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当地时间10月29日晚11点多，距离梨泰院地铁口西200米一家餐厅正在用餐的康韵晗神色凝重地盯着手机屏幕，她不敢相信朋友刚刚发来的信息——“你不要再来梨泰院了！这里发生了踩踏事件，死人了！”而朋友发来的图片显示，事发地点就在梨泰院地铁口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康韵晗不由得后怕起来，就在不到一个小时前，她还和另外4位朋友在这条小巷子入口处，正准备手拉着手前后排成“一”字型，试图从人群中闯进那条巷道。

她们的目的地是梨泰院里面的酒吧街，几人约在这里喝酒叙旧。这是一条与梨泰院地铁站出口主路平行的街道，长度大概200米长，是韩国最具异域风情的一条街，这里的建筑物都不高，两三层为主，最高不过两层，里面有各国风味特色的酒吧和餐厅，是韩国年轻人下班喜欢来的地方。“梨泰院消费水平不低，所以一般是上班族来这里，他们吃完饭后会在这里找地方喝酒、蹦迪，一个晚上就消遣过去了。”一位韩国留学生告诉本刊。

更何况，万圣节马上就到了，梨泰院的各种店铺很早就在宣传造势。此前，今年4月，韩国政府已解除社交疏离限制，爱热闹的年轻人自然不会错过这里。留学生小琪是下午七点半到这里的，她当时走在街上，她看到许多人装扮成恐怖的僵尸、或者可爱搞怪的动漫人物，他们还会停下来跟她打招呼，“我觉得很有意思，但是真的太挤了，就选择跟朋友去另外的地方吃饭。”小琪告诉本刊，他们原本是要去一家烤肉店吃饭，但订餐机器显示排到了581号，估计排队3小时才行。

康韵晗和朋友是在九点钟左右到达酒吧街入口的。进入这条酒吧街的巷子有好几条，事发点的一条距离地铁站相对较近，她们打算从这里进去。但现实很快打消了她们的念头，站在进入巷子的路口，康韵晗就感觉到了一种拥挤带来的压力。她原本以为是有人故意推搡，但还没来及反应，更大的作用力从前面袭来，如果不是朋友扶助，她差点摔了一跤。就在此时，她听到有人在人群中大喊，“不要推了，不要往前走了”，声音大概距离她10米的样子，她回忆时说“特别像是有人打架或闹事的感觉”，康韵晗和朋友决定放弃前进，进入梨泰院的另一个巷子里去找家饭馆。“幸亏当时没有再继续往前走。”康韵晗在接受采访时声音中依然有些颤抖。

康韵晗后来才知道，就在她和朋友没有进去的那条巷子里，踩踏发生了，就在一个拐弯的斜坡上。到现在没有人能够讲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有人开始倒下，然后一波波的人又随着倒下，大家能说出的时间都是在晚上十点半左右。关于踩踏的原因，有被采访者提到当时酒吧位置有人喊“有明星”，许多人朝那个位置涌去。而据韩联社报道，一种说法是有俱乐部分发了掺有毒品的糖果，但首尔警方表示目前尚无证据表明事件与毒品有关。一位幸存者说，踩踏发生后，人群中都是哭泣声。一名在现场的当事人对媒体回忆时称，自己曾多次被绊倒，踩着别人的脚和一些物体走过，最后才从人群中挣扎了出来，“我被挤在中间最真实的感受就是，呼吸很困难，我甚至感受到了心脏有那么一丝的疼痛。”

这个时候，小琪对附近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她和朋友吃完饭，因为没有逛上梨泰院，还有些不死心，就又回头来转转。在梨泰院地铁站附近，眼前的场景让她惊讶，红绿灯路口全是人，她身高一米六出头，即使踮起脚，能看到地也只是人头。他们稍微往前走了一点，人群更拥挤了，人与人之间已经没有距离，想离开人流也没有可能，只能跟着人群的方向前进，周围很吵，有喊叫，有歌声，她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了。朋友拽着她，强行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我们一直手拉手，好几次差点被挤散。我的包是皮质的，没装东西，但回家还是被挤成片状了。”

到了晚上11点钟，康韵晗从饭馆出来，她看到很多女生被消防员或者警察抱了出来，头发凌乱，一看就是没有意识了，还有一些人是被三四个警察抬出来的，“有的消防员和医护在各种拍打躺在地上的人，但对方都没有回应。”康韵晗那时还没预想到，这场踩踏事故总共导致了154死亡，超过100人受伤。“我也不太敢靠近，我在远处看的，我记得主路已经被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占满。当我离开梨泰院的时候，还有救护车源源不断的进来。

