,无中生有,只不过朝政在韩侂冑手中,志士想做事情,也得配合一二,但看为公还是为私?”
张员外道:“是非自有公论。”
“我也曾拜访过放翁,与其谈诗,和放翁谈话,如沐春风,其诗论抵牾江西诗派……”
戴复古脸显敬容:“原来大人也和先生有交集,我曾拜在放翁门下,先生教诲,受益无穷。”
“难怪后生诗名鹊起,原来得名师指点。”
三人哈哈大笑,直喝到皓月东升,尽欢而散。
第二天,方信孺准备辞别张员外,进京履职,张员外苦留不从。
“方贤弟,哥哥尚有一事相求。”
“哥哥请讲。”
“老哥年近半百,膝下只有一女,年方二八,尚未许人。”
“哥哥是否有中意之人,想浼小弟代为玉成?”
“正是此意。”
“但不知何人有福?”
“就是昨晚陪宴的小伙子。”
“”你说戴复古。
“正是。”
“我观此书生,喜浪迹天涯,现下为员外满屋书籍逗留,恐非佳婿!”
“不妨,年轻人心中,谁无一个江湖,吾意如陶潜,隐居不仕,也是心中江湖作怪,想来和戴复古,心性相通。”
“既是哥哥愿意,我代为试探,可行则行,不可强求。但不知令爱心意如何?”
“老妻已使小女窥过,甚是满意。”
“那就没得说。待我玉成。”
当方信孺和戴复古说起入赘的事,戴复古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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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楼
第三十二回
元好问义埋雁冢
王若虚解说宋诗
且说韩侂冑被杀后,函首送达金庭,金庭悬首,以惩擅开边衅之徒,宋金和议达成。而此时达成和议的使臣为王柟(通楠),而金庭原持:赠岁币、函首谋首、割地、犒军费(赔款)、称藩五事,方信孺据理力争,岁币不能涨,函首从古至今没这种先例,割地不行,犒军可以有,称藩不行。王柟达成的协议:增岁币、犒师、函送首谋,只有疆界如前和宋以侄事伯父礼事金(原是叔父礼)这两条,似乎没什么变化。
且王柟至金庭,金庭数次问起方信孺,说起信孺均是赞扬,王柟回朝上书:“信孺辩折敌酋于强愎未易告语之时,信孺当其难,柟当其易。柟每见,金人必问信孺安在,公论所推,虽敌人不能掩也。”
被褫职、监视居住的方信孺,终于获得自由居住的权利,旋即被调回京,回京后又被委任为使臣,至金庭贺岁。双方使节通问,不绝于途。
这日正自离开汴梁城,顺运河行舟,取道回南,一路迤逦而来,天正下雪,两岸山林白雪皑皑,越往南行船越少,宋金交界处,岸边军事堡砦林立,民众来往绝少,因此船只渐次稀少。
看看天晚,尚无一个沿河码头可供停泊,只见附近山势陡峻,岸边芦苇杂雪,一片清辉。船夫寻找一处可以泊船的河湾,下锚停船,准备晚膳、过夜。
不一会,一艘金国官船也靠岸停锚,和平时期,双方互认身份,也没有剑拔弩张的局势,船上人员互相挥手致意,且宋船悬着使节旌节,互相之间,更无敌意。
金船歇定以后,有金人投刺求见宋使,方信孺接札一瞧:泗州刺史王若虚。急忙整理衣冠,有请金朝官员。
方信孺恭立船头,过船来一位便装中年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面上没有一般金国官员的傲慢气度,过传来施礼,方信孺回礼不迭。
王若虚回头对从人吩咐:“先回去,我坐坐就回。”从人稍微一愣,复转身回船。
方信孺邀请王若虚进船舱,使节之船,顾及朝廷脸面,故宽敞大气,装饰华丽。
“不知王大人到访,为着何事?”
“敢问天使姓字?慵夫王从之,白衣拜访,不成敬意。”
“王大人客气,下官方信孺,字孚若。”
“哈哈,有缘千里相会,你我姓名都有一‘若’字,难得今日相见河上,不妨谢去官服,诗酒畅谈一番何如?”
“王大人抬爱,也好,今日看看你我南北,诗谁家好,酒量谁家豪?”
“哈哈哈……”二人拘束全无,船上治备酒菜,二人白衣对坐,穿舱外雨雪霏霏……
“孚若贤弟,实不相瞒,我亦汉人,自从中原沦陷,已近八十载,人事都已经好几代,中原汉民,若我辈,只能朝廷里吃口闲饭,为官不虐民而已,其余总教诗酒自娱。”
“王大人也是汉民!难怪面上没有金臣的跋扈骄气。”
“你我白衣交友,不必称我大人,但称‘慵夫’即可,吾自号慵夫。”
“慵夫?雅号,雅号!何意为慵夫?”
“老夫曾赋诗一首,自我解嘲,诗曰:”
身世飘然一瞬间,
更将辛苦送朱颜。
时人莫笑慵夫拙,
差比时人得少闲。
“慵夫旷达,敬佩敬佩。”
“贤弟谬奖,贤弟大才,上回金主面前不卑不亢,不失大国风度,名传北朝士林。”
“唯秉正而已,何足挂齿。”
“不过,贤弟,士林南北阻绝,今日特想和贤弟谈谈南北诗作。为兄有一些胸中块垒,就着满河风雪,和贤弟畅谈一番,足慰平生。”
“哥哥也是性情中人,你我风雪河中醉,古今一壶中。还想问问哥哥,北国人物风流,当推何人?”
“衣冠南渡,世家大族都走了,文化又遭兵火,恢复起来确实困难,经过七、八十年,我看北朝风流人物,屈指可数,唯元好问与慵夫而已!”
方信孺一惊,虽未像刘备一样失箸,也非同小可,复举杯:“哥哥在上,小弟敬北国风流人物一杯。”
二人开怀痛饮……
“哥哥,但不知元好问为何方神圣?能入哥哥青眼。”
“好问,字裕之,号遗山,小时即有神童之称,读书上进,遍访名师,奈何科场不利,现居遗山苦读。”
“年纪轻轻,哥哥为何推崇。”
“元好问拜在赵秉文门下,学习经术,而赵秉文是我挚友,所以识得好问。只是辗转各地仕宦,而他居家读书,所以交集不多。”
“哥哥这么推崇这位弟子,应当不会怀私,好问得名师指点,文名自会焜耀后世。”
“有一个故事,在北朝士林广为流传,可见得我没怀私。”
“愿闻其详。”
“几年前,元好问赴试并州,途中遇一捕雁之人,手握一只死雁,脸无喜容,好问遂问:‘获雁,何不喜?’捕雁人答曰:‘吾捕杀一雁,另一只逃脱,悲鸣不去,盘旋空中,俄尔直飞坠地而死,人属无情,何能喜形于色?’好问有感于义雁,购得死雁,立冢而别,感其事,填词摸鱼儿,士林传颂。”
《摸鱼儿.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
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戚戚然胸生悲痛,方信孺潸然泪下……
流过几滴痛泪,喝过几杯浊酒,二人又继续谈诗……
“贤弟,我北朝属文化沙漠,才人有限,南朝衣冠士族,想必人人能诗。”
“能诗之人多如牛毛,就中翘楚,当数杨万里、陆游二人,二位均属江西派出身,又自有风格,可惜都已仙逝。”
“江西诗派发端亦早,起于欧阳修,成于黄庭坚,再经吕本中鼓吹,使后来之诗家,有法可依,作诗也变成做诗了。”
方信孺接口:“哥哥也知道江西诗派?这可是南朝主流。”
“贤弟别忘了,江西起派的时候,南北还是一家,余波影响,遍及中原,虽衣冠南渡,可真正的诗人,往往在民间。就刚才说的作诗和做诗的区别,一者创造,一者守旧,个中道理,需得分明。”
“还想听听哥哥对古今、南北诗人做一番评价。”
王若虚也就不客气:“近岁诸公,以作诗自名者甚众,然往往持论太高,开口辄以《三百篇》、《十九首》为准;六朝而下,渐不满意。至今人殆不齿矣。此故知本之说,然世间万变,皆与古不同,何独文章而可以一律限之乎?宋人之诗虽大体衰于前古,亦要有以自立,不必尽居其后也;遂鄙薄而不道,不已甚乎?”
