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骗子找到老人的第二天,大篷车进村了
智能时代运行的规律,按着年轻人的标准描画。即将突破3亿的老年人群,成了数字世界的“低价值用户”。而偏僻乡村里的老人更显沉默——被主流都市隔绝在外,又被现代科技遗忘。骗子们却趁虚而入,在这块“下沉市场”野蛮生长。
隐蔽角落里的老人
蓝色的大篷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天正下着暴雨。这条横亘海拔1500多米高山的公路,被称为“天径”,一边是山崖,一边是云雾。雨刷器刮不开车窗前的水柱,司机减了速,还要避开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
江波心中焦急。他没想到,浙江这样发达的省份内,还有山高路远的景宁畲族自治县,70%的村落都在海拔600米以上。
作为志愿者,江波和同伴们的任务,是和骗子进行一场时间竞赛。
附近地区刚发生过一起诈骗案。一个陌生人来到沿海的村子里,声称手上有旅游团的资源,想预订住处,找到当地做民宿的村民“合作”——由民宿老板们先付定金,自己当中间人找来客源。许多儿女不在身边的中老年人上了当,每个人交出去几万块钱。等反应过来时,对方已经联系不到,钱全都打了水漂。
这种新型民宿骗局越来越常见,而正在打造旅游景区的景宁,极有可能成为骗子的下一个目标。
江波和同伴们驾驶的这辆厢式小货车,通体漆成了蓝色,印着明晃晃的大字,“蓝马甲助老防骗公益行”。进村之后,他们将车内物资卸下,在车厢侧面升起一块硕大的车载LED大屏幕,加上几块展板,就搭建起一个带有咨询台、游戏区的助老防骗集市。
见老人们围上来,江波大声招呼:“我这里有款口服液,国外进口的,包治百病,你信不信?”老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就是诈骗的典型话术。
今年6月,江波跟着大篷车一口气跑了景宁的5个乡镇。他和同伴们走街串巷,开公益讲座,教乡村老人提高防骗意识、使用智能手机。
形势异常严峻。这些偏僻的村庄,很多在导航软件上都找不到,留守的多数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对瞬息万变的数字世界一知半解。
一位70多岁的独居老人,与儿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面。儿子工作一忙,有时连春节也没法回家。老人家里就放着一台智能手机,但不会用微信。志愿者帮助老人学会视频通话那天,老人捧着手机,端详视频那头的儿子,久久不肯放下。
图 | 蓝马甲讲师闵平帮村里一位八旬老人首次登上微信,与子女视频
正因为信息闭塞,无孔不入的骗子,往往三言两语就获得了老人信任。
一次蓝马甲助老防骗讲座上,一位奶奶急着发言。她在前一天刚刚接到过一通奇怪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自称是“公检法人员”,准确报出了她的真实姓名、身份证信息和家庭住址,并说奶奶涉嫌某个刑事案件,要求提供银行卡等个人信息核实。她相信了。
另一位奶奶紧接着说,就在不久前,她遭遇了理财诈骗,刚把银行密码和验证码发给对方,卡里的钱就被划走了。
这是最让江波觉得遗憾的时候,如果能早点到,结果可能会完全不同。而一旦被骗便难以挽回。他接触过的被骗的老年人,损失在几千到几十万不等。数额最大的是一位大爷,因为算命,被骗得倾家荡产。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达到26736万人,占全国人口的18.9%。按江波的经验,超8成老人学会电子产品新技能,需要指导4-10次。大多数村里的老年人缺乏学习条件,迷失在数字世界的符号丛林里,似乎成了这个数字化时代的“弃民”。
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骗子下沉
报名成为这场公益行的志愿者,是24岁的江波给自己规划的一场特别的“毕业旅行”。他在江西农村长大,熟知当下乡村的生态。
刚走进一户老人家,就能看见新装上的一台3700块钱买来的净水器,市场价最多值几百块钱。屋子的一侧,堆放着几包老年麦片、两瓶假茅台酒,还有瓶瓶罐罐来路不明的保健品。稍有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老人上了推销骗局的当。
那群人总是开着一辆面包车来到村里,摆上鸡蛋、小扇子、水杯之类的小礼品,先找一两个看上去好说话的老人,拉到一边,承诺给几百块钱优惠。再由老人带动其他熟人,一个上午,就能哄七八个老人买下一堆劣质产品,轻松赚走两三万块钱。
数字化未能覆盖的角落,让位给了诈骗团伙,媒体将近年来乡村老年诈骗案件频发称为“骗子下沉”。
从今年5月开始,蓝色大篷车开进了重庆、九江、湖州、丽水、杭州等地的70个县(区)、400多个街道乡镇,平均每天行程超过百里。
图 | 行驶在山水间的蓝色大篷车
走了几百个村子之后,江波发现,农村老人的警惕性,普遍比城市的老人更低。一点鸡蛋之类的小礼物,就能把人吸引过来。在重庆时,宣讲场地还没布置好,一些热情的嬢嬢就走过来跟志愿者聊天拉家常。聊得起劲,连家住哪里,儿女做什么工作,都跟陌生人交了底。
乡村的另一面,则让基层管理者也犯难。在江西九江的一个村子里,前些年给老人推销产品的骗子不少。时任村主任闵平上前警告,一群老人却反过来埋怨他:“领点小礼品,你们都不舒服是吧?”指责甚至来自自己父亲:“又不是光我一个人买,大家都买,那大家都笨,就你聪明?”
