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乍富,他便露出了好丈夫的真面目 | 人间
对于钱,她看得开,认为过日子过的是人,财聚人散,这是体现世间公平的定理。所以“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没有呢,还可以不花”。
配图 |《乌海》剧照
风雨五爱街 | 连载
向卫东是五爱市场里的一个小老板,其人圆肥粗壮,上下身基本等长,腹大如鼓,臀大如盆,几乎消失的脖颈后面还连皮带肉打了两层褶儿。多年来,向卫东的形象都没怎么变过,一直维持着板寸发式。一眼望过去,他八字眉下目光闪烁,嘴阔牙凸,一笑还略歪,倒使人觉得有几分憨厚。胖虽然胖,走路倒快。走路时两只膀子扎开,朝后抡圆,不大一会儿就走到人前面去。
一次偶然的机会,算命的夏岩见到了向卫东,背后就嘱咐我不要跟这种人深交。我问怎么了,夏岩说:“大奸似大忠。这个人心胸狭隘、自私自利、没什么智慧偏又贪心,事到临头什么也指望不上不说,还要出卖人的。”
我有些不理解,夏岩继续说:“扮猪吃老虎就是这种人,但有保密的事情或者能见一分利钱的事情,也不可与之共。”
“那他媳妇儿呢?”我又问。
向卫东的媳妇儿名叫陈曦,中等身材,偏瘦,眉清目秀的。乍眼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受端详,耐久看。她性子烈,嘴皮子溜,但跟人相处却极有分寸,是那种“不吃饭能送人二里地去”的玲珑人物,偏还不贪小便宜,是个讲究人。
“早年命里没什么大财运,财来财去一场空,撑死了是个过路的财神,有时连过路财神都轮不到她做。婚姻也到不了头,38、9岁是个分水岭——”夏岩皱眉沉吟着,不再往下说。
我识趣笑笑,没有朝下问了。咋说呢?向卫东和陈曦这两口子的财运是真不咋地,他们在五爱的生意做得不好不坏,一年到头也就混个吃喝。撒手不干吧,多少有些不甘心,舍不得辛辛苦苦支巴起来的摊档;干吧,又没有太大的油水。
矛盾中,向卫东先失去了信心,他跟陈曦商量,档口生意由她继续做,他每天抽出些时间去给人“牵驴”——“牵驴”不掏本钱,还能挣钱——在五爱卖货的高峰期,牵驴的扮作上货的买卖人,拿一个黑色塑胶袋子,问老板哪个版好卖,一拿一套号。当然,他们中间要与老板或服务员演对手戏,装得要像,入戏要深。
一些不太自信、刚入行的新手,甚至是江湖老鸟都有可能打了眼睛,于是顺理成章地上了贼船,跟风进了一堆货。
把货拿回去卖可以卖,但卖不完想再如约拿回来调就有些难——到嘴里的肥肉再吐出那是二百五才干的事儿,五爱街买卖人不兴这个。最常被拿出来拒绝的理由是绝版了。绝版类似当铺的绝当,即为当款服装已经售卖一空下架。服装厂家也撤了版,开始做打的新版了,生产线都不生产了还怎么退换?后来哑巴亏吃多了,上货的就弄清楚了其中的门道,牵驴的自然遭人唾弃。而当时的卖方市场也把五爱街的买卖人全部都养骄傲了。毕竟张三不买李四买,李四不买还有王二麻子,后继者不乏其人。所以风气延宕下来成了气候,顺道把最后一批来五爱淘金的商户撂在里边哭爹喊娘地上不了岸。当然这是后话。
陈曦心疼丈夫,不愿意叫他干那不太体面的工作。向卫东居高临下地瞅着瘦弱的妻子,嘴一歪笑了,拿大肚子朝前一腆,轻轻撞她一下,“咋了?心疼啊?到时候好好奖励奖励我,啥都出来了。”
他们两口子说这些酸倒牙的话,也不背着点人,我们在旁边听见了,只能低头笑而不语、装聋作哑。
有时,也换陈曦主动撩扯向卫东。向卫东站到档口里跟人正经说话呢,陈曦的一只小手从他宽大的上衣后背底下伸进去,手指头轻轻地往上爬。向卫东强忍这种甜蜜的骚扰,有时脸竟憋得通红,陈曦得逞后想要偃旗息鼓,向卫东倒不干了,他反手捞过她的小手,又亲自把它送了进去。