“是啊,变化之中总有一脉相承,越变越格式化,且可一律以限之,哥哥确是有道理,可能北朝诸公,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所以能深刻洞悉南朝推崇的江西弊病。”
说到江西派,王若虚又打开话匣子: “杨雄之经,宋祁之史,江西诸子之诗,皆斯文之蠹也。散文至宋人始是真文字,诗则反是矣!”
“散文宋好,说到点上了,唐宋八大家宋占六席。”
“古之诗人,虽趣尚不同,体制不一,要皆出于自得;至其词达理顺,皆足以名家,何尝有以句法绳人哉?鲁直开口论句法,此便是不及古人处,而门徒亲党以衣钵相传,号称法嗣,岂诗之真理也哉?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决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腑中流出者不足也。”
“嗯……”
“我舅舅周昂,儿时即学杜工部,而终身不喜山谷诗,我问其故,舅氏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于少陵初无关涉,前辈以为得法者,皆未能深见耳。宋之文章,至鲁直已是偏仄处,陈后山而后,不胜其弊矣,人能中道而立,以巨眼观之,是非真伪,望而可见也。’若虚虽不解诗,颇以为然。”
“哥哥对苏轼之诗,怎么评价?”
“怎么说呢?好的我就不说了,单说我的异议。次韵实作诗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占了三成,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者多矣,使苏公而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东坡至谓:‘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时人多从其说,而若虚认为: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其实,哀乐之真发乎性情,此诗之正理也。”
“哥哥博学,虽有的观点,小弟一时领会不了,但也是一家之言,谨受教。”
“我有一首论诗之诗,吟给贤弟听听。”
《论诗》
文章自得方为贵,
衣钵相传岂是真;
已觉祖师低一著,
纷纷法嗣复何人。
满河风雪,淹没了诗人的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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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楼
第三十三回
方信孺罢官访友
戴复古离妻寻妻
且说方信孺回到南朝,旋即被委任为韶州知州,后又知真州,其于真州北山匮水筑石堤,广袤二十余里,时人不知筑堤何用?其离任多年后,金兵进围仪真,守将决堤水淹金兵,一念之间,得全一州。
仕途总是起起伏伏,没有不被上章弹劾过的官员,只是朝中有没有人援助而已,不幸,方信孺,金庭面折金主,寸土不让的外交名臣,也被罢职了。
信孺也灰心意懒于官场,遂收拾行装,游荡江湖,准备找一处岩穴之所,隐居读书。
这日来到一处风景优美之处,只见苍崖翠岩,云雾绕峰,确是一处绝佳的处所,转过山坡,但见一间茅屋,依山带岩,一位老道士,正牵着毛驴回屋,如一幅山水画一般,方信孺开口吟道:
南山山北北山南,一洞中分路口三;
飞鹤叫云声自远,懒龙悭雨睡方酣;
襄公淡墨留苍璧,太史高风拂翠岚;
百尺岩前清绝处,道人先我著茅庵。
方信孺赶到茅屋前,问询道人,此为何处?道人指点不远处的溶洞,此地名曰:龙隐洞。
道人邀请信孺进屋叙谈,二人一见如故,遂留在此地盘桓数日,但此非久留之地,不几日辞出,忽然忆起江右武宁的张员外,想来戴复古入赘张家,读书精进,又当有好诗快人心脾,何妨去盘桓几日。想到此,取道武宁,拜访旧友。
三四年时光,转瞬而过,上次来到张员外家,张家纳入佳婿,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还是冰人,可能现在张员外已经抱上外孙了。
进得庄来,只见冷冷清清,原来满庄遍地的鸡鸭,已经难觅踪影,仿佛村庄被兵火肆虐了一般,可宋金双方几年没有大的战事,不可能江淮间的武宁,又受到蹂躏。
方信孺投刺拜访,只见张员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地迎了出来。
方信孺赶上一步施礼:“哥哥,几年不见,怎的这般光景。”说着话,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张员外急忙扶起信孺,抹着眼泪拉扯着方信孺进到屋里:“贤弟能来看看哥哥,哥哥也意足了,晚来恐怕不能一晤。”
方信孺失声:“哥哥别这么说。何事令哥哥伤心如此?”
“不说也罢,先歇息再聊。”
诸事简备,不一会摆上酒饭,接待远来的客人。
方信孺环顾左右:“唉……哥哥,贤婿戴复古哪去了?”
张员外脸上一丝尴尬:“贤弟好好陪哥哥喝几杯,我已经一个月没喝过一杯酒了,来来来,干了这杯。”
信孺没奈何,只得举杯和张员外对饮,几杯烧酒落肚,张员外脸上愁容也淡了一些。
“哥哥有事不妨直说,弟弟很担心。”
“贤弟,你来我很开心,只是你说的贤婿,已经不是我的贤婿了。”
“此话怎讲?”方信孺一惊非同小可,戴复古可是自己做媒入赘张家的,虽然当时看戴复古好像满腹心事,可也没有反对,现在这种光景,自己觉得愧对老友。
“这也不能怪你,只怪我女儿痴情福薄。”
“痴情……、福薄……”方信孺喃喃地说。
“小女年方二八,得遇式之,也算可喜,夫妻恩爱,我们老两口也替他们高兴。过了三年,小女尚未添孙。可一日,小女和我说起,式之欲回家乡,我想小婿长期在外,思念家乡也是人之常情,回乡省亲也不是坏事,可女儿说式之其实在乡原有妻室,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乱了我的方寸。”
“啊!事情怎会这样?”方信孺也被惊到了……
“小女出示戴复古之诗《九日》,确凿无疑,其在家乡原有妻室。”说着话,张员外递给方信孺一张纸,纸上一首诗:
《九日》
醉来风帽半攲斜,
风度他乡对菊花;
最苦酒徒星散后,
见人儿女倍思家。
“嗯!复古离妻别子,闯荡江湖,几年来孓然一身,幸遇员外,富贵、美姬,自然难以抗拒。”
“这倒是未必,不然富贵温柔之乡,何故说走就走?我也纳闷,还是小女爱之深,明之理。原来式之也不是慕我家之富,乃是慕我家之书,当时我们急切想招他入赘,他留恋我家藏书,踌躇之间,做成好事,可他确是心在江湖,被别人儿女触发思乡之情,想来离家已近十年,突然欲回家,其实回家是假,斩断羁绊,重出江湖是真。”
“还有这样的痴男子?为诗流浪……”
“小女说服我们二老,让式之离开敝庄,并把她的妆奁变卖,送给式之作盘缠。”
“小姐也算难得,后世不知多少士子、诗人会仰慕小姐情操,想当年,卓文君为了才子司马相如,也是拼了,小姐为了戴复古……”信孺欲言又止:“不知小姐现在如何?”
