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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寸土难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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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寸土难移

秦川梦回新
1楼


何人多事,造出“农民工”这个词。当年我以农民身份去水利工地做活,文件、报纸、官员、民众都叫我“民工”,却不是脱裤子放屁的“农民工”。
一把镐头,一张铁锨,一面陡峭的荒山野坡,轻而易举便模糊了我与古人的界限。我与千年前的他们一样,一身土布衣裤,扛着被窝卷儿,操着生顶冷噌关中口音,用着一模一样的施工方式,搭伙成群,踢哩通隆地修长城,挑运河,挖宝鸡峡,做的同样是名垂青史、造福万代的活计。
我们的工地在北塬半坡,由此南望,千古流淌的渭河,牛脊梁一样的五丈原,远近古老的城镇、墟落,像沙盘上的模型,一清二楚。
日头到了头顶,我与古人一样席地而坐,吃干粮、喝水。还不到扯一句“苟富贵,无相忘”功夫,队长一声“亨活了”,拾起沟子接着又做,直到日头没入西山。
与古人一样,测量、设计等费脑子的活,自有别人操心,我们民工只须使出气力,在乱石蔓草的北塬半腰劈山开岭,做出个百十米宽的平台,由此继续下掘,挑出一道一两丈深、梯形截面的渠道。下边河滩里有的是石子儿,捞出,淘净,一袋袋背上工地,搀上沙子、水泥,七手八脚搅匀砌做渠面,即大功告成。
土方活看着简单,却极费工、力、口粮,是无可争议的王牌活。隆冬大寒,汗出了干,干了又出,是个人手里都用折了不知多少镐把儿锨把儿。裤腿磨得补丁摞着补丁,鞋破了一只又一只。起早贪黑做了大半年头,消耗了无数粗细皇粮,才把分给我们大队二百来米工程搞定。每当乏得耶呀娘呀声唤,同去的老人家便冷笑道,杠子馍就那么容易吃吗,这回该知道啥叫寸土难移了吧。
与平素做惯的庄稼地不同,每日镐下,尽是些千万年未经扰动的坚土,成片成层的礓石、砾石,又硬又韧的红黑胶泥。一镐下去,往往只砸出一个白点。黑水汗流舞弄了半晌,刨下只脸盆大一块。天黑下山,够不得脱衣,刚挨着地铺便呼呼着了。
每日醒来头一件事,就是用一只手逐个掰直另一只手的手指。成日价抡洋镐,舞铁锨,十个手指无一例外痉挛地朝内弯曲,就像睡着了还握着工具。
遇上使出蛮力,用上铁锤、撬棍也挖不动的土层、大石,只能装上炮用硝铵炸。这种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施工方法使我们一时间又回归为今人。炮装得好,点着闷声一响,大片土石便震松了。装得不得要领,爆炸时声震四野,土石横飞,炸完仍刨不动。
放炮虽省时省力,但容易影响渠道、护坡的稳定,造成滑坡、坍塌等。施工后期,上边检查得更严,这段时间我们几乎全靠人工,没放一炮。
与我们相邻的工地,人懒,又爱出风头,每日里上工比我们晚,收工比我们早,雨雪天干脆歇了不干,大半年下来,进度拖下许多。这天听说省上记者要来,这些机灵鬼连夜用石灰水在崖上刷了“要土方不要命”几个一人高的大字,又插了十几面彩旗。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精身子穿着条土布裤衩,在众人吆喝声中,推着满载土方的架子车一趟趟飞跑,想把那记者引过来。
不久指挥部部署了大会战。每个大队都在挑灯夜战,一日三餐由伙夫送到工地。捱到第二天深夜,都没了力气,黑影里但听得铁锨嘁哩喀喳响成一片,只不见出活。
在夜幕掩护下,相邻的工地为赶上拉下的土方量,动不动就用炮崩。他们一放炮,我们就得停工去躲。连续两天没有合眼,我对危险已不那么在乎。放炮的哨声一响,便背对爆炸点就地坐下,脱下棉袄把头一蒙,便入了梦乡。直到一块马头大的碎石炮弹般呼啸着掠过身边,砸碎了几步外一辆架子车。
蒙蒙亮时真冷极了,我正迷迷糊糊挥着洋镐乱刨。忽然觉得有股潮乎乎的凉气拂面而过,听到一种诡异的、叹息般的声音。浑身上下过电一般打了个哆嗦。
转脸望去,刚才还高悬在相邻工地上方的那道土梁在晨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下边却多出了半座小山一样的土坡,黄色的土雾翻滚着,继续朝山下扑去。
