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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雷蒙德•钱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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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雷蒙德•钱德勒

夏螳螂
1楼
俺应该算得上个钱德勒迷,远超对哈米特的喜爱。至于其它侦探名家,说实话,真提不起兴趣。
喜欢上钱德勒,十好几年了,其小说估计也收集齐了。
现在还不时拿出来温习一两段。
话说,某天居然见到某网民极不满地质问:钱德勒的小说哪里好了?有啥吸引力?那语气,有点花钱砸手里的感觉。
俺第一反应:你是女的。
切!人家纯爷们儿。
很快,他又否定了俺的另一项怀疑,说自己早成年了。
俺有点不解:一个男人,咋会觉得钱德勒小说莫意思呢?
他给出的理由倒把俺说服了:没什么悬疑,甚至谈不上很强的故事性。
这是个真正的侦探小说迷。俺,只是一钱德勒迷,而已。
俺还发觉自己犯了粉丝的通病:自己很喜欢,就认为别人也会喜欢。冷静一分析,钱德勒的小说,确实没有紧张复杂的故事情节,没有层层密密的推理程序,甚至激不起你解密的欲望。它的吸引力,在其它方面。
跟一般侦探小说比起来,钱德勒的故事性较弱,小说性要强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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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楼


买了几个版本。
最喜欢的是第一个版本的。外观似乎平凡,还覆膜的。但总体感觉特别好。书本略小,拿在手里很舒适,翻阅极为方便,以至于让俺觉得封面设计也属于恰到好处的那种:明暗合适,信息到位,还不夸张。内页排版很舒服,字号令人满意。《长眠不醒》、《高窗》、《湖底女人》以及《恋人无情》(或译《再见,吾爱》)都是这个版本。现在是绝版了。
凑不齐,《小妹妹》买的另一个版本,同一个出版社,书本相较而言略大一点,字号及排版还是很舒服。纸张也好。
还凑不齐,就买了后出的《漫长的告别》、《重播》和短篇集《简单的谋杀艺术》,外表略精致,但是字号小,非常影响阅读效果,影响阅读的心情。
最后凑齐的一部短篇集《找麻烦是我的职业》,则又是一个版本的。
===============
先说俺为啥喜欢钱德勒。
俺们从内心里真正喜欢读的小说,一般来说,或多或少都涵有一些Y/Y元素。Y/Y其实也可细分为不同的层次不同的方位。
钱德勒的小说,有成年男人较受用的Y/Y元素。一人称叙事也利于代入感,更重要的,他很会调动情绪。
主人公,私人侦探马洛。
故事开始的时候,雇主想了解他的情况,说谈谈你自己吧。
马洛说:“我今年三十三岁,上过大学。如果需要的话,我还能说英文。”在后面的故事中,年龄也在相应的增长。玩儿的都是成年人的游戏。物质生活方面看似有些潦倒,却能享受(没错,是享受)着自己的原则、尊严和趣味。
饱谙世故,无论面对社会名流、虚伪的中产阶级还是各种各样的恶棍,总是保持着游刃有余的场面掌控力,从不丢掉油腔滑调的潇洒劲儿;随时都能口吐金句,一两句话就戳中对方的软肋,扒掉其伪装,干脆利落地一拍到底,然后,又伸出抚慰的手,用含讥带讽的真诚将别人扶起来。用钱德勒风格的语言来说,他就像个文雅然而派头十足的流/氓。
甚至在男女/戏份上也是如此富于挑战,将傲慢与谦逊、滑头与真诚、冷酷与热忱结合得很好,知道接受,也知道拒绝,总之最后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同理,俺觉得,如果是一人称女主,对遇到的男人也能保持这样的态度,能把握自己的生活,女读者也应该会感到受用吧。
当然,钱德勒的优势不止于此。他讲故事的方式,对场景的处理,语言,腔调,都深得寡人之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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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3楼
先看tun不t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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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4楼
3
选材上,就跟传统侦探小说不同,也可以说是社会小说,世情小说(参见对“硬汉派”的各种评价)。
他的小说主题,可用一句话来概括:以冷而酷的方式展示美好之破灭。
每一部,都有这样的潜台词:俺就知道是这样。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坏小/子都是迷人的”,是很多小说常见的手段。钱德勒这里,却是“坏/姑娘/都是迷人的”。几乎每一部长篇,都涉及到一个坏/姑娘,无论是哪种坏,都有迷人的一面。
俺很喜欢他讲故事的方式。
是极为典型的“场景叙事”,却又与一般意义的场景叙事有很大的不同。
俺准备用《长眠不醒》来说说。
他的第一部长篇,也是俺阅读的第一部,印象特别深刻。至于享有盛名的《漫长的告别》,由于那书的字号小,极大地影响到了阅读体验,反倒没有特别深的印象。(其实在俺这个粉丝看来,除了《重播》,几部长篇比较平均。俺都喜欢。)
小书《长眠不醒》还是傅惟慈译的。反正书上这么标注的,俺读着也还顺畅。
可以说,他的小说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的场景组成(《漫长的告别》略有变化)。现场感特别强,像是电影镜头在叙述。
首先,场景都是动态的,甚至连描写都是动态的,没有那种单纯然而铺张的描写。
小说开头,介绍了自己的一身打扮,然后说:“总而言之,凡是一个衣冠整洁的私人侦探应有的外表,我都具备了。因为我正在拜访一位家资四百万的大富豪。”目的后置,语感有力,对自身打扮的描写获得了主动性,参与并开启了故事的进程,还说明了主角具有的那种虽有些潦倒却要保持派头的幽默劲儿。
看看接下来一段,马洛站在这家人的门前等候:
“大厅的正门足可以赶进一群印度大象。门上镶着一块特大号的花玻璃。画的是一个身披黑色甲胄的骑士正在搭救一位被捆在树上的女郎。这位女郎身上什么衣服也没穿,但是头发非常长,帮了她不少忙。骑士为了表现得彬彬有礼,已把头盔的护脸推了上去。他正在摆弄将女郎捆在树上的绳结,但解来解去总是解不开。我站在那儿想,早晚有一天我会爬上去帮帮他的忙。他做这件事似乎并不怎么认真……”