两人好得不分白天晚上、不分场合地腻歪,行里的好事者不免起哄,提议他俩别做买卖了,干脆把档口闸门拉下来,想干啥干啥。这俩人就更轻狂了:“咋的?我们有证。”
这感情哪有丝毫要破裂的迹象?我甚至有些怀疑夏岩那双眼睛的准头了。
虽然档口生意一般,但陈曦的脸上从来见不到半点愁容。对于钱,她看得开,认为过日子过的是人,财聚人散,这是体现世间公平的定理。所以“多有就多花,少有就少花,没有呢,还可以不花”。
陈曦从来不去跟周围的人比较,也不嫌弃自己的丈夫没本事。向卫东也很懂得投桃报李,比如:他正在外面跟朋友吃饭喝酒,牛皮正吹得满天飞呢,只要陈曦一个电话,他立马回家;婆媳之间有了矛盾,他也十分明确地站陈曦,“当我面别说我媳妇儿,我就瞅她好。”
到了冬天刚煞冷的时候,沈阳的供暖公司还没开始给暖气。向卫东必先下行,到家了先将电热毯点着,再将热水袋灌好,饭菜烧好。陈曦回家吃现成的不说,碗筷都不必洗——因为自来水管出来的水凉,“多拔手啊”,向卫东舍不得。此外,我还亲眼见过向卫东给陈曦洗脚、洗袜子、洗内裤。羡慕之余,只能深叹同为女人不同命了。
当然,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闹别扭的时候。
一次,行里一个业户家里办喜事,陈曦跟我们一同去随礼。向卫东不乐意了,言谈间都是在说五爱街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那业户刚来没多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干长远,这礼钱随出去就是打了水漂,根本回不来。
陈曦耐心开导他:“三头二百的,别说咱拿得起,就是拿不起也得拿,这是人情世故。俩山不常见俩人常见,一辈子这样长,谁知道未来谁求到谁门下?再说了,左右档口大家结了伴都去,就我因为这几百块钱不去,那以后咱有事儿,大家不也得合计合计吗?”
向卫东表面上被做通了工作,但心里却耿耿于怀。他不给陈曦好脸色,隔几天脸色才算开晴。
还有一次,陈曦看中行里三楼一家卖的上衣,让向卫东去楼上拿一件。她觉得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儿了,但向卫东嘴里答应着,却没有行动。陈曦以为他忘记了,就催了一回,向卫东还是只答应,但并不去。陈曦有点儿急眼了,向卫东忙赔笑脸,说自己不是舍不得花钱,而是觉得那件衣服陈曦穿起来不好看。
“我还不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买吧。”陈曦不相信。
这下,向卫东着急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赌咒发誓:“挣钱不给媳妇儿花给谁花?你这么地,下行咱就打车去中街。上商场里去买,看中哪件就买哪件,你看我到底舍不舍得给你花钱。”
陈曦这样会过日子的女人当然不肯去商场买贵价货,于是三楼的那件衣服也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更奇怪的是,向卫东不愿意陈曦回娘家。只要她一回娘家,他就要撂脸子生气。
一开始,陈曦以为是向卫东跟自己感情稠,一时半刻也不愿意分开,后来才发现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一次,儿子说漏了嘴,说每次从姥姥家回来,爸爸都必定要细问他:“你妈都给你姥买啥了?你姥给没给你钱?你妈给没给你姥钱?你妈回去买菜没?买肉没?”