张员外泣不成声:“老夫以为小女看得很开,也想戴复古还有回头一日,谁曾想,戴复古离开几日后,小女竟投水而死……”
“哎呀!”方信孺一声惊呼:“大可不必!”
……
且说戴复古思乡心切,离开武宁,雇船直放浙东,复弃舟登岸,直往黄岩赶去,回家的心情盖过了一切,连山阴老师陆游的墓都来不及顺道去祭扫一下,就赶回黄岩。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戴复古还是旧时装扮,斗笠、葛袍、腰下长剑,包袱随身,只是当年离家的懵懂少年,已经变成满怀疲惫的中年人。
这日黄昏,终于见到了离开十年的小村庄,暖树依稀,炊烟渐灭,鸡栖于埘。徇着旧时熟悉的道路,复古来到旧时院门,多希望院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回眸一笑……
可院墙塌毁数处,屋舍十年,除了更加荒芜,却无大变化,只是自己在家时,院墙高耸,从外面看不到院里,可现在,几处塌陷处能窥到屋子里,漆黑一团,没啥人影……
复古至院门,找块石头,重重地敲击:“有人吗?有人吗?”
声音惊动了邻里,几只狗不知从何处蹿出,汪汪地对着戴复古狂吠,离家已是太久,狗都换了新狗,不认识戴复古的气味,原来村里的狗,都认识自己,哪会乱叫。
邻居大哥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说:“别敲了,没人在的……哎呀!大兄弟,是你啊?你终于回来了。”
“李大哥,我回来了,我家里人呢?”
“兄弟十年不归,两个侄儿无处可依,在你堂兄弟家混吃,现在应该在他们家,我让水生去喊他们。”
水生是邻居家孩子,原来十几岁的孩子,现在竟是五大三粗的庄稼汉,不一会,水生就带回来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孩子就像水生当年那么大。
孩子离复古远远地站着,同来的一位中年人热切地喊道:“大哥,怎么才回来。”话出来,哭声也出来,复古见到自己堂弟,也是泣不成声。
“哥哥,先到我家吃过晚饭再来。”
复古有种不祥的预感:“你嫂子呢?”
“嫂子回娘家了,先不管,吃好晚饭再说。”一行人重新回堂弟家,吃过晚饭,堂弟掌灯把三人送回家。
油灯照亮了久别的故居,一切破败不堪,只有屋里的墙壁,仍然反射着淡淡的白光,一晃如回到十年前,年轻漂亮的妻子照顾双胞胎儿子,自己挥汗粉刷墙壁,一切如在梦中……
只见淡淡的白壁上,依稀有一行字迹,仔细辨认,确是贤妻手笔:
机番白芋和愁织
门掩黄花带恨吟
啊!天啊!为了自己虚无缥缈的一个梦想,贤妻独自持家,到头来自己:京华做梦十余年,除去谋归总是虚。
“哥哥,嫂子去世三年了。”堂弟这时候才说。两个孩子这时候也哭起来了。
泪水模糊了戴复古的眼睛,妻子悔教夫婿觅封侯……
看着妻子临终题句,抚摸两个十龄的幼子,戴复古不禁悲从中来:
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
梦井诗成增怅恨,鼓盆歌罢转凄凉;
钟情我辈那容忍,乳臭诸儿最可伤;
拂拭丹青呼不醒,世间谁有返魂香。
戴复古在家乡闲居下来,祖上一点产业聊以糊口,平时教授儿子和几个村童读书识字,日子就这么平静的过着……
闲下来,整理家里旧的藏书,才发现多了一些书,自己十年不在家,可江湖、士林往来的骚人墨客,到了黄岩总要来找东皋子,可不但东皋子找不到,就连东皋子的儿子,也不知去向,很多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往往留下自己的书或诗集,孩子们也不大理会,屋里、墙角乱扔乱放,戴复古像捡了宝贝,今天一本,后天一集,经常有惊喜。其中最可观的几本诗集或诗话,均出自永嘉一带,名字都带一“灵”,莫非就是江湖扬传的“永嘉四灵”?
这些诗集一读,戴复古的心思又活了,江湖之大,栖身容易成名难,倒想去会会“永嘉四灵”,他蛰伏在心里的江湖豪情,又油然而生,遂挥毫写下诗篇:
《家居复有江湖之兴》
寒儒家舍只寻常, 破纸窗边折竹床;
接物罕逢人可语, 寻春多被雨相妨;
庭垂竹叶因思酒, 室有兰花不炷香;
到底闭门非我事, 白鸥心性五湖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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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楼
第三十四回
江西诗派波澜起
永嘉四灵晚唐风
雁荡山,号称东南第一山,素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之美誉,因山顶有湖,湖畔有芦苇荡,秋雁毕集于此,故名雁荡山,雁荡山横亘于台州和温州之间,山势延绵起伏,飞泉瀑布杂布山间,林壑雍容,景色优美。
山间的小道上,一位头戴斗笠,身穿葛袍,腰挎长剑的中年人,骑着一头毛驴,信步往山深处行来。可能他贪看景致,错过了宿头,眼看夕阳西下,青、白的石灰岩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来人正是戴复古,他又离开黄岩,游荡江湖,第一站就是永嘉,但到了乐清,没来由不上雁荡山游玩一番。
山中景致,令人流连,正发愁何处歇息,忽然遇见一位晚归的樵夫,忙问询何处有人家,樵夫指点,翻过前边山脊,就是能仁寺,可以到寺里讨口斋饭,隔着溪流,复古谢过樵夫,牵着毛驴,往山脊上走去。正所谓:“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寺算不得古,梁太子昭明督建的四百八十寺之一,庙宇巍峨,山峦清秀,确是一个好地方。
寺院有客房供来往行人以及行脚僧居住,戴复古安顿下来,吃过斋饭,院落中已是灯影憧憧,此时歇息尚为过早,外出闲步又已太晚,正在院子里踌躇,忽听身后有人说话。
“小兄弟何故踌躇?”