这就是典型的钱德勒式描写。
轻松随意的语气下,不仅仅是如在现场的那种等待感,还有很强的暗示性,把这一家人可能的情况以及后面可能的交锋,都铺垫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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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5楼
钱德勒对待场景的态度,就像一个经验丰富、极具耐心的猎人,漫不经心然而冷静地观察着,好整以暇地捕捉一切有用的信息,随时可能来一次精彩绝艳的出击。
每一个场景都深入细化——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名著。钱德勒从不做空间化的努力。他的场景都在时间的进程之中,充分延展,与环境交手,与人物交手,跟心理和对话较劲。
一个,然后是另一个深入的场景。
说实话,同样的节奏,在其它小说那里,俺几乎肯定会不耐烦。读钱德勒,俺却常常忘记了情节,有时候还不知道主角到底在干什么,在找谁,那个谁又是谁……只管跟着他的叙事节奏走。
这种感觉颇为奇妙。
因为他的叙事节奏与笔下的人物完全融合,叙事节奏就是马洛的节奏,马洛的节奏就是马洛的生活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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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6楼

有空了再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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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7楼
4
描写的长短控制得很适当,场景从不会凝滞沉闷。
这涉及到钱德勒场景叙事的另一大特点,就是简练,精准,有力。
他当然是懂得怎么运用省略的作家。这一点,也曾被好多评论者分析过。
俺个人的感觉,他的省略,没有吝啬到刻薄的程度,很照顾读者,也可以说很“人性化”,不会让读者费尽心力自己去寻摸。
《长眠不醒》里,雇主,衰老的斯特恩乌德将军,坐在封闭的暖房里跟马洛说自己的要求,有这么一段:
“……我给一个名叫乔•布洛迪的人五千块钱,叫他别再纠缠我的小女儿卡门。”
“啊?”我说。
他把他那稀疏的白眉毛挑了挑。“‘啊’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也不是。”我说。
他继续瞪着眼睛看着我,半皱着眉头。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
这里非常重要的,将“啊”的语气,以及相关的理由省略掉了。读者却能体会出,在前面谈话过程中还轻松适意的马洛,这一声啊是多么意外,因而格外有喜感。
因为在上一个章节里,马洛刚刚走进这家的大厅时,老将军的小女儿卡门就已经溜出来,赖在他身上表演了自己的两大特征:一,喜欢卖弄自以为是的风情/勾/引男人;二,脑子明显不好使,还随时可能发/癫/痫。
所以,到底谁会纠缠谁,卡门是否值得纠缠,都是问题。马洛很快掩饰过去了,没让场面太难堪。
戏份的精髓,那种幽默感,却是呈现给读者的。
这只是俺个人比较喜欢的一个细节,当然还有更值得分析的省略。
俺总体感觉,在对话进程中的省略,往往让你感到很有趣。对话之外,他的省略常常跟行动相关。很多时候,他不说接下来将会做什么,不说貌似突然的一次行为有什么目的,不分析不总结案情,而是一直记录行动,由后面的行为自行表达。
说到记录,他的“记录”极具个性,对钱德勒迷而言,真的是迷人的。俺几乎没在其它地方看到同样的风格。
想来想去,也许这样表达稍有点合适:是由着主角马洛的心绪来记录的。
在某些场合的专注,某些时候的漫不经心,某些时候的胸有成竹,或者伤感,或者慨叹,这些心绪不会直接说出来,而是通过马洛的视点关注来呈现。所以,虽然写的是侦探剧情,呈现的却是对生活的认知和独具魅力的生活态度。
有时候感觉,很像沉默的电影镜头,而且精炼有力,因为他从不故意去记录那些琐碎芜杂重复的内容。
可以对比一下俺极为敬佩的海明威。
海明威有时在细节对话的记录上表现得特别忠实,一些短篇甚至让你感到难以进入。
非常有意思,钱德勒在《恋人无情Farewell My Lovely》中还调侃了海明威一把。
两名警cha询问马洛,一个大个儿警cha故意把马洛的话重复了一遍。
马洛说:“听着,海明威,不要总是重复我说的话。”
他后面一直称呼大个儿“海明威”。
在下一章里,大个儿终于放低了一点姿态,请他解释一下,这个叫海明威的人到底是谁。
马洛说:“他是一个总是重复同样的话的家伙,一直说到让你相信这话一定很精彩。”
然而,更有意思的是,询问他的那两个警cha,也跟海明威那个著名短篇里的两名杀手有点像。两人互相故意地闲聊,故意以滑稽的认真口吻互问互答,想表现出一种含而不露的威胁,表现出完全不把马洛放在眼里的姿态。
只不过他们的表演并未把马洛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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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8楼
其场景叙述的准确、冷静、趣味以及力道,阅读了才有更深的体会。
一旦人物行动起来,就能让你体会到什么叫做“冷硬派”。
俺尤其喜欢27-29章,马洛雨夜里追寻杀手卡尼诺,并最终与之发生枪战的过程。紧张、专注、惊险,人物之间一触即发的势能,侦探老手的冷静,都通过不动声色的场景记录传达出来了。俺前前后后读过好多遍。很刺激,很过瘾。
这都需要好的译本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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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9楼
5
如果要来个简明总结,谈论钱德勒的魅力所在,恐怕是他创造了一种“生活”。