陈曦对此感到生气,她觉得向卫东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有些小气,但转念一想,又觉得那是因为他们条件不好所致。“如果有了钱呢?也许向卫东会不一样。”更何况,只要不提钱,向卫东对她算是百依百顺。
两相权衡之下,她决定忽略丈夫身上的小瑕疵,继续跟他好好过日子。为了尽可能地避免冲突,陈曦开始有意不参加五爱街姐妹间的聚会,减少了参加行里人婚丧嫁娶百日宴的次数,甚至刻意少回娘家。有时,她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们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嫁对了男人没有。”
那时,行里大多数人只看到向卫东对陈曦体贴入微,就都劝她要想开点,毕竟人无完人嘛。可我想起夏岩的那些话,就愈发觉得向卫东这个人肉厚不易看穿,不好下定语——他虽极力怂恿妻子节省,但对自己却并不抠,跟哥们儿朋友出去喝酒,今天你做初一,明天他做十五,面子上十分过得去。
有一次,我给附近的业户分了点外地特产尝尝,陈曦当时不在档口,向卫东竟然毫不犹豫地全部干掉了。事后陈曦对我说,她心里不得劲,但又不能说,因为说了会让大伙儿觉得她图那一口吃的。
她坦言说自己曾因为这些大家看不到的细节动过离婚的念头,感觉为人处事相差太多,不过一想向卫东对自己的好就心软了。更何况,她也不愿意在向卫东人生低谷的时候离开他,“那样干不仗义。”
电商起来以后,五爱街的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干了,许多新老业户都离开了。其中一些人眼光长远,提前下了五爱那条大船去另谋出路;还有一些人生意做得实在大,就把贩卖服装当作副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带着做;那些依然坚守的商户见生意没起色,床费(档口租金)又一直居高不下,就商量着一起跟床主叫一板,把床费往下打一打。
有人带头,又是都得利的事儿,大伙儿就跟着捧场。决议是如果租金降到一定范围内,他们就继续租用原档口,如果不成,则威胁床主会统一退租。具体退不退,到时候看情况,话并没有说死。
结果,这次“起义”并没有成功,床主们咬死了,不降一毛钱。相比之下,业户们就被动了许多,毕竟每个档口的货还在往外发,挪档口是牵一发动全身,再说还要一一通知老主顾,太麻烦了。所以几番权衡之下,业户们就妥协了。
不想这事儿没过多久,向卫东家就卖了一把“红门”。那年陈曦35岁,眼看自家生意没有太大的指望了,就去了趟南方带回一个服装品牌,打算拼一拼。没想到,这个品牌的女装竟然卖“红门”了,为他们打了一场翻身仗。
一夜暴富这种事在五爱街并不稀奇,大多数业户都会趁着鸿运当头乘胜追击。不过向卫东这人谨慎,他认为自家卖“红门”实属偶然。
之后该品牌的销路也确实一路下滑。连滑两个礼拜后,向卫东坐不住了,就跟陈曦商量要关掉档口,干点其他营生。陈曦也觉得见好就收没毛病,两人就退了租。直到这时,一位床主才无意间向旁人透露:原来,当时业户们跟床主谈判之所以没成功,是因为向卫东提前找到自己的床主告了秘。床主们之间也有联盟,有了心理准备,再加上有向卫东当内奸,他们自然在谈判中掌握了主动权。不过,向卫东这内奸可不白当,作为交换条件,他家的床费降下一成。这中间的差额,床主之间另有交涉。
这件事,陈曦从头到尾也被蒙在鼓里。从旁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先是很意外,之后就主动跟行里的人疏远了。
离开五爱街以后,向卫东考察了一些新买卖,但他不是怕受骗,就是怕赔本。他赚过大钱,于是心态上有点高不成低不就,不是嫌做大路买卖的利润没多高,就是嫌做小生意得吃苦。总之,他对好些生意都看不上眼了。
坐吃山也空,银行卡里的数字变动又使向卫东坐不住了。这时节,他把主意打到了陈曦身上——他提出要跟陈曦离婚——为什么离婚呢?他打算干票大生意,但这生意有风险,赚了当然好,如果不幸赔了可能会把房子也搭进去,那样就连累了陈曦母子。
向卫东早就盘算好了,离婚后孩子归陈曦,房子一人一半,陈曦付给他一半的房价款,他就搬出去住。说出整个计划时,他并不去看陈曦,还把自个儿讲得十分伟大,“不能让你们母子没地方住,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哪都能住下。”
一开始陈曦以为他在开玩笑,后来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答应了,但“内奸事件”曝光以后,陈曦就有些吃不准向卫东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