好在多数人发现了这次塌方的前兆,一窝蜂跑了。清点下来,不见了一个人。七手八脚刨出来时,已被压得瘪了,拧了,就像一只手便拎得起来。人们卸下一辆架子车轮子,用车斗抬着他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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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川梦回新
2楼
对草稿做了一些修改,全文如下:
不知何人多事,造出“农民工”一词。当年在宝鸡峡水利工地,文件、报纸、官员、民众都叫我们“民工”,而不是脱裤子放屁的“农民工”。
镐头,铁锨,钢钎,大锤,草木纵横的荒山野岭,轻而易举地打破了我与古人间的隔膜。我与千里迢迢去修长城、挑运河的他们,用着一模一样的施工方式,做着同样名垂青史、造福万代的土方活计。
工地在北塬半坡,由此南望,凝然不动的太白山,千载悠悠的渭河,牛脊梁般隆起的五丈原,像沙盘上的模型尽收眼底。
到了晌午,我与古人一样席地而坐,喝水、吃干粮。来不及扯一句“苟富贵,无相忘”,队长一声“亨活了”,拾起沟子接着又做,直到日头没入西山。
测量、设计等费脑子的活,自有别人操心,我们民工只须使出力气劈山开岭,在北塬半腰做出百十米宽的平台,以此为准继续下掘,挑出一道一两丈深、梯形截面的渠道。坡下河滩有的是石子儿,捞出,淘净,一袋袋背上工地,搀上沙子、水泥,七手八脚搅匀了,砌做渠面,即大功告成。
这活儿看着简单,却极费力费工。大冷天汗出了干,干了又出,说不清用折了多少镐把、锨把。裤腿磨得补丁摞着补丁,鞋破了一只又一只。起早贪黑做了大半个年头,才把划给我们的二百来米水渠搞定。每当乏得耶呀娘呀声唤,同去的老人家便冷笑道,杠子馍那么容易吃的吗,这回该知道啥叫寸土难移了吧。
与平素做惯的庄稼地不同,镐下尽是些千万年未经扰动的坚土,成片成层的礓石、砾石,又硬又韧的红黑胶泥。一镐下去,往往只砸出一个白点。黑水汗流舞弄了半晌,只刨下脸盆大一块。天黑收工,够不得脱衣,刚挨着地铺便呼呼着了。
每日醒来的头一桩事,就是用左手逐个掰直右手五个手指,再换右手去掰左手。成日价抡洋镐,舞铁锨,十个手指无一例外痉挛地朝内弯着,像睡觉时犹握着工具。
遇到使上铁钢钎、大锤也咥不动的大石、地层,就得放炮,用硝铵炸。只有这种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施工方法才使我们瞬间又回归为今人。装得好的炮,点着后一声闷响,大片的土石便震松了。若装得不得要领,爆炸时声震四野,土石横飞,炸过仍刨不动。
放炮虽省时省力,但容易影响渠道、护坡的稳定,造成滑坡、坍塌隐患。尤其在施工后期,上边检查得更严,这段时间几乎全靠人工。
相邻工地那队民工,做起活来疲疲沓沓,永是一副没吃饱没睡够的样子。每天上工都比我们晚,收工又比我们早,雨雪天干脆歇了不干。大半年下来,进度拖下许多。听说省上记者要来,他们连夜用石灰水在崖上刷了“要土方不要命”几个大字,又插了十几面彩旗。滴水成冰的大冷天,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精身子只穿条土布裤衩,在众人吆喝声中,推着满载土方的架子车一趟趟飞跑,想把那记者引过来。
工程后期,指挥部部署了大会战,工程沿线成百成千的民工都在挑灯夜战,一日三餐由伙夫送到工地。到了第二天夜里,都没了力气。黑影里但听得铁锨嘁哩喀喳响成一片,只不见出活。
在夜幕掩护下,相邻那施工队为赶上拖后的土方量,动不动就用炮崩。他们一放炮,我们就得停下活儿四处去躲。连续两天没有合眼,我已不那么在乎危险。只要听到放炮的哨声一响,即刻背对爆炸点就地坐下,脱下棉袄,把头一蒙就睡。直到一块马头大的碎石呼啸着掠过头顶,砸碎了几步外一辆架子车。
天蒙蒙亮时真冷极了。我正迷迷糊糊挥着洋镐乱刨,忽然觉得一股潮乎乎的凉气拂面而过,听到一种奇怪的、叹息般的声音,禁不住汗毛直竖。
转脸望去,刚才还高悬在相邻工地上方的那道土梁在晨曦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下边多出座小山一样的土坡,黄土弥漫,雾一般翻滚着,继续朝山下扑去。
多数人发现了这次塌方的前兆,一窝蜂跑了。清点下来,不见了一个人。七手八脚刨出来时,已被成吨的土方压得瘪了,拧了,看着像一只手就拎得起来。人们卸下了架子车车轮,用车斗抬着他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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