有一般意义上所谓对生活对社会的认知与分析,甚或批判,但又不同于十九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因为还涵有另一层意义,就是个人生存的体验与实践。
世界于马洛而言,并非容身其间的那种庞大而茫然的背景依托,而是一个强硬的对手。
生存之路不是顺应哲学,不是超脱哲学,不是玄虚,而是如何应付这个对手。
与世界面对面,看穿它的伎俩,学会怎么应付它。这个过程的同时就建立了自己的生活。
马洛就是这么做的。
所以有人评价钱德勒小说“人物大于推理,性格大于案件”。
一种生活,用文字描绘出来,就是图景。
生活图景需要各种细节来构建。
在钱德勒小说里,细节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
钱德勒无疑是个细节高手,他的很多魅力存在于细节里。
一般侦探小说,总是顺着案情走。
在钱德勒这里,案件,所谓线索,所谓谜面谜底,只是用来组合图景的枝干,他会不断截取生活细节加诸其上。马洛不是活在案件里,而是活在藉由案件表述出的生活里。
办案过程中,他不断关注各种生活场景,包括自然背景。此类描写俯拾即是。这就是一个生活的世界,马洛就在这里面穿梭,“不得不应付”与“主动地交手”两种情绪映射于场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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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0楼


硬汉派小说有一个高频细节,或者说以马洛为代表的硬汉派,常有吸烟、哈酒的“恶习”。
我们常见到的钱德勒照片,是叼着烟斗的。他一生嗜好烟草和酒精。小说里的马洛非常自然地享有了他的这些品味。到了《漫长的告别》,马洛在家里时也用bulldog烟斗。
《长眠不醒》第五章末尾一句:“我坐在那里,吸着纸烟的毒雾,听着车外的雨声,琢磨着这件事。”
这个句子我印象很深,尤其是那个“毒雾”的用词。一个特别的意象。
第八章末尾说:“我上床的时候肚子里装满了威士忌,因为事情办得不顺手懊丧得要命。”
有时候,这些细节像是闲笔。
俺准备拿《湖底女人》来说说。
某公司的大人物,金斯利先生,需要找人悄悄调查自己妻子失踪的案子。他拜托某警长帮着物色一个嘴严的侦探。警长辗转找到了马洛。
马洛去公司拜访。这个大人物架子很大,所以手下的女秘书架子也很大。女秘书要求马洛在外面的房间等待。
接下来,就描写秘书小姐翻文件、接线员接电话线头的声音这些细节。
然后:
「我点燃了一支香烟,把一个盛着烟灰缸的架子拉到了椅子旁边。时间悄然过去了,我观察着这个地方。。。。。。。
半个小时过去了,抽过了三四支烟之后。。。。。。。」
说实话,俺喜欢这些细节。它丰富和深化了小说的图景。
马洛好像很享受这样的过程。
从某种意义来说,把这些细节删掉,其实也行。因为实际上跟主题,跟叙述的主旨,并无关系。这类细节到底有什么作用?
可以用衣着打扮来比喻。过于简单的打扮,也许显得拘谨,甚至索然无味。人总是会在细节上动些小心思。哪怕最简单的,比如,有人会摆弄一些头发,有人会把领子立起来,有人会注意里面那件衣服的衣领搭配。就更不要说那些小的装饰、更复杂的搭配了。
小说也是这样。最吝啬的大师的短篇,都可能见到此类貌似作用不大的闲笔。
一些细节让小说避免了过紧过僵,有了一定的宽裕度,更自如。
当然,这是很难掌握的技法。因为它很容易让小说变得乏味,甚至平庸。
这要求细节本身要有表现力。
以俺个人的体会,如果读者愿意读这些细节,大致就意味着运用成功了。
而且,这些细节应该能促进小说的节奏调节,而不能是破坏节奏。
回到刚才提到的细节。马洛好像在享受这个过程,在安静地观察,并不在乎大人物以及秘书的架子。
后面与大人物金斯利见面,果然就开始了交锋。
马洛很快就让对方把姿态放了下来。
前面的细节,好像体现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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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1楼
6
关于细节对节奏的调控作用。
金斯利的是从山里的一幢小别墅走掉的,以后再没露过面。
金斯利写了个纸条,让马洛带过去找到山里帮他们看房子的比尔,调查一下情况。
那儿有个湖。
马洛在湖边见到比尔。
山民比尔质朴、粗暴又很容易动感情。
马洛照例跟比尔也发生了言语交锋。比尔有了被冒犯的感觉,差点动手。
马洛,拿出一品脱威士忌(他好像在需要时都能拿出酒来)。。。
比尔,就说了自己紧张的原因,自己的困境:没有伴儿,特别是没有老婆。
随之,就是这一小段描写,看有什么蹊跷:
【 我的眼睛看着那小湖的蓝色水面,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下面,有一条鱼跳出了湖面,带起了一道亮光,荡起了一片涟漪。转瞬间便渐渐地飘散开去。一阵清风徐徐而来,吹拂着那些松树的尖梢,发出了轻柔的浪花拍岸似的声响。】
拖慢了节奏的一小段,怎么看也比较平凡。在钱德勒作品中,可是难得的小清新。
只写我的眼睛看着什么。马洛是来调查案子的,还在询问,还在与此人较量呢。突然这么悠一下,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比尔就开始倾诉了:
【“她离开我走了。”他慢慢地说,“她一个月前离开我走了……”】
那一小段描写所经历的时间里,两个喝酒的男人已经达成了和解与默契。
马洛不反感这个比尔,愿意请他倾诉。
比尔果然说出了一些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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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2楼
后来,从湖底发现了一具泡了很久的女shi.
当地警长暂时拘押了比尔。
马洛并不相信是比尔干的。
他在县城旅馆吃饭出来。有个“瘦瘦的,表情严肃的,棕黄头发的女孩儿”呆在他车里。
马洛捎了她一程。女孩儿为某当地某报纸工作,希望他能分享点消息。
女孩儿显得开朗,好像还有点正义感之类的东西。
聊了几句,马洛只能简略地描述一下经过。
女孩儿好像有什么目的,马洛出于必要的保密,也有些防卫。两个人似乎并不能达成融洽。
然后女孩儿问:
“你对此有什么疑问吗,马洛先生?”
我瞥了她一眼,她正用那双若有所思的深色眼睛从蓬松的褐色头发下面望着我。这时黄昏已经开始缓缓地降临,阳光的亮度稍稍有了些改变。
读到这里时,俺就有点疑问,为什么突然细化了女孩儿的神态?为什么写黄昏的缓缓降临?
是不是马洛并不反感女孩儿,是不是有进一种转圜的深意?