如果往回看，危险其实在更早的时间就到来了。在昨天下午6点半左右，李成和朋友在梨泰院吃过晚饭出来，那时候巷子里虽然都是人，但人群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秩序，分成进出两股人流。他们原本想往巷子里走，但前进的道路人们彼此贴着，李成的朋友需要用双手抱住他的腰，才不会走散。李成记得，20米的路，就走了20分钟。因此他们选择不再继续往前。

麻庭光是上海应用技术大学城市建设与安全工程学院的副教授，在学校教授人群安全原理相关的课程。他从1999年开始做有关踩踏事故的研究。麻庭光告诉本刊，踩踏事故在公共安全空间中，是一种比较普遍的事故形式。“因为社会运行避不开人群聚集，凡是有人群聚集，就有这方面的危险，比如，几乎每天的地铁早晚高峰都在发生踩踏事故，只是因为没有人员伤亡，或者影响面较小，大家忽略了。”

在研究踩踏事故时，麻庭光尤其关注群体性灾难事故中人群心理的分析。他告诉本刊记者，踩踏事故根据恐慌类型来区分，一共包括三大类：进入型恐慌、逃出型恐慌、扰流型恐慌。进入型恐慌是人们为了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逃出型恐慌是为了逃避某个事物，比如逃避灾难所选择的行为，而扰流型恐慌指的是因为某个外界刺激，人群感知到危险后而产生的恐惧。“扰”即是指外来刺激，具体的“扰”取决于人群的感知，比如1999年白俄罗斯明斯克发生的地下行人道的踩踏，仅仅是因为一场大雨，人人都希望躲雨，结果在地下行人道发生踩踏，53人被踩死。

“这次的踩踏事件是在人们逛梨泰院过程中发生的。从学术上来讲，更像扰流型恐慌，也就是由一件很微小的事引起的扰动。”对于这次踩踏事件，他今天一直在关注，“一般来说，一平方米里有4个人以上时，走路就开始相互干扰了，因为走路需要抬腿，抬腿需要空间。但这次事故，从视频来看，我估计已经达到每平方6～10个人的密度了。”麻庭光说，在这样的状态下，局面可能已经处于临界状态，稍微的扰动都会带来失控。

麻庭光提到，“扰流型”恐慌造成的踩踏一般是因为管理失误造成的。“目前针对公共活动中的人流监控手段已经很完善，比如通过手机定位、对进入某一空间的人发放手环、小票等方式都可以即时获知具体的人员数量。从你们采访的这些内容来看，其实前期人员的拥挤状态已经是在预警，但如果政府反应不到位，还是容易造成事故。”

麻庭光说，发生踩踏事故后，身处其中的人是很难进行自救的。“当踩踏真正发生，意味着你的周围至少有十几个人，单靠个人的体能是斗不过十几个人的，所以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逃离。” 麻庭光告诉本刊，几乎所有踩踏事故中的伤亡都不是由踩踏本身造成的，而是由压迫性窒息造成的，因为挤压让人的肺部无法呼吸。

事故发生时，在现场的付航已经在首尔生活10年了，今年是他第四次来感受万圣节氛围。在他的记忆里，往年万圣节，为了维持秩序，酒吧街都有管控。疫情以前万圣节，警察都拿着闪红灯的指挥棒，一般七八个人为一组，站成一排，200米左右的道路上会有至少五六组警察，提醒大家注意脚下别太挤，让一让，但今年在街上，他没有看到警察。付航说，“去年这个时候，韩国政府还没有放开社交距离限制措施，大家也会有意保持社交距离。”

中国人民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王宏伟告诉本刊记者，韩国是一个各类突发事件频繁发生的国家，比如1995年的三丰百货商店垮塌事故，2003年的大邱地铁纵火案，以及2014年的世越号沉船事故，均造成百人以上的伤亡。当每次发生重大灾难事故而无法有效应对时，韩国政府就会对应急管理体系进行自上而的调整。因此，历史上，韩国的应急管理体系经历过三个大的阶段，目前形成的这套管理体系，以灾害预防和准备工作为主，这也是大部分国家在应急管理方面的治理思路。但具体到这次的韩国踩踏事故，“从现有的媒体报道看，事故前韩国的应急准备存在很大问题，比如，缺少对重点部位人流的实时监测和安全部署。”王宏伟说，“等这次事故之后，我预判韩国的应急管理体制还会有大的变化。”

在麻庭光看来，社会越发达，越需要通过节假日创造市场需求，这是社会发展的一般趋势。所以大型聚集性场合容易在大城市中上演，与此同时，这些大城市在应对灾难的方式和水平上可能存在一定滞后性，这也是我们看到的不少踩踏事故发生在国际化大都市的原因。“避免踩踏事故的发生，要看一个城市的社会动员程度和资源的投入情况。”

排版：田甜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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