一回头,只见一位中年人,头戴方巾,手执羽扇,正安闲祥和地看着自己微笑。
戴复古忙施一礼:“这位哥哥,敢问尊姓大名。”
中年人回礼:“小弟不必客气,我乃叶适,字正则……”
还没等中年人说完,戴复古连忙重新见礼:“啊呀!原来是人称水心先生的叶大人,在下有礼了。”
“什么叶大人,现在不过一位老儒生而已。”
“叶大人美名,江湖传颂,当年大人任江淮制置使的时候,措施得当,保持了江淮稳定,为开禧北伐失败后稳定局势,贡献颇多。”
“往事不堪回首啊,很多人的命运都由于韩侂冑弄兵而改变。”停顿一下,水心先生复问:“我在此小住几日,思悟一些问题,刚才看你仗剑牵驴而来,想来非一般人,还没请教大名。”
“小人黄岩戴复古,字式之,自号石屏樵隐,名不见经传,让叶大人见笑。”
“哦!我说品相不凡嘛,原来是东皋子之子,戴复古,江湖之中,诗名鹊起,今日也算我们有缘,不如进屋秉烛夜谈。”
二人进屋,屋里陈设简单,仆人沏好茶自退,二人坐下,竹椅、竹桌、白烛、清茶,直聊得快意熙然,了不知今夕何夕……
“大人何故在此僻壤闲居?”
“刚才说到韩侂冑误人,很多正直慷慨之士,都被他虚晃一枪,闪跌一跤,辛弃疾一事无成,抱憾而终;陆游被责晚节不保,偏中原难复,赋诗而亡;方信孺被监视居住,现在也归老山泉……”
“这些事情,我虽身在江湖,也有所闻,我曾拜在务观门下,和辛稼轩、方孚若也曾相识,只是没机会拜访大人,但叶大人处置江淮得法,朝廷怎会看不见呢?”
“韩侂冑倡导北伐,我亦赞成,但需要谨慎,后来发现韩侂冑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我则反对轻启边衅,但韩侂冑听不进去,并嘱我草拟北伐诏书,被我拒绝,韩侂冑贼心不死,固执己见,朝廷下诏北伐,我建议韩侂冑注重江防,他又不听,结果北伐草草,倒引来九路金兵,长江天险差点被突破。这时候我启请都督江淮,朝廷授命为沿江制置使,在和州、滁州击败金兵,使金兵大部退出两淮,这时候朝廷又启动和谈,其实没有必要,江淮已经稳如磐石,伺机再行北伐即可,韩侂冑又不听,和谈到最后怎么样?连他自己的脑袋,都飞到北方,何苦来哉?时有刘淮,字叔通者,观韩侂冑豪宅,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咏韩家府》。其诗云:”
宝莲山下寒家府,郁郁沉沉深几许?
主人飞头去合虏,绿户玄墙锁风雨,
九世卿家一朝覆,太师之诛魏公辱,
后人不信有前车,突兀眼前看此屋。
“呵呵,自作孽,不可活,可惜了名相韩琦,出此孽裔。只是叶大人被罢职,有些冤枉!”
“冤枉?那是外人看来,我自己,没什么冤不冤枉!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自从回到永嘉,倒可以著书立说,讲学授徒,其实人生真意,赛过尸位朝廷。闲暇时光,还可以忘情山水,诗歌自娱,神仙也不过如此。”
“哈哈哈……”二人笑声破窗而出,划破夜空……
“叶大人和当世名家均有交集,杨诚斋、陆放翁的诗歌,大人如何评价?”
“都是大家,都从江西派的藩篱中脱颖而出,然诚斋体最终流于散漫,近于口语化;放翁之诗,虽出于江西,但不彻底,痕迹犹存。”
“江西诗派,叶大人以为如何?”
“那哪叫诗?他们倡导唐律,努力追踪杜甫,其实,他们不知道,诗到晚唐,才是真诗,晚唐诗风,荡人心魄,有宋以来,恐怕直到现在,惟永嘉四灵,恰得晚唐之旨。”
戴复古睁大了眼睛,有些愣愣地感觉……
“其实,南渡以来,虽有吕本中等鼓吹江西诗派,然而也有有识之士提出不同观点,比如张戒反驳之语:江西诗派以押韵之工为诗,其实适得其反,过分追求押韵工整,反倒失去诗的真意。举个例子,苏东坡‘半’字韵诗《除夜病中赠段屯田》,你读过吗?”
“哦!龙钟三十九,劳生已强半;岁暮日斜时,还为昔人叹;今年一线在,那复空把玩;欲起强持酒,故交云雨散……”
“贤弟博闻强记,难怪诗名日著,原来功夫也花得很足。此诗为酬和之作,韵脚秩序都和原作一致,时称次韵,亦称步韵,东坡大才,酬和最工,为一时所慕,天下翕然踪之,次韵之作,自此盛于天下,泛滥成灾,失诗之本意最多;岂知以六义为诗,犹不足言诗,况以韵为诗乎?”
“以六义为诗?”戴复古沉吟片饷:“当然诗以六义为本,韵则末事。”
“看来贤弟是明白人。诗自曹、刘至二谢日趋于工,然犹以联属校巧拙;及沈约、谢脁竞为浮声切响,自言‘灵君所未睹’,其后浸有声病之拒,前高后下,左律右吕,匀致丽密,哀思婉转,极于唐人,而古诗废矣。杜甫强作近体,以功力气势掩夺众作,然当时为律诗者不服,甚或绝口不道。至本朝初年,律诗大坏,王安石、黄庭坚欲兼用二体,擅其所长,然终不能庶几唐人;苏氏但谓‘七律之伟丽者’,则失之尤甚,盖不考源流所自来,姑因其已成者貌似求之耳!”
戴复古若有所思:“叶大人的意思,各种体裁自有来路,唐人近体,乃沈、谢发展而来之正格;至杜甫则一变,自成别调;本朝王、黄以古体、近体,欲掺合为一,甚至连苏东坡,皆杜甫之支流,绝非唐人之法乳也!”
“正是这个意思,唐诗通为一家,黄庭坚及江西诗通为一家,这是毋庸置疑的。就拿江西诗派推崇的杜甫来说,唐人自己选诗,于杜诗亦未为推崇,可知当时风尚,全不以杜甫为意,奈何后世均师之。”
“诗轻于当世,后世名渐重,也有其合理性。”
“过犹不及,庆历、嘉祐以来,天下以杜甫为师,始逐唐人之学,而江西宗派章焉。然格有高下,技有工拙,趣有深浅,才有大小。以夫汗漫广莫,徒枵然从之而不足以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鸣吻决,出毫芒之奇,可以远转而无极也,故近岁学者已复稍趋于唐而有获焉。”
“叶大人所谓近岁学者趋于唐而有获,是否指大人乡间的四灵而言?”