由于年轻女孩多外出打工,光棍问题成了农村老人的大烦恼,也导致了婚姻诈骗兴起。闵平曾在街上遇见舅舅,正急匆匆赶往派出所报案。一问才知道,老人花了十几万为儿子娶来的儿媳妇,没到一个月就跑了。那段时间,闵平身边有十多起因“杀猪盘”、“娶媳妇”被骗的案例,金额在数十万。
骗子甚至会伪装成领导干部,吓唬老人们。闵平就遇到过一位自称是镇上“党委书记”的人,借着在村里做工程,接待某位老板为由头,借两万块钱,“我不好出面,回头钱给你”。
如果不是深入到村子里去,很难发现这些老年世界的隐蔽角落。
江波走访中发现,一些老人平时不吭声,等到只有志愿者在的时候,才悄悄拿出手机问:“你看一看,我是不是碰到诈骗了?”突然到访的陌生人,可能是老人求助的唯一渠道。
事实上,老年人爱“贪便宜”爱买保健品,志愿者们并非无法理解。那些最容易受骗的,往往是患有慢性病的老人。
了解到这些情况,志愿者们明白,农村老人最需要的不是等诈骗案件发生后报警维权,而是提前干预,宣传到位。正因为此,闵平最后也加入了江波所在的志愿团队,成为公益讲座的讲师。
在原本就经济实力相对薄弱的乡村,一场诈骗,就可能摧毁一个家庭。
大篷车抵达的江西九江。在过去,村民们的生活很大程度上要靠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维持,但如今年轻人的工作也并不好找。
诈骗团伙屡屡进村,稍有不慎,动辄几万元的损失,让本就不太富裕的土地,养分流失。
最“笨”的解法
即使是生活在城市里的老人,在快速运转的数字社会面前,也会无所适从。
大篷车下乡之前,助老的公益尝试在城市社区已经进行了两年。2020年9月,以“手机不会用,安全防诈骗,就找蓝马甲”为口号的蓝马甲公益行动开始试运行,志愿们在小区摆摊,或是上门拜访,办防骗讲座和老年人课堂。2021年,蓝马甲的志愿者们又固定一个时间,在银行、超市、药店等老年人聚集的地方,设立服务驿站,全天为老人提供服务。
图 | 蓝马甲志愿者在城市街头行动
杭州民警刘献国也加入了蓝马甲志愿团队。在浙江大学附近的28路公交站,刘警官发现,在那里等车的,有时全是老年人。因为公交车既能付现金,也能刷老年卡。就算有急事,他们也很难拦下一辆出租车。招手即停的出租车时代早已远去,留下拿着老年机、无所适从的老人。
五个月前,社区的酒店里,来了一位80多岁的老奶奶。她无儿无女,跟老伴离了婚,卖了房子,分到了一部分钱。老人喜欢写字、画画,总把暂住酒店收拾得干干净净。
即使是这样讲究的老人,也会在智能手机面前败下阵来。手机上总会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软件,频繁跳出的广告刚按掉一个,又弹出一个。手机里的账户余额总在减少,不知道被什么流氓软件扣了费用。
查询账户余额时,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声让老人吓了一跳。她找到刘警官求助:“是不是有人在手机上监视我?”刘警官拿过手机,看到屏幕下方的声波条纹图案。“不是有人监视您,这只是手机里的语音助手。”刘警官意识到,数字世界里一个简单的设置,就能成为老人恐惧的来源。
从农村进城的老人情况更不乐观。一对老人搬到杭州,和女儿住在不同小区。让人难以想象的是,在杭州定居20年来,老大爷几乎都待在家里,只有老太太愿意外出走走。老人的出行半径,是小区到几公里内的商超。“其他地方都不敢进去,小区附近的店可以付现金的,去大商场我们没有智能手机,害怕麻烦别人。”老人说。
防骗助老最有效的方式,就是上门,一对一走访。让刘警官感到为难的是,社区里有4000多位老人,哪怕其他工作都不管,每天最多也只能探访5名老人。日日无休,也要两年多才能走访完。光靠警力并不现实。
而针对数字鸿沟、老年诈骗问题更加频发的乡村地区,用大篷车这种走街串巷的笨方法,