本能和过往的人生经验使陈曦觉得,丈夫的人品是有问题的,他既然能出卖别人,当然也可以出卖她。可他们好歹夫妻一场,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头,她又不愿意把丈夫想得太过卑劣,心中还对他抱有一丝幻想。
于是陈曦来找我,想问问我的看法。她之所以选择我,是因为那时我早不在五爱街干了,业户被出卖这事儿与我无关,说话会相对公正些。但我一听前因后果,就觉得向卫东的计划里有诈,可又不好明说,因为说到底都是猜测嘛。
我只好建议陈曦把钱握在自己手里,稳当些,“咱也不能说向卫东玩心眼儿,但你们都甘苦与共这么多年了,他应该了解你。你不嫌贫爱富,也不怕被他连累,不然跟他过这些年干啥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那话说的,不就见外了吗?”
陈曦低头不语,她那样聪明的人,心中其实早就有数了。结婚多年,她陪向卫东熬过了数不清的风雨,把自己从青春少女熬成了黄脸婆。如今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向卫东居然就要一脚将她踢开吗?
那天,陈曦转身离去的背影很落寞。
陈曦不同意离婚,向卫东便借机吵架。他说她眼皮子浅,不肯离就是怕他将来有了成就会真甩掉她,又说她见不得自己好,说她狠毒、自私、冷漠、无情、卑鄙还缺德。
陈曦是个直脾气,反问道:“我哪儿缺德了?你一分钱没有时我跟着你,一分一毛地从嘴里抠扯,才攒下一套王八窝。”
向卫东理直气壮,腆着肚皮回怼:“那是因为我对你也够意思。我对你不好吗?大冬天一个碗不让你洗,饭都我做,下行到家让你吃现成的,哪个老爷们能做到我这样?”
陈曦无话可说,吵完之后她开始反省,这是她头一次回望他们的过去,也是头一次审视自己的婚姻,头一次分析当初向卫东对她的好。最后,她总结出这些年向卫东对自己的那些好,有一个共同的“特色”——不花本钱。
“看我年轻貌美,能干还能生儿育女,就哄一哄宠一宠,反正也不搭啥。一旦得了势,我又没有什么价值了,他就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看明白的陈曦坚决不离婚,纵使离婚,她也要财产对半分,一步都不让。向卫东似乎早有准备,他把每一个钱都死死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而且开始偷偷转移财产了。
此后,陈曦过上了那种要一分花一分的日子。如果她骨头硬,不要钱,那向卫东就乐意一推六二五,一分钱也不往出拿。如果她开口要,向卫东也不肯痛快地给,第一句话往往拉长了声调:“上回给你那些钱都花哪去了?”这种质问对于陈曦来说无疑是一种羞辱,她争辩说,家里的钱是他们两个挣下来的,应该有她的份。
向卫东则红着脸和眼睛,愤怒地将手指戳到她脸面上骂:“我×你妈,陈曦,有能耐别管我要一分钱。”
陈曦很失望。想起从前没钱时,向卫东曾经承诺等以后有了钱会给她买这买那,她一直是相信的,从没认为那是在给她画大饼。她以为当时不给她买是因为向卫东没有钱,直到如今明白过来,向卫东不给她买,是因为根本不想给她买——这两者是有着很大的差别的。
两人翻了脸,还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变成一种折磨了。陈曦受不住,身体先亮起了红灯,情绪也不稳定。每天,她都要为了日常开销跟向卫东干仗,一干仗就会被气得歇斯底里。有几次我在场,见她气得直哆嗦,嘴唇周围一圈却老青,给我吓坏了。
我抱着陈曦让她别那样激动,身体要紧。她却止不住眼泪,哭得撕心裂肺,那种哭号是一种从里向外发出来的、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悲鸣。而向卫东只是远远地,冷漠地看着,完全无动于衷。之后他冷笑着拂袖而去,说陈曦是在演戏。
渐渐冷静下来的陈曦对我说:“我知道,向卫东这是想让我死。”
我悲伤地想,真是至亲至疏夫妻,当初这俩人可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呀。我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话,只觉得心口堵得慌,做人真的是太没有意思了。
我跟向卫东说不上话,于是请了行里一个爷们出面去劝他,心想也许男人之间好沟通,或许能说得动向卫东。那爷们拍着胸脯子打了包票。
爷们对向卫东说:“陈曦跟你这么长时间,任劳任怨,大好青春全搭你和家庭身上了。就光看她是孩子妈的面子上你也得给人拿点钱才能让人走路,不然你让她一个(快)40岁的离异妇女没着没落的,上哪儿去啊?”