“正是。虽然四灵拜在我门下学习经义,但其四人诗文自成一家,老夫也欣赏不已。”
“四灵之诗,确是和有宋以来不一样,如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者,确是为四灵之领袖,四灵踪晚唐,晚唐诸子擅长五言八句,但四灵所作七言绝句,也是精品迭出,如其《约客》一诗,确是精品。”
《约客》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其《数日》一诗,也见功力。”
《数日》
数日秋风欺病夫,
尽吹黄叶下庭芜;
林舒放得遥山出,
又被云遮一半无。
“是是是,灵秀先生好诗很多。”
“灵秀诗学姚合、贾岛,称为二妙,选二人诗合辑《二妙集》,可见他对姚、贾的推崇。”
“老子有言:‘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想必灵秀已晓作诗门道。”
“灵秀选诗,编成《众妙集》,独将贾岛、姚合二人拎出,作《二妙集》。”
“我此行就为着到永嘉拜访四灵,不想在此古庙,得遇四灵之师,对四灵有全面整体的把握,真是大快人意。”
夜已深,山风簌簌,似有万物聆听他们畅谈诗理,连烛影也摇曳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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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楼
第三十五回
永嘉四灵赋宿寺
江湖诗派现端倪
“说起四灵,乃是江西诗派笼罩大宋诗坛之时,诚斋、放翁扬波逐流之尾声,四灵独辟蹊径,重拾晚唐余韵,然后绝世而独立,也是大宋文艺之一大幸事……”
“呃……”戴复古似不敢苟同……
“灵秀赵师秀,灵舒翁卷,灵晖徐照,以及灵渊徐玑,合称永嘉四灵,可惜徐照徐道晖,自号灵晖的,英年早逝,其家境清寒,一生未仕,布衣终身,一生酷爱三事:苦茗、山水和吟诗,曾游走于江淮湖湘之间。”
“灵晖倒有些像我,可惜未能一晤,憾事、憾事……”戴复古仗剑江湖,白衣飘飘,原来已有前辈躬行,心实向往之。
“宋诗自江西派以来,以杨万里、陆游、尤苞和范成大数家为优者,出江西派藩篱而自成一体,然而晚年之诗,又囿于自己藩篱而不能自拔,过于直白而诗意渐无,永嘉四灵,独踪晚唐,炼字造句,朋侪切磋,意境、诗境焕然一新,而四人不受道学影响,只做纯粹之诗,炼字功夫,值得赞赏。”
“听叶大人一说,确实有道理。”
“徐灵晖殁于嘉定四年,墓志铭也是老夫手笔,痛感贤徒离散,诗道维艰,故在其墓志中代为宣扬其作诗理论。”
“叶大人可否让小民读读该铭文?”
“没带在身边,不过关于诗道的,可以略谈一二。”
“洗耳恭听。”
“故善为诗者,取成于心,寄妍于物,融会一法,函受万象,然则发今人未悟之机,回百年已废之学,使后复言唐诗者自君始,不亦词人墨卿之一快也。”
“‘发今人未悟之机,回百年已废之学。’说的好,为诗坛添一种吟风,江湖从此更精彩。”
水心先生说:“灵秀赵师秀做过一首诗挽,诗云:”
在生贫不害,早丧可嗟吁;
天下黄金有,人间好句无;
魂应湘水去,名与浪仙俱;
平日惟耽茗,坟前种几株。
戴复古叹道:“好一联‘天下黄金有,人间好句无’,但不知四灵其余诸人的论诗之道如何?还请叶大人说道说道。”
“他们说的少,作的多,关于作诗之道,置喙不多,不过认定的道理,就一门心思去做。比如他们喜欢作同题同韵诗,其中一题《宿寺》东韵,几人很见功夫。”
“哦!正好我们也在寺里借宿,何妨借他们的大作以遣怀。”
“先读读灵舒翁卷翁续古之诗。”
《宿寺》
一宿此禅宮,身同落发翁;
深窗难得月,老屋易生风;
灯冷纱光淡,香残印篆空;
独怜吟思苦,妨却梦西东。
戴复古喃喃而语:“确实工整,也确实有诗韵回味,有姚、贾苦吟之味,且‘身同落发翁’一句,诙谐、贴切。”
“灵渊徐玑徐致中的诗。”
《宿寺》
古木山边寺,深松径底风;
独吟侵夜半,清坐杂禅中;
殿静灯光小,经残磬韵空;
不知清梦远,啼鸟在林东。
“啼鸟在林东,泠声扰清梦。确实好诗。”
“还有灵晖徐照徐道晖的诗。”
《宿寺》
古殿清灯冷,虚堂叶扫风;
掩关人迹外,得句佛香中;
鹤睡应无梦,僧谈必悟空;
坐惊窗欲晓,片月在林东。
“得句佛香中,片月在林东,此诗确属上品,纵使钟嵘复生,也会击节。赵紫芝先生有此题之诗吗?”
“有,但是我给忘了,记不起来了。你想他们四位,同题同韵,韵的顺序‘风、中、空、东’都一致,意境也一致,相似性太强,比较容易混淆,赵师秀的,确实记不清楚了。”
“人生有诗友,相随唱和游,真是一大快事。”
“可惜,你来晚了,灵晖徐照已经去世。”水心先生脸露戚容。
“啊!真是憾事,神交已久,不能一晤。”戴复古怅然若失,夜已深,二人歇息,夜风吹着山林,如天籁之音,传遍客房……
第二天一早,戴复古起来,已是日上三竿,昨夜直谈到半夜,不曾想今日睡得较沉,起床梳洗已毕,知客僧端上早饭,匆匆吃过,准备辞别水心先生上路,不防水心先生已派人来请。见过礼后,水心先生交给戴复古一张纸,上面是一篇铭文。
“叶大人,这是道晖的墓志铭吗?”