后面的谈话就改变了,女孩儿表现出了信任,主动透露了一个非常有用的信息。案子开始有了突破性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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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3楼


村上小说中常可见到钱德勒的影子。细节,语言习惯,甚至抽烟、哈酒这些习惯也都有。《寻羊冒险记》,村长就承认深受钱德勒影响。
小说开头,写那位认识了就在一起睡的女友。
某天半夜醒来,女友在哭。于是,“我”泡了 袋装红茶,之后——
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一大阵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干嘛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的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二十五,”她说,“然后死掉。”
对话之间的那些细节描写,看似非常随意,并无特别。甚至可以用黑板刷擦掉。
可俺就是喜欢看这些细节,仿佛更加了解了村上写的那女孩儿,仿佛就离场景更近一步了。轻而闲的、过滤了绝望的调子,从文字中袅绕而来。
不得不说,村长写这些场景真是挺有感的,都市成年人的童话。
这书的排版也与村上的文字奇异地相配。
俺用手指戳着数了数,每页23行,每行约30字。略显疏朗。
细细碎碎的文字,洒落页面。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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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4楼


@青鸟12345
我只看过1980年冯亦代编选的国外惊险小说集《七分钟的夜》里钱德勒的两个短篇,分别是傅惟慈译《喜欢狗的人》和朱石颖译《赤热的风》,译文质量都还不错:)所以没看过特别差的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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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兄,勾起俺的回忆了。
俺小时候读过这书,很喜欢。
这么一说,就想起了小时候站在用生漆漆过的大书柜前看书的日子……
遗憾的是,后来此书大概被人借走,不知道是怎么被拿走的,再也没见到了。
其中钱德勒的那两个短篇,触感尤其深,特别带劲儿。后来常常想起,只是记忆有些模糊了。跟狗有关的故事,印象中有院子里狗的嚎叫,好像是兄妹的两个大盗,妹妹临死前哀叫“杰里”,还有个手臂多毛的男人化妆成的女护士……后一个,就记得有个够劲儿的女人,穿白色的什么衫,还有一顶帽子,在电梯那里遇上了……
对了,还记得那书上钱德勒译名是“昌德勒”。
关键是,多年过去了,这两个短篇被俺的记忆给串成了一篇。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不,多年后,在似乎隔世的时空里,才在钱德勒的短篇集《找麻烦是我的职业》里找到,知道是两个分开的故事。现在的篇名叫《狗痴》、《红风》。
俺还忘记了原来那本书的名字,总觉得应该是叫什么“外国侦探小说选”之类的。
你这么一说,《七分钟的夜》,俺就感到应该是那书,百度了一下,看到封面,熟悉的感觉就回来……
然后,今天,又买到了一本,旧书。
今天本是去买那本《小妹妹》的。
@肖毛 说喜欢姚锦清、李燕乔的译本。也是老版本。俺就想把这个版本买来看看。
网上见到了某旧书店挂的信息,干脆照着信息,直接去店里买,还省了邮费。
收了俺12块大洋。考虑到书店的规模与装修,还请了店员,这价格,就认了吧。书本还算整齐。
在那个标为“外国文学”的货架上,居然找到了《七分钟的夜》!居然还找到了肖毛贴图的《长眠不醒》,里面果然还有网友nmnpc说的那篇克里斯蒂的《十个小印第安人》!
本楼提到的几个老版,居然都在一个架上找到了。猿粪啊。
俺想到了书话二十年征文里常见的一个词:群贤毕集。
又拎了一本老版外国短篇小说集,一本托翁的老版《哈吉穆拉特》。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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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5楼
《漫长的告别》
《漫长的告别》
《漫长的告别》
7
俺一直在想,怎么说出《漫长的告别》带给俺的感受。
反正就聊吧。说到哪算哪。
首先要说明的是,阅读此书,译本简直不要太重要。俺在译本的选择上,真是费劲了周折,说多了都是泪、、、
跟钱德勒的其它几部长篇相比,《漫长的告别》有很大的不同。
首先,《漫长的告别》的故事在几个长篇中设计得最精巧。
很多侦探小说也设计得精巧,但只是犯罪手段的精巧,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似的侦探进程的精巧,以破案为核心为目的展开的设计。
《漫长的告别》的目的却不在于案件,它像一部可以不断展开的画卷,它的精巧是整体故事的精巧——就一些细部而言,并非那么贴合,可一旦前后连贯起来又显得合理。(相较其它几部)更宏大的气势,自然延伸的社会画卷,却又生出一个充满设计感的故事。
其次,故事本身吸引人,叙事丰满,完整,意犹未尽。
作为小说的好故事,俺觉得应该是这样的:结构与叙述都完整,却有超出故事本身的内容溢出,甚至让你感到遗憾,就像一段被终结的恋情,总想要得到更多:请你停留一下,请回来,请你说说……这就是一个迷人的故事。
另外,其它长篇涉及的案件,都在有限的时空里发生。这一篇既然是“漫长的告别”,就有个时间跨度。
前五个章节就是在处理时间跨度的问题。刚开始读的时候,总感觉处理得不够自如。到了第六章,又回到钱德勒最擅长的领域。
但是越往后面读,越感觉前面五章的安排是适当的,像飘过的云一样遥远而自然,唯留下的阴影一直伴随心底。这是一部真正的长篇,跟其它几部的节奏都不同:舒缓而又层层渗透,压力下拥有节制,自信地漫步而又暗示着紧张与颠覆。节奏的起伏变化堪称优雅。
尤其是到最后,那恍若隔世似的回应,悲戚、苍凉,感慨,释然……把整部小说的情绪和调子都融通了。
俺对其节奏控制能力佩服得——夸张一点,简直是五体投地。
设计精巧,故事迷人,节奏适当。仅这三条,就已经很厉害了。
当然,这不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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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6楼
村长说:“毋庸置疑,它是部完美的杰作,极其出类拔萃。如果允许我用夸张的表述,那几乎达到了梦幻的境界。”
对于“梦幻”这一评价,俺深表赞同。
读第一遍时,忙着追情节,再加上那个版本的字比较小,极大影响了观感,就没有特别深的感受。后来又买了几个译本,对照着读,村长所言的“梦幻感”就开始呈现给俺了。
村长的长篇评述,对照《了不起的盖茨比》,分析了《漫长的告别》的结构,整体氛围以及幻灭,很值得一读。可俺总有个感觉,村长并没完全说到位。凭他理性分析出来的那些,并不足以说明那种“梦幻”。
其实不止是梦幻,这还是部谜一样的作品,有很多矛盾的、看似很不合理的地方,却最终能整合在一块儿,建立了一座梦幻城堡。
它所散发出来的魅力,可能超出了作者的预期。
在某些角度上,俺对《漫长的告别》的评价可能要高于《了不起的盖茨比》。
俺尝试着一步一步辨析俺心中感受到的“谜与梦幻”,尽量用清晰的语言描绘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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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7楼
8
两部小说在结构与精神上都有一种呼应的关系。
钱德勒肯定注意到了一种倾向,所以要避免重复。
他写的是另一部作品。
两部作品的女主,黛西与艾琳,可以当作一组对比来看待。
《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的黛西,最终也只是个俗物。
《漫长的告别》里的艾琳,却始终是一种极致。美到极致,为捍卫内心的那种美(虽然失去却不愿离舍的爱),也到了极致。
村长的那篇分析,主要集中于马洛与特里•伦诺克斯这一对应关系上,完全忽视了艾琳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
艾琳本身就是梦幻气质的代表。
她首次出场时,钱德勒的用词就是“dream”:and right then a dream walked in.