向卫东说:“我管她谁管我啊?再说,我不说房子可以给她吗?她是青春,我不是青春吗?我也陪了她二十来年啊。再说了,我这么胖,还喝酒,将来身体肯定不好,我给自己留点钱不很正常吗?”几句话把那爷们说得哑口无言。
旷日持久的离婚大战将陈曦折磨得不成人形,一个礼拜天,陈曦求我出一趟车,她想回老家给父母上上坟。
那时我刚出完一场交通事故,本不想碰车,但她这么一讲,我倒不能拒绝了。我父亲走了以后,我赶上什么事情想不开,也会去给他上坟。上了坟,烧两张纸,哪怕什么也不说,就在他老人家坟前站一站、停一停、名正言顺地哭一哭,心里也像好过不少似的。
我以为陈曦肯定给父母买了不少香烛冥镪,那天,还特意开了丈夫的车,他的车后备箱要宽阔一些。没想到陈曦只从楼上拎下来三大袋叠好的金元宝,外带一柱香和一些高粱。
陈曦说,那些“锞子”(金元宝)是她自己叠的,在大佛寺周围的摊档买的纸,5块5一百张。她笑着对我说:“活人吃饭都费了劲了,死人的钱,向卫东更一毛不拔了。”
我无语,这真是我所见过的抠门男人的最高境界,堪称业内天花板,无出其右。
有陈曦指路,车到了地方,是片郊区某处无人看守的野外坟场,一大片小小的丘陵,四围倒有三面环树。先种的树较高,后植的树较矮,高矮错落。树上集栖着喜鹊、麻雀,一旦有人走近,便飞起一群,那翅膀扇动空气发出“扑楞楞”的一阵响,很有势头。
野外坟场地势不平,中间还有一处大的凹陷。陈曦告诉我,这个坑是专门挖的,每当有人要入土,家属必定会为其准备许多纸活儿:花圈、纸人、纸马、纸房子、纸轿子、侍候人的童子什么的。纸活儿太多了,坟前放不下,只能挖个大坑集中在一处烧。
陈曦带着我七拐八折,绕过一个个隆起的小土丘。路上她跟我说,她爸先没的,过了几年,妈也走了。妈死后,她把两人并了骨,葬在了一起。其实,他们老两口的感情也没有多好,为他们并骨前,她曾考虑过是否要这么做,但亲戚朋友们都劝,她只好妥协。
“这就是世人所期待的生同床死同穴吗?”我很迷茫。
终于,我们来到陈曦父母的坟前。陈曦放下东西,就开始清理杂草,我也跟着动手,用矿泉水清洗上供用的白瓷碗、酒杯和小香炉。那香炉里原本有一些米,但因为搁得时间太久,日晒雨淋已经有些板结了,陈曦把它们全部倒出来,装进新米。
她拿上一柱香点着,烟袅袅地在坟前盘旋升起。点完香,陈曦没说话,又点着了一些金锞子。她每往火里添上一捧,那火势便被压得小一些,但火舌很快试探着舔上来,于是有的金锞子“嘭”的一声裂开,翻着红色的灰烬,直到另外一捧又压上来。
烧到一半,陈曦流泪了,她很平静地开口:“妈,爸,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惦着。闺女给你们送钱来了,在那边别省,想吃啥吃啥,想买啥买啥。”说到这里,她似乎是想到父母生前,自己很少回娘家尽孝,于是咬住了嘴唇,不出声了。
隔一会儿,她又往火里添了一捧元宝,然后低下头,眼泪掉进草里。那草的叶子薄薄的,带着茸边,可能会拉人手。陈曦却不顾,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抹干了滴在草上的泪,之后又抬起头来重复刚才的话:“妈,爸,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惦着……”
她就这样说了很多遍,把我也说得哭起来。我心想,两位老人如果真的地下有灵,怎么能不惦记她呢?然而,现实又是那样无能为力,连活着的人都无法左右。