水心先生摇摇头,眼眶湿润:“今天一早,有徐玑的家人来找我,徐玑前几日竟然离世,亲友找到我家,知道我上山小住,就直接寻来,欲让我写一篇墓志铭,刚才忍住悲痛,草成一稿,小兄弟不妨看看。”
戴复古亦是心里伤感,墓志铭读来,虽未谋面的灵渊徐玑徐致中,如在眼前一般,水心先生特颂扬徐玑作诗之工,类似唐人,其辞云:
“初唐诗久废,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之人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及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
水心先生慢慢说:“式之,你和徐玑家人一起走吧,去祭吊一下他,虽未谋面,心向往之,我再小住几日,平复一下哀恸,然后再去祭吊他。”
“先生保重,式之和他家人一起,正好可省去问路的工夫。”二人施礼而别。戴复古随着徐玑的家人往永嘉赶去,家人老成,衣服朴素但不失整洁,一路上和戴复古也算聊得来,可见,雅门无俗役。
徐玑家住永嘉松台里,集镇房舍俨然,但徐家已是落寞之家,家庭生活一直拮据,徐家祖上唐时出过状元,亦属诗书礼义之家。其父致仕,徐玑补受官职,曾做过县丞之类的闲散官职,为官清廉,且酷爱诗歌,想弃官从叶水心游,后朝廷授官长泰令,未及起行就撒手人寰。
戴复古在徐玑家盘桓两日,辞行,准备去拜访赵师秀先生,因看到赵师秀送至徐玑家里的挽诗,遂急切想见到紫芝先生。
《哭徐玑五首》其一
君早抱其质,获与有道亲;
微官漫不遇,泊然安溅贫;
心夷语自秀,一洗世仕尘;
使其养以年,鲍谢焉足邻。
赵师秀,字紫芝,号灵秀,宋太祖第八世孙,光宗绍熙元年进士及第,时年二十岁,正青春年少,以为可以大展宏图,谁曾想只在地方左一些闲散小官,蹉跎了二十多年。现在看淡了官场,唯往来于永嘉和杭州之间,诗酒自娱,南宋四大家之后,诗名最著者,非紫芝先生莫属,戴复古本也是漫游半生,可诗名还落后于比自己年轻三岁的赵紫芝,可见,赵紫芝作诗,有自己一套,还引领永嘉派诗风,与江西诗派抗衡。
戴复古找到赵师秀府上,赵师秀家道还算殷实,只是目前闲居,往返于临安与永嘉之间,诗酒自娱,听家人禀报,黄岩戴复古求见,连忙迎了出来,把戴复古延入客厅,分宾主落座,忙沏上香茶,互道仰慕。
“式之哥哥,小弟数次到贵庄拜访,总是扑空,今日终于得见哥哥,幸会幸会。
“紫芝贤弟,我漂泊各处,一直没回家看看,不想回家看到永嘉四灵留书,才知各位去过敝庐多次,实在是怠慢,故专程来永嘉拜访各位,不想二徐已做古人……”
二人悲不自已,又撒了一些眼泪,一会儿复收泪畅谈……
赵师秀遂留戴复古在自己家里住下,二人喝酒、论诗,实是平生一快,不想这日,来了两位年轻人拜访,只因数人风云聚会,才引出江湖诗派,引领南宋末期的诗坛主流,预知年轻人为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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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楼
第三十六回
杜小山永嘉问句
赵紫芝自吃梅花
且说两位拜访赵师秀的年轻人为刘灼和杜耒。刘灼,字潜夫,杜耒,字小山。
二人年龄相当,十七八岁,丰采俊朗,结伴至永嘉,准备拜访永嘉四灵,第一位就是诗名远扬的赵师秀,可见到赵师秀时,看他满面戚容,不知如何开口说话,但又不知为何事?只得先没话找话地闲谈一番。
“哎呀!前辈就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灵秀先生,真是相貌堂堂,神采飞扬,传说永嘉四灵像贾岛、姚合一般苦吟,必定蓬头垢面,神情颓丧,出乎意料之外,灵秀先生风神倜傥,一身仙风道骨如出尘外。这次得遇先生,还得好好学 不吝赐教,教导吾辈作诗之道。”杜小山佩服的五体投地。
“过奖,过奖,二位青年才俊,慕名前来看望永嘉四灵,我感到很荣幸,可是却高兴不起来,永嘉四灵已经四散,徐照早已作古,徐玑又起身而去,真令人痛彻心扉。”说着又哽噎难言。
“先生节哀,保重身体为重。”二人安慰赵师秀,连赵师秀身后的戴复古也挥袂拭泪。
“二位也不虚此行,我给二位介绍这位哥哥,一生行走江湖,诗名在士林传颂,想必你们年轻人埋头苦读,尚未闻其名,但永嘉四灵之后,我认为当属石屏樵隐戴复古先生,作诗可称独步。”
二人连忙向戴复古施礼,戴复古回礼不迭:“紫芝贤弟过奖了,二位青年才俊,诗坛还靠你们弘扬。”
“戴先生言重,吾辈喜欢诗词,恨无人指点,还望先生赐教。”二人客气了一番。
二人在赵师秀家安顿下来,第二天,赵师秀安排一艘小船,船舱载着酒菜,带着三人沿着楠溪江溯游而上,一来以进地主之谊,二来借山水遣怀,冲淡对徐玑的思念之情。
小船行到狮子岩,已是中午时光,狮子岩为江中水潭里的两座小屿,从岸上望去,如两只雄狮戏球,故名狮子岩,船至此不能再上行,仅有竹排吃水浅,可继续上行,赵师秀令船夫把船停在近岸,摆上午膳,水光山色自成一体,岩狮小船相对颙望,水面捕鱼的竹筏也靠岸休息,鸬鹚一排排像士兵一样站在筏边,捕鱼人任由竹筏和鸬鹚停靠滩头,自己回家吃午饭和休息去了,留下整个如画一般的湖面,静静地映衬着四位骚人,诗情画意两相宜。
潺潺的水声,有节奏地清响,伴着骚人的思绪,美丽的诗篇随着水声流淌……
“好美的景致,洗人肺腑的流响,这样的情怀和景致,难怪二位前辈能吟出高雅的诗句。”杜耒举杯敬二位先生,如沐春风般的脸上全是笑意。
“吾辈并非只知道流连山水,其实很想为家国天下计,奈何报国无门,做一些闲散小官,勤政爱民,也改变不了现状,像式之哥哥,奔走江湖以干将相,到头来仍然一事无成,幸好吾辈还有山水以遣怀,只是志同道合之辈慢慢凋零……”舒展的眉头又聚在一起……
“贤弟不必过分哀伤,死生有命,活着的还将作诗进行下去。”戴复古举杯安慰赵师秀,赵师秀以茶代酒,四人杯盘交错,诗话投机,正好江面上下起了雪,片片雪花佐酒,更添情致。
“此情此景,想起柳宗元的《江雪》来。”一直未说话的刘灼开口了,其余人也兴致盎然,一起吟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上雪茫茫,四维青山也染白些许,戴复古诗兴突发,对几位说道:“各位兄弟,今天我充老大,我们舟中联诗如何?”
“好啊,好啊。”两位年轻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我先起个头,此情此景令人感慨良多。”戴复古吟道:
腊尽春迟江水流,
骚人江上酒浇愁;
赵师秀沉思片刻:“哥哥终是大家,起手不凡,有了……”
酒偏误坠愁肠里,
荡起波澜雪满舟;
刘灼和杜耒二人呆了,眼前的酒席和簌簌的飞雪,人静雪飞,心陶醉了,不能一语……
“二位小友,怎么啦?”戴复古的声音唤醒了两位陶醉中的少年。
“好诗,晚辈沉醉,不能一语。”刘灼喃喃说道。
杜小山也从恍惚中醒来:“紫芝先生,晚辈愚钝,还想请教作诗的句法,如何才能得到好句?”