钱德勒大概花了一页的篇幅,极为精彩地分析了种种金发女郎。然而,这个dream却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甚至跟她们不在同一个世界。她无法被归类。
她就属于梦幻,几乎能折服在场所有男人。
开始,她非常优雅,从容。随后,钱德勒用种种难以理解的细节来表现她无法被解读的内心——极致、凌厉再加上痛苦,再进一步解读出她自身所承载的梦幻。
她活在那个梦幻里:战争期间与特里•伦诺克斯的相爱。
把战争期间的爱情作为美好,存在于《了不起的盖茨比》(一战),还可见于《永别了武器》(二战)。
战后,新技术发展,商业繁荣,消费社会促使价值观发生深刻变化。可以说一切都变了。
身边的世界,爱人,都变了。爱人据说死于战场,后来又出现,还傍了个富姐儿。艾琳说,他只是过去那个爱人的空皮囊:“回来的他是赌徒的朋友,有钱chang妇的丈夫,一个被宠坏了的堕落男人,过去或许还搞过歪门邪道。”
她也许一直期待那种爱会回来。她自己说,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热烈癫狂、难以言喻、如梦似幻的爱情。
过去的美好不再重来。那种美好就越发具有了梦幻的气质。
这当然不是一部少女言情小说。
钱德勒要说的不是这些。
她的美,从战前保持到战后。强烈的爱,也保持着,却在战后社会中发生了扭曲变形。
艾琳把美好不再的原因归结到一个具体人物身上:特里的那位放荡的富姐儿。富姐儿还与艾琳的现任丈夫(一位酗酒的作家)偷情。
艾琳杀了富婆,凌厉极致。再后来,为了保住秘密,又杀了现任丈夫。
做这一切时,依然在维持自己的梦幻。
到最后,真相大白,一切都不可继续,就选择了自杀。
绝笔信里,她是这么说的:“时间使一切都变得低劣可鄙,皱纹累累。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好的事物过早凋亡,而在于日渐衰老卑下。我不会让自己走到那一步。”
她用这种方式保住美与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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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8楼
小说中的男人却又自己的行为方式。
可与盖茨比相对应的是特里•伦诺克斯。
特里当然不是盖茨比。
他评价自己:性格软弱,没胆识也没雄心。马洛认为特里是那种男人,可以说软弱,也可以说是感情用事,愿意为了别人做出牺牲。
他对自己最好的评价也是在战争期间。
有过美好的感情,还在战场上救过人——这被他视为人生难得正确的行为。
三个战友在蹲在一个散兵坑里,德军的一枚迫击炮弹落了下来,还没炸。特里抱着炮弹跳出去,半边脸就毁了。后来被德军俘虏,受够了折磨。这极大损害了他的身体与精神。
战争留下的创伤。
特里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自暴自弃地沉沦。
酗酒。这可能是钱德勒自己的体会。钱德勒曾因生活困境几度酗酒无法自拔。
不能说特里不怀念那段情感。战争结束后,朋友们发现“他有心事,但我们一直不知道是什么。”
曾经有过真情,毋宁说,是为曾经有过真情的那段岁月的惋惜而感慨。
特里不是那种很有决断能力的人,他只在某些特定情况下闪光,而在战后繁荣而又充满罪恶的商业社会中,他平庸得只能随波逐流。
窝囊废,他对自己的认知是一个男人的认知。他最遗憾的不是爱情的逝去,而是自己成了个窝囊废。
傍了个富姐儿,可以忍受富姐儿那行云流水般的出轨,离婚,又复婚。只是性情中的那种闪亮,也偶尔从泥潭里展现。为了艾琳作为女人不应该受刑,而甘愿顶着罪名。为了配合老岳父保持那一家的名誉,演了一出苦肉计。这是与现实的一次合谋。也可以说,他的人生是一种躲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认了,然后躲了。他离他青春式的美好就越来越远,远到去了墨西哥。
同时也意味着离现实原来越近,与现实越来越贴合。
他照样过着有钱的日子,并一直与黑道人物混在一起。
在最后,马洛当面评价特里:“你早就死了。你穿高级时装,抹高级香水,优雅得像个五十美元一次的ji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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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19楼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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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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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琳与特里•伦诺克斯,交替出现,构成了互为弥补的两条小说支撑线。
一个选择以自己的方式维持那美好神秘狂热的爱恋,毁灭了自己。
一个选择随波逐流并同流合污,也毁灭了自己。
对特里而言,最美的东西,精神与爱情,都在战争年代,也毁于战争年代。特里这条线,以男人的方式说明,一个人在生活中终将与生活妥协,变得适应,成为现实生活的一部分。
艾琳则代表了他的青春岁月,代表了一个人曾有过的激情。艾琳的存在,凸显了他如此生活的颓丧,也隐隐象征他曾经的美好价值仍然存于某处,虽不强烈,却没有被彻底抹煞。
艾琳选择谋杀,包括自杀,来维持美与梦,也说明青春年华的美与梦在现实中不可继续。在小说最后,特里评价艾琳:她有些疯狂。
这是人生的一个过程,尤其在美国那个时代背景下,正如艾琳所言:“人生的悲剧,不在于美好的事物过早凋亡,而在于日渐衰老卑下。”
特里丧失了对美的激情和向往,就是日渐衰老。被生活所裹挟,并与现实同流合污,就是变得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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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1楼
小说中还有个重要人物,艾琳的现任丈夫,被认为写的是垃圾却无论怎么写都会畅销的作家,也选择了酗酒与沉沦。
有点不可思议的是,他察知艾琳的行为,也知道艾琳将会对自己下手,却无所作为地任其发展下去,任由艾琳继续得手。像是在配合艾琳完成某项人物,仿佛窥破了命运。