元宝都烧光了,陈曦才起身。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倒问我记不记得回去的路,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有你指路吗?下回你再来,我还拉你,随叫随到。”她笑了笑,停一下又说:“回去我不给你指道,看你怎么办,你咋不记道呢?”
我说地球是圆的,怎么样都回得了家。听我这样说,陈曦停下来,茫然四顾,“家,哪里还是我的家呢?”说完,她又回头看一眼父母的坟,自我解嘲似的笑笑:“小时候啊总想长大,长大了嫁人多好,当新娘子,披红盖头。小时候玩过家家,我拿我妈的蓝围巾当红盖头。现在想想,小时候是真傻啊。”
“走吧!”她拍打落在身上的纸灰与尘土,又叫我也好好拍打拍打,“这里不干净,别带回去脏东西。”
我说自己什么也不怕,又远远回望了一眼她父母的坟头说:“这里哪里不干净了呢?这里可能是世间最干净、最消停的地方了。”
那天返程的时候,陈曦竟真的不给我指路了,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周周折折地才回到沈阳。一周后,陈曦又找我,这次是带了儿子向阳一起来的。
那时向阳刚上大专,在本地某专科学校学“王牌”道桥专业。孩子很沉默,当初选择专业时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自己选择这个专业的原因。我只知道这个专业就业率很高,毕业以后工资也不低,唯一的缺点是工作之后会离家远,飘忽不定的。
一看那娘俩的架势,我就知道一顿饭自然省不了。陈曦倒也不客气,说“你请就你请。”饭间,她指着我对向阳说:“儿子,以后有事你老妈无法解决的话,就找你这个姨。”
我说自己的儿子自己管,我又不是太平洋警察,“咋管恁宽呢?!再说了我有个屁能力管啊,我自己都离了歪斜的。”
“到时候你给咱儿子撑个场子就行呗。”
我比划一下自己的个头,说就我这小个儿,能撑起来个屁。陈曦说我是文明人,不该当着孩子的面,不是屎就是屁的。大家说说笑笑,一顿饭就吃完了,陈曦也没说啥具体的事。我问她,她也不说,只讲自己之后也许会去外地打工,“外地挣钱多,总得先把肚子糊弄饱再说。”
我把这娘俩送回家,想想又总是不放心。不知道向卫东那个神经病正常点没,也不知道他们进行到哪一步了,更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未来做了什么样的规划。真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原先以为这是封建糟粕,现在想一想,糟粕毕竟比大饼来得实在。第二天晚上没啥事儿,我又主动邀陈曦出去喝点儿。我们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要了两个小菜,她看看饭菜,显然没什么胃口。这时,有人给我来电话,说有个寺院要打“地藏七”,问我去不去。我说实在没时间,就推掉了。
挂了电话,陈曦说她想去寺院看看,我说她以前也没念过经,不适合去。见她有些失望,我又于心不忍,于是合计合计,改变了主意,就提议带她去山上住一天,权当散散心。
那个周末,我们两个就开拔了。到了地点,难免拜拜佛,添些香油钱。因为是被人介绍过去的,住持接待了我们,又预备了斋饭和房间。大家讲讲谈谈,陈曦在一旁听着,末了,她竟问住持会不会看相算命?把住持都给问乐了。
晚上,我在大殿跟着做晚课,陈曦也在一旁跪着,双手合十,眼睛微闭。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是在祈祷吗?
