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柳二应该躺在八宝山的冰柜里排队等候他自己的追悼会开始。四天前的深夜，他还在微信群里和我聊天。三天前的中午，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十几个小时之后，他在20日凌晨溘然长逝。
柳二，全称道士柳二，是他的网名。和道士没有什么关系，那是2000年初的谐音梗，电脑操作系统DOS6.22的音译。但这名字用得多了，就让人觉得他在网线那头当真是一位玄门羽士。不是德高望重的那一种，而是经常和人对骂让人恨得牙痒痒的赵志敬。我经常直接叫他“牛鼻子”，那是因为没说两句就能吵起来，大家拿着杠子相互猛抬。
我们在2002年或者2004年认识，在一个叫做泡网江湖（www.paowang.com）的BBS。泡网江湖相当于早年间的微博，成员都是当年网络上的一号人物。我就是在那里认识的一毛不拔大师、猛小蛇、王佩、宁财神、路金波、安替、王俊涛这些人，其中就有道士柳二。编辑要找人写专栏，记者要找社会贤达采访，当时直接去泡网就好，人都在那里。
等我赶到泡网的时候，他们已经待了很久。天天版聊刷屏，动辄相互乱掐，吵得天昏地暗。我是个新人，泡网对新人不算友善，连正式讨论版江湖论剑都进不去，先要去江湖客栈刷个脸熟。经人联名推荐之后，才可能获得泡网创始人Nana的邀请获得讨论权限。道士柳二是当时对我非常友善的网友之一，观点也大多类似，所以我一直和他颇为亲近。但现在他还躺在我的微博黑名单里，躺在我的《槽边往事》黑名单里，微信也屏蔽了他的发言。因为道士柳二嘴臭，没事就喜欢和人抬扛。而且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抬扛方式变得越来越蛮横。失去泡网之后，一群人散落天涯，道士柳二没人可以吵架觉得寂寞，就来打劫老朋友。有天我实在无法忍耐，就回复他说：看看你现在都在用什么手段杠？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反手就把他给拉黑了。
柳二并不在意。2019年的时候，我的猫咪罹患猫传腹。他突然在微信上敲小窗联系我，问要不要帮忙。我说猫咪需要一种特殊的实验性药物，他说他有印度仿制药的渠道，问要不要帮我去问问。然后，又向我推荐了一家宠物医院，絮絮叨叨介绍医生。每当这种时候，道士柳二一切正常，是个德高望重的热心肠玄门羽士，从赵志敬变成了丘处机，也许是马钰。
我应该早点猜出他生病的事。不久前，他突然启动沉寂已久的泡网微信群，发来一段很有他个人风格，但是内容有略微怪异的一段话：
如今想来，这段轻松俏皮的话里全都是依依不舍。他想再见大家一面，重温一下2000年初的那种亲昵快活又肆无忌惮的日子。要是我稍微敏感一点，回去翻翻聊天记录，想一想他为什么会有印度仿制药的渠道，那么一切都昭然若揭。幸运的是，在道士柳二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大家依然和过去一样在微信群里聊天打屁，相互攻击。柳二藏得太好了，没有露出丝毫端倪，让人以为他又和过去一样半夜摸上泡网和人吵架，只是因为又感到了无聊。我猜最后这几天柳二应该很快乐，因为旧时光又回来了，还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吵些乱七八糟的架。道士柳二说过，泡网的网友都是他生命中最珍视的朋友---掐得最凶，爱得最深。他有他的个人相处之道，一直到死，他都不想让大家知道他生病，更不要任何人同情或者唏嘘。而是和过去一样，大家提刀见面就砍，那么他也就不曾老去，也永远不死。记得2008年左右，当时泡网的网友经常在一起线下聚会。有一次散场出来，还是天光大亮的下午。我，柳二，还有柳二太太阿北，我们走在一条郊外宽阔的林荫路上。我走在头里，他们俩在我身后。不知道路上聊了些什么，突然柳二在我身后高声大喊：我真喜欢和菜头啊！我听过许多次赞誉，但那一次最为特别。因为它来自道士柳二，因为它发生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因为那时候整个互联网蒸蒸日上，无论是我做的网络媒体，还是柳二做的网络教培，都在奔向光明的未来。留在我们身后的，是那些金色的轻松的轻快的轻飘飘的日子。我们走在大路上，并不知道我们其实已经越过巅峰，马上就要走上漫长的下坡路。和道士柳二认识18年之后，在阿北发布的悼文里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真名：王海洲。再过3个小时，他的追悼会将在八宝山举行。道士，我这一回不会去送你，我们在北京的日子里说再见就再见，各自掉头而去，并不相送。牛鼻子，在那一头你也应该能见到许多泡网网友：喜欢电影的王崴，一年来大陆100次旅游的绝色台北，还有亲爱的老妮子Shanghainese---也不知道这一回我拼对他名字没有？
再见，道士柳二，这一回当你骑着你的仙鹤，停靠在天堂的大门前，请你仔细听我为你念诵的佛经。你好站在那里继续跳脚大骂，继续说秃子没有一个是好人。等骂够了再进去，免得进去又被封号。
标题：《孤舟》
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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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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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DOS6.22是DOS系统最后一个零售版本，然后就开始了微软视窗时代。Windows，学名叫视窗。后来央视盖了个大楼，叫“智窗”，放在泡网的话，这个梗可以用十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