他娶了个不死不活的金发花瓶,又因为并无意义的偷情以及对命案的知情而怀有罪恶感,沉溺于酒精。他的一些行为像是在呼救,另一些行为则更像是自动走向毁灭。
他有点类似于川端康成《雪国》里的那个叶子,起到了助推的作用。助推小说的气质。
他也知道美好的不可持续。
而在毁灭中,仿佛将身陷泥淖的自身升华为了美的一部分。
然而,他们的行为,藉由钱德勒那独特的文风,让俺看到了更“危险”的境地:
沦落即美。
幻灭即美。
在世界的沦陷中,个人也跟随沦陷。
在具体的无可奈何之中,那个作为理念的美也许在幻灭,
而眼看着美之幻灭,内心坚持的某种东西却是纯粹的美。
说明:我们还在为美而活,为美而伤感,这本身即美。
而在沦落的过程中,又有着清醒认识:无论多么努力,多么希望某种价值的存在,却又在世界巨大的虚无与沦陷面前,无可挽回。
美存在于悲剧,存在于不可得和失去,存在于对美的惋惜和挣扎之中,以身相殉,或者无奈沦陷。这一过程,即为美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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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2楼

明日再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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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3楼
10
之所以称为“梦幻”,因为在审美上有超越。
这种美与梦幻,又建立于西方常见的二元结构之上。
村长描述了书中某些“游离在故事主要情节之外的内容”,比如列举世上种种金发女郎的那一段。
村长还提到了马洛一天之内见三个医生的那段,其实在21章开头还有马洛接待几个主顾的内容,都可以归入到村长所说的“没有也无妨”之列。
俺跟村长一样也很喜欢这些内容,只是不完全同意“没有也无妨”。如果删掉,《漫长的告别》就会更加滑向纯粹的侦探小说。传统的侦探小说,所有人都设计好似的奔向一个罪案的发生与解决。情节与人物,都刻意地为了一个目的而发生。案件是主角,人物只是道具。
钱德勒写这本书,显然是有点野心的。
他展现了现实生活,生活自有那种雍容自如的气度,由一个一个呈现于感性中的不定向的细节组成。案件(或事件)只是生活背景上被理性归纳出来的一件或某一组细节。
这些并非与故事进程完全无关的内容,在述说马洛的生活场景。也就是说,钱德勒一再告诉你,这是发生在现实生活中的事,发生于光怪陆离的现实生活中。
卡夫卡就是这么做的,极其现实主义甚至自然主义的细节描写与场景刻画,呈现的却是一个超现实的、荒诞的想象世界。
《漫长的告别》则是在马洛具体的生活中呈现出一个梦幻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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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4楼
小说中还有另一种现实。非常现实的现实。
美好的爱情,梦幻,这类东西,似乎应该存在于同样美好的环境里,小说里的环境和人物都应该像卡通少女一样嗲声嗲气,即便有所谓的阻力压力,也是用来配合梦幻的背景色彩,或者用来表达励志情怀的道具。
《漫长的告别》对现实的刻划,则是典型的“硬汉派”风格。非常现实,讲的都是社会的实际规则,男人的,权力的,金钱的,利益的规则。绝没有“努力便会成功”“爱心改变世界”等近乎神话的心灵鸡汤。
人崇拜自己创造的神。资本扩张的消费社会,又构造成了新的神话,新的征服与被征服。价值观随之发生了重塑。小说中最大的大人物,特里的岳父,哈伦•波特,说:“金钱有个特别的地方,数量大了,它就会拥有自己的生命,甚至自己的道德准则。”
小说中常可见到那独具特色的嘲讽腔调对社会现实的批判,有的批判还相当深入,仿佛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作品。
那梦幻的气质正是在这样的嘲讽与批判的进程中浮现出来的。
同样是那位深谙现实规则的大人物,又说了这样的话:“我是个注重家庭的男人,虽说在这个时代,家庭变得几乎毫无意义。”
类似的主题也见于《教父》,传统的家庭观,真诚的情谊,一些不能背叛的老的价值。
小说里的人物都在某个点上有些相似,甚至可以看做叙述者的不同分身——一个自我借用一个个分裂的人格来讲述故事。
小说中的很多人物似乎都在努力维持一些老派的价值,除了马洛,特里,大人物,还有警guan伯尼•奥尔斯,甚至包括几位黑道人物。他们维护的仿佛只是一种形式,因为真正的道义早已丧失,他们只是通过某种形式的坚持来说明自己的主动性,作为人的主动性,总有一种决绝的好汉精神。
老于世故,却并未被这世界完全同化。
在某些时刻,尤其在某些坚持的时刻,人物近乎神示地体现了一种似乎可称为“使命感”的东西。他们又成为了小说的精神本体的化身。
小说描述的社会现实是一种遮蔽,侦探情节是一种现实,也是遮蔽,小说的精神本体仿佛在遮蔽中就存在着,就显现着,借着人物的某些行为得以洞见。
这部小说还有一些矛盾的地方。
故事情节因果关系非常合理。然而,整个故事,其实又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像梦一样的故事。这不仅仅是指那最后的结果,很多关键节点,人物,以及桥段,都带有传奇色彩。
一些情节设计,如果不能说是俗气,至少也称得上俗套,整体却散发着极具诱惑力的美感。俗套与梦幻共存。在《漫长的告别》,这一特征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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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5楼
11

1,2,3,4,5
这就是俺买的几本《漫长的告别》
阅读《漫长的告别》,最痛苦的不是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放在面前没有去珍惜,而是找不到好的译本!
俺最早读的钱德勒作品,《长眠不醒》,《高窗》,是傅惟慈译本,口味就被吊起来了。
那一版的几个译本,都还不错。
所以第一次读《漫长的告别》时,顿感不适应。译者宋碧云。好像宋译本流传较广。俺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从译本来分析,像是个女的,名字也像。这个译本行文颇为规矩,也可以说拘谨,不能反映出钱德勒那种潇洒的气质,也没有那种力道。
这一本的字也比较小,阅读的时候很有点在密林中搜寻小钥匙的感觉,累得慌。
为什么现在的书经常有用小字的呢?