晚课结束,我又去厨房找了点儿吃的。陈曦说不饿,自己还跪在大殿里,我吃完了饭她仍旧跪在那里。我说:“你总这样跪着很奇怪,你不会念经不行就磕头吧,磕大头、小头都行。”我们所说的大头就是等身长头,要五体投地,小头就是跪下磕个头,这算一个,起来跪下再磕一个,这算第二个。我给她演示一番,她便开始磕头,很虔诚。
我看了一会儿,出去接了个电话,接完电话回来看她,仍旧在磕头。一下又一下,机械重复的动作。于是我便一个人回了房间,躺下没多久竟然眯着了。
醒来时,2小时过去了,天色那样晚,屋子里、四周都是漆黑一片,我下地点灯,看看另外一张床,空着,才发觉陈曦还没有回来。我出去找她,发现她仍旧跪在大殿里,脸埋在拜垫上,不知道是不是在哭。
“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吓我一大跳。深更半夜的让我满世界找你。”
陈曦没多做解释,站起来跟我回房间。洗洗涮涮之后,两人唠点闲嗑,就准备就寝了。可到了半夜,我突然被“啊”的一声惨叫声惊醒。我一骨碌坐起来,陈曦也跟着坐起来,她的头发萎成一团鸡窝样,在头顶蓬着。大白墙壁映着她一个瘦小的黑影子,看起来怪瘆人的。
陈曦说她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跟真事儿一样。”
梦里还是古时候,她是一个小户人家的独生女,跟一个公子相爱了。但公子家人嫌双方门第不相当,就给他定了亲,对方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公子想私奔、殉情,她却说不能这样消极,就想跟那位小姐打个商量,也许对方愿意主动退亲。
那位小姐真答应了,还和她成了朋友。意思是她这身份正好给这两个相爱的人打掩护,请公子来赏个花啥的,名正言顺的不就能把公子叫出来了。这一天,小姐约她去,说自家后花园的花开了满园子,好看。她们逛了园子赏了花,小姐又要登高,后花园有个赏月楼,好几层高,雕栏画柱。小姐带她上楼去,她刚登上最高那一层,没来得及回头呢,就被小姐一把推了下去……
之后,小姐与公子成亲,公子却一直不肯圆房,于是小姐穿着嫁衣上了吊。小姐死前发了毒誓,宁可不转世投胎,也要一直缠着他们,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结合,即使结合也不得善终。
经历了这些事,公子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到老,成了得道高僧,在圆寂之前也发了一个誓:如果自己再世为人,一定要渡化往日的情人,让她也明白这世间的爱恨情仇都是因为一念执着,都是个苦。
听陈曦讲完,我头发倒竖,一丝困意也没有了,上手一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你的意思是,向卫东是那公子,你是那小家碧玉?”
陈曦点头称是,接着又说她从小不是做梦从高处落下,就是梦到一个红衣女人。我“腾”的一下蹿到她床上,说:“陈曦,你是不是让向卫东给你整成神经病了?”
