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林冲的“大嫂开门”

话说林冲听说妻子在陆虞候家里被高衙内调戏，心急火燎连忙赶去。到了陆家，只听得房内自己娘子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又听得高衙内道：“娘子，可怜见救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正在关键时刻，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
我很佩服林冲的定力。按理说，林冲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武艺高强，一脚踹开房门应该不在话下，接着将那厮痛打一顿该是多么解恨。可林冲没有，他异常理智地站在房外，只是用声音提醒里面的两位：有人来了。结果高衙内跳墙逃走，林娘子毫发无伤。算是皆大欢喜。
有注解说“大嫂”是北宋人对自己妻子的称呼。我感觉这注解有点多余。
虽然武大郎曾叫潘金莲为“大嫂”，“大嫂”确实算是一种对妻子的称呼，可武松他们是河北清河人，林冲是河南东京（开封）人，东京人未必这么叫。《水浒》里林冲几次和妻子对话，称的都是“娘子”，何以此处突然叫起“大嫂”？林冲曾救济过的李小二也是东京人士，流落沧州开店，称自己老婆“大姐”，也不是“大嫂”。
为什么林冲不能真的叫大嫂呢？叫一声现代意义的大嫂，好处多多啊。
首先，房内人会以为真的是外人到场，而且找的是陆虞候的娘子。与林冲无涉，高衙内固然要跳墙逃走，却不会怪到林冲身上。
其次，就算听出是林冲的声音，而林冲叫的是大嫂，表明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在房内。高衙内成功逃走，二人未打照面，也就不至于撕破脸皮。不然，以林冲的身手，高衙内纵然跳墙，又能逃得多远？
写到这里，忽然有些毛骨悚然。这林冲何止是理智，简直是精明得可怕。那么问题来了，林冲有这么精明吗？
我的答案是，有。
林冲人称“豹子头”，可他豹子般火爆的一面从来是对下不对上的。对下一般没什么风险，对上没准就后患无穷。
所以，“大嫂开门”之后，林冲把陆虞候家里“打个粉碎”，然后拿了把解腕尖刀去找陆虞候算账。咦，冤有头债有主，陆虞候至多是提供了个场地，罪魁祸首难道不是高衙内吗？
而林冲似乎并不恨高衙内，危急时刻给高衙内先是留了台阶，再留足时间。一句“大嫂开门”简直贴心之至。
林夫人第一次给高衙内调戏，林冲也及时赶到，没看到正脸举拳要打，待扳过身子发现是高衙内，“先自手软了”，只能“一双眼睁着瞅”他出庙上马去了。
他对鲁智深的解释是：“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不怕官，就怕管。权且让他这一次。”倒也说得通，打狗也要看主人，毕竟要在高俅手下领饭票。
这就是林冲作为中产阶级的悲哀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武松、鲁智深他们可以快意恩仇，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有什么仇从来不用记，当场就报了。林冲就做不到，身在体制之内，有地位，有家庭，就有太多的顾忌，跟上司不但不能记仇，还要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其实没有仇”，为自己为对方找台阶，煞费思量。
不，不用思量，思维形成习惯，遇事就可以脱口而出。那句“大嫂开门”就是明证。
后来他被高俅陷害，误入白虎堂，被刺配沧州。人家问起，他淡淡地说：“我因恶了高太尉，受了一场官司。”倒好像是他的错似的，对高俅没有表现出一丝记恨。也许，他还心存念想，以为可以平安度过刑期回东京与妻子团聚，犯不着对旁人说高俅的坏话。
梁山好汉中，林冲是被高俅害得最惨的一个，老婆自缢而亡，丈人郁郁而终，自己也几次差点被弄死，八十万禁军教头被逼得落草为寇。可当高俅被俘上梁山，面对跟宋江推杯换盏的高俅，林冲却只能像空气一样存在。
金圣叹说林冲是上上人物：“看他算得到，熬得住，做得彻，都使人怕。”我看这里面，只有“熬得住”是成立的。林冲这个男人，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