“这个……”赵师秀也为难:“怎么说呢?可意会不可言传。”猛一抬眼,只间江岸上数家人家,环屋几株红梅,枝头点点,含苞欲放,雪影迷蒙之中,几位白衣女子正在梅林中穿梭,采折梅花,朦朦胧胧,时隐时现。赵师秀看得出神,不禁脱口而出:“若能饱吃梅花数斗,胸次玲珑,自能作出好诗。”
杜小山疑惑地看着凝视岸上梅花的赵师秀,戴复古哈哈一笑:“贤弟比喻精当,虽一时戏语,亦可传也。”
刘灼接口道:“有了。”
雪穿梅花闻笑语,
折花村女正插头。
杜小山有些发窘,喃喃自语:“梅花插头,我却需要细细咀嚼,等吃够梅花五斗,再来吟诗不迟。”
“哈哈哈”几人被他逗乐了,惊得花树下隐约可见的几位少女,走出花树下,纷纷回屋,倩影不时回眸,偷窥舟上的几位客人,带笑带瞋,背影消失在飘雪的小村……
兴尽回舟,一路水流缓缓,舟行碧山之间,不知今夕何夕。
三人又在永嘉盘桓数日,游山玩水,谈诗论道,自在逍遥,戴复古也不便久留,遂告辞赵师秀,准备往访翁卷先生。
“哥哥不必着忙,翁灵舒和哥哥一般性情,好诗好游,隐居山林,时而居所耕种,时而游山玩水,时而奔走豪门,我已经两年没见过他,听说到湖湘游走,不知居所。”
戴复古沉吟一会儿:“这样啊!我来拜访永嘉四灵,没想到只遇到一位,而两位仙逝,剩下一位又浪迹江湖……真是性情中人,令我神往。”
复又对赵师秀说道:“贤弟,反正哥哥我也是到处漂泊,正好也想到湖湘大地走走,记得先师陆放翁说过,秋风万里芙蓉国,就指的湖湘大地而说。”
赵师秀泪下如雨:“哥哥到潇湘,如果遇到灵舒,一定让他尽早回来,小弟特别想见到他,我也想去寻他,可是实在不忍离开父母膝下以及水心先生的教诲,望哥哥替小弟寻回灵舒哥哥。”
“贤弟放心,纵使天涯海角,我也会把灵舒先生寻回。”戴复古知道,天下太大,但朋友颙望,自当一力承担起来。
刘灼和杜耒也来辞行。
“不知二位将往何方?”
杜耒说:“这次得先生教诲,自吃梅花数斗,真令吾辈得开慧眼,但学业还需精进,我将去听水心先生讲学,盘桓几个月再回乡苦读,还是科考为正途。”
“也是,正年少原该努力。潜夫有何打算?”
刘灼回答:“紫芝先生保重,自从江西诗派日渐式微,永嘉四灵作诗之道,很多年轻的读书人翕然踪之,四灵凋零,真让人心痛。”停顿了一下,刘灼接着说:“我仰慕翁先生,也钦羡式之前辈,我也是江湖心性,白鸥肚肠,想和戴先生同去湖湘走一遭。”
赵师秀略一沉吟:“其实你还年少,应该和小山一样,回家苦读。而且家中有父母颙望,怎能说走就走。要不然这样,我经常去杭州,杭州有一位书商,和我关系非常密切,他准备印一本诗集,采集未成名诗人之诗,你可以去他那里,整理诗稿,亦能精进。”
刘灼眼睛一亮:“好啊,不知这位书商是谁?”
“他叫陈起,别号武林陈学士。”
“哦,可是临安陈道人家经籍铺?”
“正是,他家雕刻印刷的书籍,字体浏亮,而且经营修葺古籍,在藏书家和读书人中,口碑较好,我给你修书一封,你去他那里看看。”
“谢谢先生,我在京中时,也时常光顾该书肆。”刘灼很开心。
连戴复古听到古籍书铺,都不禁想去看看,突然想起武宁张员外家,藏书巨富,自己在张家研读三年,有的书封底就有临安陈宅经籍铺的字号,张员外……
张家小姐……
自己在武宁的妻子……
昨日恍如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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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楼
第三十七回
戴复古山阴扫墓
陈与机下摄得诗
且说三人辞别赵师秀,四人洒泪而别,杜耒往雁荡山中能仁寺迎接叶水心先生,戴复古和刘灼结伴往临安赶去。
夕阳、古道、奇石、渌水,一位中年人腰挎长剑,葛巾葛袍,一位年轻人紧随其后,牵着一头驴,驴身上驼着行李,二人像取经人未收服八戒、沙僧之前,不过白龙马是一头驴,又像丘处机与郭靖结伴赶往嘉兴比武一般。
说起闯荡江湖的丘处机和郭靖他们,生活就像在童话里一般,要骑马有宝马,要行船有木兰,要爱情还有美女,最令人羡慕的是,有花不完的银子,喝不醉的酒。可和他们同时代的戴复古和刘灼,闯荡江湖的生活可不是这么简单,对以二位为首的江湖诗派的江湖儿女来说,有头驴就不错了,有时候欲渡河,沿河走一天也见不到一个渡口,见不到一条渡船,美女和银子,就更不用说了,只有酒,还凑合可以喝上几盅,一路苦况,有几人能解?
可就闯荡江湖的结果来说,前者除了留下一些莫名其妙的武术招式和一段段无稽之谈的传奇之外,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社会功效;可后者就不一样了,留下中国文化史上著名的江湖诗派,一首首脍炙人口的诗篇,记录了那个年代最有才华的一帮年轻人,在苦闷的现实生活之中挣扎的各种努力,到头来镜花水月,随时代泯灭……
二人来到山阴,戴复古准备和刘灼分别:“潜夫,我们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先生将往何方?这几日和先生相处,学习作诗之道,日渐精进,实不忍和先生分开。”
戴复古脸现戚容:“先师放翁去世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去祭扫,这次将游湖湘,想起先师当年说起湖湘大地芙蓉国,不禁令人唏嘘,此去万里,不知何日得还,因此,想去先师墓前祭扫,以尽师生之情。”
“陆放翁是南渡以来诗人中的翘楚,先生有福气能够见到他而且拜在门下,只恨我太年少,不能和放翁一晤,先生去祭扫,亦不可撇下我,我也随先生去祭扫一番。”
见刘灼这么说,戴复古也不好反对,两人一起往陆游家赶去。戴复古在山阴学习了几年,山阴的风土人情了然于胸,很容易就找到了塘湾村。
陆游共有六个儿子,有的已经去世,有的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儿子陆子聿在家读书,他比戴复古小十几岁,比刘灼大十岁左右,听说戴复古来访,急忙迎了出来。
“哥哥来晚了。”一句话,二人抱头痛哭,本来丧期已过,已经除服,可见到父亲生前的好学生,不禁又思念父亲,物是人非,潸然泪流……
“贤弟莫怪哥哥迟来,实在是浪迹天涯,不通音信,没想到已是天人两隔。”二人拭泪、见礼,然后介绍刘灼。
“贤弟,先生临终可有绝笔?”