她一张嘴,什么也没说,我俩就在黑暗里听着彼此的喘气声。觉是肯定不能再睡了,只能继续聊天。陈曦说,晚上她磕头的时候问了菩萨,向卫东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她跟向卫东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缘分。“你说怪不怪?睡着了竟做了这样一个梦。”
熬到快天亮的时候,我俩都有些挺不住了,但不好意思睡下去,只好萎靡不振地起来去找住持解梦。住持听完后沉吟,开示,结语是:“一切都有因果。因果想不轮回,首先得放下心里的执念。不然这辈子苦,下辈子备不住还不如这辈子呢。”
用过斋,我们就准备下山了,临行前主持叫住陈曦,说:“你做这个梦,是有些因缘的。有想不开的,不如解了吧,不要再互相伤害、纠缠下去。”
陈曦瞬间变了脸色。
回程时,陈曦才告诉我,她之前都准备好要跟向卫东同归于尽了。说着,她从破皮包里掏出了两包毒鼠强。我一惊,脑袋里一片空白,陈曦却坐正身体,目视前方,十分平静。
“你当我为什么让你陪我去上坟?我想动手之前,让你认认道。如果你真有心,不能年年去,三年五年的也行,偶尔替我去看看我爸我妈。”
她低下头,整理了一下衣服,轻描淡写地说,“我这个人不是不能吃委屈,但也不能什么委屈都吃。他敢毁我,就别怪我不义。孩子也大了,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他向卫东小瞧了我。”
“大姐,那你这回还想那么干不?”我问。
陈曦偏头瞄了我一眼,说如果不来山上住这一晚,她可能就动手了。但来了这一趟,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她也想明白了,如果他们真有前世的纠葛,“跟这瘪犊子没有任何关系,就是最好的事儿了。”
陈曦回去以后,向卫东又跟她折腾了好一阵子,还是打、骂、互相飙脏话。看到那种情形,我就想,现在的人若是变起来,连转世投胎这个步骤都省略掉了,一辈子要变脸好几回、变心好几回。
后来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跟向卫东说了实话:“你以为你媳妇儿是善茬子?知不知道,毒鼠强都给你准备好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把人逼急眼了,真同归于尽,你还争个粑粑?到那边花去吧。”
向卫东有些被吓到,可合计合计,还是觉得自己离婚可能会吃亏,于是又变了卦,表示不离了。他反复无常,真的很折磨人,我建议陈曦认真考虑一下。陈曦主意很定,坚持要离。她认为自己这辈子跟向卫东恩爱过,也反目过,对感情这事儿已经看淡,还是分开得好。
这场离婚大战,以向卫东完胜而告终。陈曦操劳节省半生,最后只拿到了数万元,几乎是净身出户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陈曦离婚后,事业居然越来越顺了。她这个人俭省惯了,数年后就给自己全款买了个房,还给自己买了商业保险,到老了也有一个保障。
我原本以为她会跟我一样土鳖,见了花花绿绿的钞票眼睛会冒火,很难收住手,没想到人家的境界可比我高多了。手里存下一些钱后,陈曦就打住不干了,改为小打小闹。我劝她多赚一些钱再收手,她却告诉我,《四十二章经》里说了,豪贵学道难,她不想把自己整得太豪贵。
我想,陈曦是后来者居上了。我所知道的《四十二章经》还只限于金庸老先生的《鹿鼎记》。
离婚后的陈曦除了工作之外,就是外出拜山访庙。要么就是每天在家里做早晚课,很精进。如果手里的钱充裕一些,她就歇业,去庙里做义工,有时我一年半载也见不着她一面。
我呢,继续在红尘里浪荡,我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我对她说:“人一生求财求名皆可得,不过分大小而已。快乐与悲伤也都正常,那是人之常情,其实最难得的是平静。你半生尽荒唐,半生尽逍遥,值回票价了。”
陈曦立即揭穿我,说我在撒谎,只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说:“如果你真这样看,早向我看齐了。你放不下名利财食睡,是个蠢女人。”
我一阵笑,嘱咐她未来有一天真虹化了,一定别忘记拉我一把。她先调侃了我几句,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谢谢你啊,你功德无量。”
我知道她的意思,嘴上却骂她这么说话纯属有病。说完,我先挂断了电话。
我想,陈曦是不会怪我的无礼的。说不定,她这会儿正在看着手机出神,然后笑着说一句:“这娘们儿!”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三 胖 子
还没活太明白。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乌海》(2020),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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