网上买书就这点不好,无法衡量字的大小。要是在书店里选购,小字的,俺基本上不会买。
后来又买了一本,再一本。怎么也找不到感觉。
想到俺最初读的钱德勒,是群众出版社的,就想搜搜群众出版社的《漫长的告别》。居然搜不到。
后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发现群众出版社的译名原来不一样:《长相别》。当时很高兴,唯有一点,注意到是2015年的版本,心里略略“噔”了一下。到手了后,结果又让俺感到失望~~~
这几个译本,怎么说呢,太多的不准确,太多的不匹配。
急得俺抓耳挠腮,干脆,直接又买了个英文版的。俺的英文水平……还是不说为好。
就是想看看,原文到底是啥样的。
俺选了其中一个语气上最有感觉的为底本,准备一支铅笔,边读边做符号标记,哪里有不懂的,哪里有感觉不到位的,哪里明显有问题的,都划上,然后再对比其它译本,再对照英文版的。
真的是一个有趣的过程。越比较,发现的问题越多。有的译本,在某些地方,中文都不太利索,就不要说是否翻译得准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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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6楼
12
钱德勒作品的梦幻气质,与其独特的笔触息息相关。
他的刻画场景,极具镜头感,语气和腔调则像电影配乐一样令人难忘。
他写过剧本,得到的评价还很高。这可能对他的小说写作有影响。
《漫长的告别》中的很多细节,情节段落,都给俺留下较深的印象。比如前面举例的三个医生,韦林杰医生那个爱扮演牛仔的小伙伴,韦德家的男仆......
比如下面这个场景。
黑道头目Menendez曾警告马洛不要再查这个案子,马洛却几乎将它查了个底儿掉。Menendez面子就挂不住了,他说按照他们那行当的规矩,一个黑道大佬提了个什么要求,只能说一遍,无论是面对多么厉害的人物,他的话都只能说一遍。别人要么照着做,要么就无法控制了。而一旦你控制不住,以后就没法混了。所以,凡是不照着他的话去做的,他只能而且必须用暴力去招呼。
Menendez就从外地找了个打手过来对付马洛。
马洛还没进家门就发觉不对。Menendez又从外面拦住了去路。
马洛只得进屋,刚进了前门就停下了:
一个男人坐在房间的另一头,搭着二郎腿,大腿上斜放着一把枪,外形修长,凶悍,皮肤像是常年生活在烈日曝晒的气候下那样干透了。他穿着深棕色华达呢上衣,拉链敞开到了腰部。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睛和手枪都没动,冷静得像月光下的砖墙。
*** ***
我盯着他看得久了一点,侧面突然有了动静,肩头顿时疼得发麻。整条手臂一直到指尖都没了知觉。我转过来,看见一个面目凶残的大块头墨西哥人。他可没有咧嘴笑,只是瞪着我,握着点四五的棕色大手垂在身旁。他留着小胡子,油亮的黑发向上、往后包着头梳拢着,脑袋好像大了一圈儿。一顶脏兮兮的宽边帽扣在他后脑勺上,两根皮帽带耷拉在散发着汗臭味的手缝衬衫的前面。
这世上没有谁能比一个强悍的墨西哥人更强悍,正如没有谁能比一个温柔的墨西哥人更温柔,没有谁比一个真诚的墨西哥人更真诚,尤其是,没有谁能比一个悲伤的墨西哥人更悲伤。这个家伙,则属于那种狠角色。哪儿都找不到像他们那么狠的。
就这两小节描写,很典型。
俺感觉,很像是典西部片的一些人物和场景,比如约翰·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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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7楼
13
群众出版社的版本:《长相别》,读第一页,就感到语气不大对,好像有一丝虚弱:
我第一次见到特里•雷洛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门廊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精灵”上。
停车场服务员帮他把车开了出来,车门却不曾关上。特里•雷洛克斯左脚悬在车门外晃荡着,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条腿了。
他的面容显得年轻,却是一头银丝了。你只消看一下他的眼睛,由呆滞的眼神就能知道,他已醉得一塌糊涂了。此外,他跟通常穿着小晚礼服在销金库大肆挥霍的时尚青年没有什么两样。
他身边有一位美女相伴。她的头发呈迷人的暗红色,唇边挂着淡漠的笑容,肩头披着蓝貂皮披肩。少女的美,几乎要让豪华的劳斯莱斯暗示失色了。当然,还不至于如此。你知道,那不大可能。
首先有几个用词,顶着俺的注意力了。
“一头银丝”,这个词一般用于真正的衰老,用来形容年轻人的早白头不大合适。而且在这里,这个词太庄重了一点。
“只消”,这个词有点陈旧。单独只看这个词,其实也没什么,但是综合前后的一些用词习惯,很有点刚摆脱旧白话文的感觉。
“他身边有一位美女相伴”,这个“相伴”,感觉是译者小心翼翼的补缀,像是一种老派的礼仪,要把话说得“完整”并谨慎一点。这是个超出原文的冗余用词,改变了语气。
那个“由呆滞的眼神就能知道,”也是超出原文的冗余信息,同样阻碍了语气。
其次,这个译者有个习惯,句尾爱用“了”:
“似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条腿了”
“却是一头银丝了”
“他已醉得一塌糊涂了”
“几乎要让豪华的劳斯莱斯暗示失色了”
这几个句尾的“了”,都是不必要的。加了“了”,最显著的效果就是语气一下就软了。
小说第一句:
The first time I laid eyes on Terry Lennox he was drunk in a Rolls-Royce Silver Wraith outside the terrace of The Dancers.