“有,绝笔诗一首:《示儿》。”
《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
家祭无忘告乃翁。
戴复古止住悲声:“先生一生矢志北伐,恢复中原,临终还留下这样的诗篇,我们江湖诗人的格局,在他面前,确实太渺小了。”
戴复古和刘灼祭扫过陆游之墓,又游览了沈园和云门草堂,陆游父亲曾隐居云门寺,青年时期的陆游就在云门寺外云门草堂读书。
沈园留下一段千古凄恻的爱情故事,陆游青年时期娶妻唐婉,夫妻情深,但陆母不愿儿子沉溺儿女情长,希望他读书科考,遂逼迫陆游休妻,唐琬复嫁赵士诚。陆游礼部会试失利,游沈园复遇已为人妻的唐婉,遂提笔留词于壁。不想几十年过后,陆游已垂垂老矣,复见壁间墨迹,感慨良多,遂赋诗以遣怀:
城南小陌又逢春,
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
墨痕犹锁壁间尘。
诸事完毕,二人离开陆家,往临安方向赶去。
这日二人来到萧山县,隔江与临安相望,戴复古把驴牵到集市上卖了,准备雇船沿富春江往江西进发。
“潜夫,我们就此别过,对岸就是临安。”
“戴先生。”刘灼欲言又止。
“潜夫有话就说,不必客气。”
“先生千里独行,潜夫实在不放心,也羡慕得紧,我找到陈起先生,也不见得有多大收获,还是随着先生,游历一番,长长见识。”
戴复古略一沉吟:“也好,既然你也愿意到潇湘,我们何妨同行。”
二人同船,沿钱塘江往西,进入富春江,只见两岸风景秀美,船行缓慢,正好不会错过任何一处景致,刘灼正好一路向戴复古请教,作诗之道渐渐丰富,偶尔对景,也能吟咏一番。
后弃舟登岸,往江西而去,至鄱阳湖,复乘船走江州,过武昌,直达长沙、醴陵、永州地面,潇湘故地,水网纵横,人杰地灵,特别洞庭一湖,烟波浩淼,舟入大湖,如星归沧溟,只觉得渺如沧海一粟……
二人一路走来,人海茫茫,哪里有翁卷的消息?真如大海捞针。不过,既然到了洞庭湖,岳阳楼却不能不去。
“岳阳楼可览洞庭胜景,不可错过,只可惜找不到翁卷先生,要不然倒是可以和他登楼赋诗,亦一快事。”戴复古边登楼边和刘克庄说话。
此时刘灼已经改名克庄,他自己觉得心性如鸥,又跟随戴复古,已经和原来的自己不是一个人,就把名字改了。
“这位客官,听口音像江浙人,你们所说的翁卷,可是永嘉四灵的灵舒?”擦肩而过的一位俊朗人士冒然开口和他们搭讪。
戴复古忙以笑脸相迎:“正是,正是,感情这位客官认识翁灵舒?”
陌生人答道:“二位既然是翁先生朋友,我们不妨到廊外说话。”
“也好。”三人避开人流,退到二楼窗口,只见洞庭湖已然在望。
“还没请教客官尊姓?”来人作揖问道。
“在下姓戴名复古,字式之。”
“哎呀!原来是石屏东皋子之子戴复古先生,小弟也是黄岩人,姓陈名与机的便是。”
“哎呀!失敬失敬,黄岩确实知道有陈与机其人,在湖湘一带做官,但具体不知道在哪个衙门任职。”
“小弟在湘潭县为县尉,数年未回黄岩,戴兄的大名敬仰得很。”
“哪里,哪里!陈大人微服登楼,雅兴十足。”
“宦游之人,偶尔登楼望乡,聊遣乡思。但不知你们找翁卷何事?”
“也无大事,我和这位小弟钦慕永嘉四灵,几个月前正巧在永嘉相遇,可二徐已经殁世,只见到赵师秀一人,翁卷漂泊湖湘,我们一来想游历一番,二来受赵师秀委托,寻找翁卷,我看赵师秀悲伤过度,如果翁卷能够回去,对他会有益处。”
“哦,难得哥哥急人之难,千里寻友,但翁卷四海飘零,居无定所,我也是年前偶然结识他,然后他又往衡山访道去了,不知道现在何处。”
“不过岳阳楼里逢乡亲,也算这一趟没白跑。”
“哥哥一定到我家里盘桓几日,我家住湘潭下摄市。”
“一定一定,不如现在你随我们重登岳阳楼如何。”
“好,好。”三人先后往最高层上去……
只见洞庭波涛,浩淼无涯,戴复古不禁感叹:“此非吕洞宾饮酒赋诗之岳阳楼否?”
“呵呵!哥哥以为还有第二座岳阳楼不成?‘朝游南浦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吕祖携剑遨游,哥哥还真有吕祖丰采,不如也赋诗一首。”
“大好湖山,倒有一曲。”
《柳梢青.岳阳楼》
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
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
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好一个自古如今。可世事难料,总是万般变迁。”陈与机赞赏道。
三人别后,陈与机自回湘潭,戴复古和刘灼泛舟洞庭,各处游玩,过了十几天,却来到湘潭地界,忽然想起陈与机,遂迫不及待地去拜访陈与机,下摄市为不起眼的一个小市集,陈与机家非常朴素,可见其为官清廉,其喜好诗书,如隐居一般,戴复古不禁吟道:
清淡守风节,当官若隐居;
自称为漫尉,人道是迂儒;
俸外无炊米,公余但读书;
王门多贵戚,道眼视如无。
三人坐定,陈与机书童献上香茗:“昨日匆忙,还没细询这位小弟姓字。”
刘灼忙说:“在下莆田城厢人,姓刘,名灼,字潜夫,尚未有号。现已改名刘克庄。”
“哈哈哈……”陈与机和戴复古都笑了。
“号不号有什么打紧!我们空有号,也叫不响,想你们青年才俊,肯定青史留名,何必叫号。不过,说起莆田城厢,吏部侍郎刘弥正,不知是不是你家族里人。”陈与机做官如隐居,可朝中人物还是知道一些,特别诗文卓著之辈。
刘克庄抱拳放于心口,然后微微上举:“正是家父。”
“哦,原来是刘侍郎之子,难怪丰神俊秀。很多达官贵人子嗣,锦衣玉食,不可一世,像小弟这样喜爱江湖,确是少见。”
“我亦读书有年,但关于诗词,却发不出一语,父亲忙于庶务,也无暇教诲,反倒是江湖之中,藏龙卧虎,这次能跟戴先生行走江湖,先生一路教诲,受益颇多。”
“跟对人了,石屏先生诗名渐起,可以点石成金。”
“就怕在下顽劣,不是合适的石料。”
戴复古接口说:“小兄弟聪颖异常,我朝南渡以来,陆、杨可称独步,永嘉四灵之后,诗坛大纛,恐怕非小子,无人能擎得起。”
“先生谬奖,还望先生教诲。”
二人在陈与机家住了几日,这日,戴复古对刘克庄说:“潜夫,我为陈贤弟作诗一首,你读读可好。”
《访陈与机县尉于湘潭下摄市》
吾里不识面,他乡喜见君;
数朝相款曲,杯酒接殷勤;
清挹湘江水,笑开衡岳云;
归心逐回雁,转首叹离群。
戴复古吟完诗,陈与机已是泪眼濛濛。
刘克庄急忙说:“‘清挹湘江水,笑开衡岳云。’一联,很见功力,非常工整。”
“嗯,你有一定审美眼光,这样工整的句子,乃是永嘉四灵毕生追求,也是晚唐诸人着力处,其实江西诗派的句法,也是这般追求,只是永嘉不喜用典,语言追求清、冷,但是,诗总是比兴为主,句法其余都是末枝。”
“哦,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二人在陈与机家盘桓数日,主人殷勤招待,二人如归家一般,但还有正事未办,遂辞行,往衡山游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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