也是这场持续两年多的公益行动,一次全新的探索。
每结束一场大篷车活动,江波和团队成员们都会在现场合影,至今已经拍了四五百张照片。他们深入田间地头,也发展了许多村干部、民警、参与活动的老人成为志愿者,面对面、手把手去打通公益助老防骗的“最后一公里”。这种地毯式扫“盲”,是最笨,但也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无依之地
接触的老年人多了,江波发现,在被骗之后,他们尤其擅长沉默。
在蓝马甲反诈讲座上,老人们常主动聊起受骗的经历,但80%的人,都会以“我有一个朋友”开头。一位老人分享,朋友用养老金投资返利理财产品,没过一两个月,里面的钱被全部转走。坐在旁边的老人忍不住笑,惹得他神色困窘。自然,所谓的“朋友”,其实就是老人自己。
随着年龄增长,生理功能逐渐衰退。再加上退休、失去经济来源、丧偶、儿女离家等因素,老人容易产生失落感。在这种时候,强撑面子,是为了保护最后的尊严。被骗后,他们不敢告诉子女和亲戚,甚至不敢报警,只能自己苦苦熬受。志愿者见过村子里的老人,躺在床上三四天,愁得吃不下饭,如同得了一场大病。
“暖洋洋专线”客服苏萁则发现,老年人数字困境,其实也是被忽略已久的需求。这是蓝马甲去年2月份联合支付宝推出的服务,也是全国第一条专为65岁以上老年人开通的纯人工专线。
苏萁每天会接到10通以上老人打来的电话,询问手机该怎么操作。一位主动想学上网的老人吐槽,子女并不想让他接触互联网,怕老人沉迷手机,也担心他遭遇电信诈骗。
这种粗暴的解决方式,消除了风险,但也扼杀了老年人的情感需求。在线下参加助老活动时,苏萁就遇到过一位主动想学智能手机的老人。奶奶的儿女不在身边,唯一的消遣,就是结交一群跳舞的老姐妹,其他老人常常录下视频,发到朋友圈和视频软件上,在网上互动、点赞。这位奶奶却只有一台老年机。不会用智能机,成了老年人的社交障碍。
“(年轻人)换位思考一下,你的朋友刷视频、发朋友圈,只有你不会。”苏萁说。
蓝马甲发布的《2021智慧助老模式观察报告》显示,年轻人和老年人在两代人智慧助老方面存在“供需”认知差:我们以为爸妈需要学防骗就够了,但半数老人其实更想学网购、视频和直播。
工作时,苏萁常常遇到一些小心翼翼的老人,明明没有听懂,却还是“哦”“好”地答应,不敢多问。有的老人会主动道歉:“对不起,我什么都不懂。”那或许是因为身处的环境不够友善,老人们形成了条件反射。
“没事不急,我也没有事情做,咱们可以慢慢来。”苏萁总是在电话这头安慰老人。
那种情感,不是同情,也并非怜悯。她常常想象,是在和未来的自己的对话,“等我老了,会不会也有人能这样帮我”。她深知,这些已至暮年的老人们,身处无依之地,需要被关注,更需要平等的沟通。
两年多来,随着政府、媒体、公益组织等各界人士的加入,蓝马甲也从一个单点式的公益活动,变为一个由国家反诈中心、全国老龄办、工信部反诈中心指导,100余家社会各界、公益组织携手蚂蚁集团共建的反诈助老服务平台。江波粗略统计过,大篷车直接接触的老人有4万多人,而之前蓝马甲公布过数据,项目成立至今共帮助过36万多位老人。数量不少,但在2.67亿的庞大基数面前,蓝马甲的力量还显得很渺小。
不过还是有一些好的迹象发生。
6月14日,大篷车抵达景宁县一个广场开展活动,吸引了许多老年人聚集。有位老人对这批陌生人心怀警惕,怀疑是传销诈骗,悄悄报了警。警察赶来核实了情况。江波有些哭笑不得,心里却感到宽慰,遇到防范意识强的老人,是好事。
警察走后,那位报警的老人始终不放心,一直在现场观察。直到认真听了志愿者们宣讲的防骗知识和智能手机使用方法,才走到已经围了好几层老人的防骗知识小游戏前,开始排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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