宋碧云译本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
单独整了个小句,“他喝醉了”,有点拆散了的感觉。俺觉得,这里直接整个长句,可能还更简洁。
钱德勒原文的一些俏皮的说法,也被改得规规矩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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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8楼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 《好骨头》里,有一篇《爱上雷蒙德·钱德勒》......那译文,俺也有点看不大明白,后来在网上搜到了另一篇译文,一对照,才基本上弄清楚了。谁让俺英文不好呢。
钱德勒的译文,俺最满意的是傅惟慈的那种,简练,力量,机智,气派,都具备。
译文的好坏,对有的作家特别重要。
比如张爱玲(俺也很喜欢),她的语言之于作品,是多么关键。
张爱玲是否伟大,已经不重要了。伟大,很多时候其实是由各种条件凑成的,
能写出迷人的气质,就相当了不起了。
能够有所成就的作家,俺一般都很佩服。每个人,找到自己最擅长的那条路径,做到出色,做到绽放,已经是一种境界。
话说,俺们的类型文学,最成功的怕是只有武侠了吧。高度,是由几位领军人物来体现的。
武侠的劣势可能在于,1,前辈已经把路数玩得差不多了,读者的口味也被拽得老高了。2,时代上的隔膜,也是个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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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29楼
14
有个疑问:钱德勒到底是真的训练有素、厚积薄发,还是撞了大运,凑巧走到了一条通往小说艺术的正确道路上?或者,兼而有之?
这也算是一个谜吧。
钱德勒叙事艺术的独特性,俺一开始就感受到了,只是说不清是什么。
后来在阅读体验中,逐渐摸着了一些脉象。
其流畅、自然、生动,不仅仅是语言的,还是整体气韵上给人的感受。背后必有原因。读者只是感受到了那种感受,创造那种感受的,是作者的技艺。
作家村上春树对作家钱德勒的分析,因而特别有意义。
村长是个行家,他发现的东西,就属于作者的技艺。
那么,村长到底发现了什么?
村长想把自己的意思解说清楚,可费了老劲儿了。村长是真诚的,最后的效果却总有些隔膜。也许有翻译的原因。
比如这句:“钱德勒将自我设定为一个黑匣子。不能打开盖子的、坚固的、彻底符号化的匣子。”
不知道为哈,俺最怕在文论中见到有人使用“黑匣子”来比喻,一见到什么黑匣子、黑屋子,俺就不知道他到底要说啥~~~这比喻吃水太深,用一个陌生化的意象来解释,反而增加了歧义和障碍。尤其什么“盖子”“坚固”,越走越陌生。
俺读了几遍,觉得基本弄清了他的意思。
他想说,钱德勒的独创性,或者说其叙事之所以如此自在、如此流畅绚烂如至无我之境,在于其处理自我与外界这一关系的独特手法上。
他认为,钱德勒几乎从未考虑去描绘人类(在小说中应该是指叙事者)的自我意识。这其实是一种夸张的说法。马洛的自我意识,一定要找,完全找得到。重要的是,作为一种总体观感,村长到底在关注什么。
有的作家会非常自觉并直接地描绘自我意识,心理的,个人的,体验的。
村长另举了两个特别例子,一个是海明威。海明威通过对笔下人物行为以及视线内容的细密记录来表达人物的心理,也就是说虽然省略了心理描写,这个人物的自我仍然强烈地存在,起着解释作用。
另外一个例子哈米特,则干脆去掉了自我存在这一前提。俺没认真研读过哈米特的小说,不好评价。
钱德勒又是怎么处理的呢?
村长提出了个“假设”命题,即自我只是个假设。
钱德勒小说的叙事,是由着马洛的视点关注来进行的,包括马洛不时发表的意见。村长认为,那不一定就和马洛的自我意识的真实情况直接关联(那个真实是无法一窥究竟的黑匣子)。
钱德勒的文风一贯而准确地维持着,并非是马洛的自我意识与外界这种对应的解释关系,因为叙事的层次与自如,矛盾与复杂,已经超出了马洛这个角色(作为一般真实角色应该有)的真实自我意识的规制,不如说,叙述视角才是主角,角色马洛只是附属于叙述视角的一个符号。
这个叙述视角,也就越过了自我意识的门槛,直接呈现了一个小说的现象界。
仔细回顾一下钱德勒的作品,俺觉得村长的说得有理。
马洛存在着,在另一角度上来看,又是个被虚化了的自我。种种细节,场景,很多时候似乎并不涉及马洛的自我意识,而是由种种细节与场景以互相之间的关系结合成了一个现象界,不需要解释那与自我的关系,不去解释那个有点超出的真实马洛怎么会如此。
现象界当然不可能是纯客观的。其实,是叙述视角与现象合谋,而构成为了小说的现象界。
叙事就获得主动性,获得了自由与流畅的能力。
那个被假设的自我,在村长的说法里,几乎虚化到了类似于康德所言的先验自我意识。它是叙述得以成立的设定条件,也是小说的现象界得以成立的设定条件,是个不需要解释的前提。
而在小说现象界构建的过程中,那个自我的真实度自然也得以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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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30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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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好汉钱德勒本人,俺主要有三个来源:
阿城的《关于钱德勒》,见于新星的那一套;村长的长评《作为准经典小说的<漫长的告别>》;网上见到的各种零星小块文章(大多数不超过前两者的信息)。
平生最牛,唯两大壮举。
一。在小说艺术的传统里烙上了自己的名字。用烟头烫的,灼热,特别。
二。娶了个大自己18岁的老婆。说实话,说实话,凭此一点,就足以睥睨群雄了。
这好汉真上过战场,真留下了阴影。
真的对付不了自己的生活。
凶酒。错~~~~了,错了,应该是酗酒。
喝着酒就上路了。小说从头到尾一股子酒后微醺的气息,飘啊飘,还有莫名的凄凉,难以察觉。
健康,是小说之外的问题。
《漫长的告别》里的特里•伦诺克斯,半个钱德勒。
头一章里,漂亮的富姐儿嘲讽特里,喝高了就一副该死的英国腔调。那说的是老钱自己啊。
《漫长的告别》创作于病榻旁。钱德勒在照顾病弱的老妻。
妻子死后,他在一封信中说:“很久以前我就和她告别过了。实际上,在这两年里,每当深夜醒来,我常常体会到我将失去她……”
漫长的告别。
1933年,发表第一个短篇,应该是45岁。
之后几年,陆续发表了些短篇。也许是在反复修改的过程中,摸准了自己的小说方向。
1939年,出版第一部长篇《漫长的告别》。51岁。
亨利•米勒发表《北回归线》时,43岁。老钱比他还要大器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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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螳螂
31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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